蘇LOLI

也不知道飯堂的大師傅是不是加了什么猛料,每天怪味雞窗口前的隊伍排得老長。今天更夸張,隊尾的這位同學已經跨出了飯堂的大門。
都不用進屋了,我直接在門外接上了隊尾。春天才剛剛來,還很冷呢,站了一小會兒,手里的不銹鋼飯盆就像一塊冰似的,冰得手指的關節都疼。
唉,還有十分鐘才開飯,我縮了縮肩膀,用兩只胳膊環著,把冰涼的飯盆抱在胸前。這樣,好像真的溫暖了一些。一想到溫暖這個詞兒,我立刻警覺起來,在心里迅速罵了自己一句:賤人就是矯情。然后使勁兒吸吸鼻子,抽進口腔一股微咸的液體,混合著唾液,狠狠地啐到了地上。
前面的小瘦子回過頭瞪著小瞇瞇眼瞥了我一眼,又嫌棄地轉過身,小碎步往前蹭了蹭,用身體語言極大地表達對我的厭惡。哼,我從鼻子里發出輕蔑的反擊,心想,德行,一個男生長得黃毛吧唧的,還沒我高呢,老娘不稀得和你一般見識。
老娘,沒錯,就是老娘!這是我最喜歡的詞兒,夠霸道,夠堅強。我媽最愛這么稱呼自己,我也一直覺得挺好的,直到三個月前的某個下午。
那天,我爸跟我媽辦了離婚手續。我媽沒自稱老娘,也沒破口大罵,倆人平靜得就跟簽了一張我沒及格的考試卷子。
我怎么也沒想到,像我爸老蘇那樣的男人也搞起了婚外情。一個四十多歲,滿臉皺紋,一個月賺不到兩千塊的修鞋匠,居然也有了外遇。那個女人我見過,一頭亂發,干巴瘦,就是愛笑,見誰都露出一口大白牙,笑得瘦臉上的褶子特別多,也把我爸笑得出了軌。
我那個總愛自稱老娘的媽,已經有多久沒笑過了?我都忘了她笑起來是啥模樣了,她整天一身黑色的廉價職業裝,緊緊裹住了肥厚的身子,口若懸河地拉保險。家里家外的事兒全是她一個人扛下,挺不住的時候就知道說,老娘可不是好惹的!
怪味雞的隊伍往前緩緩蠕動起來,窗口已經開始賣菜了。一大勺怪味雞,五塊六毛錢,雞肉很多,湯汁麻辣,又實惠又過癮,是我每餐必買的菜。聞到前面飄來的麻椒鮮香,我忍不住“咕嚕”一聲,吞了一大口口水。前面的小瞇瞇眼兒聞聲又往前急促地蹭了兩步。他心里肯定想,真倒霉,站到這個死胖子的前面。
其實,我原本是打算減肥的,還是痛下決心那種,在網上仔細地查了臺灣MM減肥法,做了詳細的飲食計劃,據保守估計,一個月起碼能瘦20斤。就在我幻想自己也能女神起來的時候,晴天霹靂地知道了爸媽要離婚。我恨死了那個瘦女人!
于是,我再也不要減肥了。我討厭瘦得一臉皮的樣子。從那之后,我天天都吃怪味雞,毫無保留地放縱自己的胃。當然,我更不愛笑了,一個胖子,一個能裝下兩個瘦男生的女胖子,有什么事兒值得笑么?沒有。
一個死女胖子也別想什么溫柔纖細,嫵媚動人,女神妖精的,徒惹別人笑話。我就是一個粗糙的“老娘”,誰也別想傷害我。
我是說到做到的,不像我媽,嘴上說著老娘不是好惹的,其實人家惹了她,她就知道偷著哭。和我爸簽了離婚書的那天,我爸就搬著他的行李凈身出戶了。我一夜沒睡,隔著薄薄的墻板,聽我媽在另一個屋里壓抑著聲音自語著老娘這樣,老娘那樣,抽抽搭搭哭了一宿。
我媽這個老娘根本是一個虛張聲勢的紙老虎,所以我這個老娘得立刻、馬上強大起來。這是那天晚上,我做的一個艱難的決定。
一般來說,“決定”是最難的步驟,之后的執行就簡單多了。我很快由內而外地變成了一枚女漢子。變化之徹底,有時候連我自己都驚呆了。
比如前面這個小瞇瞇眼兒,我一早就看他不順眼了,此刻在窗口前磨磨蹭蹭,問著問那,煩死人了。
我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說,能不能快點兒?!小瞇瞇眼兒一縮肩膀,吃痛回頭,小眼神兒由厭惡立刻無縫切換成驚恐。也沒說話,飛速點了菜,立馬開溜。死胖子的氣勢和嘴臉還是很有威懾力的。我甚至有點兒得意了。每當這個時候,我總會適時地忘記自己是個女生,一個十六歲的女生。
我的兩只胖手托著三個飯盆,里面油汪汪地盛著怪味雞、回鍋肉和獅子頭,還有一小團米飯。我在喧鬧的飯堂里獨自尋找座位,所過之處,同學們紛紛給我讓出一條小路,我聽見有的男生發出浮夸的驚嘆:哇靠,太能吃了!
我在大家的側目中,找到了一個雙人位置,坐了下來。這是一個靠墻的餐桌,但我并沒有對著墻坐。我就是一個女胖子,就是很能吃,這有什么可丟人的?我面向著熙熙攘攘的同學們,淡定地坐了下來,一一擺開我的大餐。
胖子們都自卑,那是他們不能從內而外地接受自己。我把自己由心靈到體形打造成這個樣子,有什么好自卑的?我才不自卑。除了……我深吸一口氣,除了遇到他的時候。
他的目光在飯堂里游蕩,也是在找位置吧?我立刻把頭埋進了飯盆里,我不想捕捉到他的眼神,我有自知之明,一個女胖子赤裸裸的目光是會讓人不舒服的。
還記得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也是在飯堂,那時我還只是個微胖的妹子。他剛打完球,一身藍白相見的球衣,寸頭,額頭上有亮晶晶的汗珠,不是流行的那種陰柔美,在人群中像一株挺拔健康的白楊樹。
后來我一直在心里偷偷地叫他大帥。曾經他是我減肥的動力,為此我動了成為女神的念頭,不過那一切都讓老蘇的新歡給毀了,誰也想象不出我恨那個瘦女人恨到什么程度。
你瞧,我又矯情了,我爸我媽離婚的那個夜晚之后,我不允許自己再矯情。我狠狠地挖了一勺獅子頭,結結實實地送到了嘴里。在我的嘴巴合上之前,大帥和他的小伙伴們坐到了我旁邊的餐桌。
真是冤家路窄,打飯時的小瞇瞇眼兒竟然是大帥的伙伴兒。他一屁股坐在我的斜前方,冷不丁一抬頭看到了我,顯然嚇了一跳,然后也不知道他跟同桌的三個人說了什么,鼓搗了一陣之后,他和大帥互換了座位。
我心里一陣難過,真的,是一揪一揪的難過,而不是竊喜。這是我暗戀的男孩子啊,他在我心里那么美好,那么遙遠,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我能離他如此的近。現在,我甚至能聽見他好聽的說話聲,可是我卻不能以同樣美好的姿態出現在他的面前。看到我這狼狽饕餮的模樣,他一定也在心里驚呼:對面的女胖子,難看死了啊!
我覺得我的眼淚都要淌下來了,眼眶熱辣辣的。在強忍著眼淚的時候,想到的居然是老蘇新歡那一口白燦燦的牙和火柴桿一樣的身材。
我的生活,全讓他們給毀了。
我舀了一大勺怪味雞,塞進嘴巴里,麻辣的味道一下沖進鼻子,眼淚刷地流了出來,止也止不住。這個畫面一定滑稽極了,一個胖子咕嘰咕嘰地嚼著塞了滿嘴的東西,淚如泉涌,不會有人以為胖子吃得感動到哭吧。
這淌不完的眼淚真是尷尬啊,我雖然把腦袋更深地埋下去,可還是能感覺到周圍突然詭異的安靜。大帥在朝我這邊看吧?真是丟人丟大發了。
這飯沒法兒吃了,我抬手收拾飯盆,好死不死,咣當一聲一個飯盆應聲落地。好多人轉過頭,看到了我淚流滿面的臉。我也看到大帥那一桌的四個人集體往我這邊看了過來,然后……他們像所有其他人那樣,又轉回頭吃飯聊天了。
原來,根本沒有人在意我,哪怕我在喧鬧的飯堂里忽然淚流滿面。
我還真的以為自己做成了女漢子呢……努力把自己打造得無堅不摧,把心套進一個堅硬的殼子。我自稱老娘保護自己保護我媽。我說自己再不怕被拋棄,從此不會再受到傷害。
可是,此刻當所有人從淚流滿面的我的身邊安靜走過的時候,我忽然發覺這種悵然若失的情感就是孤獨。
這一刻,我多希望,能有一個人走來問問我,怎么了?哪怕只是幫我撿起飯盆,給我一聲安慰。這一刻,我多希望,我一個死胖子,也可以被這個世界溫柔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