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芳
這一畦田地,在哪里呢?
舉目張望,它的四面都是高的樓盤。A座 B座 C座 D座,不可一世的氣勢,欲逃離地面似地往上竄。立在這包圍圈里,一時間,我竟難以辨清這畦田地的方位。喚東面西面,喚北面南面都是不確保的。那樓往東面西面再矗立點,就沒這畦田地了,那樓往北面南面再闊步一點,這畦田地也沒了。這真叫人有點擔心了,這夾縫者,唿的一下,就會給夾沒了。
還好,這一刻,一畦田地說,我在呀。給夾住,我也在。在,是一個多么好的字。一畦田地在,便生出了許多的芬芳。
清晨五點三十五分,首先來這畦田地的是個老者。
他是來引水的。水來自一處高坡,從光滑的青石上靜靜淌過,而他就是那站在岸邊蒿草里的人。一柄鋤在手,他要把這汪水引到黃瓜地辣椒地里。這老者,衣是白棉衫,鞋是黃球鞋。他是退休后的城里人,喬裝成農人的樣子,還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老農?五點三十五分,我看到的只是一個農人。即便他身居過要職,手掌過重權。這一刻,他只是一個與鋤合為一體的農人。他是不存在的。只有鋤在動。喬裝者不行。鋤是鋤,人是人。他們隔膜得厲害。人下了猛力,鋤下地卻徑自輕飄飄的,人就落了空。人虛以委蛇,鋤卻突兀落下,人倒嚇出一身冷汗。
年少時,曾手持大竹掃帚,學祖母的樣子清掃院落。卻是拿捏不住,人跟掃帚,兩兩分離,常常與掃帚心性不對,被它帶得東倒西歪。而祖母,她不緊不慢,腳落蓮花一般輕巧,她跟掃帚合在一塊,一個人似的。祖母說掃帚要到哪,你就跟著到哪。這是什么話呢,人倒要聽掃帚的了。祖母的話滿是巫性,由不得人不去信它。大概年歲累積到一定時日,就極易揭開俗世的皮,給人看見種種內核了。而內核,總是與巫性相涉。既是離題萬里,又一語中的。說話間,那院落就白亮亮的了,映襯著祖母,她的整個人都帶著光芒了。現(xiàn)在這農人,荷鋤下東田,鋤說東去,他便向東側了身;鋤說南往,他便轉向南彎下腰。一柄鋤比一個人更了解一畦田地。因為鋤,一畦田地知道了人的力量、情感、意志和渴念。
水在鋤的指引下,細細流過來。一個溝一個坎,流著流著,就斷了去路似的。然而,這終如書家焦墨的最后,在腕間,看似枯毫的挪移,油枯燈滅。往前端看去,那穩(wěn)穩(wěn)的力被一口氣隱隱地咬住了——水,在哩。清亮清亮的。一畦田地,原本是圣嬰,初來人間,去往無端的潔凈,無端的自在。一畦,可長狗尾草,可長瓜疏,也可長雜樹。
A樓下來,有個半山坡,坡下是田地,坡上是樹。樹是雜樹。兩株桑,一株枸杞,三株泡桐,兩株酸棗,還有兩株我叫不出名目。高的,低的,粗的,細的,斜的,直的,各是各的神色。一株一株全不理會城里的景觀樹,那樣的共生,共滅,共粗細,共高矮,共榮共辱,全往一個模子里套。雜樹說這樣茍活,不如死去。雜樹眼里的美學,是各伸各的胳膊各伸各的腿。一棵樹有一棵樹在的樣子。它矮著,是合理的,它歪著,也是正確的。絲毫不影響枝枝葉葉,花花綠綠,虎虎生氣。
這半坡雜樹,離A樓不足二百米,但硬是挺住了,沒有給水泥戕害,到底還是展露了蓬松松、綠瑩瑩的云鬢,蜻蜓蝴蝶灰喜鵲落在上頭,戀愛吵架繁衍,我在人間做過的事,它們一件也不會拉下。可能比我做得還要好。這不,我從桑樹下穿過時,看見兩只鳥,黑白相間的色,一左一右落在對面的酸棗樹上。一只歪著頭,用透明似水的喙啄一只的尾。那只被啄的,一臉緋色,迷迷糊糊地呢喃著,一聲,半聲。那呢喃,是情迷到極致的桃花醉眼。
這是七月。果子們不管不顧往豐腴里猛長,辣椒,黃瓜,茄子,個個頭大肉肥,色彩逼人。一枚一枚排出來,竟是雄壯得叫人詫異。面對一畦瓜蔬,需要放慢節(jié)奏的,否則總難免要被它的波瀾壯闊所厭煩——不是你煩它,是它煩了你——你太猥瑣,你的胳膊憋憋屈屈耷拉著,折了,還得往袖里藏。留下瓜果替我們生長鮮有的恣情快意。
順著老者的辣椒地向前走幾米,是一畦豆子,長得隨意,低垂接地的,高掛枝端的,那婦人并不計較,倒似格外歡喜的,棚架間穿來穿去。(她大概比那引水老者來得更早,可是七月的枝葉讓我沒能看清楚她)婦人四十歲左右,挽著高高的發(fā)髻,一身米白的碎花裙。我的母親年輕時也是這發(fā)髻這碎花裙。那時,她和我們都還被種植在一個叫周余村的土地上。天明時,能聽到公雞很高的嗓門在叫;天晚了,能和耕牛一道回家,順便給捕食的螞蟻讓讓路。不論天明天晚,推開后院門,就是畦田。母親系著她藍花布的圍裙,新汲了井水,去澆水松土,去種瓜,種豆,種三月,種十月。她借用春風或是秋霜,說服一畦田地的深綠或是金黃。長長久久的春秋里,母親都在哩。
六點二十分,從B樓處急匆匆奔來了一個人。他走得那么急,急于喝到一口水那樣急。他是我的朋友。一個銀行家一個詩人。他的腦神經很受折騰,每日的存款數(shù)目是要算計的,長長短短句的布列也是要算計的。他的眼神有時焦灼,有時憂傷。很難分清是孔方兄還是繆斯女神擾亂了心智。他的身份徘徊不決,像一個大疑問,詩人?銀行家?
現(xiàn)在,他奔一畦白菜而來。他的面目清晰了:一位牧鵝少年,眼底清澈,指尖微涼,按著短笛,和著畦田的曲調,心無旁騖,自在翩躚。他慢下了步子,他蹲下來了,他給他的白菜澆水,他貼進了他的白菜的綠。你可以看到,堅硬的生活之外,一個柔軟的多汁的靈魂伏在綠葉上,一遍一遍,做著潮濕的夢。
我的白菜。我的黃瓜。我的二分地。聚會時,他一次一次炫耀。這個大富翁。如果他說我是黃瓜,我是白菜,我是二分地。他就更富豪了。他就是他的江山。他在。
這個二分地,或許滋潤過春秋的參差荇菜,或許盛開過唐朝的灼灼桃花或許挺立過宋朝的傲然勁松。永恒的土地上,許多命運在各自完成。這一刻,完成的是一畦白菜和一個從經國濟世中逃逸出的詩人。把這二分地放大,放到極致,那么這樣一個早起的晨,終是不肯讓人遺憾的——至少它挽救了一個早起者的體面。
因為它,清晨的光陰才精致些,含蓄些,溫軟些,錦帛裹了刀刃。剖開的是血淋淋的尾氣、塵躁以及虛妄心火。二分地,像一個遲來的春天,回到了一個人同其他一切事物伊始的命運——四郊之野,茫茫無象,而能吸風飲露,千里歸寸心。轉過詩人的二分地,便望得見D樓的背脊,碩大的,堅挺的。它的后面,另一個堅挺者正在崛起,那是命名為E樓的東西。若堅挺者再橫里縱里延展過來呢?我憂慮重重了。我不知道,命運何時出手,摸遍車輪,摸遍樓盤,然后,“啪”,摁住這一畦田地的后背,然后,轟隆隆,轟隆隆,挖掘機開過來,推土機開過來
“轟隆隆”一定要過來了。
十米之外,我看見了人,工人,操縱著挖掘機奔走著,氣勢洶洶。蒼白的孱弱的泥土被剖開掀起,高一層,低一堆,整個地面看上去像個蜂房,漏洞百出。還有一個人,工人,蹲在水泥柱旁,叮叮當當壘著鐵樁。我知道,那是技術在說話,鐵器在說話。它們比一聲半聲的呢喃聲要尖銳那么多。
無可置疑,這畦田地守住一聲半聲的呢喃是件冒險的事。像一首詩橫穿炮火連天的戰(zhàn)場,到達和平年代。這畦田地這么小,小得令人憐惜顫抖,小到一不留神,就會成為現(xiàn)代機械的一個傷口。這張極易消逝的臉龐——她離鐵器太近了。它將遭受機械的反復剝削,喝光它的血液,吸干它的豐盈,它將一貧如洗。除了,它的地下它的空中埋藏無盡的蟠龍錯節(jié)的鐵和鐵銹。這畦田地能在多久?
這樣想著,便使我揣了重重的心。關于一畦田地的失去,我并不缺少慘痛的記憶。淪陷的鄉(xiāng)村,飛奔的城市,我曾見過許多蔥蘢的葉與葉,那么純真,挨得那么緊,像愛情擁著愛情。我見過的愛多么危險,已近尾聲:鐵器們大踏步進入她的心臟。以樓盤命名的時代,無論什么時候,放眼望去,但凡光輝耀眼的行事都幾乎是樓盤的天下了,連亭也不是了。六角的亭,八角的亭,亭榭的亭,亭館的亭,三兩游子遠人慢啜細品的亭,輕風流云的亭,朝飛暮倦的亭。這樣的亭,原是千年前,蘇子在《點絳唇·閑倚胡床》里說:“閑倚胡床,庾公樓外峰千朵,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亭里,一人與清風默坐,與明月靜對,物我兩卻,陶然忘機。這樣的亭,于這工于算計的世人,竟是不夠劃算的。要做,就做到三十層四十層,直逼云霄。樓盤復樓盤,密匝復密匝,烏鴉一樣連成網,是不允許風通過的。
然而,突然地,一畦田地越過鐵器,規(guī)劃圖,越過日漸逼近的圍剿,伸出了藤蔓,雜草,或是伸出一枝幾枝黃瓜黃黃的香,它便不是吸引你的目光了,而是直接掐斷了你的目光。她驚動了你,奪去你的心神。這個世界就有些對了。
試想:世間雖大,卻不過分自然之溫軟與人世之暴烈。自然的柔細、清芬,自然的純潔、母性……才是大地之心。如果沒有了自然點橫活色,撇捺生香,天下哪有筆劃?既是有了筆劃,不過是粗莽世界的粗莽行色。
農歷癸巳年七月,沸反盈天的夾縫里,這一畦田地說,我在。
我在!多么好的一個句子。守護大地,仰望蒼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