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學明
霏霏的雨時斷時續,伴著還有些陰冷的風飄灑過來,頭上身上不一會就濕漉漉的了。這種天氣讓人明顯感覺到初春乍暖還寒的不穩定氣。仰望著故鄉的那片天空,短暫的陽光已被大團的烏云遮擋住了。可能故鄉也是這樣的陰冷雨天吧?
過幾天就是清明了。看來清明時節大多是雨霏霏的天氣吧?古人的眼里是,我看到的也是。這樣的天氣好像是老天特地營造的一種氛圍,為給逝去的親人上墳祭奠增添濃厚的肅穆和凝重。
清明當天,我在這種肅穆和凝重中上路了。來到故鄉的江邊,給我的外公外婆、舅舅舅媽上墳。
實際上,這次去故鄉上墳情形有些別樣。因為我這些親人的墳墓和許多鄉親鄉鄰的親人的墳墓一樣,已在去年修建大型水電站的工程中永遠沉入了水中。去上水中的墳,怎么上?我心中不免有些忐忑。冥冥中,我感覺到親人們的靈魂在召喚著我,盼望我去看看他們在水中的墳墓,與他們見見面說說話。恰巧,我得知還有不少的鄉親也準備去老家江邊上墳,與他們結伴而去,看看他們怎么上墳。心中的慌亂減輕了許多,想了想,我便買了一大束鮮花跟隨大家出發了。
去故鄉江邊的路上,大車小車、客車貨車都搭滿了人,還有不少人騎著單車,甚至還有步行的。人們不約而同地朝向故鄉的江邊,朝向沉入深水中的親人墳塋趕去。去年的這個時候,幾萬人也是這樣扶老攜幼熙熙攘攘,把家里的壇壇罐罐居家雜什搬離了即將被淹沒的江邊城鎮的。整整一年了,人走完了,小城也沒有了,但人們依舊憶念著留在故鄉水中的親人們的遺骸和魂靈,而且這種憶念越來越強烈,越來越刻骨銘心。同時,人們心底對故鄉山水的那份深深的眷念之情也永不會減滅。
彎彎曲曲的盤山公路上盡是去江邊祭奠的車和人,公路兩旁的座座青山和片片綠林肅靜地列隊向行進的人們行著注目禮。細雨和冷風吹灑在樹林草木上,發出沙沙的聲響,這些樹草時而搖擺著身枝,時而點頭彎腰,想是要表達著什么,說點什么。我猛烈領悟,這是樹草們滿含深情地歡迎著鄉親們在清明時節回到故鄉。樹草們在用肢體無言地表白著,盼望著鄉親們歸來,來看望長眠于水中的親人,同時也來看望陪伴了鄉親們悠長歲月的青山綠林。看到眼前的此景此情,我的淚水已流滿了臉頰。
我的外公外婆和舅舅舅媽于三十年前就躺在了他們生活了一輩子的故鄉江邊。與他們在江邊泥土中作伴的,還有近百年的上萬座故鄉父老鄉親的墳塋。在大江截流前,雖然有關方面提前作了通告,并決定為遷墳作適當補償。然而,沿江幾十公里淹沒區域上萬座老墳中的尸骨怎么搬遷?搬往哪里?這簡直就是個世界級的難題。淹沒區的移民們面對這一難題陷入了糾結纏綿、五味雜存、百感交集之中。搬吧,每家幾代祖墳和若干親屬大大小小少說有數十座墳都要搬,得花幾萬或上十萬的錢,政府的那點補償完全是杯水車薪。再者這么多墳搬往哪里呢?活人可以搬往40公里外的新縣城,卻不可能再修建一座埋死人的“縣城”吧。不搬吧,中華民族幾千年的敬老盡孝、死者為大的傳統就得背離,就得背上不孝子孫的罵名。我和我的父老鄉親們的心被矛盾、無奈、絕望、悲傷無情地吞噬撕絞著。
這座坐落在江邊的小縣城雖然只有不到5萬人,卻有著上千年的歷史。三國時期的安上,就是蜀國屯兵撫戰夷人的鎮邊重地,諸葛亮七擒孟獲的故事就發生在這一帶。到了唐宋,帆船通商,人邑興旺,逐漸開華發達。明朝永樂年間正式筑城建縣,然后又設馬湖州府,轄川滇周邊四縣。這里的原住民和以后陸續南上北下東來西往的人們已經在這里定居繁衍了數十代,造就了這塊土地的繁華和文明。那墩厚高聳的城墻城樓,原汁原味古色古香的明清街道房屋,還有城中的四十八座廟宇樓臺,東關亭子西關坡,錦屏書院衙門口和那江中時隱時現的三堆石遺跡,便足以以物實證。如今為了修筑大水電站,為了國家的發展,這里的人們顧大家舍小家,背井離鄉,忍痛割舍下千年的故鄉情結和長眠地下(水中)的親人遺骸,愴然搬離了生活了世世代代的故土。面對眼前撕心裂肺般的遷墳現實,鄉親們怎能不悲傷矛盾呢?這委實是合乎天理的人之常情呀!
我得知的最后結果是,除了將很少部分新墳搬遷了,而上萬座老墳便讓它們繼續留在原處,在大江截流后慢慢沉入了江底。淹沒區的移民啊,我善良老實的父老鄉親,就這樣默默地、一步一回頭地揮淚告別了祖祖輩輩的親人,把親人們留下來繼續守候在故鄉這片土地上,并以此來寄托著他們對故鄉的不舍依戀之情。
雨似淚灑,風在嘶鳴。絡繹不絕的人們扶老攜幼,以各種不同的行進方式趕往故鄉江邊。寂靜的江邊在哀痛肅穆的氣氛中喧鬧了起來。噼啪的鞭炮聲,裊裊飄飛的紙錢,還有哀哀的哭聲和低低的與親人的絮訴聲混合在十里江岸。濕冷的空氣和飄灑的風雨絲毫沒有影響人們對于親人的思念和祭奠之情。一縷縷濃烈的哀念和追思蕩漾在江邊,與江水嗚咽般的濤聲一起,凝結成了對親人最深切的哀思和悼念。
我獨自在江邊尋找了一個最佳點,在這里大概可以透過深深的江水看到我外公外婆和舅舅舅媽的墳塋。我沒有鳴炮,也沒有燒紙錢,只是將朵朵鮮花輕輕地撒向了江中。看著漂浮在水面上的五色花瓣慢慢漂走,又慢慢地沉向深水中,我確信,我的親人們知道我來看望他們來了,他們欣慰地接受了我送上的鮮花。在淚眼朦朧中,我的思緒也慢慢追憶到了遙遠的從前……
上世紀30年代,江邊距縣城15公里的這個小鎮只有百來戶人家,我母親的家族在鎮上算是大戶望族。外公外婆生育了大舅、二舅和我母親兄妹三人。大舅和大舅媽家有11個兄弟姐妹,二舅和二舅媽家有4個兄妹。大舅媽是個大屁股大腳板的胖女人,目不識丁,但很能干,也很會生娃兒,家務事里里外外通吃不在話下,還整天扯著嗓子罵人。二舅媽是當地遠近聞名的大美人,知書識禮,在鎮上小學教書。加上年幼的幺妹,即我母親,三輩人共幾十口沒分家,合在一起生活。外公經營著一家面粉坊和糖果坊,還開了一處茶館,不菲的收入養活著老老少少一大家人。在這一大家人中,大舅和二舅算得上是傳奇人物,他們的坎坷命運和故事,至今仍縈繞在我心中。
大舅上過私塾和洋學,加之天資聰明,勤奮好學,又說得一口好書寫得一手好字,在鎮上是聞名的飽讀詩書的“大老師”。每逢趕場天,大舅高坐在鎮中心最鬧熱的自家茶館里,給十里八鄉來趕場的人和鎮上好喝茶聽書的街坊鄰居講評書。三國、水滸、封神、聊齋等歷史文化傳統故事,全在大舅的腦子里如數家珍。大舅極佳的口才和繪聲繪色的表演技巧,常常將全場聽眾迷得如癡如醉。“叭、叭”的驚堂木和“呔,待老夫將那斯捉將來!”的極富感染力又略帶幾分沙啞的說書聲,就連茶館門口和街上也常常是擠滿了聽客引項靜聽,喝彩聲不斷。一場書講完,大舅講桌下的銅盆里便盛滿了紙幣銅錢。60年代,我在縣城上小學,每逢放寒暑假都要去大舅家玩一段時間。幾乎每天晚上臨睡前,都要聆聽大舅斜躺在床上邊喝酒邊給我和表弟講他總也講不完的評書。以至后來我對文學和歷史的愛好,完全與大舅給我從小灌輸的知識有關。
每逢過年過節或鎮上人家婚喪嫁娶紅白喜事,鄉鄰鄉親都要恭請大舅、大老師到場寫字寫對聯,然后好酒好肉款待,并送上豐厚的潤筆錢。大舅一生嗜酒如命,從早喝到晚,哪怕是在茶館說書和給人家寫字也酒不離手。常常是一口酒一段書,一口酒一筆字,一天喝下來,絕對有2斤酒,而且是頭腦清醒,不歪不倒。親戚朋友來大舅家走人戶,最好的禮物是提幾瓶酒。一見酒,大舅準會拱手笑迎,歡喜得像孩童。大舅家的堂屋里,除了掛著大舅手書的中堂和多幅對聯,左右兩側各擺放著4尊半人多高的黑亮色大酒壇,酒香味蔓延飄逸在整個大院里。在堂屋后的書房里,一字排開著好幾個黑色大書柜,里面整齊地擺滿了厚厚的深藍色線裝舊書,未經大舅同意,是任何人也不能觸摸這些書的。可惜在10年“文革”浩劫中,這些書全被造反派收繳去焚毀了。大舅也多次被掛上“反動文人”或“牛鬼蛇神”的牌子拉上街批斗游行。1975年的一個寒冷冬夜,大舅喝干了杯中殘存的幾滴酒,嘴里嘟嚕著書中的人物故事,睜著眼睛離開了他的說書、寫字、飲酒的世界。
一陣風來,靜靜的湖水也生起了波濤,其實這只能算是漣漪。但這圈圈漣漪在我的眼中卻是波濤。這些波濤竟然也將岸邊的石頭拍得波波作響,雖然響聲并不算大,但我聽到了,這是親人們在與我說話。他們說他們愿意安眠于故鄉的江底,因為這畢竟是故鄉的山水呀。他們還說故鄉的泥土是香的,故鄉的水是甜的,他們臥眠在這香甜的地方是安心的。如果把他們驚擾了,搬動了,那才讓他們不安心呢。聽到親人們這樣對我說,我心里好過多了。我凝望著江水,又摘下了幾朵花瓣輕輕撒向了水中,此刻,我清晰地看到,那回蕩的圈圈漣漪帶走了這些花瓣……
一定神,我看到了水中另一個親人,我的二舅。
二舅因家中比較殷實,12歲去了縣城上初中,15歲便去了省城上高中,后來又考取了國民黨在南方的一所軍校。雖說二舅軍校畢業后就留校任了教官,但一直是從學校到學校的一介書生,從未上過戰場打過仗。二舅在上軍校期間,回到家鄉娶了當時鎮上最漂亮最知書達理的一位姑娘做了我舅媽。二舅每年回家一次,舅媽每年生育一次,共生了兩男兩女四兄妹。每年到了二舅回家探親的那段日子,舅媽都要牽兒抱女地去江邊碼頭等二舅,經常是去七八趟甚至十幾趟才能等到二舅坐船歸來。
1949年臘月三十晚上,二舅和他一個同鄉同事悄悄回到了家鄉。舅媽欣喜異常,跟二舅說你不要走了,聽說外邊仗打得很兇死了好多人的。二舅也舍不得年輕美麗的妻子和四個活波可愛的兒女,便滯留在家不想走了。那個老鄉同事多次來催促二舅走,二舅仍猶豫未定,那人便獨自走了。(后來,那人隨軍校去了臺灣,90年代榮歸故里,省市縣都有官員作陪,這是后話。)
縣衙的人聽說我二舅回來沒走,鎮里的鎮長又跑沒影了,就一紙任命下來,二舅稀里糊涂便成了鎮長。二舅不想去當什么鎮長,也沒去鎮公所上過一天班,整天就在家里與老婆孩子一起享受天倫之樂。幾個月后,解放軍的隆隆炮聲傳來,家鄉解放了。解放軍的武工隊進鎮的當天晚上,就把二舅抓了去,第二天早晨就在鎮小學堂門口操場上給槍斃了,罪名當然是國民黨軍官加反動政府鎮長。事后,大舅偷偷把二舅的尸體埋在了江邊的一塊大石頭旁,沒有立碑也沒有壘墳。
我母親在家鄉解放那年剛18歲。母親穿上新衣服,扎著馬尾辮,腰上系塊紅綢,與一幫年輕人歡快地扭起秧歌,唱著“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天天上街歡慶解放。母親扮相好,聲音好,還上臺演出了《白毛女》。不久,母親就被武工隊隊員的我父親看上了,很快便嫁給了我父親,后隨父親進了城,在糧站當了名工人。以后的幾十年里,由于父親當時的武工隊員身份和我二舅的事情,我大舅、二舅一家人對我母親產生了很深的誤解,而母親為此也與我父親之間有了很大的隔閡和矛盾。父親母親幾乎天天嘔氣吵架,舅舅舅媽和十幾個表哥表姐也從不與我父親說話來往,一直到我母親73歲去世。
又一陣江風吹來,我不禁打了個寒顫,驚醒了我的追憶,心緒漸漸回復到了眼前。這時,撒在江面上的那許多花瓣已不見了蹤影,想是我的親人們已將花接了去。我想,此刻親人們已經欣喜地接受了我們的祭奠和問安,該靜靜安然地睡著了吧?這塊他們祖輩生息的故土,雖然變成了一片汪洋,但這樣清澈平靜的水底,肯定安靜極了,再沒有什么可以去打擾他們的了,再沒有人世間曾經有過的驚濤駭浪、雨打霜欺了。他們肯定很累了,就想在這故鄉的水底靜靜地安息了。當然,他們也期盼著在每年的清明醒來,和趕來祭奠問安的親人們見上一面,說一下話。他們早已沒有了怨言和恨意,只有祝福和期盼,這就是期盼親人們常來江邊看望他們,期盼后人們生活得更好,期盼他們的家鄉和他們的祖國建設得更加美好。
一望無盡的江水此時也平靜了許多,雨和風也停息了,鞭炮聲也聽不見了,只看見焚燒紙錢后飄起的縷縷青煙,還有好幾處地方傳來嚶嚶的抽泣聲和輕聲的說話聲。那些我熟悉的或不熟悉的鄉親可能也像我一樣,在與水中的親人交談,在深情地懷念和訴說著故鄉和親人們的往事。十里江岸,成百上千的一批批來到江邊祭奠親人的人們,放棄了短暫的傷痛,忘卻了心中的苦悶和煩惱,在搬離剛好一年的故鄉江邊,以一種特殊的方式,表達著對親人、對故鄉的特殊思念之情。一直到夜幕快要降臨,人們才依依不舍地離去。他們相信,長眠在水中的親人理解和原諒了他們,故鄉的山山水水體諒并感激了他們。我的善良敦厚的父老鄉親們啊,你們是天底下最好的子孫和最好的臣民!讓我們永遠記住,這天是2013年4月4日清明。以后的每年清明,故鄉的江邊肯定依然如此,同樣將上演著這幕人世間最真摯、最動容的祭奠活劇。
太陽終于出來了,我移步站到了高處,眺望著故鄉的山山水水。浩瀚的江水像一面巨大的鏡子,兩岸高高的山巒倒映在了水中,顯得山更高、水更深,山水相連,人水相連。美麗的故鄉山水和那沉入江中的親人墳塋緊緊地結合為一體,成為了我們心中永遠的思念。
本欄目責任編輯:聶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