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青峰
方方在這部書的封底留下兩段話。我認為,這是作家的創作宣言,或者說是一個作家的良心表白。小說敘述了涂自強從一個貧窮的山村考上武漢一所大學,靠勤工儉學,在食堂打工掙學費,努力讀書。畢業后,留在城市,四處打工,自強自立,艱辛地生活。上學期間,父親不幸突然亡故,涂自強回家奔喪,錯過了考研的時間;第二年,家里的房子被大雪壓塌。一連串的挫折沒有壓垮涂自強,他把母親接到城里與自己一起生活。生活剛剛有所好轉,涂自強檢查出癌癥晚期,他對母親說單位安排他去美國學習,就把母親安頓在蓮溪寺的尼姑寺廟里,從人間消失了。
我在大學教書,雖說對大學生的生活略有所知,但這部小說還是讓我間接地了解了當代大學生的生活狀態,尤其是那些來自社會底層的孩子到大學以后的心態轉變。小說折射出的社會問題比較有代表性,比如平等與公正、個人奮斗與與生俱來、人生價值觀、個人命運、城鄉差距、貧富差距、城鄉思維碰撞、老齡化、住房、醫療、飲食條件、營養不良等等。
涂自強的個人悲傷告訴我,在消費邏輯推動下的追逐利益、占據財富的激烈競爭中,貧困農民的孩子獲得成功付出的心血要比城市孩子多得多。窮人越來越窮,富人越來越富。平日里,欣賞贊美成功者的時候,想想失敗者的存在,是更有意義的事情。我想從下面四個視角談談我的閱讀心路。
來自山坳的生存悖論
小說家陳繼明在《對真正的文學性的堅決靠近》(《朔方》2006年7月號)一文中說過這樣一句話:“真正的小說,你還必須讓讀者意識到,它是假的。”是的,我在讀一部真正的小說,因為小說真實地反映了現實世界的豐富與復雜。我認為,這是一部敘述新時期一代農民改變命運,抵抗風險的小說。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胡適提出“多研究些問題,以消除社會進步的五大敵人——貧窮、疾病、文盲、腐敗和混亂”。我原以為,這一切在社會主義新農村都已經消失了。涂自強大學畢業留在武漢這樣的大都市,不斷尋找未來的生活,但故事的緣起和背景卻在遙遠的窮鄉僻壤的山坳里。他住在武漢的貧民窟,尋找新生活,不比農村好到哪里去,風險不斷向他襲來。他的家沒有堅固的房屋抵抗雪災的自然風險;他的父親沒有社會關系的實力抵抗弱肉強食的生存風險;涂自強沒有經濟能力抵抗晚期癌癥的疾病風險……涂自強在城里頑強打拼,找過無數工作,城市卻不接納他,他處處遭風險,時時遇陷阱。雖然他感到同學好,也遇到許多好人,但好人只能救急,不能救窮,不能為他奠基長遠在城市生存的基礎。
涂自強遭遇的一切都因為貧窮。貧窮“是生在山里,是生在農民之家”的原罪。關于出身,涂自強釋然了。他有極強的化解痛苦的能力。他從三峽大壩峽谷的江水中看到“地勢決定水的方向”,由此感悟到“他的命運也是地勢所定呀”。這不得不讓人悲嘆血統決定論和宿命論。這個悲傷不是涂自強一個農民孩子的問題,它是占13億人口多半以上的農民問題。不管是小說世界,還是現實世界,一個事實擺在面前,越是貧窮之家,災難就越愛光顧。涂自強是一個想掙脫貧窮而不得的農民大學生形象。
小說給我的啟示是:一個一無所有的農村大學生走進社會,展開自己的人生規劃和奮斗目標,需要防御各種風險、排除各種障礙、減緩各種壓力,最后成功。顯然,農村防御風險的能力不如城市,打工族防御風險的能力不如工薪族,弱勢群體防御風險的能力不如官員和商人。涂自強遭遇的最大風險是貧窮。因窮而患病,不能醫治,無奈和放棄是窮人最恰當的抉擇。涂自強根本就沒有防御風險的可能,更談不上抵抗風險了。所以,他放棄了治療,安頓好了母親,回憶短暫的青春歲月,“拾回了自己的腳印,走出了這個世界的視線”。
其實,貧窮這個病毒一直潛伏在他體內。上中學時,他患肺炎發高燒,實際上并沒有痊愈,病根被緊張的學習暫時掩埋著。大學四年,他節衣縮食,長期營養不良。畢業后,長期超負荷為找工作奔波,勞累過度,體力嚴重透支,得不到很好的休息,舊病復發。他多次發現痰里有血,而且越來越多,“還有低燒和渾身無力。他驀然有心驚肉跳之感”。去醫院檢查的結果是肺癌晚期。涂自強的人生夢想在癌變面前閃著光輝。他想過人世間多少美好的事情。“唯獨沒有想過他根本就沒有人生。醫生在檢查結果上的四個字,輕易將他的人生從這個美好的世界刪除,然后這世界從此與他無關”。
讀到此處,我在在書眉上寫道:“越是窮人越容易得病,這是為什么?”
“農民與土地的關系,一是擁有,一是逃離。啥時候都沒有改變。農家子弟當兵,當民辦教師,參加高考,以及今天千百萬外出打工,都是這些事”(《流轉》王新華)。涂自強是一個有志青年。他是家鄉唯一考上大學的青年。他上高中時就立志,讀書不是為了改變個人的命運。他是帶著全村父老鄉親改變貧窮面貌的希望去讀大學的。“學而優則仕”是千古命題,是官本位文化的心結。我們知道,社會生存環境多元化、鄉村城鎮化以后,農民掙脫土地的渠道很多,而農民的孩子,“鯉魚跳龍門”,高考定乾坤,是比較穩妥的脫離土地的通道。無論是高中的上學路上,還是大學的上學路上,涂自強都在夢想成功,出人頭地,光宗耀祖。村長的話透徹地說明了讀書的本質,鄉親們更希望他學成歸來,拯救村莊,為山里人造福。涂自強奇怪“怎么都讓當大官”?這正是民眾的價值觀,是衡量讀書人高低的標準。當了官就可以搭建改變貧窮的平臺,多么美好的愿望。涂自強一無所有,難以實現鄉親們委托的美好愿望。生活教育了涂自強。在武漢上了三年大學,涂自強不得不考慮城鄉的生存反差,他“已然不適應山里的生活。昏暗的燈光,無邊的寒冷,清寂的空氣,還有骯臟的廁所”。城市與鄉村的巨大差異,在涂自強心中生產了巨大的生存悖論。他把母親帶進城里生活。城里租的房子小,母親問他為什么不回去把家里的房子重新一修,住大房子。他回答母親:“待在家里哪有奔頭呀?你看爸,苦了一輩子到死都沒苦出頭。在這里,苦上幾年,買房買車,就能熬出頭了哩。”
但是,貧窮還是打敗了涂自強。
采藥姑娘與中文系女生
涂自強考取了武漢一所大學,而他愛戀的高中同學采藥姑娘落榜了。采藥姑娘很明智,送給涂自強一首詩,這首詩是所有農村孩子高考落榜的命運揭示,也像讖語一樣揭示了涂自強的個人悲傷。涂自強再見到采藥時,采藥已經懷孕了。采藥很快就從一個渴望讀書改變命運的碧玉年華過渡到一個鄉村婦女了。愛寫詩的采藥姑娘如果不落榜,也會讀中文系的。
而中文系的女生,來自同采藥一樣的貧窮山村。“是靠十堰城里一位好心工程師的長期資助才有機會讀完高中”,如愿上了大學,但這個女孩子要的生活不是通過努力讀書,把自己塑造成知識女性的生活。她明白,將來畢業了,沒有社會地位和金錢在城里也是難以生存的。于是,找了一個有“經濟實力”的男朋友,“輕盈地一抬腿,跨進一輛锃亮的銀色小車”,去經營自己的未來。
涂自強與女生的“身份地位以及經歷何其相似”,兩人同在食堂打工勤工儉學。說話投機,互生愛慕之心,但女生更現實。寒假游黃鶴樓時女生的情感發生了變化。他們都付不起“八十元”的門票,尤其是涂自強在買門票時囊中羞澀,“瞬間呆掉”的猶豫,“男人為女人花錢”,并非“是天經地義”的。同是從山坳里走出來的窮孩子,女生很理解涂自強的矛盾和猶豫,她絕決地說:“你不要撐這個面子。我也不需要這個虛榮。窮就是窮。我們正視現實。”所以,女生在做出新的選擇時斷然對涂自強說:“我知道你的心,但有些事情沒有辦法。我們兩人在一起,誰也幫不了誰,我們都太窮。”
用實用主義看待現實生活的殘忍,人的理智就消失了。“性本身也是給人消費的”(《消費社會》鮑德里亞著,138頁)。脫離貧窮,靠雙手勞動太慢了。中文系女生清醒地認識到“女性身體的商業前景”。采藥的留守是無奈被動的,這是祖輩的命運。中文系女生的選擇卻是心儀主動的,是對傳統價值的反叛。女人的身體就是資源。這不但不需要“道德審查”,而且播放出活力、財富和解放的聲音。采藥姑娘沒有考上大學,想成為城里人,嫁人是改變命運的最后通道。她嫁給了縣城里一個男人,未婚先孕。結果這個男人“幫云南人開廠制毒品”,不久就會槍斃。采藥姑娘怎能想到自己選擇的婚姻竟然讓她陷入更加貧困的境地。懷孕生子,是女人真正生活的開端,采藥的生活剛開始就結束了,這確實不是“個人的悲傷”。這也確確實實印證了采藥高考落榜留給涂自強的那首詩:“不同的路/是給不同的腳走的/不同的腳/走的是不同的人生/從此我們就是/各自路上的行者/不必責怪命運/這只是我的個人悲傷。”
這是多么無奈的哀嘆啊!
涂自強與他的城市同學
時下,不講階級了,出身問題已經在社會生活中淡出,但城鄉差別依舊是社會的隱痛。作家姜琍敏在《幸虧我不是農民》一文中從受孕的生理角度,運用奇異新穎的想象表達著一種對于農民和農村問題的社會學思考。
“當一條精蟲從億萬條拼命奮游的精蟲中脫穎而出,艱辛而疲憊地獲達卵子時,它肯定是幸運的。但卻未必是最幸運的——如果它進入的是一位農婦的卵子的話,某種程度上看,它的命運未必會比那些因失敗而生存短暫的精子兄弟們輝煌到哪里去。在即將開始的另外一場生存競逐中,比起另一位成功地進入另一類卵子的精蟲來,它的跑道不知要漫長而崎嶇多少,它的生存環境、教育環境、人文環境不知要差多少……它的命運幾乎可以說在它進入卵子那一剎那便“命定”的了。雖然不是沒有改變的可能,但這種可能的代價是什么,我們都一目了然。所以,我經常會情不自禁地嘆一聲:幸虧我不是農民。”
異曲同工,方方的小說表達的同樣是對于農民和農村問題的社會學思考。城市孩子和農村孩子之間與生俱來就有不平等。涂自強任命,沒有抱怨,他靠的是苦學加力氣改變自己的命運。涂自強考上大學是村里的一件大事,遠親近鄰為他祝賀。高興過度,他卻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自己像一個“鬼魂”一樣在沙漠中爬行,且不知爬行的方向,只清楚地看到爬行的痕跡形成九個字:“這是我的個人悲傷”。我想,這個夢是一個隱喻。隱喻涂自強的自強奮斗是沙漠里行走,艱難而徒勞。
雖說讀書不是當下農民子弟改變命運的唯一通道,但畢竟是公平的選拔。大學是社會的縮影。踏進大學,無論來自哪里,大學生開始尋找自己的未來和價值存在。城市孩子與農村孩子的讀書心態是不一樣的。農村孩子的鄉村思維在大學校園里開始轉變,有的孩子很快就適應了,有的家庭貧窮的孩子顯得很自卑,無法接受城市孩子的消費觀念。涂自強的適應能力很強,免疫力更強。他做自己的事情,不把自己的生存觀念建立在他人的議論上。與他同宿舍的城市孩子,不用功讀書,并沒有影響他。上大學不談一場戀愛,等于沒有進大學門。這大概是許多城市孩子的大學情結。談上女友,在校外租房同居,這是校園時尚。涂自強有自知。他的日常生活常常受到同學善意的嘲諷,他可以微笑著接受。同學們對他的幫助他更是坦然接受。畢業后,趙同學出國,后來又回來,在銀行找到舒服且收入高的工作,他也沒有心里不平衡,表現出嫉妒、不公、仇視社會的情緒。他想著通過幾十年的奮斗,現在屬于城里孩子的將來自己都會擁有。涂自強對同宿舍的城市孩子趙同學說:“以后我兒子也會像你一樣,不理解他的來自鄉下的同學。”
時下,城鄉思維的根本區別在于消費觀念,這是涂自強與城里同學之間的差距。從涂自強踏進城市讀大學到畢業留在武漢的幾年里,他在拼命改變自己,想使自己的生活方式盡快城市化,但他沒有財富積累,無法想象城里同學的奢侈消費,這個根源是貧窮。涂自強的學費是“村里所有涂姓人家湊給他的”。“錢很零碎,村里人家甚至沒有大鈔供他們一換”。他的家鄉是一個戶戶貧窮的山村。涂自強上學一路走一路打工掙錢,他在建筑工地做小工、洗車、在飯館洗碗,一路走來,深知賺錢的艱辛。繳費時,涂自強“看到無數驚訝的同情或鄙夷的目光”,他開始膽怯、茫然、緊張。后來,一個戴眼鏡的老師的關心問話,才使涂自強慢慢鎮定下來,開始從容淡定地面對一切。而這一幕情景是涂自強認識城鄉差別、貧富差別的開始。上大學對涂自強來說是換了一個新天地,住宿、飲食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但解決吃飯依然是他面臨的首要問題。
他“買最便宜的菜吃,每頓吃一個饅頭”。趙同學認為涂自強“這樣的吃法過不了幾天就會死人”。眼鏡老師安排涂自強進食堂打工就是基于這樣的考慮。當同宿舍的城里同學議論涂自強不去圖書館打工而選擇食堂是“目光短淺”、“不可理喻”時。聽了同學的議論,“涂自強只是笑了笑。有些事別人不懂,但他自己必須明白”。城里孩子沒有餓著肚子讀書,根本不明白“一個人吃飽了心情會有多么愉快”。“我最需要的就是能吃飽飯”。“我是山里娃,我跟他們不同,我需要的就是這樣一份踏實”。涂自強的心理表白,讀這樣樸素的文字讓我落淚。上了大學,涂自強才第一次刷牙、第一次見到電腦、第一次手上沒有長凍瘡、第一次在山外過年,感受城里的春節的歡快與熱鬧、第一次用手機和山里的母親通話、第一次在酒店的浴室洗澡。涂自強去做家教。感受城里有錢人的家庭生活氣氛,感受城里孩子與農村孩子思維上的不同主要是沒有享受生活的心理空間。涂自強輔導的學生說涂自強“你們人窮,連幽默感也這么窮”。貧窮使人產生緊迫感,幽默則是閑人的心智。其實,涂自強心里擠滿了“算計”,算錢夠不夠花,算時間夠不夠用。畢業后留在城市生活,就是要培育自己的幽默感。城里人越有錢越拼命賺錢。家長拼命賺錢對孩子的價值觀產生影響。富人的孩子的幽默都是一種享受、玩樂,這增添了涂自強個人奮斗的“算計”。富人是消費,窮人是算計。當家教,讓他看到了一種社會現象。
貧窮的身份與廉價的自卑,還想保持一份昂貴的尊嚴。城市孩子趙同學很委婉地保全了涂自強這兩點。他讓涂自強為自己洗衣服,每件衣服五元錢,洗到畢業,來抵送給涂自強的一臺舊電腦。“用勞動來換這臺電腦”,這與同學情無關,是純粹的交換價值與商業思維。李同學一直抄涂自強的筆記,回報了他一款淘汰的舊手機。涂自強樂意接受,遇到了這么多好同學,這“真的是他的運氣”。大學里,這種交換是常態進行時,比如替同學上課、替同學點名、替同學做作業等等。
涂自強對未來的設計是過十年,“方可進入普通消費級,像正常人一樣生活。那時,他四十出頭。真正享受生活,怕是要到五十歲之后”。而同樣來自鄉下的馬同學認為這樣太慢了。馬同學爭取富貴,改變命運的方法則是走“找個家里有背景的女人當老婆”這條捷徑。后來馬同學認識了一個美國妞,移民美國,“美國妞家里是大財團的老板”。小說反映了人生的多面性。
臨近畢業,趙同學準備赴美國留學,臨走時分析了社會生存環境,分析了涂自強的性格優勢,讓他考研究生,讀博士,將來留校工作當教授。城市學生雖然對功課用功不夠,但他們不讀死書,思維活躍、看問題遠,這確實完全顛覆了涂自強的想法。趙同學給涂自強的忠告是“千萬別回老家”。這是小說的尖銳。為什么讀大學?目前的許多大學蛻變為職業技能培訓,讀一個好專業,好找工作,成為很多學生讀書的唯一目標。許多學生雖然拿到了畢業證,但不明白讀大學最重要的是提高人文素養、改變觀念、改變生活方式、改變思維。
涂自強贍養母親的暢想
涂自強的父親突然身亡,使他考研的計劃破滅。
“村里修路,原本是經過盧家的地,可盧家縣城里有人,硬讓改了線”,強行從涂自強家的墳地經過,平了他家的墳地。涂自強的父親找修路的說理、找盧家說理,從村里到鎮上四處去說理,理沒有說清,還“氣得吐血”,因無錢治病,只好回家,病情越來越嚴重,老人就在寒冬趴在新修的路邊凍死了,“那是他爹娘的埋骨地”。小說揭示了人心難測和社會的復雜性,鄉村不但貧窮,還沒有公平和公正可言。
父親的不幸身亡,徹底摧毀了涂自強對家鄉的留戀。后來一場大雪壓塌了他家的房子,他就把母親帶到武漢去生活。他大學畢業以后拼命掙錢,就是暢想“將來定要讓爹媽住進城里,定要讓他們這輩子享享福”。他三年沒有回家,為了省錢。省錢就是為了孝敬爹媽。他畢業后為自己擬了一份生活清單,暢想孝敬母親的方式——“每月留五十元給母親。兩個月寄一次,母親收到這錢,一定會高興壞。他的生活因有錢也會好很多”。他打工掙到的第一筆錢有“五千多”,他想“帶著這筆錢回家見母親”,還想給母親“買件新棉襖”。“山里冷”,還想母親“買一套保暖內衣”。他想用這筆錢做很多事情,想修房子、想修一間廁所。“涂自強把自己想得十分興奮”。然而,老板“因受黑社會的威脅”,卷著錢跑了。涂自強和所有的工友一分錢沒有得到。涂自強不相信“哪里有什么黑社會?”,但現實的的確確告訴了他生活的殘酷性,他有說不出的悲傷。
在贍養母親的暢想中,山村頓時失去了田園詩意。詩意不能當飯吃,真正的詩意在山村之外,山村之外有涂自強暢想的富貴。自然貧窮,逃離就很正常。熱愛貧困的故鄉,那是因為山村有祖先的墳塋,有父母在。涂自強“原有兩兄一姐”一個哥哥癡呆,“沒滿七歲就死掉了”。另一個哥哥“跟村里人去到山西挖煤”,“在外面找下媳婦,就沒了聲息”。“姐姐十六歲時,跟人外出打工,從此了無音訊”。哥哥和姐姐是徹頭徹尾地逃離土地,逃的是無影無蹤,干凈利落。家里就剩涂自強一個人將來要鼎立門戶。母親對他說:“家里就指望你的,你還是好好讀書吧。”“涂自強從父親和母親的臉上,看到自己的責任”。他讀書成功,一心一意想讓母親過上好日子。母親是他的一切。大雪壓塌了他家的房子,“他的母親被壓在塌梁之下”。他陪伴母親過了一個冬天,母親的腿傷恢復了,就把母親帶到武漢與自己一起生活。他四處租房,母親腿腳不便,一定要求室內有廚房和廁所。他一定要在城里安家,“一定要讓母親自如地走在街上”,像城里的大媽一樣“拎著菜籃,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母親是涂自強的上帝。為了母親,他兩次丟掉工作。母親掃街時受騙迷失方向,失蹤了兩天。這時,涂自強正好在二線城市開拓業務。他扔下手頭的工作,回家去尋找母親。一個淳樸的山村老人怎能應付城市的險惡。母親被騙子搶了錢包,氣憤、委屈、饑餓、困乏、迷茫,“不知怎么就走到連溪寺”,是菩薩救了母親。這是小說的又一個隱喻,為母親找到歸宿。涂自強深知“母親沒有文化,篤信觀音,這就是浸染她全身心的文化”。母親這輩子飽受苦難,來到城里不斷受到驚嚇。現在,在宗教祥和安寧的氣氛中母親的心會得到慰藉的。
母親接連的變故,已經成為一種揮之不去的勞累。公司經理譴責涂自強“不是一個把事業放在第一的人”。這種勞累已經“從血液里從筋骨里散發出來”。“這種累就是那種只想躺下來永不再起來的累”。這是軀體傳達給涂自強的癌變信號。
他已是“肺癌晚期”,時日無多。他得在這不多的時間里安排好母親。涂自強跪求蓮溪寺尼姑寺廟的主持照顧母親今后的生活。母親一心向佛,也是人生的歸宿與解脫。他對母親的孝敬令人發出《詩經·蓼莪》的喟嘆:“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涂自強不是那種“啃老族”的青年,他有強烈的使命感,不逃避自己的責任。雖然他的個人命運令人悲傷,令人感嘆,但我依然看到了文學的力量。
涂自強背著母親留給他的一尊觀音菩薩向老家的方向走去。母親催著他趕緊找個媳婦。時下的愛情是物質的,共同奮斗打拼的愛情已經很少了。他只能在心里默默地說:“媽,我對不起你。”此時,涂自強只有一個奢望——“他一出生便在母親懷抱,倘若能死在母親懷抱,該是何等的幸運。現在他卻不能……”。涂自強走出了土地,又回歸了土地。
最后,我還想到“人活一世,總得有劫”。涂自強遇上了貧窮和疾病兩個劫難。小說為什么把人們都有可能經受的苦難集中在一個叫涂自強的人物身上,讓他的自強自立與個人奮斗毀滅。這可能就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小說是對人類精神和夢想的文學再現。方方這部小說,使人甚為疼痛。體現了文學的批判精神,這是文學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