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聲如訴

張曉芳

我昨夜凌晨時分又見到你，在夢里。你自行車騎得非常快，逆著風，校服被風吹得鼓起來，棒球帽飛得那么美，飛進我的心，撩起一片漣漪。

一天，兩天，十天……

過了那么久，你居然還清晰地留在我的心里。

我時常問自己，窗簾已經垂下，空氣偶爾傳來父母沉睡的呼吸聲，床頭的小鬧鐘在滴嗒，這些聲音應該是睡眠中的事，可是為什么我卻這樣清醒著。

在這微寒的夜里，我又披著被子，趴上窗臺，窗外是一盞微黃的孤燈，天上是一片繁星閃耀，而我的心變化萬千。

這樣坐在窗臺上靜靜想念的日子算來已經很久，我又怎樣鬼使神差地要在今天這樣一個夜晚在筆尖放縱自己感情的狀態。雖然覺得把這種天真膚淺的暗戀坦白真是一個愚蠢的決定，但我必須這么做，很久沒有這般放縱心情了。

心咕咚咕咚地跳著，好緊張。

少年，我經常在日記里這樣稱呼你，這并非出于我對熟人的顧忌，而是因為對我來說，這樣的稱呼才是自然的。每當我從記憶中喚起你時，未嘗不想叫一聲“少年”。提筆時也是同一種心情，無論如何不想使用生分的套語。

記得第一次看見你是中午放學的時間，每次鈴聲一響我都會想到我時常玩的植物大戰僵尸的游戲——一大撥僵尸即將來臨。站在教室門口看著蜂擁而出這一幕我都會在心里暗暗發笑。不知不覺中你就這樣出現，背朝著我，自行車騎得飛快，校服被風吹得鼓起來，棒球帽飛得那么美。

那個時候的我像一個男生，穿肥大的校服，梳短發，不知害羞為何物，每當你在操場上踢足球時，我都會偷偷躲在草叢里看著你，聽你歡快的呼吸聲、口哨聲。

我開始慢慢注意自己的穿著，蓄起頭發。偶爾偷偷打量班里的每一個男生，然后很快地發現，沒有一個異性能比得上你，我想如果他們走出這個動物園般的教室的話，人們肯定會停下來駐足一番，猜想是哪個馬戲團走丟的猴子呢。我開始忿忿不平，每天對著這群“猴子”，一定會過得很無趣。同時我在心里暗自期待，初二開學能和你同班。

中午在食堂里吃飯總是要排很長的隊，幾百人轟轟烈烈地涌進食堂，速度慢的那些就只能眼巴巴地排在望不見首的長龍里。

在幾次四處張望之后，我看見了一件與眾不同的校服，袖口上畫著好大一個卡通人像，我突然就笑了。

后來的我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我當時是怎么一眼就認出這件校服的，因為幾乎每個初中生都曾在自己的校服上畫著自己鐘愛的卡通人物。

不過在那時，我只是匆匆地望了你一眼，你也只是不經意地看了我一眼。

就像無數擦肩而過的陌生人一樣，我們沒有任何交集，甚至連肩都沒有擦過。

其實我自己心里明白，這世界哪來的那么多緣分，還不是靠自己去爭取的。什么在雨天里偶遇自己最撕心裂肺的時刻，然后由心疼發展為愛戀，什么校園王子愛上灰姑娘的狗血情節，所有的關于愛情的浪漫色彩都不會從天而降。于是在多次“偶遇”你之后，我終于鼓起勇氣制造機會。在放學時分，我不再站在教室門口看著一大撥僵尸來臨，而是等待時機擠進僵尸群，并且穿著最白的棉布裙，常常是洗了再穿，哪怕第二天不是太干，還是會穿著去上學，因為那條裙子是我最喜歡的，我認為我最喜歡的你也是會喜歡的。你牽著自行車走在我身旁，我的心跳得老快，臉一路紅到脖子，假裝擦擦汗，不經意間看看你，結果我的書包勾住了你的自行車，我腳步不穩摔倒在地。雖然很狼狽，但還是很成功地引起你的注意。

“沒事吧？”

“沒事?！蔽业椭^。

……

太簡單了，這注意真不起眼兒。這可能是許多學校，許多女生，許多男生，每天都會發生的事情，然后隨著那一聲“沒事，沒關系”淡忘。

不過沒關系，校園再大，故意走走，還是能遇見。所以會有無數次見面的機會，雖然是單方面地見你，但說不定某一次我們會由單見變成相見。

買飲料，和同學課間散步，找各種借口去你班里轉一轉，你上體育課時我靠在窗上看著你做熱身準備，跳躍投籃，奔跑的時候衣服鼓得高高。

心里沒有遺憾沒有寂寞，全是滿足。

閑暇時光里，班里經常有女生圍在一起討論著某個男生或某幾個男生。而這某個男生或某幾個男生，被討論的首要條件是有著帥氣的臉龐，或者是違反校規不穿校服小小地耍流氓的人，而那些成績好常年掛著黑框大眼鏡沉迷于題海的書呆子，或者能和猩猩、猴子媲美的男孩子們，就只能被遺忘在無異性的角落里黯然神傷。

可是我在想啊，你從來沒有出現在女生討論的范圍內，或者是違反校規不穿校服小小地耍流氓，甚至還掛著黑框大眼鏡，小平頭?？墒菫槭裁淳屠鲜窃谖夷X海里久久不離開呢？

你以為我們只有一次短短的對白嗎？

我來告訴你不是的。

有一次我抱著一本雜志穿過走廊的許多人，惟獨走到你跟前的時候手一抖把雜志抖到地上。你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撿起雜志興奮地問我，“同學，能不能把這本雜志借給我幾天，校門口的報亭竟然沒有賣了?！?/p>

我面無波瀾地點點頭，內心卻是狂喜不已。

你那天袖口上的卡通人物換了一只，在我轉身離開的時候你叫住我，“同學，你是幾班的？看完了我好把雜志還給你?！?/p>

“3班的?！?/p>

“謝謝你。”你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

嘿嘿，其實你不知道吧，校門口報亭的雜志一半以上都是我買回來的，因為我知道你很喜歡這本雜志，并且每一期都會買。

還有一次是，載送學生回家的校車，有一輛的空調是壞的。那時天氣正好放熱，滿車的人都會拿著小扇子呼扇呼扇地制造涼風清掃熱氣。那是唯一一輛能經過你家的校車，向南。而我家向北。如果是現在的我做著以前的事，我會懷疑自己的腦袋是不是給驢踢到了，可是少女情懷根本不需要什么理論去闡述，它只是發生了，發生了就要勇敢去面對，這情感不過是年少時期的怦然心動，是我們這個年華里最純真最美好的情感，無需忌憚。

那天回家的時候，我跟著你坐上了同一輛車。車沒發動多久，就像蒸饅頭一樣熱氣上飄。男生站校車，女生坐校車是一中亙古不變的事實，但是偶爾還是有特殊情況。比如在女學生陸續下車空出的座位，下車了，有人坐下了，下車了，再有人坐下了。可是饅頭蒸啊蒸啊，你還是沒坐到我身邊。過了一站，你喊，“師傅，麻煩下一個路口停車?！?/p>

我立馬從座位起來，慢慢地，慢慢地，順其自然地站在你的旁邊。

公車偶爾搖晃，我的右手肘會在搖晃時碰到你的左手肘。

一下，縮回來。

一下，再縮回來。

晚上在家時我沒有半點食欲，右手肘感覺還微微發燙，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壓在枕頭底下的日記本里全是你，提筆前我習慣喊你一聲，少年。

白天的事歷歷在目，想念瘋狂生長，我寫下了此刻的感覺。

那種感覺使我彷佛又突然置身在一個巨大的玻璃瓶里，我看得到別人，別人也看得到我，可是我無法與他們溝通，驚惶的感覺無可名狀地淹上來，什么都沒有，可是那無邊無際的孤獨感卻是滲透到皮膚里，幾乎徹骨。

可我并不是一個人，身旁是我的影子，隔壁是我的父母，窗外是一片繁星，多么熱鬧啊！他們都愛我，可是我仍然說不出來，我無時無刻都在想著一個男生。世界上那么多令人怦然心動的語言，卻沒有一句能夠讓我表達此刻的感覺。

天花板的吊燈像一個竊聽器，我看見了它，害怕地捂著胸口，我不能讓它竊聽了我心里的秘密。

我離開了我的身體，沒有任何征兆，四周死一樣的寂靜。我害怕極了，嗓子不能發出任何一點聲音，步子停不下來，可是每一步都是空的。我拼命地掙扎，我要我的爸爸，我要我的媽媽?？墒撬麄兌嘉⑽⒁恍φf，“孩子，你長大了?！?/p>

原來長大是這樣巨大的孤獨和懼怕的感覺，那我寧可不要長大。

爸爸媽媽就在我的身邊，可是我卻感覺不到他們的存在，沒有五官，白茫茫的一片，我分不清誰是誰。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好迷茫好彷徨。

老師說女孩子到青春期都會有悸動的時候，都會對異性產生一種朦朧的情愫?？墒菫槭裁茨阕屛夷敲礋o助，無力，無法自拔。

其實，白天的時候，你臨到站向車門走去時，我竟鬼使神差地跟在了后面。下了車，假裝東張西望，接著遠遠地跟在了你十幾米外。一路很平淡，就像自己回家的時候，一個人慢慢走，慢慢走。

事后我為自己竟有這種潛藏的跟蹤怪癖感到無地自容。

關于跟蹤事件，我還是想補充一點。

在上車前，我在學校小賣部門口看到你和一個女生在講話，我停住腳步傻傻地望著你們，直到你的手很自然地攬過那個女生的肩。

咣，咣……

目睹你和其他女生在一起。

左手肘碰右手肘。

跟蹤你回家。

這大概是我平淡的十六年來做的唯一一件驚心動魄的事了，而對象竟然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你。

到底是不甘心。夜里睡了，夢見你。兩人并肩坐在最末一排的冷清的公交車。你沒有說話，我不愿打破這一種寧靜的環境，這樣就好。轉過頭看向外面，一個人都沒有，甚至也沒有車。我有些恍惚，回過神來，你不見了。我一下子愣住了，是你和別的女孩子并肩坐在最末一排的冷清的公交車，而我只是一個旁觀者。然后我晃悠悠地醒過來，心里有說不出的感覺在翻涌。

暗戀是多么自私和無奈啊，它如此虛妄的感覺讓一個十六歲的女孩暗自神傷，說給誰聽都怕被笑話。

我所能想到的就是趕走這個類似絕望的感覺。于是，我做了一件連我自己都很討厭的事情。

在你們某一次去約會的時候，我偷偷地把你們的行蹤告訴了教導主任，并夸大其辭。這樣的事情做了第三次后，你們兩個都被通報批評，然后自然而然地分手。長大后的我想，年少時是多么安全啊，任何錯事在孩子的身上都可以被理解成是頑皮，或者惡作劇。

也許只有那些曾經有過暗戀的孩子才知道，那個時候我們都曾以為那就是愛情了吧，因為它有這么多不可名狀的痛苦。而痛苦對于一個十六歲的女孩來說是一件多么新奇的事啊！像開在午夜的百合花，那樣的芬芳，卻沒有人看得見。

自從你們分手后，我會不時在學校各個角落遇見你，一個人。即使平視前方，依然能看清你的一顰一笑。可我已不知道該以哪種心情走到你的身邊，跟你交談。還是會在很多時候忍不住想起你，比如在女生討論男生的時候，我就會在一旁暗自失落，你又不是明星，也不是能讓女生背后偷偷討論的人，也是沒有讓女生遞過情書的普通男生，提都懶得提，望都懶得望，可是你卻如此清晰地留在我的心里。

進入初三后我還是和所有的小孩兒一樣乖乖上課，在課間操時穿上校服迎接檢查，在語文課上整理課桌，在數學課上長吁短嘆，一個晚自習一個晚自習地做數學，打著應急燈背歷史，為即將到來的會考和終將到來的中考孜孜不倦。

時光帶著我們轟轟烈烈地向前碾去，中考如期而至，分別的季節來臨。

告別學校的那天，每個人整理完自己的書包后，沿著走了三年的路就這么離開。教室很快變得空曠而安靜。

我走到你的教室時朝里面看了看，已經撤得干干凈凈，門上了鎖。

我向校車場狂奔而去，因為我還是希望在僅剩的時間里可以遇見你。

當那輛一直沒有空調的公車扭動著屁股歪歪扭扭地離去，我在滾燙的路上一邊走一邊用手背擦著眼淚。原來有些東西是不能寄予太多希望的，在這個花開的季節里，哪里能收獲果實？

如今的我已無意再像曾經那樣拼命地要隱藏自己軟弱和糾結的那一面，因為這三年來的深刻記憶足以讓我在往后回想起來捂著嘴偷笑了?；蛟S長大后會驚覺這樣一段青春歲月，竟然承載了如此純真和“心計”的暗戀，以及被我視為狂蟒野獸的成長隱痛。

我想，多年后，在記憶中的千山萬水，會想起在初中的時候我暗戀過一個男生，自行車騎得非?？?，逆著風，校服被吹得鼓起來。棒球帽飛得那么美，歡呼聲那么響亮。

編輯/李鵬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