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創
1948年元旦,天剛蒙蒙亮,鞭炮便連續不斷地炸響在南京城的里里外外。一片喜氣祥和的新年氛圍中,譚祥面帶愁容,輕輕地下了車,在瑟瑟寒風中挺直了身。
譚祥是來見干娘宋美齡的。昨晚與干娘通了電話,宋美齡在電話里說:“明天元旦,什么事非要大清早過來?”譚祥帶著哭腔說:“不敢再拖了,再拖,辭修恐怕命都保不住了……”
辭修是她的丈夫,當時聲名顯赫的國民革命軍陸軍一級上將、國防部參謀總長、蔣介石的同鄉——陳誠。
5個月前,蔣介石任命陳誠為東北行轅主任,調派70萬大軍進駐東北。原來戰無不勝的陳誠卻接連失利,在解放軍的秋季攻勢之下,不僅國軍五大主力之一的新五軍全部被殲,軍長陳林達被俘,長春、四平也已成孤城,彈指可破。
陳誠毒火攻心,胃病復發,只好躺在擔架上指揮作戰,“勢與沈陽共存亡”。東北局勢不利,國民政府各級官員紛紛要求槍斃陳誠,蔣介石也雷霆大怒:“若沈陽失守,你也不必來見我了。”
譚祥表明來意之后,宋美齡沉吟半晌,說:“軍國大事,我們女人不方便參與吧?”譚祥聞言,突然從隨身的拎包里抽出一柄匕首橫在項上。“辭修是國家的將軍,將不畏死,我身為女子,卻也不獨活。”她說得擲地有聲、毅然決然、面不改色。
宋美齡心疼干女兒,自然愛屋及烏,在蔣介石身邊細數陳誠的戰功。蔣介石當然不想真的殺了陳誠,于是順水推舟,調派衛立煌接替。當時遼沈戰役已經打響,蔣介石見大勢已去,不得不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一海之隔的臺灣,遂任命陳誠為臺灣省主席,即刻赴臺就職。
陳誠趕回南京,抱住譚祥痛哭。三十多年后,譚祥在回憶錄里寫到那一刻:“男兒淚,不輕彈。與辭修相輔一世,此為首次落淚,亦為最后一次。夫從不許家人參與國事,此事迫急,卻也是生平僅有的一次。”
只這一次,就救了陳誠的命,也成就了丈夫從一個能征慣戰的將軍,向一個成功政客的轉變。
陳誠主政臺灣時,譚祥相夫教子之外也積極從政,組織婦女聯合會。在陳誠被所有人罵成“握著兵權的邋遢政客”時,她挺身而出,一句“危局之下,須得急癥投猛藥,亂世嚴政自不可循規蹈矩。要么你來試試,要么閉嘴”,給了丈夫最有力的支撐。她像一朵開在身后的花,香得嫵媚,也香得安然。就如干娘所說,她是陳誠的紫丁香,那是千朵萬朵的香,卻只為一個人開得婆娑。
譚祥僅比宋美齡小9歲,卻一直稱其為干娘,因為她與陳誠的婚姻,就得益于宋美齡。
當時的國民政府行政院院長譚延闿與宋美齡關系很好,是宋美齡與蔣介石的婚姻介紹人,宋美齡稱其為干哥。譚延闿經常到蔣府串門,每次拜訪必帶著三女兒譚祥。譚祥才貌雙全,在美國與宋美齡一起留學,深得蔣介石夫婦喜愛,于是認作干女兒。譚延闿去世后,譚祥常到蔣府去,對蔣氏夫婦以爹娘相稱,宋美齡將其視若己出,決定在國軍將領中替她覓個夫君。戰功顯赫又與蔣介石同為浙江老鄉的陳誠自然成了首選。
譚祥的婚禮本來定在1931年10月10日,求十全十美之意,無奈發生“九·一八”事變,婚禮不得不延期到11月12日。可是戰事多變,陳誠隨部隊越打越遠,又未趕回來,不得已,又推遲到1932年元旦。
陳誠對這天能否順利成婚仍無把握,為此,他甚至向蔣介石提出辭職。在給譚祥的信中,他說:“如不辭職,實無他法使我倆過人生的生活……如真正有利于黨國,我倆縱犧牲一切亦不足惜,但我每次回想,我只能算是貪官污吏土豪劣紳的鏢客,保護他們來剝削民眾……說起來只有痛心。”
譚祥在信中回應:“國之一字,重過千斤,你我小家,豈能成為偉岸男子的負累?辭修當以國事為重,方不負我一片思君之心,他日恩愛也才會長久。”
幸好婚禮如期舉行,由此譚祥成全了陳誠的戎馬倥傯。陳誠的官越做越大,在譚祥面前卻越來越恭敬,無論戰事如何緊急,他每天都要與夫人通電話,告之戰況,同時叮囑夫人教育好孩子,孝敬父母。譚祥也不負所望,把陳誠的大后方治理得井井有條。
孩子上小學時,有一次吵著要坐陳誠的小汽車,說是同學都是每天用汽車接送的。譚祥說:“爸爸坐小汽車是在替國家辦事,你們沒有替國家出力,怎么能享受這種待遇呢?人有腳就是用來走路的,只有從小吃苦,長大了才能像爸爸那樣做對國家有用的人。”
陳誠的長子陳履安在美國留學時,學費全靠自己打工掙,很多時候要停下學習去找工作,掙夠了學費再繼續讀書。二兒子陳履慶先天高度近視,本可以免服兵役,但他還是和同學一起當兵。“我若是逃了兵役,人家不會說我是因為有病,只會說我享受了特權,那就不好了。”大女兒陳幸在美國留學時也極其低調,直到陳誠訪美時,報上刊登了她與父親的合影,同學們才知曉她父親的身份。
子女們的品格,讓陳誠敬重譚祥教子有方。
1964年9月,陳誠被確診為肝癌。譚祥驚恐萬分,當即命人封鎖消息,不讓陳誠本人和幾個在國外留學的孩子知道。每天除了替丈夫給孩子打電話外,她衣不解帶地陪在陳誠身邊,陳誠不睡她便不離開。11月起,陳誠病情加重,她更是搬了一張躺椅在病房里,日夜守在榻前。
1965年3月5日,陳誠與世長辭。
蔣經國守在靈前聲淚俱下:“我失去了一位追隨了30年的導師。”周恩來獲悉陳誠逝世的消息后,也致電對其進行了高度評價:“陳辭修是愛國的人。”蔣介石親自出席公祭儀式,手寫挽聯。
一身素服的譚祥并未出席公祭儀式,而是在花園里,一個人靜靜地坐在秋千下發呆。秋千是兩年前陳誠親手為她架的,繩子粗粗的,像極了童年時老家門口的那架秋千。秋千上,放著陳誠的戎裝照,照片旁邊是譚祥寫的挽聯:清風隨雙鶴,誰知黑發有異數;傷心成獨活,哪堪白首不同歸。
34年的風雨相伴之后,又是一個24年,1989年6月的一天,譚祥依舊獨自在花園里待了很久,直到月上柳梢仍不見動靜。衛兵幾次猶豫,最后壯著膽子推開了花園的門,因為夫人嚴命任何人不得進入花園。
月光如洗,譚祥坐在秋千上,似乎是永遠地睡著了,手里捏著一綹頭發,腳邊的地上,滑落著盛裝頭發的木匣。那木匣里面,是她與丈夫幾十年相濡以沫的書信、禮物,還有從陳誠身上取出的彈頭……而那綹頭發,是陳誠在緬甸帶領遠征軍作戰時她寄去的,陳誠貼身帶了近20年,直到臥床不起才取出來收好……
初夏的夜晚,風很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