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學東

資深媒體人,曾任南風窗總編、中國周刊總編。
過去農村的人都知道,干農活苦,苦不堪言。
從拔秧、插秧到割稻割麥,從挑糞挑稻到揇河泥,等等,沒有一樣不是累死人的活。即使是魚米之鄉,收成交了公糧,自己全家還不夠吃。過去的農民,生產力低下,受著城市和政治的雙重盤剝,過的是牛馬生活。
我很小的時候,就幫著家里的大人干活,干家務。小學三年級開始放農忙假,就參加生產隊的割稻掙工分,農村上的活,沒有一樣不會干,里里外外,同齡人中也算一把好手。以至于后來我跟父母開玩笑,說我個小,一來是從小營養不良,二來是從小干活給擔子壓的。
其間這個國家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我是在地里干活時聽村里人告訴我的。家里人慶幸我回家干活了。
國家恢復了高考后,我們村出了幾個大學生,我也像范進一樣,有了改變命運的期待。考上大學,就意味著吃“皇糧”,不再過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而且一人改變命運,意味著全家改變命運,所以一家人都支持我考大學。
1985年我考上大學之后,再也沒有干過農活,最多暑假回家,傍晚給新下種的青菜澆澆水,這就不算農活了。
不過,到了1989年,我大學畢業的時候,我再一次干了起了農活,而且是拔秧插秧,尤其插秧,是我最怕的農活。
1989年5月30日,百無聊賴的我離開混亂的北京,買了張全價車票,搭乘火車回家,買車票幾乎花掉了我當時身上所有的錢。當時大學生坐火車,都已經不買票了。
當我出現在父母眼前時,我身上就剩幾毛錢了,父親祖父母都在做秧田。家里人很驚訝我的回家,父親在地里直起腰, 跟我說,外面亂,回來也好。
我回家的時候,正好是黃梅天,農忙季節,馬上要插秧了。每天一早,父母祖父母兄弟都要下田干。在父母祖父母眼中,我是大學生,馬上畢業了要吃皇糧了,快成公家人了,對我有一分偏愛甚至敬畏,有些類似范進中舉后他屠戶岳父的感覺。父母沒有開口要求我一起下田干活,但我出身農家的我,也沒有忘本,家里人都去干活了,我也跟著下田去干活。
那個時候干活都很早。要是晚了,若是晴天,太陽出來后,做秧田之類的活,可就難受了。夏天的毒日頭下,曬得背疼,甚至秧田里的水都熱得有些燙腳。所以,每天早上就像打仗一樣,天蒙蒙亮就下田了。時不我待,節氣不饒人啊。
扛著鐵耙下田,或者在做秧田時,碰上一起下田的村里人,都會跟我和父親半開玩笑地說:“喲,學東你還用干活啊,都是國家戶口了,你還會干啊?忠善(我父親的名字)你這個赤佬,還敢讓大學生干活啊?”
那一年夏天,我就每天光著腳早出晚歸,跟著父親祖父做秧田,跟著祖母拔秧,跟著父親祖父挑秧拋秧,一直到插秧。畢竟上高中之后就沒干過這么密集的農活了,在大學里又懶養了四年,難得緊張,常常累得直不起腰來,很是辛苦。
其間這個國家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我是在地里干活時聽村里人告訴我的。家里人慶幸我回家干活了。
最后的活是插秧,我最怕的農活。插秧時,腰酸腿疼自不必說,站在秧田里無處可以坐下歇歇,只好經常直起腰來,自己捶腰。插秧時手指戳著小磚塊碗粉子也難免,有時寸勁戳痛手指,也很難受。更不要說還有螞蝗,在秧田里跟你搗亂,叮在你腿上,吸你的血,惡心又難受。但活還得干,這是給自家干活啊。
6月中下旬時,大隊里來人到我家責任田,告訴我,學校來了電報,通知我返校參加政治學習。其時,我正跟家里人在自家最后一塊責任田里插秧。
當我把自己那排秧插到頭,抬腳上田埂,直起腰,看一眼在微風中搖曳的剛插好的秧苗,我把手中剩余的秧苗用力往天上一扔,高喊一聲:“老子這輩子再也不種田了!”
除了我的家人,還有周圍正在插秧的村里人,都被我狂喊吸引,直起腰來,看瘋子似地看我。
這是我的最后一次插秧,也是我干的最后一次農活。
從此,我真正的洗腳上岸,開始過上了城里人的生活,再也不用擔心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