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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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評專欄評論家張麗軍
張麗軍(1972—),男,山東莒縣人,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碩士研究生導師,中國現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山東省作協特邀研究員。2013年,第七屆全國青年作家會議代表。主要研究方向為20世紀鄉土文學研究、新世紀文學文化研究、樣板戲研究等。主持國家社科基金規劃項目等多項國家課題;在《文學評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當代作家評論》等核心報刊發表學術論文150余篇,其中CSSCI論文20余篇,10余篇論文被《新華文摘》和人大報刊復印資料全文轉載或論點摘編。出版《“當下現實主義”的文學研究》《馨香母親花》《諤諤之聲》等學術著作多部。獲山東省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泰山文藝獎、劉勰文藝評論獎等省部級7項。
張麗軍作為當今山東文壇狀態活躍的青年批評家,他以自己樸實執著的為學姿態和自覺擔當的文化意識繼承山東學術的精神血脈,將齊魯文化博大凝重的精神特質熔鑄于自己的筆端,形成了深沉蘊藉的學術風格;同時,他的文本解讀、現象剖析與學術判斷又總是充滿靈氣,充分展示其獨特的文學感悟與文化思考。出生于莽莽沂蒙、求學于東北的黑土地上、最終回歸齊魯大地,這樣的人生軌跡賦予張麗軍寬廣的文化視野和深厚的人文意識,使其學術研究充滿自覺的文化擔當,輔之以勤奮和才氣,他的學術氣象大氣蓬勃而生機盎然。自從2006年到山東師范大學執教以來,八年間,上百篇論文和數部專著,張麗軍是十分勤奮的;同時,他的批評與研究集中在若干領域,他的許多創見也產生了較大的學術影響,可以說,在這個過程中,他的學術個性已經初步確立。以筆者的淺陋,當然不能全面檢視張麗軍文學批評的特征和成績,但在筆者看來,至少在以下幾個方面,張麗軍文學批評的特點是十分明顯的。
其一,深刻自覺的文化意識。張麗軍對文學文本的省察根植于他腳下的文化大地,尤其是齊魯文化中悲天憫人、格物創新的傳統。他的學術視焦呈現出明顯的歷史化特征,在對具體現象進行討論時,總是將其放置在更為深遠的歷史背景和時代語境中。《“病中國”之愚昧農民與“桃源樂土”之純樸農民》一文發現了魯迅小說世界中兩種類型的農民形象,分別進行了歸納總結。該文將魯迅對兩類農民形象的處理放置在改造國民性及其自我背反的背景下進行了獨特的思考,這樣的思考超越了具體作家、作品,具有了深遠的文化視野,更重要的是,張麗軍由此進一步分析了魯迅在處理人物過程中的局限。針對愚昧農民,張麗軍認為“魯迅‘病中國的審美認知視野下的農民阿Q還承載了過多的傳統歷史文化的重負因素,有著過多的負面形象特征;藉此,形成了一個描寫中國農民負面形象的文學創作模式,乃至在現當代思想文化史上形成一個對農民進行污名化的思維模式,而這對中國農民是不夠公正的。”同樣,針對純樸農民,張麗軍也認為“魯迅在具體的審美想象過程中封存了來自童年時代對農村、農民的生命體驗。但是,童年生命體驗并不會因為這種封存、區隔而被啟蒙思想同化,始終是一個獨立的、具有深刻影響力的思想意識內核,而且隨著藝術家審美創作實踐的豐富,會不時地從封閉與區隔中跳躍出來,成為審美意識不可漠視的思想內核。”從文化和文學史的角度對論述對象進行辯證分析,使得張麗軍的論斷具備更深的理論層次和更廣的歷史視野,不僅對魯迅小說中的農民書寫本身做出了扎實的評價,同時對其進行的反思也具有較強的理論說服力,對理解二十世紀中國文化具有重要的實踐意義。
在對當代最新文本進行分析時,張麗軍也同樣展現了明顯的文化意識。例如,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描述的是鄂溫克民族這樣一個特定族群的歷史,本身充滿文化感和歷史感。張麗軍對這部作品的解讀也以歷時性文化演進為切入點,《“第四世界”、“第三自然”與東方生態智慧的詩性想象》一文別具心裁地對遲子建小說中的敘事世界從東方文化的特質的高度進行剖析,揭示了小說中的東方生態智慧。張麗軍從作為第四世界游牧文明的角度,分析了小說中對游牧與農耕兩種文明的揄揚貶抑,從而提出“《額爾古納河右岸》是中國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第四世界的世界。”同時,張麗軍認為,小說對生態智慧的描述為我們解決現代性焦慮提供了可能,是人類將來社會中得以安頓自我靈魂的“第三自然”。張麗軍對小說的分析從整個人類文明、文化發展的歷史、現實與未來視野中提煉出了文本的獨特的文化結構和重要的文學史價值。這種分析顯然是有效和深刻的,因其文本分析中所具有的寬廣的文化視野。
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如張麗軍對電影《白鹿原》(《〈白鹿原〉上的‘幺蛾子》)、對阿來小說《空山》(《當代藏族村落的心靈秘史和現代性精神》)、對趙德發小說創作(《當代倫理文化小說的書寫者》)等諸多作家作品的分析,皆是如此。可以看出,張麗軍的文學批評和學術研究始終是有意識放置在文化平面上的,超越具體文本的拘囿,也避免空疏的議論,最終形成的是深刻自覺的文化意識燭照下的個性思考和理論剖析。
其二,堅毅深入的理論辨析。張麗軍的關注視野是廣泛的,但其思考和辨析則是聚焦的,形成了自己相對穩定的學術結構。對魯迅的文本敘寫和精神世界,張麗軍進行了持續關注,并進而分析了其當代意義。這一努力產生了《“病中國”之愚昧農民與“桃源樂土”之純樸農民》《百年鄉村時空里的阿Q》《老調新彈——阿Q精神勝利法的心理學解讀》《魯迅〈故鄉〉‘藏碗碟懸案新解》《魯迅想象農民的兩極審美認知圖景》《論魯迅與老舍的底層敘述》等學術成果,是張麗軍魯迅研究的新發現。對于生態文學及其中國進路,張麗軍考察了作為創作元典的《瓦爾登湖》(《梭羅:生態文學的開創者》),然后以系列論文的形式對生態文學的發展歷程進行了詳盡考訂,形成了《生態文學誕生根源探析》《生態文學發生學研究》《生態文學無名狀態的結束——從英國省略派文學到前蘇聯自然哲學小說》、《生態文學:存在困境的藝術顯現,精神革命的審美預演》等理論成果,并進而對沈從文等中國現當代作家的小說文本進行有針對性的審美解讀。需要指出的是,在張麗軍對生態文學的國外發展歷程和國內文本演進進行深入理論探討的時候,生態文學研究還遠遠沒有達到現今的理論熱度和關注廣度。
對當代文學制度,尤其是文學獎項,張麗軍的思考十分廣泛。對百年來中國文學的鄉土書寫則是張麗軍學術研究中最具有個人特質的部分,這些成果已經形成了重要的學術影響,并將繼續深化拓展。此外,張麗軍對文革時期的樣板戲等紅色文化進行了獨特的考證與梳理,其成果具有伸展的歷史意識和寬厚的文化空間。對老舍及其小說創作、當代最新敘事文本、新世紀以來學界廣泛討論的文學經典化問題等都有自己的思考和闡述。在上述學術領地中,張麗軍沒有淺嘗輒止,沒有處處扎營,而是憑借獨特的學術眼光和深湛的理論素養不斷挖掘屬于自己的理論之井,成規模、具深度、有特色的理論成果汩汩流出,最終灌溉出一片水草肥美、扎實厚重的學術土地,與形成自己學術之根的深廣大地達成精神同構。對一個學者和評論家來說,這就是最幸福的事情吧。
其三,靈動沉著的文本剖視。因其扎實的理論功底和敏感的審美發現,張麗軍在面對具體文本時同樣展示了較強的分析能力和闡釋功力。這樣的例子很多,這里僅舉其一。2008年,張麗軍在《民族文學研究》發表《“戀身”、“失身”、“洗身”與“毀身”——論祥子身體的自戀與毀滅》一文。以往的老舍與《駱駝祥子》研究主要關注社會學層面的書寫模式與悲劇結構,從農民進城的悲劇結局、城市欲望的腐蝕作用和個人奮斗模式的不可行角度分析,張麗軍將祥子還原為最初的生理身體,將小說中對祥子身體的歷時性呈現和命運軌跡進行敘事重現。張麗軍認為,祥子對自己身體的迷戀是從生存功能出發的,從對身體的自信中產生做車夫、買洋車甚至開車廠的“生存幻想”。因為這種幻想,祥子將自己身體的主導權主動交出去,拼命消費自己的身體來換取生存機會,并因此淪為性欲的奴隸而“失身”,這成為他命運的轉折點。虎妞給他帶來的精神屈辱使他“洗身”不成,開始“厭身”,最終“毀身”。這種分析過程本身貼合小說的敘事結構,真實呈現了小說敘事的節奏秘密和主題展開形式,既有靈動的審美發現,又有嚴密的學術論證。正如作者自己所言:“《駱駝祥子》身體敘事研究,從人性角度揭示了一個城市底層窮人生存悲劇中的多重因素,尤其是其盲目的性欲之流所導致的命運突轉、惡化和崩潰的內在精神嬗變過程。在汲取老舍研究最新成果和身體敘事理論的基礎上,從祥子身體的生理體驗、性欲沖動來審視其悲劇根源的內部因素和心理軌跡,在一定意義上突破了對祥子悲劇命運的社會學解讀。”從這一例可以看出,張麗軍的文本解析充滿審美靈思,透徹深入,能夠進入文本最細致的肌理與最深層的結構,然后得出極具理論價值的結論。在當下浮躁的批評氛圍中,張麗軍的批評模式無疑具有重要意義。
其四,獨立公允的學術判斷。在自己的文學批評中,張麗軍執守獨立的立場、公允的判斷和實事求是的精神,對學術界并不中肯的評論意見勇于表達自己不同的學術觀點,表現了其堅定的學術立場和批判精神。這種特質除了表現為對具體作品的辯證思考外,也表現為對其他學者觀點的反思。針對摩羅認為中國當代小說的出路在于精英化和小眾化的觀點,張麗軍《小眾化是當代文學的出路嗎——與摩羅先生商榷》一文做出了細致反思。通過分析摩羅論述背后的民粹主義傾向和對中國現當代小說發展歷程的個人描述,張麗軍揭示了當代小說在“去政治化”和“物質主義”狀態中面臨的文化困境,揭示出摩羅利用狹隘的“精英主義”回答“民粹主義”問題,進而認為摩羅提出的精英化和大眾化只能是多元中的一元,而不能成為惟一的文化出路。最終,張麗軍認為,中國當代小說必將在今天的市場經濟時代走向多元,而“在當代小說面臨困境,尤其是當代中國底層大眾再次呼喚文學的時代語境下,發揚中國知識分子的‘憂國憂民文學傳統,賡續現代文學作家與底層大眾相融合的精神血脈,建構一種代表底層弱勢群體利益的當代大眾文學,是文化精英所必須回應的時代課題和應承擔的基本道義。同時,這也是維系文學的生命力、重振文學雄風的根本途徑之一。”
更值得一提的是,余華長篇小說《兄弟》出版前后,評論界發出了許多復雜的聲音,張麗軍則關注到了在這眾聲喧嘩中的“上海復旦聲音”,并進行了詳細反駁。《消費時代的兒子——對余華〈兄弟〉“上海復旦聲音”的批評》可謂一針見血、直抵本質。該文詳細分析了“上海復旦聲音”產生的背景、過程、理論依據及其學術漏洞,尤其是對陳思和肯定《兄弟》所依據的“民間文化”和“怪誕現實主義”以及在利用這種批評工具進行文本解讀過程中的偏誤,該文進行了直接而準確的反駁,指出陳思和將《兄弟》與拉伯雷《巨人傳》等量齊觀實則是理論先行的結果,然后進一步分析兩者的巨大差異,完全消解了陳思和等“上海復旦聲音”為余華辯護的理論基礎。當然,更為可貴的是,張麗軍對“上海復旦聲音”的批評是對事不對人的,他將其作為一種現象進行歸納,并進一步總結了當前文學批評中存在的三種不良癥候,即“非捧即罵的意氣性、二元對立思維批評癥候”、“創作引導批評、批評家跟著作家跑的‘順勢思維批評癥候”和“祛除批判理性精神的、惟市場論批評癥候”。接下來,該文分析了這些癥候產生的文化根源,并提出自己中肯而鮮明的見解,既對《兄弟》的評論者,也對《兄弟》的作者余華。這樣的文學批評實踐承續了山東文學批評厚重的道德感和靈動的審美闡釋,又極具個人特色,展現了張麗軍作為齊魯文化之子的批評觀、批評能力與理論成績。
出生于20世紀70年代的青年批評家們正在逐漸走到舞臺中心,他們以怎樣的理論姿態、怎樣的言說方式、怎樣的審美模式形成自己的個性特色和群體特征,都值得我們關注。作為山東青年批評家的代表之一,張麗軍以自己的方式和成績作出了令人信服的探索。有理由相信,建立在這樣的基礎上,張麗軍極具特色的文學批評必將取得更大的成績,這樣的未來值得我們期待。
本欄責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