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奇清
“混混沌沌,聲如雷鼓”。婚后的兩人如同星斗一樣,從混亂開始,也會以混亂結束。可相愛的兩人混亂的只是生活環境與不可自制的腦海,清晰的卻是如響雷般的愛戀。
眉村卓與她高中時同讀一所學校,但不在同一個班級,上國語選修之類的課程時都會在同一間教室。就這樣,他們相識了,不過真正相戀是在高中畢業以后。結婚后她談起高中時對他的印象:“當時大家都在討論說:‘那個人的頭好大呢!”
愛情是一種緣,也是一份聰穎的悟,正是這“大頭”使得她愛上了他,頭大是因為他瘦,小時缺乏營養,身如竹竿。后來他的頭不大了,由于他在念大學時練習了柔道,拿到了三級證書,柔道的練習讓他有了緊繃有力的肌肉,體格變得壯實了,大頭也就沒有那么明顯了。她知道這沒有非凡的毅力是不可能做到的,如此有決心和毅力的人,其人生一定能成為光熱無限的“主序星”。
如同成為“主序星”之前一樣,在尚未有經過內核聚變時,就只能是一團混亂無光的星云。婚后不久的那段時間里他們的生活條件實在太差,眉村卓在大阪大學畢業后,進入岡山縣的一家耐火磚廠工作。第二年秋天,被調到了位于大阪的總公司的眉村卓和在一家銀行工作的她結婚了。妻子的薪水雖說比他高,不過合在一起也不到3萬日元。那時他們住在房租5500日元的公團住宅里,因好心的公司常務董事照顧,不久夫婦倆搬進了租金僅670元員工宿舍。
便宜的東西大凡沒好貨,員工宿舍是平房組成的大雜院,破舊,漏雨,而且老鼠多的每天晚上如在過隊伍。一天早上醒來,妻子最喜歡的外套襯里被老鼠咬得破爛不堪,她心疼得直掉淚。公司的上班族沒有誰住這種地方,因而夫婦倆沒少遭到人們的冷眼。
物質生活窘迫,精神生活便成了夫妻倆的婚姻支柱。一旦有閑暇,他們或徒步到近處,或乘坐便宜的火車到遠處。到達目的地后,要是有風景名勝,夫婦倆并不像普通旅行者一樣,到處逛逛后再買些旅游紀念品,他們只是一邊欣賞著風景,一邊隨意漫步,然后找個合適的地方,一邊休息,一邊聊天。一次去巴黎,他們就曾在圣母院門前的廣場上饒有興趣地望著拋紙飛機的小孩,3個小時竟不知不覺地過去了。
當然,他們更多的時候是宅在家中看書。眉村卓在高中時就是一個文學青年,她也是個愛書如命的人。那時,雖說手頭很不寬裕,但她也會去買一些文學書籍,如有一次一口氣就買進了整套的文學全集。看著散發著香味的書,他想,妻子或許是對他文才的一種期待吧!
愛是不勉為其難,她只讓丈夫做他愿意做的事。一次,有人邀眉村卓寫一家企業的宣傳稿,這種稿子他并不想寫,可稿費卻又是打破行情的天價。當時他們的日子非常拮據,如果接下稿子,家中的困境就能得到緩解。見他猶豫不決、心煩意亂,她說:“要是這份工作你這么不想做,那就拒絕吧!家里的事總會有辦法的。”妻子的話,就像一把溫暖的木梳爬過他的心靈,讓他舒坦熨帖,也就拒絕了那份工作。
為了一心做自己喜歡做的事,眉村卓先后辭去耐火磚公司的工作,放棄當了兩年的外包文案寫手。辭職時,無論日子如何捉襟見肘,她都會說,“這個嘛……其實我倒沒什么意見。因為我覺得車到山前必有路。”這樣的話,總像春風鼓蕩著他自如地飛向自己喜歡的高處,他徹底成為了一名自由作家。由于有了妻子的支持與理解,眉村卓的作品越賣越好,在員工宿舍住了兩年后,一家人就搬進了租金1萬元的公團住宅——阪南住宅區。
然而,當他們享受著生活安定的幸福與快樂時,不幸卻悄然而至。1997年6月12日,妻子被查出患有大腸癌,而且已到了晚期。醫生說,她的生命只剩下不到1年時間。對于夫婦倆來說,這無疑是晴天霹靂!
“有沒有什么事情,是你能夠為妻子做的呢?”強忍住巨大的悲痛,眉村卓想到一個辦法:每天寫一則短故事供她閱讀,讓她減輕一些痛苦。而這是自己擅長的,也是唯一能為她做的事情了。
眉村卓想起以前在寫完原稿后,喜歡先請妻子看上一遍。開始時只是為了請她幫忙指出錯漏字,可慢慢地,他發現妻子的閱讀感想非常有見地,比方說,“小說要寫得好,就得觸動讀者心中的那根弦,一定要有趣。無視或輕視讀者的作品,是沒有生命力的。”“沒有妻子這些金玉良言,自己就不會有如今的文壇地位。”他想,“為妻子寫的故事,一定意趣無窮。”
在妻子發病手術一個多月后的1997年7月16日,眉村卓寫了第一篇。雖然絕大多數時間要照料妻子,也只寫給妻子一人看,但他絕不敷衍了事。眉村卓給自己立下規則:要認真對待寫下的每一個字,每篇故事至少要寫滿3張以上400字的稿紙……
“天不老,情難絕”,眉村卓感到筆下的文字從沒有這樣的難寫過,只由于心中不可忘懷的情。他規定,故事中不能寫令病人不愉快的內容,比如疾病、死亡、嚴肅的問題等;不寫浪漫故事、官能小說等;雖說能寫幻想或荒誕不經的故事,但故事的某個地方一定要與日常生活相聯系。
三分春色描來易,一段傷心寫出難。而更難的是故事的效果,他原本是想讓妻子開懷大笑,可許多時候換來的卻是妻子帶著苦澀的微笑,有些卻讓她脫口說出他想都沒想過令人傷感的聯想……每當有這種情形出現,便要在下一個故事中進行調整,小心翼翼地對待每一句話。
在堅持了3個月后,妻子對他說:“如果你覺得太累的話,就停下來吧,沒有關系。”但無論如何他都要堅持下去,因為他常常做這樣的壞夢:他中斷了寫作,妻子的病情迅速惡化。
她知道他是不會停下的,“鏡里朱顏都變盡,只有丹心難滅”,可他這是在嘔心瀝血啊!她心中感到是那樣不安,一天她說:“這些文章難道賣不出去嗎?”為了能讓妻子安心一些,眉村卓決定盡快將這些故事集結發表,不久就出版了2本《每日一故事》,是他精選出的100篇。
日子以它那蹣跚的腳步往前走,2002年4月15日,妻子突然問丈夫:“葬禮該怎么辦?”在他的情感中,希望這一天永遠不要到來。然而,妻子終于將這件事提了出來。他不禁想到,在妻子第一次手術入院后,他們開始經常下圍棋,從傍晚開始下,去掉中間用餐時間,一個晚上會下到五、六局之多。兩人出門旅行時,甚至也會帶著棋盤。他明白,妻子之所以這樣,是因為在下棋這段時間里,她能夠忘卻自己的病情。但病情終于殘酷地到了讓她一刻也不能忘記的地步,她這顆伴隨他40多年的星星就要暗淡下去了。
問過葬禮之事后的第二天,她努力在病床上坐起來,對他說道,我想請你幫我做件事。舉辦葬禮時,如果只寫我自己的名字,恐怕很多人都不知道是誰。
他的本名是村上卓兒,妻子的名字村上悅子。就一般情況而言,葬禮中都是要用本名的。“我希望在葬禮上,我的名字可以用‘作家眉村卓夫人·村上悅子。”“腸欲斷,愁難著”,他再一次淚雨紛飛:妻子可一直是以作家夫人為榮的啊!
我一定會這么做的!要是這家禮儀公司不肯,那我就換別家公司,總有一家公司肯幫我們這么做的……他向她保證說。這時,他的腦中閃過發生在前年三月的一件事:當時,他們兩人一起到松尾寺拜神,他兩次要她在許愿簽上寫下“病氣平愈”,但她堅持寫下“文運長久”。對丈夫的事業,她一直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珍貴。
最后的時刻來臨了。妻子的遺體就停在樓下,眉村卓在二樓的書桌前,寫下《最后一篇》:“終于到了最后一篇故事。我一定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吧。今天,我要用你現在可以閱讀的方式來寫。好看嗎?謝謝你長久以來的照顧。下輩子,我們再一起度過吧。”明明大部分篇幅都是空白的,但為了把字寫漂亮,眉村卓重寫了好幾次。
這是2002年5月28日凌晨,從第一次住院、動手術的1997年6月12日算起,只差15天就滿5年了。這《最后一篇》是第1778篇故事,這個數字是醫生所預料的5倍。
這是愛的奇跡,2011年,《寫給妻子的1778篇故事》搬上銀幕,如狂潮席卷全日本,無數人在他們的悲歡里落下眼淚。眉村卓這個名字,從此不僅是科幻作家,也是好丈夫的代名詞了。
在寫1778篇故事時,妻子已陷入昏迷之中,女兒在病床邊值守,幾小時的空白時段,眉村卓去咖啡廳發呆,擱筆良久,想不出任何故事。腦海一片混亂,他索性就寫下混亂,作為對妻子對自己的承諾——今天也寫了。
“天地有混沌初開,日月有昏晝推排”,混亂從來不是愛的終結。因愛的深沉,腦海才會出現混亂;連混亂后也不放棄自己愛的承諾,更彰顯出了愛的崇高和偉大。這樣的愛就如同日月星辰一樣,其光芒永遠會閃爍在人們的心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