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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臉兒

2014-04-29 00:44:03王明昭
當代小說(下半月) 2014年10期

王明昭

春桃再次顯懷的時候正趕上正月里春打頭。春光乍泄。乍暖還寒。鍋碗瓢盆、菜刀搟面杖凡沾濕的帶響的婆婆奶奶一律不準春桃摸,怕涼了手腳累著了身子。奶奶坐在灶前一手拉著風箱一手往灶膛里填碎末糟糠的柴。灶膛里閃閃火光映亮奶奶一臉的菊花笑。那笑就在菊花瓣里跳。雖說這個年這個家依舊是三個女人過依然過得冷清,遠天遠地的兒孫們沒能回來準確地說是有家難回,這,反倒讓她放心。有孫媳婦春桃從關東回家后的大肚子就足夠了,一切的不悅皆煙消云散。她拿燒火棍松動灶底的生柴,火星兒飛出灶膛險些燎著滿頭白發。春桃驚叫,奶奶小心點,小心點。婆婆支楞著骨瘦的胳膊雙手滾動著搟面杖。軟面餃子硬面湯。一團硬面搟得婆婆額頭滲出汗滴。春桃掌鍋。一家三口,煙熏火燎,忙活燒湯。夕陽西下,炊煙裊裊,水霧蒙蒙。黃河灘里這個名黃家樓的小村莊籠罩在飄渺幻化之中。久遠的年代在廢棄的古老堤壩上,高高聳立一叢農家小屋,其高、遠望似有海市蜃樓之象。故而得名黃家樓。村莊北靠黃河,南臨黃河大堤。盤古開天劈地,黃河流經此處累了乏了稍稍歇了歇腳,于是就留下這灣留下這灘。灘里的莊稼十有九澇,土地卻肥沃,一年兩茬莊稼。哪怕一季收成夠填飽肚子就知足了。黃家樓祖祖輩輩就在這灘地里刨食。黃土地上壘土墻蓋土屋聳黃泥巴煙筒。一代代繁衍生息。村里老少爺們都把晚飯叫“喝湯”。清湯寡水喝一肚子充充饑一覺天亮也餓不到哪處。小米粥、玉米面是家家喝“湯”的主料。自從春桃顯了懷,婆婆奶奶一改常規,三頭兩日的,就和了白面做面條面葉湯。春桃知道婆婆眼神不好,不顧阻攔再次搶過搟面杖。婆婆欲止,奶奶欲止,春桃說,沒事的,我身子沒那么嬌貴。劈啪劈啪,春桃把面團搟得圓圓的大大的薄薄的,再,撒上一層層補面,相互折疊幾層,然后手起刀落,左右交叉地一刀刀切下去。再然后,雙手合起將切好的面抖起撒落,面板上便積起一片片如柳葉樣的面葉。趁翻花的開水下鍋,飯勺不斷攪動,柳葉形的面片就在鍋里蕩來蕩去。熟透了,面葉擁擠著飄起一層,似一鍋小魚戲水跳龍門。撒一點蔥花,滴幾滴香油。出鍋。面葉湯潤滑、筋道,香口。婆婆隨手又磕兩個雞蛋丟鍋里,荷包蛋。春桃欲止已晚。奶奶笑道,甭心疼,給肚里的孫孫吃哩。

春,倒春寒。刷鍋洗碗的活容不得春桃插手。日頭當頂,陽光暖暖的,春桃抱起婆婆奶奶的被褥伸腰揚臂地往晾衣繩上曬。奶奶顫聲道,你看你看,別伸著閃著嘍。春桃笑笑,當我是玻璃瓶呀一碰就碎?奶奶不是說多活動活動對孩子好嗎。奶奶嗔怪,看你饒舌多嘴。祖孫倆恰說笑時,奶奶養的花貍貓正懶慵地蜷縮在木門墩子上曬太陽,突兀“喵兒”一聲齜牙咧嘴沖春桃瞪眼,好像春桃的話傷到了它。花貍貓的肚子圓滾滾的也快產了。上一窩生了六個,看樣子這回還少不了。

五黃六月,汗流浹背的節氣。日頭一落,春桃就緊忙閉門關窗,怠慢不得。不然婆婆奶奶還會講許多許多鬼故事:誰誰家的媳婦夜里開窗睡覺,黃河里的精怪跳窗而入“配”了那媳婦,后來產下怪胎,一團肉生出好多條腿像個螃蟹。還有,誰誰家的生了葡萄胎、蛇胎、老鼠胎。二嬸也現身說法。二嬸會巫法也是接生婆。她說她接生過一個美人魚呢。上半身全是人形、兩條腿卻長成了魚尾巴。出了娘肚就沒氣了。一條水霧一閃鯉魚精奪命而進了黃河。恁多的鬼胎,真也罷、假也罷,春桃顧不得這些。春桃聽話,每晚每晚太陽一落就立馬關窗再拉上窗簾屋里屋外遮擋得嚴絲合縫,塞一屋的黑。伸手不見五指。然后搖著蒲扇,搖啊搖,搖進了夢里。滲出一身的汗漬。

秋收時節無閑人,可春桃什么活計也搭不上手。她腆著個大肚子,圓圓鼓鼓,搖搖欲墜的嚇唬你,其實離生產遠著哩。下地吧——割黃豆、彎不下腰,刨紅薯、不敢使大勁兒。在家里拆拆被子褥子、翻置翻置吧。院子里鋪了床大席,一會兒坐、一會兒蹲、一會兒趴,翻來覆去的,屁大個針線活折騰得汗水淋淋骨酸肉麻。一床被子拆了洗了漿了縫了、擱往常只需一天半晌的,現在卻要做上三天兩日,還弄得皺皺褶褶斜斜拉拉牛頭不對馬嘴。干點活也得偷著掖著干。婆婆奶奶有話:媳婦,你什么也甭干,等著給俺生孫孫。生寶貝孫孫!

場光地凈了,掛鋤歇鐮了,正是走親訪友趕集看戲的農閑時節,碰巧李莊集官方公家請來了戲班,名曰“慶祝某某運動勝利”、“某某運動告捷”,大戲要唱三天。廣場上搭臺子,臺柱上貼紅紙,紅紙上寫戲名《卷席筒》《鍘美案》《墻頭記》《大上吊》等等。春桃懂不了幾曲戲,知道戲班的唱腔名為“大平調”,戲臺上,戲人一亮相一嗓子喊出去,二里地遠都聽得真真切切。不管是黑頭紅臉,還是才子佳人,一個個都是鐵嗓門金嗓子,唱腔宏亮剛勁有力。后來村里也常有人學著胡亂的吆喝一嗓子:我家居山東、在山東,曹州城里有門庭啊……哪里的戲詞春桃說不上。有的根本就沒詞兒:

家住山東,在山東,山東山東一山東啊——唱得就是那個調,喊得就是那個腔,品得就是那個味兒。春桃小時候看過《大上吊》,只不過看得丟三落四,什么劇情忘了個無影無蹤,只牢牢記得:一個油頭粉面的女人,穿一身素衣戲服,萬般愁腸千般哀怨地唱著戲文,唱得臺下一片唏噓聲。唱著唱著,最終仰頭懸掛在戲臺中央上端的繩套上,上吊自盡了。之后,女人直直垂下的身體,向著臺下臺內一前一后地蕩起,像蕩秋千一樣蕩啊蕩,越蕩越高。引爆得戲臺下一陣一陣的喊好鼓巴掌馬歡雀躍人潮轟涌。春桃那時只是流眼淚。覺著油頭粉面俊俏俏的一個女子上吊了,可惜了。明明知道是演戲,可止不住淚水流。今天集上又唱大戲,是多年可遇不可求的好事呀。再說,從黃家樓到李莊集總共不到二里地遠,這不是送上門的驚天大戲嗎。不看白不看。全村街前街后左鄰右舍幾乎家家上了鎖,全看戲去了。天一早,春桃收拾好地排車,給兩個膠皮轱轆打足了氣。車內鋪上新拆洗的褥子,扶奶奶婆婆坐好,她要拉二老去看戲。她深信公爹在家也會拉老人去看戲的,丈夫活著的話也會去的(丈夫命喪關東她一直瞞著二老哩)。不去,不去。你那身子骨撐不起。奶奶搖頭,婆婆擺手,要去你自個兒去。二老說著忽地又想起什么,趕忙催促道:媳婦,說真格的,你可真得去。多帶倆錢,求戲班給你“開”個“臉”——為肚里的孩子,開開臉。說得春桃一愣,一時沒返過勁兒來。

“開臉”的說法春桃略知一二。很早很早黃家樓老祖宗留下一種村規民俗:孩子生下來,不管男孩女孩,都要經歷“開開臉、過滿月、慶百天、認干爹、賀周年”等等一個個臺階如新娘娶進來時必須跨過的一道道門坎。那樣之后,方可萬事大吉多福多財。開臉,起先只是接生婆的事,半爿紅紙舌尖潤濕,往孩子臉蛋上額頭上貼貼印些些紅也就罷了。漸漸地,富俗人家爭比著各自使出新招:遇上年節有踩高蹺扭秧歌舞龍舞獅的凡搽粉涂紅抹彩耍把戲的,便求人家給孩子的臉蛋蛋抹得紅彤彤而招搖過市。趕上唱大戲的“開臉”便就越發的大張其鼓張牙舞爪就差“圣旨下”召諭天下了,即便多花幾張鈔票也在所不惜。紅臉關公、黑臉包公、白臉曹操,武松、張飛、鐘馗……凡戲里的人物一個個被移置到孩子的臉上。“開臉”的孩子被大人們手牽著懷抱著背著肩扛著頭頂著在戲場里穿在集上逛在村街里晃,直到心滿意足筋疲力盡方肯罷休。也有懷胎女人開臉的做法。孩子在娘肚里尚未出世,腆著大肚子即將做娘的臉上涂了彩就等于給肚里的孩子“開”了“臉”。開臉的孩子,鬼不敢近身妖害怕靠前,身子骨長得硬實,無病無災,活得順暢。婆婆說當年二小(春桃丈夫的弟弟)開臉了就比他哥長得瓷實(言外之意老大沒開臉所以低老二半頭)。說得有理有據。現在大戲送到了家門口,去開臉也就順手牽羊的事,何樂而不為呢?不然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于是,春桃說,開臉,我去!那,奶奶得陪我去、娘也得去。我一個人擠不上臺咋“開”呀。說著,就攙奶奶扶婆婆上車坐好,春桃駕轅馬一樣將套繩搭在右肩、雙手握緊車把、使車身四平八穩,拱起身一使勁兒拉動地排車走出院門。恰時,彩云姐一家四口走來了。大姑姐彩云的丈夫高個子,寬肩膀。云姐牽著女兒的手、男人抱著小兒子,趁農閑走親戚看大戲來了。當然還有更重要的,云姐說:小兒子頭疼腦熱的總鬧病,叫戲子給“開”個“臉”祛祛邪。于是,外孫孫、外孫女坐在奶奶婆婆懷里摟著抱著親著,高個子拉著地排車輕輕飄飄地走著,春桃和云姐車后跟著,齊往集上趕。

春桃這輩子永遠記得,當年她是坐著八抬大轎風風光光嫁到黃家樓的。也忘不了,洞房花燭,眼巴巴新郎官把她“晾”了三天三夜。三天回門,當著娘的面她擠出一臉的笑,把淚往肚里咽。嫁出的閨女潑出的水。黑夜里蒙了被子讓淚水滿臉流,洇濕了鴛鴦枕。她比新郎官大三歲。女大三,抱金磚。婆婆信這個、小腳奶奶更信,硬是當家主了婚。三天后新郎遠走高飛。那時新郎在城里念書、念大書,他和同班家住城里的姑娘瑞瑞相好。春桃也上過學,小學,沒念成大書,是爹娘夭斬了她上學的夢。閨女家家的,早晚是人家的人,書念多了也沒啥大用。認得人民幣、認得自個兒的名就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春桃聽天由命。一個黃花大閨女,如此這般,悠悠蕩蕩,被抬進了黃家樓。被擱進了黃河灘。被生活了這一輩子。

春桃小姐姐花兒一歲。生下來注定是爺不疼姥不愛,娘也煩爹也踹。都盼著二胎是個“帶把兒”(男孩)的,好傳宗接代續香火。沒成想又是個妮子。所以春桃沒了姐姐先前的嬌生慣養,她小貓小狗一樣被一天天搭拉著,一年年摔打著。搭來摔去,終歸還是出落成一個水靈靈的大姑娘。春桃打小就好強。十冬臘月,自己的衣裳臟了自己洗、連同姐姐的一塊兒泡在盆里,打了肥皂,搓呀搓,搓得小手鮮紅、生疼。女孩愛發。黃發變黑發的時候春桃開始留發。每天早上洗完臉,木梳子蘸了水就在烏黑的頭發里穿行。額前的劉海齊了兩條嫩嫩的柳葉眉。耳根兒的散發彎成一勾月牙。把兩只丹鳳眼映襯得格外撩人。一條黑溜溜的大辮子垂在腦后一躍一跳地甩搭著,一身楊柳春風,春風得意。招惹得年輕的漢子你也瞅我也瞅都瞅直了眼。有的還當面唱酸曲兒:

大閨女美呀大閨女浪

大閨女要上哥哥的床

大哥哥呀小妹子兒

要愛咱就愛一輩子兒

閨女大了不可留,留來留去添怨愁。姐姐是先大了肚子才嫁人的。不敢怠慢,二老爹娘急匆匆給春桃找了婆家。其實春桃早做好了出嫁的準備,她在娘家學會了所有做媳婦該有的本事。繡龍描鳳、紡線織布,屋里院里、拆洗縫補,家里地里、春耕秋收,累也好苦也好她全不在乎。她要做一個讓丈夫滿意、讓公婆夸贊的好媳婦。千針萬線,萬線千針,她為自己親手做了稱心如意的陪嫁。做給丈夫的紅兜肚、紅腰帶,千層底的鞋、繡花鞋墊。每樣十件,意喻十全十美。紅兜肚繡有并蒂花開、龍鳳呈祥、麒麟送子、丹鳳朝陽……姹紫嫣紅絢麗多彩萬縷千絲織就了春桃少女的希冀和柔情。心曠神怡的春桃,做夢也不會想到洞房花燭之夜她被傻傻地“晾”那兒啦。……一晃一年過去了,一晃三年又到了。從南方刮來斗地主分田地鬧出人命的風聲愈來愈緊,公爹被劃為地主的消息也愈來愈準,萬般無奈,公爹只好出外保命去了。這時候,也只有這時候,另一個男人才敢回家、才急需回家。他,就是一直抗婚的春桃的丈夫——有其名無其實的丈夫。

丈夫回家的那天北風吹雪花飄。風刮起來,輕輕蕩蕩。雪飄起來,柔柔曼曼。黃河灘,黃河水,黃家樓,天地間迷迷茫茫白雪皚皚。他把自己裹進棉衣里,一條寬大長長的毛圍脖掩蓋住頭臉只露了眉眼——是相好的瑞瑞給他織的圍脖。他頭上肩上沾了一層雪。白茸茸的。對臉你也猜不出他是誰。喝罷湯天完全黑下來時他才鉆進屋。他不想讓村人碰見。他叫家人封鎖他回來的消息。一連三天,他把自己禁在屋里,直到走掉。走那天的清晨,他向春桃提出了“離婚”的事。

春桃沒法相信——那時丈夫正臉對臉地摟著她親熱。剛剛行完房事,亢奮的激情尚在沉醉。丈夫含咬著她的耳垂說的,離婚不離家。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婚后三年兩載的時間里夫妻房事本該似饑如渴激情鼓蕩。然而春桃卻過早地步入了殘冬。公爹外出逃命,婆婆哭壞了眼睛,奶奶臥床難起。春桃頂著地主“孝子賢孫”的帽子、天天早起打掃長長的村街接受改造。一家三代三個女人的日子泡在苦水里熬。似玉如花漸已枯萎凋零,麻木的神經似乎淡忘了自己還有個丈夫尚在。這次家來,丈夫的反常舉動,讓她一時難以適應,又讓她覺得有罪孽之嫌。日子過得七零八散,哪有閑心做那男女交合之歡。然而,丈夫要。不,是男人要。且要得很是激烈——

被窩里,他脫去了她的紅兜肚,繡有并蒂花開的兜肚。他脫掉她的紅褲衩,褲襠處繡著一朵小荷花。小荷才露尖尖角。他把春桃扒得一絲不掛。于是一條赤身裸體的美人魚白凈嫩滑的任他撫摸,親吻。春桃微閉了雙眼,臉上泛起潮紅。煤油燈亮里她有些羞怯與惶然。像一條被久久遺棄在岸而凍僵的魚,漸漸地,在他暖暖的撫慰和熱燙燙的胸膛里蘇醒過來。春桃聽到了自己體內汁液潺潺的流動聲。四肢開始松懈舒展,像奔波勞碌了半輩子終于有了歇息的時刻。男人生就的像鋼槍一樣的“物件”在她荒草般的處女地舉堅開墾,那硬挺慢慢插入春桃體內,小心翼翼地再全部插入。讓她覺得微微有些脹痛,不由輕輕呻吟起來。他立刻與她接吻,示意春桃舌尖如何相互交媾。他下面的抽插并沒有停止。先是舒緩、如小橋流水,繼而轉為猛烈、似萬馬奔騰。再起暴風驟雨,欲掀倒兩個膠合的肉體像一葉小舟在黃河洪流中上下顛簸。他一刻不停,如黃河滔滔。時而情意綿綿,令春桃春心蕩漾。時而波濤洶涌,使春桃身心激昂。有時候她聽得到男人的骨節撕裂作響。待鋼槍突噴迸射,沾帶著她的元紅,亢奮中她才略感到有些麻木、微痛、甚至昏厥,但依然亢奮。她想不出,這個弱不經風的白面書生怎能掀起這般排山倒海的濤天大浪……這是春桃人生的“第一次”,本該發生在洞房花燭之夜的“第一次”,卻讓她苦苦等了許久許久。她,終于完成了從女孩到女人的嬗變。享受了性本能所賦予男人女人的些許美好。一連三天,他都要。要,給。春桃就把身子給他。每夜每夜,他們相互給予。不言不語。把房事做得有滋有味淋漓盡致。就在這溫馨之時,丈夫冷不丁提出了“離婚”。

春桃猶豫了一下,再沒了猶豫。她在離婚書上簽了名摁了手印。她知道,他是拿給相好瑞瑞作證明的。既然他鐵了心,只好由他去。老話說,強扭的瓜不甜啊。雖然春桃自己這樣寬慰自己,但她的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溢出眼眶,流下來。流成一串晶瑩剔透的珍珠。

雞叫頭遍。墻上的掛鐘嘀嗒嘀嗒地走。這是公爹在村里教小學時不可或缺的時刻表。嘀嗒聲里常在春桃耳畔響起公爹出走時的囑托:孩子,家里全靠你了。你受累了,孩子。春桃一把抹干淚水,一邊穿衣下床。說:

“這事,咱得瞞著娘和奶奶。”春桃當然指的是離婚的事。

“嗯。”被窩里應了一聲,繼續昏睡。

春桃進了西廂房的灶間屋。隔壁兩間是留給在外念書的老二結婚的。早已修整一新,就等往屋里背媳婦了。屋里暫存些五谷雜糧及農用家具。頭晚兒包的一篦簾餃子屋里凍著。雞蛋大蔥南瓜餡的。頭年秋末霜打的南瓜紐切片曬干儲存,現時用就水泡脹了、攥干,剁了餃子餡。跟新鮮的一樣好吃。出門餃子回頭面,是老輩傳下的規矩。都是圖個吉利圖個好。回來那晚,春桃搟了面條,寓意纏住他的腿。出門餃子。春桃剁餡、搟皮、包,她一人做。她不讓奶奶婆婆插手,要走了,讓男人多陪二位老人說說話。春桃把餃子一個一個捏成了鼓囊囊的元寶形——寓意男人在外招財進寶滾滾而來。望著自己在“離婚書”上摁過紅印印的手,現在又把餃子一個個下到鍋里。翻花的開水飄起一鍋的元寶餃子,春桃不禁淚水嘩嘩流。灶間騰騰蒸氣散漫開來,潮濕了春桃滿臉的暈紅。……

就在那年,春桃像一片頭茬荒地被開墾播種,那種子開始在肥沃田地中膨膨孕育。那時候,春桃第一次嘗到了女人懷孕的滋味。也是那時節,春桃趕上的偏偏是百年不遇的大饑荒。難以活命的真正的苦日子,奪走了她尚未面世的小生命……此是后話。

一條大道,像一把亮劍,把李莊集村一劈兩瓣。道兩旁盡一色的門市。雜貨鋪、五金店,門窗大開。酒館、飯店,幌子招牌在門前蕩。平日里,人跡稀疏,頗顯散淡、悠閑。道是石渣路。時有老牛破車木輪子咕嚕嚕碾過,小毛驢地排車吱呀吱呀地走,也有四掛大馬車搖晃著鈴鐺咣咣地奔。四個膠皮輪子的大解放大客車小轎車也路過,但甚少。集日,一切車輛牛馬,即使獨輪小推車,也得讓道于民、一律從村南土路繞過去。每月三、六、九日開集,一條大道人山人海,南北幾個街筒子也灌滿了人。今天的集有大戲有熱鬧,更是人挨人,人擠人。人頭攢動,熙熙攘攘,像黃河泛濫呈一片汪洋。人拉車要在人群里行進,只能一點一點地挪。云姐的丈夫高個子一聲接一聲地吆喝著:借光了借光了,讓讓了讓讓了,磕了碰了,對不起了,師傅嘗個臉、謝了!——隨著吆喝地排車蝸牛一樣舉步艱難地朝前移。好半天挨到了戲臺大廣場,寬闊的廣場也是人滿為患。戲臺前坐了黑壓壓一片,一個個仰著后腦勺伸長了脖子。廣場邊角處停放著自行車、獨輪小推車、地排車,家人隨遇而安坐在車上遠遠地看大戲。此刻鑼鼓緊敲猛打,正上演武戲。高個子的寶貝兒子一會兒毛驢騎脖一會兒撐在頭頂,小家伙依是哇啦的哭鬧。此時臺上咿咿呀呀又唱文戲。轉瞬間喇叭鳴奏帝王將相站滿一戲臺。甚是熱鬧。管你吃葷吃素或好酒好色,戲臺上總會找到各自的樂呵。戲迷們扎進戲里,哭的笑的喊的叫的跟著戲走。一群群孩子卻不買賬,驚天大戲也拴不住,他們滿場里躥跳,遭白眼挨斥搭沒心沒肺毫不在意。春桃的心思也不在戲上。她隨云姐、高個子擠到后臺,掐著錢讓人家“開臉”。帆布帳篷里擠出個圓腦袋,說歇晌的工夫再“開”。于是奶奶就說那咱趕快去吃晌(午飯),好早點回來“開”。

一家人就去羊肉湯泡饃。一口大鍋架在門旁,鍋里煮著羊骨架、上面飄著油穗子,鼓嘟嘟滾著老湯。老遠便嗅到了那股特別的腥香味。這家的男掌柜女掌柜,奶奶婆婆云姐連同春桃都認識。逢趕集辦事春桃都給奶奶婆婆捎碗羊湯回家。女掌柜肥臀豐乳,兩個葫蘆樣的大奶子顫顫悠悠地像要掉下來。她把一碗羊雜湯先端給了奶奶:老壽星哎,你看看肥不肥?夠不夠口?請慢用——碗里富溜富溜大半碗羊肚羊肝羊血羊臉的羊雜碎,溜溜滿的湯溢至碗邊飄著白花花油穗子和紅紅的辣椒油。奶奶吮吸一口、癟癟嘴說,香、辣、酸、咸,正可口。男掌柜接茬道,謝謝老壽星賞臉,勞駕光顧。男掌柜瘦小精干,就像他把自己的肉一塊一塊割下貼在了老婆身上,而瘦了自己。人瘦但精氣神足。飯桌間來往穿梭:好嘍,來嘍。個兒不大嗓門挺高。隨聲,一碗一碗羊湯端到吃客桌前。有傳言說,不少吃客上門多是沖了女掌柜的兩個大奶子。男掌柜哈哈一樂,那就讓大伙瞧個夠。女人也有好奇的,連同春桃,總想著自己的奶子比人家大些才好。女掌柜有時故意松開衣襟袒露胸懷把兩個肉葫蘆亮給大家看,讓姐妹們比。還風騷地給男人拋眉眼。但在奶奶面前她顯得卻很拘謹。熱情而禮貌:老壽星哎,再給您老添點熱湯。奶奶腸胃沒啥毛病,食欲大開。吃完羊雜又添了碗羊湯,半個饅頭掰碎泡湯里,湯泡饃也凈了碗底。公爹在家的時候,幾乎每年入冬都宰一頭小山羊,羊湯羊雜羊肉一家老少直吃到過年。起初春桃聞不慣那股特殊的腥香味兒,后來一碗一碗比奶奶多喝兩碗湯泡饃呢。現在家里連個羊毛也沒了,就剩兩只下蛋的雞,春桃不免自責做小的不孝。于是想等孩子生下來消停了到集上再抓只母羊羔兒一窩一窩地繁殖到先前的樣子。過年過節讓奶奶婆婆吃上羊湯泡饃。

歇晌。戲臺上擱把椅子,端坐一個老婊模樣的戲人兒。眼洼里鼻尖上重重地涂著白粉,臉蛋上印了兩個鮮紅鮮紅的圓。耳垂上掛兩串紅里泛黑的小辣椒,發際間插了朵狗尾巴花。后腦門上扎著個翹天小辮,一戳一戳地晃。看上去挺滑稽。是人似妖又像鬼。他半天一句、一句半天,一字一板、一板一眼,旁若無人地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說著。管你臺下有人無人、管你愛聽不聽。他不慌不忙,徑自一直說下去,像戲文且又不像——

善、有、善、報

惡、有、惡、報

人、在、做

天、在、看……

——此為歇晌戲。

歇晌間的戲也算戲,行話稱“坐戲”。大戲開臺,三天七日,不得空場。晌午,臺上臺下大伙們用餐的工夫就上坐戲。夜場散了之后,即使后半夜散戲,戲臺中央依然擱把椅子,空椅子,意喻大戲仍在繼續。行有行規,妖有妖法,春桃弄不懂,倒覺得那一字一頓的戲詞淺中藏深話外有音神秘詭異。聽得春桃心里有些不安,惶惶惑惑。

春桃跟隨云姐和高個子再次擠到后面戲臺的帳篷時,早有三五個孩兒開了臉,鉆出了帳篷,一臉紅黃黑藍的花哨,興致勃勃地被大人們帶離而去。人群還在朝前擠,高個子把兒子撐在頭頂擠了進去。云姐開道,春桃試了幾次仍近不得身,肚子圓鼓鼓的,礙了自個兒的路。這時候后臺篷帆布遮擋處掀開了一角,幾個類似跑龍套扮了相的正在為幾個孩童涂抹戲劇臉譜色彩。春桃揚手大聲喊,小師傅,我“開”,給我“開”。一個花臉扮相的漢子從里面探出光頭斜棱著身子跳下臺來,手里捏著油彩,對春桃說,大肚子媽媽你甭擠,別碰疼了孩子。甭急,我給你“開”。花臉男子托起春桃的下巴,一瞅,好像夢遇七仙女,他眼神倏地閃耀奕奕光彩。就相對的一瞅,春桃也錯愕一驚。男子灼灼火辣的眼神讓春桃剎那間想起另一個漢子——遠天遠地遠在北大荒的那個漢子。念想的火星兒一閃,春桃立即掐滅了它。春桃平靜心緒,微閉雙眼。任憑漢子動手為她“開臉”。花臉男子似乎也心緒撫平。給春桃先涂了底粉,然后手一下一下輕輕地在她臉頰上滑動,像撫摸那般輕、似輕撫那樣柔,溫溫的濕濕的,哪像個男人的手。春桃被撫慰得心潮漲起。但她聽到的卻分明是男人特有的粗獷喘息和咚咚的心跳,還有男性那固有的騰騰欲火熱辣辣的似要撲進胸懷。她的兩個鮮桃像注入了汁液開始膨脹。畢竟一男一女臉對臉相挨太近,稍有不慎怕會生發身體的觸摸或唇鼻胸部某處的碰撞。春桃屏住氣息,強裝平靜,臉蛋兒朝前努力著,被他“開”。身子躲著,像熟透的鮮桃,怕人摘……

“好啦。”花臉扮相的男子舉著小鏡讓春桃瞧。

“好美。”他一語雙關,自夸手藝臻美、更贊春桃美貌。兩眼噴射著性欲的火焰。又輕聲嘖嘖:好一個天仙喲。

春桃抿嘴一笑,看了一眼小鏡里的俊俏。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俊俏堪與《大上吊》的油頭粉面戲人媲美。春桃道聲謝謝,低下眉眼趕快離去。春桃再不敢多看那花臉漢子一眼,“開臉”的半個時辰里,春桃恍若夢境,她把眼前的火燒火燎和遠方另一個漢子的灼灼戳心疊在了一起。春桃身體里汁血暗涌,蕩蕩春潮。藍底白花的四方毛巾,從春桃頭頂蓋下來,像新娘子的蓋頭。額頭和耳際的散發垂下來。她欲遮掩一切,掩藏心中凸起的曾在遠天遠地的那場肉體耕耘播種導致今日所泛起的滿臉的潮紅。春桃心里慌慌的。她想避開所有人的窺覷,包括奶奶那驚怵而疑慮的眼神兒。

突然一陣暴風驟雨般的雀歡馬躍,鼓掌、呼號,戲臺前人潮涌動掀起波濤巨浪。臺上,《大上吊》中那個哀毀骨立的粉面女子,身體懸吊在空中蕩啊蕩,蕩得春桃眼睛濕濕的,淚珠滴落,她把戲里的故事與現實生活融混一體了。埋怨著,哭訴著,好好的一個人怎么說死就死了呢。因為,春桃也尋死過一次……

尋死。后來多少次憶起的時候,春桃怎么也記不清是在哪一天。

春桃只記得,原本日子過得好好的,不知咋的說變就變了。先是,各家種各家的地,各家吃各家的飯。后來,有了生產隊,土地歸隊里。村民們一塊兒種地掙工分,按分按人頭分錢分糧。吃飯還是各回各家。再后來,村里小學校改成了大食堂,全村男女老少都在食堂吃。白面饅頭,有菜有肉。吃得熱火朝天轟轟烈烈。再再后來,食堂解散了,隊里分口糧,各回各家吃。又吃回來了。恰恰在這時候,婆婆奶奶看出春桃喘氣粗身子沉嘔吐厭食。有喜了,懷上了。甭動了,不能再干活了。就讓春桃在家呆著養著,吃。豬肉炒白菜,小雞燉粉條,小米粥熬出一層油,紅糖、雞蛋,每天變著樣兒地吃。多吃點多吃點,孫孫長身體哩。婆婆奶奶忙得不亦樂乎。吃著吃著,肉沒了,只剩白菜;吃著吃著,菜沒了,只有小米粥;再后來,隊里不分口糧了,家里一個米粒也沒了。鍋里煮的只有野菜。

野菜后來也沒了。田埂上,大堤根,荒土坡,凡能長出野菜的地方腳印疊疊踏踏遍了。春桃漸瘦的兩腿如霜打的黃瓜硬是支撐著顯形的肚子滿世界找食。苦苦菜、蒲蒲丁、灰灰菜,月牙灣蘆葦叢連根帶梢刨干凈了。半棵柳三分荒地的枯草殘葉下春桃尋見了兩點綠。綠,是花葉小白菜。春桃把撲棱棱的葉子一片一片采下,留了根心待發新葉。小白菜潑辣,長得快。春夏秋三季只要撒下種,三五天便拱破地皮。過冬,凍不死。開春又是一片綠。半棵柳三分地靠黃河邊,十年九澇。雨水一多,河水一漲,大浪噗嗤一下吞掉一塊田土、連同莊稼棵子一起卷走。噗咚又一口,又吃掉一塊。水漫上來,老柳樹被淹了腰身,舉一頭垂柳秀發萋萋。黃河灘里的莊稼沉沒于一片汪洋。顆粒無收。半棵柳三分地后來充公歸隊撂了荒。春桃望著心疼,順手薅了荒草,松了土壤,種了一畦畦菠菜、小蔥、小油菜、小白菜,茄子、辣椒、黃瓜、豆角、胡蘿卜、青蘿卜、秋玉米,長成一片綠油油。天旱了,澆黃河水。水淹了,接茬再種。半棵柳三分地,春桃沒讓它空過肚子。她剛才采摘的小白菜,便是無意間撒落的籽粒。就因了春桃的心疼和勤快,公爹的地主帽子又加了“反攻倒算”一條增高了一層。每每想起,春桃覺得自己也成了把公爹逼走他鄉的兇手。想到此處,春桃長嘆了一口氣。瞄過黃河,遙望河北。北岸沒有村莊,沒有人煙,幸許會有野菜挖。岸邊一叢一叢的樹棵子應藏有誘惑,盡管有三兩棵大樹光禿禿枝杈沖天,如垂死前掙扎著絕望。河水瘦了,冰凍收縮了窄窄的河床。春桃大了膽子,從冰面上躡手躡腳滑過。然而返回的時候,冰層似有斷裂的聲響。春桃趕緊輕輕平躺下身子,匍匐爬行。附耳能聽得見冰下水流聲。她變換另一姿勢,讓身子輕輕翻轉,慢慢滾動,匆匆逃離出那片索命的冰層。有了半籃子的野菜,春桃抹過一絲安慰:一家人又能活過一兩天了。

春桃和婆婆奶奶幾乎同時進了家院。幾乎同時,三人一屁股癱在地上,似乎再沒有了一絲的力氣。奶奶瘦成了麻稈,皮包骨。稍不小心,那緊包的骨棱隨時都有咔嚓穿出的危險。婆婆浮腫,渾身腫脹得放亮。這兒那兒一摁一個坑兒。有日頭的天,奶奶拄了拐棍、拿著小掃帚,婆婆拎了細篩子布袋子,婆媳倆顫顫晃晃去河灘大路上收沙土。灘里的大路,人走車行牲畜踏,蓬松的沙土一腳下去一股煙兒。沿路把蓬松的沙土一層一層收了,細篩子過了,裝進布袋子。回家攤院里讓日頭曬,曬干曬透,捧到手里,雙手一握,那細沙從指縫里潺潺流盡,這才算好沙。存好。等春桃生下大孫兒,包裹孩兒的小布單展開,鋪上一層沙土。大孫子的屁股蛋兒、“小肉把兒”都包在細沙中。尿了屙了沙土吸蘊了。再換新沙。仍是細細的柔柔的溫溫的舒坦。黃河灘的子孫都是這么過來的,小東西,多有福分吶。

春桃攙扶起二老,埋怨:在家躺著呆著甭動啦,親娘、親奶奶哎。

春桃把野菜擇凈洗完,摻了些柳芽芽、紅薯梗,剁碎。碎成餃子餡。如果有把面就更好了,面、菜揉成團蒸了吃更抗餓。眼下一撮面也沒了,只能干煮菜。鍋里多添些水,燒開后細火慢慢熬。直到把一鍋菜湯熬成糨糊糊。服侍婆婆奶奶吃完躺下,春桃早已饑腸轆轆。她把鍋底的湯水舀干凈,細嚼慢咽,像品嘗往日的面條面葉慢慢咀嚼。春桃眼潮了,淚在眼眶里含著。她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字:死。這么熬下去,哪天哪年是個頭?她怕,怕熬著熬著,人沒啦……

這天,天完全黑透的時候,春桃溜出了村。她上穿偏大襟的黑夾襖,一條寬腰黑夾褲。扎緊了兩個褲腿,免得拖拉出響動。融入黑夜里即消無影跡。她沿著黃河大堤堤根悄悄地走。堤根部斜臥著三兩個護堤壩,壩上是柳林、蒿草。危急時可蔽身。她走的是二嬸領她走過的路。春桃微彎了腰,高抬腿、輕輕落,走出貓的步態。十步之內你捉不到她的腳步聲。漸漸地,對著河上的微白、沖著高空的反光,春桃瞅見灘地里的窩棚。木桿子茅草搭就的簡陋窩棚。生產隊派人看青遮風避雨的。灘地里凡有青苗的地塊都有個窩棚。白天有人看,夜里有人守。不然饑餓會把麥苗連根挖走,瞬間把一塊青苗啃個一干二凈。麥苗蹲盤了一冬,開春返青了。能聞到那綠綠的清香。靜夜里那香撲過來,撩撥得春桃心癢。春桃躡手躡腳走進麥田。心跳噗哧哧加快,像小兔子欲穿過兩顆鮮桃的間隙跳出胸口。她比第一次來“偷”恐懼驚慌得多。第一次有二嬸領著,她跟著做就行。這一次是她單獨一人來做“賊”。腳踏上麥苗,身子開始發抖,牙齒嗒嗒嗒打架。春桃真想落荒而逃。但,饑餓逼得她無路可逃。春桃蹲下身,鎮定自己。想,二嬸在就好了。二嬸有經驗。二嬸講,有一次她被逮住了,護青的從背后摟住她的腰,死死摟著不放。一手往下扒她的褲子,想她的好事,從后面干她。二嬸見多識廣,她不吃這個啞巴虧。二嬸歪脖子扭臉,薄嘴唇一個勁地往他臉上啃。啃得護青的亂了方寸,褲襠里掏出的“水槍”直勾勾開始瘋狂掃射。弄了二嬸一褲子的糨糊。小王八羔子,白忙活一回。二嬸認出那個護青的是小她十多歲但長她一輩的族門小叔。春桃想到這里,心里竟哧哧地笑了。身子不抖了,牙齒也不打架了。像有了主心骨。她掏出磨礪鋒快的剪刀,左手貼地皮抓住一把飄香的麥苗,唰地一剪子下去,那嫩苗就緊緊被攥在手里,好像填進肚里讓她壯了膽滋生出力。春桃動作輕巧,出手麻利,像描云繡花那般嫻熟。剪一把,移動一兩步。再剪幾把,再換個地方,剪。這樣剪過的麥地,看青的即使青天白日也不易看出問題。這樣剪過去,麥苗生長拔節也少受傷害。時間不長,春桃立即停剪。她胸前吊著的書包已裝滿了嫩嫩的麥苗,苗香撲鼻。春桃深深吸吮著清香起身回走的時侯,看青的走過來了。

從地面往上瞧,看青的人高馬大精力勃勃,好像饑餓抽不空摧不倒他。他從窩棚里鉆出來,伸著懶腰、嘿喲嘿喲的清著嗓子。嚓嚓地朝春桃走過來。春桃大吃一驚。不敢起身,不敢死等,更不敢怠慢。春桃急忙平身躺下,雙手抱住那包麥苗,就地打滾。從麥田往外滾。滾,用力滾,骨碌碌一下子滾進了一個深坑。或許看青的根本就沒有什么察覺。他扯著嗓門還唱小曲呢:

嘩啦啦的黃河水喲妹子白生生的腿,想得哥哥喲流口水;

紅撲撲的紅兜肚喲妹子奶頭頭的捂,望得哥哥喲心里苦……

春桃哭笑不得。她躺在坑里,這是隊上蓋倉庫取土留下的大坑。墜入坑底,她被摔得眼冒金星。坑里殘存稀泥污物。春桃要爬出去很不容易。只有一個出土的斜坡,早經雨水的沖刷變得陡峭。春桃爬了半天,上不去。滾了一身泥污。她暫停歇息,發現坑口有一墩救命的樹棵子。解開褲腰帶、扎腿帶,連接一起,鉤向樹墩,一次又一次。終于爬出大坑。春桃踉踉蹌蹌回到家,一書包的麥苗完好無損。褲腿里卻流出一股污血,褲襠里溢出一團血肉……她流產了。

春桃肚里的孩子沒了。春桃也不想活了。丈夫早和她離婚了,她和這個家沒瓜葛了。走(改嫁),暫時又走不出這個門,活,活比死還難。死吧,春桃決定死。死了,就一了百了啦。三天三夜,春桃滴水未進。她要把自己餓死。婆母娘手顫顫地喂她水喝,她咬緊了牙關。奶奶撫摸著她的臉頰,滴下淚滴兒,淚水冰冷。二位老人家也躺下了,一左一右依偎著她躺下。說,孩子,要死,咱一起死吧。

春桃哭了,眼淚像斷線的珠子往下掉。春桃嚶嚶地哭,淚水小溪潺潺流。哭著哭著,春桃突然不哭了,她起床下地了。

三個女人,抱頭大哭……

正午,陽光從高空照下來,春桃仰躺在奶奶的藤木椅里曬太陽,渾身溫溫暖暖的舒暢。枯黃圓闊的楊樹葉脫離枝椏輕悠悠落地瓜熟蒂落。堂屋門旁兩棵石榴樹葉兒開始枯萎凋零,掛滿枝頭的石榴紅瑩瑩亮晶晶的咧開了嘴。春桃摘下一個脹裂四分八瓣熟透的,一把果粒兒填進口,酸得她齜牙咧嘴。老話講,酸兒辣女。不知準不準?反正那顆酸石榴讓她吃得所剩無幾、不止一次酸倒牙。是兒是女,春桃都喜歡。長相像爹像娘她都不在意。(可千千萬萬別像了那個天遠地遠的漢子的模樣!)。溫溫暖暖的陽光照著滋潤著她圓圓的大肚子,滋潤得肚里的小淘氣開始踢腳蹬腿。哎喲喲,寶貝寶貝,踢著娘了,輕點輕點兒,寶貝。春桃笑出了聲。

“喵兒——”老花貓舒展了蜷縮的身子從門墩子上躍下,斜身瞪眼地向春桃瞅。陽光映照它兩眼火亮,恨恨的怒火以示抗議春桃不該驚擾它的美夢。老花貓在院里轉了轉、四處尋覓不見喂養它的老主人,似有些心灰意冷,悻悻然亦步亦趨躲進奶奶的屋去,一晃一晃,拖拉著即將臨產的大肚子。

秋冬交替,變化無常。忽冷忽熱,時而風、時而雨,一會兒艷陽高照、一會兒雪花飄飄。老天閑得難忍變著法地折騰。村里人也呆不住,閑事閑辦,扎堆兒辦事的多起來,這家閨女相親、那家兒子娶妻,嬰兒過百天的、老人慶大壽的……喜慶事長了腿街前街后村東村西到處竄。反正冬閑日子長有的是時間,你家他家的有事慢慢辦嘛。奶奶在王姓族里輩分算不上最大,論年紀可稱得上高壽,脾氣秉性、處事為人很受尊崇。所以村里喜慶事幾乎她都坐在上席,被老壽星老奶奶地喊著敬著。這天奶奶拄了龍頭拐杖被請去“吃喜”,婆婆自然也得跟了去,奶奶離不開婆婆攙著扶著的保鏢一樣的守衛照顧,婆媳一起吃喜便自然而然順理成章了。春桃一人在家。掐算著離“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尚有三天兩日,奶奶婆婆也就放心而去。再說,奶奶已捎信給二嬸回家,二嬸是巫婆也是接生婆。萬事俱備,只等“分娩”了。

春桃微閉雙眼,藤椅里躺著享受陽光的撫慰。突然她聽到一記尖利刺耳的怪叫,像炸雷撕裂樹皮。只短暫的兩聲,便被扼制住了。她看見院門外人影一閃,有棍棒斷裂聲。妖怪!那人罵了一句鬼話。與此同時,奶奶的大貍貓從院門下的狗洞里跑過來,口里叼著一只小花貓。小花貓像遭遇打劫渾身上下的毛糾纏著打成了綹。大貍貓失魂落魄正欲逃進屋去,望著瞪大眼睛的春桃它愣怔怔停下了。春桃本能地起身想看看貓兒娘倆怎么了?——這一看不得了,春桃嚇得“娘啊”一聲尖叫,渾身顫栗“噗哧”一下摔倒在地。重重墜地,難以起身。她看見小花貓腦門上只長了一個朝天的眼,獨眼。老話叫“天眼”。只有千年修煉成道萬年修心成仙者才有可能長的天眼。她懷疑大白天撞見鬼啦!大貍貓不動,春桃的尖叫如同老主人拐棍襲來一般使它驚恐地拋下小花貓奪路而逃。小花貓茍延殘喘,一只獨眼圓圓地瞪大瞅她。春桃再次被驚嚇,渾身痙攣,冷汗涔涔。兩腿癱軟,站不起身。她慌亂地向東廂房爬,逃命一樣如劫后余生。

春桃爬進自己的屋還是站不起來,總覺著那只“天眼”一直跟著她。當她兩眼從迷惘眩暈中清醒過來,才感受到褲襠里有黏糊糊的東西,褲角處有血水流出。緊接著肚腹一陣巨痛,她預感到是孩子在往下墜。小東西要提前降臨人間。春桃解開褲帶,集中精力,忍住巨痛,和肚里的小生命一起用力,用力。終于,一團血肉疙瘩熱烘烘蠕動出來。春桃拿起早已備好的剪刀,剪斷臍帶,看清了小家伙的“肉把兒”——是大胖小子。可是,臍帶纏脖兒。左一圈兒右一圈兒解去,孩兒沒有哭聲。她聽老人說過,這叫暫時的“草迷”,拍拍屁股會醒過來。于是春桃就輕輕地拍。拍了片刻,不見反應。春桃有些惶恐,忙掏了掏孩兒口里的粘液,嘴對嘴吸吮了幾口,仍不醒。春桃有些驚愕慌亂,下力地猛拍猛打……孩兒竟然發出“哇”的一聲哭叫。謝天謝地!春桃揪起的心放回原處。接下來她便鎮定自如多了。春桃先把孩子身上的粘液擦拭干凈,用小布單包裹好,再把自己身上的血污擦去。然后抱著孩子,從地上爬起,上床鉆進了被窩。不知不覺地睡過去了。

睡夢里,春桃夢見了小花貓。奄奄一息的小花貓一翻身從地上站起來,“天眼”圓睜。圓眼漸漸放大,大成一個會飛的黑洞追她。她逃到哪兒,那黑洞就跟到哪兒,掙脫不去。春桃跑啊跑,跑出家門、跑上村街、跑到黃河灘。黑洞變成怪物的血盆大口,血口大開要把她活吞。看看沒了退路,春桃飛身跳進黃河,咕咚沉下河底——救命,救命。她把自己喊醒了。

婆婆坐在床幫,抹去她眼角的淚。說,不怕不怕,沒事了……

奶奶在院內點燃三炷香,插在天神地神牌位的香爐內,輕煙繚繞。奶奶雙手合掌念念祈禱。小花貓擱置在靠墻的供桌上,早斷了氣。看來奶奶婆婆早就知道花貍貓生了個“天眼”,龍頭拐杖前些日子不斷地敲打,敢情那是在轟趕它們搬家呢。看著奶奶拿布單將“天眼”包裹后走出院門野外埋掉。春桃頭皮一緊一緊的,像遭受一條長長的繩索捆綁,總覺著那只“天眼”即使埋在地里也依然圓鼓鼓地在瞪她,無處不在地瞪她。奶奶說過她婆婆的婆婆說,爺爺是馬脫生轉世。那時爺爺的爺爺是大財主,擁有四掛馬的鐵皮轱轆大車。那天一匹黑馬突然倒地而死,爺爺呱呱落地而生。一死一生,黑馬就托生成了爺爺。所以爺爺一輩子吃苦受累牛馬一樣沒過過好日子。這么說春桃愈加懼怕,難道肚里的孩子注定是“天眼”投胎轉世?

會巫術能過陰的二嬸說,人到陰間要經九九八十一難,最后喝過“迷昏湯”、走過“奈何橋”,就投胎轉生了。逃過“迷昏湯”的,來到人世就多長一只眼——長在兩眉中間的額頭上——就叫“天眼”。肉體凡胎是看不見的。只有長”天眼”的,能看到他的來世今生和過去前一輩子的一切一切。這么說,如果小兒子是長“天眼”的小貓轉世,春桃和遠天遠地的那個漢子的耕耘播種他都會看得清清楚楚。春桃覺得捆綁她的繩索從貓眼那兒一下轉到小兒子這里,勒緊了一拽。越勒越緊。勒得她喘不出氣。春桃怯怯地,仔仔細細觀察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小東西眼皮拉拉得細長,一點不像死去的丈夫、也不像她;厚嘴唇翻裂著,倒像那個他;獨有高鼻梁凸起超越眉骨的大額頭略顯祖傳的基象。真不該懷上他,春桃此刻后悔當初。

滿月,百天,直至一歲生日,小兒子本該辦的喜慶全沒辦。那時節小花貓“天眼”的事在村里傳傳的熱火朝天,村人們驚奇、猜疑、惶恐,還有幸災樂禍,處處彌漫。奶奶不想火上加油。她知道憑她和公爹多年在眾人心中扎下的根基,孫子的每一個喜慶都會收到豐厚的禮金禮品。不要,奶奶毅然決然。她沖著懷抱的重孫子說道:

——“么”,咱什么都不辦。“么”照樣能長成個大老爺們。

奶奶的“么”是重孫子的小名。春桃起的名。既然生他時盡是些妖魔鬼怪,那索性起名“么”(與“魔”同音)。春桃說這叫以毒攻毒。

“么”,確實古怪,與眾不同。會爬了能走了,沒生過病。卻不會說話。大腦袋晃晃著,厚嘴唇翹翹著,咿咿呀呀吐出的是什么誰也聽不懂。每每天黑了入夜了,他就開始大哭大鬧起來。有時候滿屋亂跑,哭著,喊著,似乎在喊“虎——虎——”好像滿屋里有無數的老虎野獸藏著要吃他。春桃抱他,他又抓又撓。春桃的頭發被撕扯掉絲絲綹綹,臉上抓出些指痕。狠狠抓撓的力氣仿佛是黑暗里有看不見的手在幫他,如同鬼魂附體那般有力。他從春桃懷里往下一墜,回手把春桃推了個趔趄。瞪眼沖春桃喊“虎——虎——”春桃無可奈何。一夜一夜,被他糾纏得筋疲力盡,沒完沒了。

二嬸說,“么”長著三只眼——多了那只額頭上的“天眼”,也叫陰陽眼,他白天看得清陽間,夜里看得清陰間。 只有摘掉“天眼”他才看不到過去的自己、看不到全家的過去。才能開口說人話。于是春桃抱著“么”,和奶奶婆婆,陪二嬸一起忙活著給“么”施法“摘眼”。二嬸施展了渾身解數,整整忙了兩天兩夜。毫無結果。二嬸說,最后一招:讓他死一回,才能摘掉。

春桃說:那就讓他……死——

春桃坐上了火車。后來心里常常回味那一次行程的危險與浪漫。

走平地過大橋爬山坡穿隧道哐當哐當老牛拉破車不慌不忙哐當了三天三夜才到了終點站。下了火車轉客車,春桃隨人流緊趕慢趕好歹上了趕往丈夫駐地的最后一趟大客車。車駛離小站,大風雪席卷而來。雪片像撕破高空千百年堆積的棉花如今一古腦的撒落。一朵一朵,一片一片,一層一層,沒完沒了。風趁勢而入,托起半空的雪花橫沖直撞,把天地間攪得迷迷茫茫浩浩蕩蕩。對面看不見人影。春桃第一次經見這北大荒的“大煙泡”,也叫“封門雪”。顧名思義,封門雪的天,人出不得門。春桃擋不住,十多年的光景終有了丈夫的信息,且他又身患重病。春桃心如火焚,恨不能一步躥到丈夫身邊。風雪里大客車左搖右晃半路上擱淺了——風雪旋高的雪丘擋了路。客車返回,扔下幾個人縮頭烏龜樣彎腰急行。春桃被甩在后面。雪,劈頭蓋臉砸得她喘不上氣。風,像狂滔滾滾撲上身,兩腿似注了鉛死沉死沉,舉步極艱。如果停下腳步不動,大煙泡圍著你旋啊旋,旋起個雪丘直到把人淹埋。早年間荒野里有過,凍僵的尸體掰也掰不開。春桃不能被雪埋掉。她祈求蒼天保佑。她渴望一會兒能有來人拉她一把,不管好人歹人她都愿意。她企盼著前方能有村莊,她會懇求人家留她,不管是好人家還是歹人家。春桃掙扎在狼煙遍野的風雪里。

駕兒——身后傳來一聲鞭響。一匹白馬搖著鈴鐺停下,是一架馬爬犁。趕馬的漢子頭戴狐貍帽,茸茸長毛遮了臉。一件棉大衣裹身,狗皮褲,烏拉鞋。地上一戳,像一頭黑瞎子(黑熊)。爬犁上還有兩人也穿裹得嚴嚴實實。春桃坐上馬爬犁。謝天謝地總算碰上了好人。

三間茅草屋成了白蘑菇。縷縷炊煙被風雪扭轉升騰,證實一片白蘑菇下尚有村莊的存在。春桃隨好心的大嬸鉆進屋。三間屋中間是廚房。東西兩邊各盤一鍋灶,灶洞通向隔壁的大炕,做飯炒菜熬湯燒熱東西兩個火炕。大嬸不讓春桃插手,不大工夫飯菜端上桌。豬肉燉酸菜一大盆,苞米馇子干飯一大鍋。全家盤腿上炕。大嬸沖兒子說,柱子,叫嫂子。柱子的四方大臉唰地紅了:嫂子,吃飯。叫得春桃差點掉下淚來:好人家呀。

好人家的日子過得也不省心。家底薄,日子一般。老兩口厚道善良,老來得子。柱子三十出頭才娶上媳婦。柱子做人實在憨厚,嘴皮子笨。媳婦三天五日地總住娘家。老兩口左一趟右一趟地去“請”。生了孩兒,就能拴住腿。春桃給大嬸出主意。大嬸說,懷不上,半年了,觀音菩薩也拜了。大嬸帶著遺憾睡著了。……風山風三,一刮三天。春桃被好人家強行挽留熱炕頭睡了三天吃了三天。三天里,春桃給柱子大兄弟做了雙千層底的鞋;給大叔繡了個裝旱煙的煙荷包,上有一朵小荷花頂著顆露珠呢;給大嬸剪下許多花樣,帽子的鞋上的圍裙腰帶的許多許多。嬸呀,帶著兒媳一起繡。一針一線、千絲萬縷的,興許能拴住女人的心。大嬸感動得掉眼淚,說,孩兒呀,下輩子能做我兒媳,算我修了大德、燒了高香啦。

翌日,老天放晴。東天的日頭渾渾然劃出一個光圈兒。柱子套好馬爬犁,春桃坐穩。駕兒——鞭響蹄疾,馬爬犁朝著春桃丈夫的駐地奔去……

房門開啟。門里門外兩個人霎時傻呆呆愣住。弱不經風的男人瘦脫了相。祖宗傳承的血脈骨骼尚在:國字臉,高鼻梁,深眼窩,大額頭。瘦如麻稈的身子,竟硬硬地挺了這多年。男人也難相信,眼前這個大他三歲的女人守護著兩位老人跌跌撞撞這多年卻依舊風韻不減。兩人尷尬了半天,沒擁抱,沒接吻,莊稼人心里念著疼著就是最親最好了。一間屋,盤了一個火炕,支一爐子,占去大半。礦上的家屬房全這樣。好在西墻的玻璃窗很敞亮,午后的陽光穿過玻璃射落在炕暖融融的。兩人在陽光里說著話,覺著心里身外好溫暖。他說,當年他懷揣“離婚書”趕到學校,相好的瑞瑞已經同家人搬到另一個城市了。一氣之下他闖到了北大荒。現在他是礦子弟小學教師,也算有了用武之地。卻病倒在講堂上。多年的坎坷把他拖垮了,病魔吞噬著他的骨肉精血病入膏肓。望著春桃,他復燃起希望,開始膨脹、亢奮。他指著窗外夕陽下一片寬闊的操場、一排紅磚藍瓦的校舍,對春桃說:

你來給孩子上課。我念的那點書,早當咸菜就飯吃了。凈說夢話。

不是夢話。多年前我就想,咱倆一起教書掙錢,買上大宅子,爹娘奶奶二弟全家團聚,把家安在這兒。咱還得多生孩子,男孩女孩生一窩,讓老人跟前子孫滿堂。

春桃聽得心里酸酸的,眼淚汪汪的。當夜兩人開始“生孩子”的耕耘播種。像霜打的茄子男人的那家伙舉而不起,軟塌塌的。他不死心,又忙活了幾次,仍寸土未進。如銹斑殘損的犁鏵,耕不動那片沃土荒地,播不下種子。他摟著春桃柔軟的身子說:“我怕不行了,咱生不了孩兒啦。”春桃安慰他:“甭瞎說。等你病好了,復了元氣,咱再生。”直至天亮他才實實牢牢睡去。春桃起床,不由撫摸了一下他的襠,那家伙仍然軟軟溜溜的。接下來的日子過得很快很愜意。春桃變著花樣伺候他的一日三餐。小屋清掃干凈,衣物收拾齊整。屋里有女人才有家的味道。左鄰右舍串門的,小學生來看老師的。屋里溫溫的蕩漾春風。這天夜里,那軟綿綿的家伙有些勃起。他喜出望外。像拉套的老牛,他卯足了力氣,企望將勃起的家伙耕入沃土,撒下種子,連同最后的一滴精血。春桃依順他。聽得見他血液流淌,骨骼作響。他心跳狂烈,大汗淋淋。隨著一聲撕心裂肺的叫,他從春桃身子上滑落下來……丈夫停止了呼吸,為下一代,終結了生命。

完善了丈夫的后事,春桃懷著希望回關里老家。路經三間蘑菇房柱子家的時候,熟門熟路,她敲開了好心人家的門。

開門的是柱子。大冷的天,柱子一身襯衣襯褲。年輕壯實的漢子,一身的雄健剽悍:大臉、厚唇,長眼、寬肩,兩臂粗壯、雙腿如柱。大腿間鼓囊囊拱成一個小山包。媳婦一直未歸,那山包越拱越大。爸媽去娘娘廟求子了。柱子剛從被窩里爬出來,熱飯。那山包里的一桿鋼槍一夜未倒,一戳一戳欲穿透襯褲掃射個痛快。春桃突有奇望。而且即刻決定,把想望變成現實。她佯裝視而不見,轉身時故意摩挲了一下那桿鋼槍。又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往灶膛里填柴,讓熊熊火光遮映她面如灼灼桃花的臉。柱子愣怔一下,鋼槍支著,問:大哥呢?嫂子。春桃回道:走了,心梗要了命。柱子不再言語,心情卻放松了許多。春桃又續了幾把柴,推開間壁門,讓騰騰蒸氣彌漫得屋內渺渺茫茫如紗帳降落。春桃把決定變成行動。她要單刀直入,實現夢想。即使做一回世上最壞的女人,也不能放棄。因為她覺著自己也是在實施男人的希望,生孩子,子孫滿堂。她沒有任何猶豫和顧慮。她以放蕩不羈、厚顏無恥的挑逗引誘開口:

“媳婦拴不住,是不是你那男人的東西有毛病呀?”

“誰說有毛病!不信看看——”一個激將法,氣得柱子把自己扒個凈光。鋼槍掙脫了束縛直硬硬昂首挺胸勢不可擋。春桃解衣脫褲,直截了當、大言不慚:來,把我當你媳婦試試。

柱子懂了,他駿馬跨身,把槍的硬挺插入身下的女人。他鑼鼓鏗鏘萬馬奔騰,在草原上歡呼跳躍。兩人交媾廝纏,難解難分。直至,他突噴迸射灌滿那片沃土,如播種萬畝良田。那顆顆豐收在望的種子,定能出土發芽,茁壯成長。春桃放心了,再不擔心瞎了收成。柱子舒身了,騰云駕霧地舒。

柱子說:好,好死了。嫁給我吧?

春桃說:傻話,我大你十幾歲呢。

柱子說:不怕,我愿意。

春桃說:別犯傻。跟媳婦好好過日子。

柱子說:那,我會想你。

春桃說:不,把我忘掉。

柱子說:把你藏心里。

春桃說:你是個好男人。

春桃欲起身,柱子舍不得。瞬間男人的家伙在女人的窟窿里膨脹得如弓。崩崩崩,繃緊的弓。又扼止不住。春桃依順他,任他上下抽插裹風挾浪排山倒海直到一箭射得心滿意足悅魄銷魂……

后來,春桃就生下了“么”。

二嬸說,“么”死一次,才能摘掉“天眼”。

春桃說,中,死一次吧。只要能摘掉“天眼”。

婆婆搖頭不肯。奶奶死活不同意。事情就耽擱下來。

三天兩頭地,“么”就犯魔,滿屋滿院跑,見誰抓撓誰,嘴上喊的還是:虎。虎。誰也不讓抱,盡往床底下鉆,屋門后藏。有一次大白天撞了鬼,“么”犯了魔。春桃抓不住,他跑呀跳呀,一頭栽倒在半棵柳,昏厥不醒。

一家人慌了。找來二嬸招魂。二嬸兩只手指蘸了白酒,在“么”的腦門上畫著圈兒,口中嘰里咕嚕地念著咒。然后拿黃表紙曲里拐彎地畫了符兒,囑咐春桃燃了香,帶著符,出了家門不準回頭,一直走到半棵柳。在“么”昏厥的地方,插了香、燒了黃表紙。往家招魂。二嬸拿著“么”的花兜肚,婆母娘揚起“么”的花褲衩,一起招瑰。

“——么,回來。跟奶奶回家。”花褲衩在空中飄。

“——么,回啦。跟奶奶回啦。”花兜肚在空中揚。

“——兒呀,跟娘回家——回家——”招魂聲四處蕩。

黑燈瞎火的夜晚,黃河灘、黃河水、黃河堤靜寂無語,也像丟了魂。在沉沉無語的黑夜,招魂聲顯得格外凄涼格外恐怖格外揪心。

一只貓頭鷹,從柳林深處騰起,撲棱棱鉆上夜空。

一顆流星,從天幕上劃過,一閃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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