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
1.
她是我的課代表。她叫苗馨。
高一開學第一節課就是我的。照例是自我介紹,選課代表。語文課代表向來是個苦差,收周記、作文、筆記、基訓,布置作業,學生對于語文作業的拖沓,使這項工作變得繁雜、難纏,需要很強悍、很聰慧的角色才能勝任,很多學生都唯恐避之不及。不知是受我豪言壯語的蠱惑,還是她本身就沖著這一重任而來,我剛講完請有興趣的同學自薦,坐在角落里的她就霍地站了起來,說,我想當。
皮膚油黑,很健康的膚色;聲音清脆,很果斷的語氣;扎著高高的馬尾辮,很潑辣的樣子。我心中先就有幾分中意了,等她的下文。
我力氣大,搬作業沒問題;我很兇,收作業沒問題;我喜歡語文,在班上領個頭,沒問題;還有,我喜歡你,配合您也肯定沒問題。我叫苗馨,禾苗的苗,馨香的馨,名字文氣,我人很武氣。哈哈。
我被她一下說懵了,后面幾個起來自薦的同學說了什么,我完全沒印象。下課后,她又單獨找到我,咧開嘴,向上擠著鼻子,眼睛灼灼地望著我笑:“這個課代表,我是真的很想當,您不會不給我機會吧?”我心里歡喜還來不及,哪里還會拒絕?
事實證明,她很實事求是地介紹了自己。收作業時,她一組一組去催,每一個沒有交作業的,都被她催得焦頭爛額,最后不得不乖乖交上來;每一個沒有認真完成作業的,都被她批評了一頓,直到做好再交;她搬作業,不管多重,都是嘻嘻地笑著,沒有半絲兒嬌滴滴的小女孩相;成績上,她也是一馬當先,從未下過前五名。一年過去,語文作業這一老大難的問題,不再成為問題,班級的語文成績也明顯提高。
上課下課,苗馨都是最活躍的,上課答題,聲音洪亮,邏輯清楚;下課瘋玩,到處都灑落笑聲,凡她所到之處,沒有人不被感染的。看上去,她就是一個沒心沒肺的家伙。
2.
然而,天下沒有無緣無故的歡喜,也斷然不會有無緣無故的憂傷。自高二起,苗馨的周記與作文里,開始出現一個孤獨的女孩,這個女孩時而獨自走在校園操場上看滿天星斗,時而又立于深秋黃葉中吟滿目蕭條。彼時我還不以為意,次數多了,我便在后批語,曰,文辭美則美矣,卻未免過于清寂,似乎與你活潑歡喜的性情相違。其實,我的語中之語,還有為文造情之嫌。她卻并不在意,依然寫著那些憂愁苦悶、孤獨無依的文字,而課內課外,又依然是嬉笑怒罵。
在一次江南詞的課里,我讓學生給韋莊的《菩薩蠻·人人盡說江南好》即興譜曲,苗馨與鄰座的女孩凌雪合作唱了一曲,旋律悠揚婉轉,哀而不傷,聲音清脆果敢中隱含江南水氣,全然不似她人前大大咧咧的樣子,令我大開眼界。我隨口問道,你怎么什么都會啊?同學們一齊說,老師,她不是什么都會,這個才是她的專業!——啊?可是,她是憑文化成績考進來的呢!——她的鋼琴,在初中就過了十級了!……
下課后,她又笑著叫“芳姐”,她要和我說說事。原來,最近,就要不要繼續學鋼琴,她與家人產生了矛盾。她說,我知道我天資并不聰穎,我的這點學習成績,完全是靠付出比別人更多的努力才得到的,有時候你講文言文、詩詞,別人都聽懂了,我就是不懂,課后要花好多時間才能明白,我覺得自己很笨,但我知道笨鳥要先飛的道理,我長這么大,唯一喜歡的事情就是彈鋼琴,小學和初中時學得用心,也還罷了,把它當作業余愛好,不小心就彈到十級。到高中,家人不再支持我彈下去,一者覺得我手指短,根本不是彈鋼琴的料,二者覺得彈鋼琴難就業,不如當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再加上社會對藝術生的鄙視、偏見,令媽媽擔心我出去集訓會染上一身壞習氣回來,我該如何是好?
說著說著,她的眼角有了淚,只是她倔強,強生生地將淚咽了回去。
她伸出手指給我看,屬于鋼琴家的白晳修長的手,在她這里完全沒有,她的手指與平常人并無二致,張開來根本達不到八個音鍵的寬度。很顯然,從硬件上講,她就像《射雕英雄傳》里郭靖一樣的人物。看著她,想象她往常坐在鋼琴前連續幾小時的練習,那在黑白琴鍵上跳動的手指,靈動中不失沉穩,駕馭著美妙的音符,抒發著她內在奔放的情感,我沉默了。
你也覺得我不應該繼續練琴么?她的淚再一次涌起,再一次被她吞了回去。
當然不是。只是,藝術之路艱難兇險,你還小,有能力去迎接一切么?她又笑起來,我像是那種會倒在途中的人么?你看我,好強壯。說完,她挼起袖子,展示她的肌肉,笑得更歡了。
那么,去追求你喜愛的吧!只是在前進的路途中,要記得出發的初衷,不要把自己丟了,并且要記得,藝術是相通的,鋼琴的彈奏固然需要技術,但真正的藝術絕不只是技術,而是對生活的情意……
她大笑起來,芳姐,你又要宣傳你的唯語文論啦!不過我會多看書多修煉,不至于只會彈鋼琴的。
3.
從那以后,她又正式拿起了鋼琴,每天第八節課去學校琴房練琴,周末請專門的老師教。常聽人說彈鋼琴是一件極枯燥的事,一個琴譜練上幾百上千遍,每一個音符的揣摩都是漫長的過程,沒有相當的定力根本做不到極致。難以想象像苗馨這樣的女孩,安靜地沉醉在琴音里是個什么樣子。
后來幾次在大街上碰到她,都是行色匆匆。一問,她是去學鋼琴。看來,她的斗爭取得勝利,家人已經全力以赴地支持她的選擇。為此,我為她深感欣慰。
直到高二要結束時,班上的藝術生都陸陸續續參加各種集訓,苗馨總不肯動。說是要聽芳姐的課,不然出去就沒機會了。那段時間,她除了上課和睡覺,都泡在琴房里。這種情形持續到她離開之前,我見她臉色愈益愁苦,只顧埋頭苦讀,大笑姑婆的笑聲完全不見了,心里擔憂她是否壓力太大。對于一個真正熱愛藝術的人,壓力是一把雙刃劍,它能成就一個人,也完全可能毀了一個人。
終于,她還是熬不住,來找我了。她臉色凝重,說,為了學鋼琴,家里把房子賣了。
我的心一沉,不知怎么回她。
她說,拿家里用在我學鋼琴上的錢去做個生意,也不是小本經營了,我知道,我沒有回頭路可以走,而且只能成功,不能失敗。說這話時,她的臉上有“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
我知道,那個大笑姑婆,那種爽朗的大笑,被現實捆挷住了。但是,捆挷之后再獲得的自由,更值得珍惜,不是嗎?
她又說,不過我會幫他們賺回來的,課代表的事,您只能讓他人代勞了。她又笑了,笑得有些苦澀。少年已然識得愁滋味。
這是她與我分別之前的最后一次談話。如今,她遠在異鄉求學,結果如何不得而知,但以她的倔強與努力,相信一切會好起來。
我常常想象她坐在鋼琴前的樣子,說來遺憾,兩年來,我未曾聽她彈過一首曲子。然而,這正好又令人充滿期待,學成歸來的她,飲得生活泉露的她,靈動的手指在黑白鍵之間跳躍,音符轉換間,定然寫滿她的笑,她的淚,她的“人”字,她對生命意義的終極詮釋。大笑姑婆的笑聲,也必定能再次灑滿她的四周,如同那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的清江之水,終將奔騰到自己的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