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艷玲



[摘要]《邯鄲夢記》的故事結構與度脫劇一致,在內容上表現了道教的多重意象,在主題上也宣揚了人生如夢的思想,引導人們尋仙訪道。這些都構成了作品的道教色彩。然而,《邯鄲夢記》在度脫劇的結構中走向盧生的俗世生活體驗,表現了人性本質的多重追求,凸顯了被度者的個性,宣揚了現實人間,從而大大削弱了道教色彩。在情節上,《邯鄲夢記》擺脫了度脫劇傳統的啟悟模式,形成了體驗模式的表現。因此,《邯鄲夢記》對道教的宣揚實在彼岸,對于人世的關愛才是真正的立足點和出發點。
[關鍵詞]《邯鄲夢記》;度脫劇;道教哲理;啟悟模式;體驗模式
[中圖分類號]I238[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3541(2014)03-0019-06
黃粱夢故事類型,“最古老的根扎在宗教思想之中”[1](p85)。《邯鄲夢記》的創作也體現出一定的道教色彩。
一、度脫劇的結構與情節
我國古代戲劇中關于道教的作品,大致歸為神仙道化劇。按照青木正兒的說法,神仙道化劇大體可以分為兩類,即神仙度化凡人的“度脫劇”以及神仙被貶謫凡間后悟道回歸的“謫仙投胎劇”[2](p26)。度脫劇,是通過宗教拯救的方式,使人們擺脫人間的榮華富貴和酒色財氣[3](p255),其情節結構主要表現為:“仙佛度人成仙成佛。”[4](p155)《邯鄲夢記》的主要內容是盧生的黃粱一夢,但從故事的整體結構來看,敘述的是呂洞賓度化盧生,黃粱夢是作為度化的方式出現的,因而《邯鄲夢記》帶有鮮明的度脫劇色彩。
度脫劇包含四個要素:
“度人者”和“被度者”(戲劇人物);度人的行動(戲劇動作);悟道;成仙或獲得永恒的生命(結果)。用一句話將這些要素串聯起來:“被度者”通過“度人者”的幫助,經過度脫的過程和行動,領悟生命的真義,最后得到生命的超生——成仙成佛。這就是“度脫劇”的一般模式[5](p157)。
結合度脫劇的四要素來看《邯鄲夢記》,“度人者”是呂洞賓,“被度者”是盧生,“度人的行動”是黃粱夢,“悟道”是指盧生終于拋卻世俗欲望,“成仙或獲得永恒的生命”是指盧生成為蓬萊仙境的掃花使者。盧生在呂洞賓的幫助下,通過黃粱夢領悟到生命的真義,最后得道成仙。
從度脫劇的結構來看,《邯鄲夢記》的故事內容如圖1所示:
《邯鄲夢記》的故事結構有四個層次:第一層次是度脫劇的整體結構,主要敘述呂洞賓度化盧生成仙的故事。第二層次是黃粱夢故事。在度化盧生的過程中,呂洞賓用瓷枕讓盧生做了一個黃粱美夢。盧生帶著無限的人生欲望進入夢鄉,在夢中經歷了欲望滿足的人生,夢醒后終于認識到一切欲望不過是一場夢幻,從而得到認識的提高,進而被度化成仙。黃粱夢是呂洞賓幫助盧生成仙的方式,也是《邯鄲夢記》描寫的主要內容。第三層次是盧生的得意人生。盧生原本有很多欲望,在黃粱夢中都一一得到實現,包括娶高門女、狀元及第、出將入相、子孫昌盛、延年益壽。第四層次是盧生的功名理想。對于讀書人盧生而言,人生的最大欲望莫過于功名,因而《邯鄲夢記》也把盧生對功名的追求作為重點敘述。盧生高中狀元后,立刻被任翰林院學士,官知制誥。之后在陜州鑿石通河,成就一番事業。接著被派往邊疆,阻擊番軍入侵。盧生不僅打敗番兵,還乘勝追擊,開邊九百里,為大唐事業立下赫赫戰功。功成回朝,盧生被封定西侯,“食邑三千戶”,“加太子太保兵部尚書同平章軍國大事”[6](p2509)。功成名就,遭人陷害,最終被流放鬼門關,經歷了人生的嚴重打擊。真相大白之后,回朝為相,把持朝政二十余年,功名之盛達到頂峰。《邯鄲夢記》為了更好地表現盧生的功名理想,還設計了一條副線,以促成功名的變化和跌宕起伏。副線以宇文融為核心,以宇文融和盧生的矛盾展開,集中表現在宇文融對盧生的三次迫害。第一次是揭發盧生偷寫誥書,致使盧生被派往陜州,不得不面臨鑿石通河的艱難任務。第二次是向皇帝建議派盧生前往邊境阻擊番軍入侵。皇帝聽從了宇文融的建議,文弱書生盧生不得不前去平番。第三次是誣陷盧生叛國通敵,盧生險被判斬首,后被流放至鬼門關,盧生的妻子被迫為奴,盧生的兒子們也被趕出京城。宇文融和盧生的矛盾最終因宇文融的詭計被揭穿、宇文融被殺而終結。
《邯鄲夢記》故事結構的四個層次之間的關系如圖2所示:
四個結構層次之間的關系是一一包含的。作品故事的整體結構是度化盧生成仙,度化的方式是黃粱夢,黃粱夢的構成是人生多方面的滿足和得意,而讀書人最看重的功名理想又是人生得意的重點內容。其中由宇文融引領的副線與盧生的功名理想造成矛盾沖突,成為戲劇的重點。《邯鄲夢記》在結構方面由大到小,根據情節演進的方向,四個層次一一展開,故事的波折起伏落實在盧生和宇文融之間的矛盾形成的功名理想。由功名的得意到人生的得意,形成黃粱夢的美滿。在黃粱夢醒之后,由極度的人生得意進入現實人生的失意,二者形成巨大的落差,盧生的醒悟就來得自然而然,最終度化成仙也成了理所應當的選擇。至此,呂洞賓完成度脫盧生的任務,整個故事情節也完成了度脫劇的設計。
二、道教的意象
道教的意象大致可以分為三類,即“有關神仙與仙境的意象”、“有關鬼魅精怪的意象”和“有關道士和各種法術的意象”[7](pp382-386)。《邯鄲夢記》在這三方面都有相關描寫。
《邯鄲夢記》描寫了一些道教中的仙境。在第三出《度世》中,呂洞賓上場吟誦了一首集唐詩歌:“蓬島何曾見一人,披星戴月斬麒麟。無緣邀得乘風去,回向瀛洲看日輪。”之后又提到:“近奉東華帝旨,新修一座蓬萊山門,門外蟠桃一株,300年其花才放。”[6](p2447)當呂洞賓告知何仙姑他要下凡度化人來掃花時,何仙姑提醒他:“蟠桃宴可早趕的上也?”[6](p2448)蓬萊、瀛洲、三百年才開放的桃花、蟠桃盛宴、蓬萊、方丈的出現渲染了仙境的不凡。盧生醒悟之后,呂洞賓又帶他去了“蓬萊方丈”[6](p2559),那里有“高山流水”、“蓬萊滄海”,那里“三光不夜”、“四季長春”[6](p2561-2562)。
道教為了引導人入道,往往會描寫仙境之美、現實世界之骯臟,并通過對比引發讓人們對仙境的向往,進而入道修行,拋卻人世。《邯鄲夢記》中盧生在黃粱夢中經歷的爾虞我詐的世界是極其丑陋的,這和仙境之美也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度脫劇常常會描寫一些鬼魅精怪。《邯鄲夢記》對此描寫不多,只有呂洞賓帶盧生去蓬萊方丈時,以極少的篇幅介紹了滄海中的精怪:
〔生〕呀,望見大海那蓬萊方丈了。那山上敢也有虎?便是這海子又有鯨鰲。〔呂笑介〕就里這海濤中,有三番十五眾鰲魚轉眼。到的那山島上,止一斤十六兩白虎騰身[6](p2562)。
這里出現了各種精怪。言語不多,但對仙界起到一定的烘托作用。
《邯鄲夢記》提到一些道教的法術,如呂洞賓上場時介紹:
道遇正陽子鐘離權先生,能使飛升黃白之術,見貧道行旅消乏,將石子半斤,點成黃金一十八兩,分付貧道仔細收用。貧道心中有疑,叩了一頭,稟問師父:師父,此乃點石為金,后來仍變為石乎?師父說:五百年后,仍化為石。貧道立取黃金拋散,雖然一時濟我緩急。可惜誤了五百年后遇金人。師父啞然大笑:呂巖,呂巖,一點好心,可登仙界。遂將六一飛升之術,心心密證,口口相傳[6](p2447)。
這里提到的飛升之術、黃白之術、點金術都是道家比較常見的神奇法術。其中,《邯鄲夢記》寫的比較多的是飛升之術。第三出,呂洞賓下凡度化人,他從蓬萊仙境出發,從空中探望,從而找尋有緣人:
【醉春風】則為俺無掛礙的熱心腸,引下些有商量來的清肺腑。這些時瞪著眼下山頭,把世界幾點兒來數,數。這底是三楚三齊,那底是三秦三晉,更有找不著的三吳三蜀。[6](p2449)
在岳陽樓沒有發現可度之人后,只好“飛過洞庭湖”[6](p2451),又向西北飛去:“只索望西北方迤邐而去”。正在空中飛行猶豫之時,發現“一道青氣,貫于燕之南,趙之北。不免捩轉云頭,順風而去”[6](p2452),然后“青蛇氣,碧玉袍,按下了云頭離碧霄,驀過趙州橋,登上這邯鄲道”[6](p2454)。呂洞賓根據青氣的指引,飛行來到邯鄲道。呂洞賓度化盧生之后,又帶著盧生飛行,“一匝眼過了海”[6](p2562),來到了蓬萊方丈。
《邯鄲夢記》中最主要的道教法術是幻化術——盧生的黃粱夢。第四出,呂洞賓來到邯鄲道等待盧生的出現,他知道盧生“沉障久深,心神難定”,“此非口舌所能動也”,于是打算運用幻化術:
那驢兒雞兒犬兒和那塵世中一班人物,但是精靈合用的,都要依吾法旨聽用,不得有違。敕
之后驢子變成了盧生夢中的妻子崔氏。這一點在黃粱夢中還多次出現,如第六出《贈試》中,崔氏和丫環的對話:
〔老〕姐姐天上吊下一個盧郎。〔貼〕不是吊下盧郎,是個驢郎。〔旦〕蠢丫頭說出本相[6](p2464)。
直到盧生夢醒后,依然無法理解剛剛所發生的一切只是一場被設計好的夢幻,于是呂洞賓一一為他解釋:
〔呂笑介〕你那兒子,難道是你養的?〔生〕誰養的?〔呂〕是那店中雞兒狗兒變的。〔生〕咳,明明的有妻,清河崔氏坐堂招夫。〔呂〕便是崔氏也是你那胯下青驢變的,盧配馬為驢。〔生想介〕這等,一輩兒君王臣宰。從何而來?〔呂〕都是妄想游魂,參成世界[6](p2558)。
盧生的家人是由驢子,以及店中的雞、狗幻化而成,所謂的“君王臣宰”也不過是“妄想游魂,參成世界”。一場黃粱美夢都是法術的結果罷了。
當然,黃粱美夢的發生離不開一個神奇的物件——瓷枕。瓷枕之意,正如呂洞賓所說:“枕是頭邊枕,磁為心上慈。”[6](p2448)枕頭是用神奇的材料制成,打不碎,且具有能夠滿足人生愿望的神奇功能:
〔眾瞧介〕包兒里是個磁瓦枕,打碎他的!〔呂〕怎碎的他呵?〔客〕是什么生料,碎不的他?【白鶴子】〔呂〕是黃婆土筑了基,放在偃月爐。封固的是七般泥,用坎離為藥物。〔客〕怎生下火?【幺】〔呂〕扇風囊隨鼓鑄,磁貢料寫流珠。燒的那粉紅丹色樣殊,全不見枕根頭一線兒絲痕路。〔客笑介〕枕兒兩頭大窟窿,敢是害頭風出氣的?【幺】〔呂〕這是按八風開地戶,憑二曜透天樞。〔客〕到空空的亮。〔呂〕有甚的空籠樣枕江山,早則是連環套通心腑。列位都來盹上一會么?〔客〕寡漢睡的。〔呂笑介〕到不寡哩。【幺】半凹兒承姹女。并枕的好妻夫。〔客〕有甚好處?〔呂〕好消息在其中,但枕著都有個回心處[6](p2451)。
盧生正是借助這個神奇的枕頭開啟了60年的得意人生:
〔生作癡介〕我一時困倦起來了。〔丑〕想是饑乏了,小人炊黃粱為君一飯。〔生〕待我榻上打個盹。〔睡介〕少個枕兒。〔呂〕盧生,盧生,你待要一生得意。我解囊中贈君一枕。〔開囊取枕與生介〕【尾聲】看你困中人無智把精神倒,你枕此枕呵,敢著你萬事如期意氣高。店主人,你去,煮黃粱要他美甘甘清睡個飽。〔呂下〕〔生作睡不穩介〕〔看枕介〕【懶畫眉】這枕呵。不是藤穿刺繡錦編牙,好則是玉切香雕體勢佳。呀,原來是磁州燒出的瑩無瑕。卻怎生兩頭漏出通明罅?……〔起向鬼門驚介〕緣何即留即漸的光明大。待俺跳入壺中細看他。〔做跳入枕中〕[6](pp2456-2457)
盧生夢醒之后,終于明白所有的一切都只不過是枕中一夢:
【二郞神】難酬想,眼根前不盡的繁華相。當初是打從這枕兒裏去。〔提枕介〕枕兒內有路分明留去向,向其間打滾,影兒歷歷端詳。難道這一星星都是謊?怎教人不護著這枕兒心怏?……〔呂〕這黃粱是水火勾當。好枕兒邊問你那崔氏糟糠……〔呂笑介〕終不然水米無,蚤滾熟了山河半餉。你希迷想,怎不把來時路玉真重訪。〔生笑介〕老翁教我把玉真重訪。難道來時路還在這枕眼里?〔再看枕嘆介〕咳,枕兒,枕兒,你把我盧生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啄木兒】〔呂〕成驚怳,忒遽忙,敲破了枕函,我也無伎倆。你拜了我,便要跟我云游了[6](p2558)。
枕頭中的世界,一切都是虛幻,于是盧生的認識得到提高,拜呂洞賓而去。
《邯鄲夢記》對于神仙道人的描寫集中于呂洞賓及八仙。八仙的出現主要是為了度化盧生,并幫助他提高認識。因蓬萊山門缺一位掃花使者,于是呂洞賓下凡度化一人來充任。呂洞賓先來到他熟悉的岳陽樓,可惜沒有遇到有緣人,之后在清氣的指引下來到邯鄲道。為了更好地度化盧生,呂洞賓借助瓷枕,讓盧生有了一場黃粱美夢。夢醒之后,盧生醒悟,呂洞賓度化的任務也完成了,他帶著盧生來到蓬萊仙界。此時八仙聚齊,他們認為“世上人,不學仙真是蠢”[6](p2563),他們訓導盧生,應拋卻紅塵,斷絕欲望,求仙訪道才是正道。
三、 道教的人生哲理
魯迅說:“中國的根柢全在道教。”[8](p285)道教在文人的血液中一脈相承。封建時代,文人士大夫對于道教的追求集中于對道教包含的人生哲理的向往,這種人生哲理包含三個層次,即“以自然恬淡、寡欲少私為特征的生活情趣;以清凈虛名、無思無慮為特征的心理境界;以這種生活情趣與心理境界為主,以養氣守神等健身方法為輔,贏得的良好的生理狀態”[7](p307)。明代中后期,世風變化,然而,對于道教包含的這種人生哲理的追求,依然深藏于文人志士的心中。湯顯祖的《邯鄲夢記》對于道教中的這些人生哲理也進行了表現。
《邯鄲夢記》中的盧生擁有太多的人生欲望,他對于眼前的舒適生活相當不滿,毫不掩飾自己對美好人生的渴求:“大丈夫當建功樹名,出將入相,列鼎而食,選聲而聽,使宗族茂盛而家用肥饒,然后可以言得意也。”[6](p2456)在呂洞賓提供的枕頭中,盧生實現了自己所有的理想。一切不過是一場夢幻。因此,盧生在夢醒后認識到人生如夢,毅然入道:“盧生如今惺悟了,人生眷屬,亦猶是耳。豈有真實相乎?其間寵辱之數,得喪之理,生死之情,盡知之矣。”[6](p2558)入道則意味著清心寡欲,盧生向呂洞賓保證自己不再貪戀塵世的欲望:“求道之人,草衣木食,露宿風餐。”[6](p2559)為了強調道教的這種認識,湯顯祖讓八仙再次點醒盧生:
【浪淘沙】〔漢〕甚么大姻親?太歲花神,粉骷髏門戶一時新。那崔氏的人兒何處也?你個癡人。〔生叩頭答介〕我是個癡人。【前腔】〔曹〕甚么大關津?使著錢神,插宮花御酒笑生春。奪取的狀元何處也?你個癡人。〔生叩頭答介〕〔合前〕【前腔】〔李〕甚么大功臣?掘斷河津,為開疆展土害了人民。勒石的功名何處也?你個癡人。〔生叩頭答介〕〔合前〕【前腔】〔藍〕甚么大冤親?竄貶在煙塵,云陽市斬首潑鮮新。受過的凄惶何處也?你個癡人。〔生叩頭答介〕〔合前〕【前腔】〔韓〕甚么大階勛?賓客填門,猛金釵十二醉樓春。受用過家園何處也?你個癡人。〔生叩頭答介〕〔合前〕【前腔】〔何〕甚么大恩親?才到八旬,還乞恩忍死護兒孫。鬧喳喳孝堂何處也?你個癡人。〔生叩頭答介〕〔合前〕[6](p2564)
八仙提點,嬌妻、狀元、功名、子孫,此類人世渴慕的追求不過是虛無,放棄塵世、清心寡欲才是最佳選擇。
在黃粱夢中,盧生的功名進取最為驚心動魄,尤其所包含的與宇文融你來我往的殘酷斗爭,把文人士子爭奪功名的現實血淋淋地表現出來。宇文融三番五次地陷害,盧生接二連三地因禍得福。當盧生達到功勛顯著的頂峰時,誣陷迫害的打擊幾乎使之喪命。在鬼門關生不如死的歷練后,盧生再次返回朝廷,最終手握大權,把持朝政,享受著奢侈淫逸、富貴豪華的生活。人生極樂,不過如此。而這一切都是功名帶來的結果。在夢醒之后,盧生感嘆:“風流賬,難算場。死生情,空跳浪,埋頭午夢人胡撞。剛等得花陰過窗,雞聲過墻,說甚么張燈吃飯才停當?罷了,功名身外事,俺都不去料理他,只拜了師父罷。〔拜介〕似黃粱。浮生稊米,都付與滾鍋湯。”[6](p2558)夢中一生為虛名所累,為功名所累,卻不知清凈虛名才是最自然的心理狀態。盧生醒后終于知道功名為自己帶來的不過是假象罷了。
求道訪仙的最終目的是健康長壽,獲得永生。道教這一要義,通過《邯鄲夢記》盧生兩次面對死亡來表現。宇文融嫉恨盧生開邊成功,于是誣陷盧生有通敵之罪,結果輕信讒言的皇帝不問青紅皂白就要將盧生斬首。得知消息后,盧生深深地悔恨自己因欲望太多而導致的苦果:“吾家本山東,有良田數頃,足以御寒餒。何苦求祿,而今及此?思復衣短裘,乘青駒,行邯鄲道中不可得矣。”[6](p2516)之后,宇文融的詭計被揭穿,盧生回朝為相,獲得人生極大的滿足。此時的盧生最渴望的是獲得永生,以便永遠地享用這奢華淫逸的生活。于是,八十高齡的盧生以荒淫無恥的采占術祈求長生不老。但是,采占術并沒有給他帶來健康,反而加速了他生命的滅亡。帶著對生命的無限眷戀,盧生結束了夢中之旅。貪得無厭的盧生在夢中并沒有得到永生,而是不斷地面對死亡,一次是對手宇文融帶來的,另一次是自己的生命限制帶來的。兩次死亡的考驗,他都無法躲避,這恰恰說明現實人生的局限性。因而夢醒之后,入道求仙,也是為了超越現實人生的局限從而獲得永久的健康的生命。在仙境,“甲子何勞問,蓬山好看春”[6](p2653),永遠不必為性命的長短而煩憂,“畢竟是游仙夢穩”[6](p2565)。
四、對道教色彩的淡化
作為最經典的黃粱夢故事,《邯鄲夢記》的天然道教色彩是命中注定的。但僅僅以此來斷定這部戲劇是全部意義上的度脫劇或者神仙道化劇,有些過于簡單地否定了《邯鄲夢記》的個性色彩。如果深入分析,可以發現,《邯鄲夢記》在很多方面極力削弱道教色彩,這種努力使該劇與宣揚道教思想的神仙道化劇有了一種區別,而濃郁的文人氣和世俗氣使《邯鄲夢記》煥發出獨具特色的魅力。
首先,從度脫劇的結構說起。度脫劇的情節結構一般強調度人者幫助被度者成仙的過程,其中最重視的是“幫助”行為的產生,包括各種言語、行為、手段等,如馬致遠的《黃粱夢》中,鐘離權甚至三番五次地幻化成各種形象直接入夢,強烈參與到對呂洞賓的點化成仙中。然而《邯鄲夢記》在呂洞賓度化盧生的過程中,把盧生的黃粱夢作為重點來寫,從而強調了被度者的經歷。雖然黃粱夢是作為呂洞賓度化盧生的方式而存在的,他是整個夢幻的掌控者,但是,我們在黃粱夢中常常會忘記了這個造夢者的存在,除了盧生入夢、夢醒的情節(因為有呂洞賓攜枕出現)。這種現象產生的原因有兩個:一是在整體故事結構篇幅中,大大拉長了黃粱夢的過程,全文30出中黃粱夢部分有25出,然而,這部分故事情節中呂洞賓完全缺失,造成了度人者不在場的事實,由此突出了盧生的個人經歷;二是黃粱夢本身具有現實存在的獨立性,不論是否有枕頭,也不論是否有呂洞賓,一個普通人做一個美美的白日夢,這是能夠實現的,“幫助”的行為容易受到質疑和忽視,引起重視的反而是這個做夢者究竟做了一個怎樣的黃粱夢?
與“幫助”行為在《邯鄲夢記》中的先天不足相應的還有道教意象的不足。盡管《邯鄲夢記》描寫了仙境、八仙、精怪和法術,但是這些意象和黃粱夢中的世俗世界與意象相比,卻實在有些孱弱。《入夢》中精彩的入贅高門情節、《贈試》中關于科舉的雄心勃勃、《驕宴》中豪取狀元的有恃無恐、《東巡》中奢侈鋪張的巡游之旅、《大捷》中的輕取番軍的卓越功勛、《勒功》中開邊刻石的名垂千古,等等。一件件人間得意之事,在作家的渲染下如此瑰麗多彩,致使道教的意象黯然失色,實在不能引起人們擺脫現有世界、求仙訪道的決心和信心。此外,《邯鄲夢記》還有意使用背離、詼諧的手法,削弱道教的莊重性和權威感,例如,對于法術的描寫,集中在黃粱夢,但借助瓷枕而產生的幻化術與道教的崇尚又是不同的;對于八仙群像的描寫,充滿奚落的不敬,尤其是呂洞賓在岳陽樓被兩個客人欺辱的情節,詼諧的調子中隱含對道教的一種質疑。
其次,從度人者的啟悟模式來看。度脫劇一般強調度人者對被度者的啟悟:在度人者的幫助下,被度者舍棄原有的世界,進入面對考驗的世界,通過導師的啟悟,最終超越自我,達到新的認識,從而回歸宗教。這里面隱含著“舍棄—啟悟—回歸”的過程,同時,這一過程也必須在導師的啟悟下才可以完成。啟悟模式的存在,使度人者“顯得十分主動和活躍”,而被度者的“個性、個人意念、個人力量被淹沒,顯得全無意義。被度者之所以能悟道,并非因為個人的掙扎和力量,反而只是度人者計劃的一項必然產品”[5](p179)。如果以這種常規的啟悟模式的角度,結合啟悟導師呂洞賓形象在黃粱夢中的隱身及“度人”行為的失重,《邯鄲夢記》的分析則會陷入無解的困惑。其中問題的關鍵在于《邯鄲夢記》的情節演進是在度脫劇的結構中以被度者的體驗為重點和方向的,可以稱之為“體驗模式”。二者的區別如圖3所示:
從圖3中可以看出,在體驗模式中,體驗環節占了最大的比重,情節的演進以被度者盧生為主;在啟悟模式中,三個環節的比重分配比較均勻,情節演進以度人者為主。二者之間最大的不同在于體驗模式中盧生的體驗是重點。
由此,我們不得不再次審視被度者盧生的體驗。盧生的體驗,根據黃粱夢的內容,包括五部分:娶高門女、狀元及第、出將入相、子孫昌盛、八十壽終(見圖1)。盧生入夢后無意中闖入崔氏豪宅,沒料到被崔氏逼婚。崔氏長居豪宅的思春之情是真誠的,逼婚的舉動是大膽的,盧生入贅的愿望是迫切的。一對有緣人終成夫妻。隨后,諳熟官場潛規則的崔氏給盧生指明了進取之路,盧生帶著萬貫家財,打點關系,居然買通了朝廷上下,文武百官,連高力士也昧著良心大贊盧生才華出眾,果然,盧生高中狀元。但是,掛萬漏一,偏偏忘了賄賂宇文融,這給盧生帶來一連串的打擊。令人驚嘆的是,盧生在與宇文融的斗爭中發揮出卓越的才智,最終一步步走向事業的頂峰。盡管其間差點喪命,但堅持、信念、城府終于使他躲過了災難,達到人生欲求的全部滿足。
通過體驗,我們可以看到被度者盧生擁有的全部個性——貪婪、頑強、聰慧、機敏、勇敢、真誠、寬容。原本在啟悟模式中應該被設計好的人物,在體驗模式中獲得完全的解放:他們性格突出又個性鮮明,例如,盧生甚至包括野心勃勃又光彩照人的崔氏、心狠手辣又殘忍狠毒的宇文融、卑鄙無恥又毫無主見的裴光庭和蕭嵩。這一個個鮮活的人物,以自己的個性力量牽引著情節的發展和轉變,如盧生的開河、平番,崔氏的逼婚、救夫,宇文融的一計接一計。人物內心的復雜、矛盾與糾結得到展現。
最后,從人生哲理來看,《邯鄲夢記》中道教的認識和世俗感悟交織在一起,后者的放大無形中削弱對道教思想的表達。
在黃粱美夢中,盧生在一次次的機遇中努力爬升,并得出許多關于世俗人生的感悟。這些認識包含非常功利的色彩,同時也幫助盧生演繹出越來越得意的人生。入贅高門后,盧生把婚姻歸之為命運:“三十無家。邯鄲縣偶然存札。”[6](p2459)崔氏要盧生考取功名時,盧生先是拒絕:“今日天緣,現成受用,功名二字,再也休提。”當崔氏為他準備好錢財和門路后,盧生立刻精神抖擻:“葫蘆提田舍郞,仗嬌妻有志綱,贈家兄送上黃金榜。”[6](p2465)中了狀元,題詩肆無忌憚:“香飄醉墨粉紅催,天子門生帶笑來。自是玉皇親判與,嫦娥不用老官媒。”[6](p2472)到陜州用鹽醋法開河成功,于是認為:“功已成矣,河已通矣,當鑄鐵牛于河岸之上,以挽重舟,頭向河南,尾向河北;一面催攢入關糧運,兼以招引四方商賈奇貨,聚于此州;一面奏知圣上,東游觀覽勝景;也不枉陜州百姓之勞。”[6](pp2481-2482)在領兵抗擊番兵過程中,盧生巧用紅葉奸計,最終大獲全勝,于是“一面飛書奏捷,一面乘勝長驅。”[6](p2504)開邊900里后,功成刻石紀念:“可磨削天山一片石,紀功而還。”[6](p2505)聽聞流放鬼門關,盧生的牽掛依然是嬌妻、子孫:“天呵,人非土木,誰忍骨肉生離?則怕累了賢妻,害了這幾個業種”[6](p2520)。又囑咐妻子崔氏:“休的苦了兒女”,“你則索小心兒守著我萬里生還也朝上馬。”[6](p2521)在鬼門關,崖州司戶百般折磨盧生,盧生始終認定“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頭”[6](p2540),以保存性命。欽取回朝時,盧生以“世情之常”[6](p2541)原諒了崖州司戶,同時盧生又清醒地認識到:“皇宣一紙鸞緘”[6](p2542)才是自己命運變化的根本。回朝為相,權傾天下,盧生無不滿足地說:“吾今可謂得意之極矣。【尾聲】論功名,為將相,也是六十載擎天架海梁。夫人,向后呵,則把這富貴榮華和咱慢慢的享。”[6](p2549)盧生在臨終前,給自己的一生做了一個滿意的總結:
臣本山東書生,以田圃為娛。偶逢圣運,得列官序。過蒙榮獎,特受鴻私。出擁旄鉞,入升鼎輔。周旋中外,綿歷歲年。有忝恩造,無裨圣化。負乘致寇,履薄臨兢。日極一日,不知老之將至。今年八十余,位歷三公。鐘漏并歇,筋骸俱敝。彌留沉困,永辭圣代。臣無任感戀之至。謹奉表稱謝以聞。[6](p2556)
面對即將消失的生命,盧生安慰妻子、兒子和同僚:“人生到此足矣……俺去了也。”[6](p2556)盧生是帶著滿足離去的。他實現了所有的人生理想,且享受了人生得意的全部。他對世界的認識、對欲望孜孜不倦的追求是其黃粱夢之所以精彩的根本。
黃粱夢中的盧生,所有的體驗下的認識都指向人生的世俗欲望的達成。沒有啟悟模式中面對考驗而來的一步步提升人生智慧,進而超越自我,達到回歸。在《邯鄲夢記》中的“體驗模式”下,一切困難、一切考驗都變成了通向欲望滿足的世俗世界的門徑,因而“體驗”得到加倍的放大,甚至連盧生的夢后的醒悟,也是以黃粱夢的體驗真切為根本。人生如夢,但夢中的人生依然久久縈繞心頭。夢已經醒來,而虛幻的夢幻讓人戀戀不舍。盧生按照度脫劇的模式不得不看破紅塵,歸道而去。但是現實生活中的讀者,通過黃粱夢的豐富敘事,更樂意接受的是在盧生在世俗生活中的功利認識,在盧生體驗的真誠認識中燃起了更多的欲望追求。這種強烈的渴望完全超越了《邯鄲夢記》在《生寤》《合仙》兩出中,表達直白簡單的道教人生哲理,從而使作品意義的導向更多地偏離了道教的訴求。
五、小結
第一,黃粱夢的天然宗教背景使《邯鄲夢記》對度脫劇模式的選擇成為一種必然,但這并不是作品的全部意義。通過《邯鄲夢記》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度脫劇包含兩種結構形式:一是以度人者為核心的啟悟模式;二是以被度者為核心的體驗模式。在傳統的分析中,由于度脫劇的論述偏重于度人者,因而忽視了體驗模式的發現。
第二,體驗模式的度脫劇強調被度者的個性特點與內心矛盾,這與啟悟模式中被度者的失語、度人者的強勢表現是完全不同的。《邯鄲夢記》之所以能夠成為永恒的經典,其關鍵性的原因在于通過體驗模式把盧生的全部性格真誠地表現出來,給黃粱夢中的所有人物賦予鮮明的個性,同時通過世俗生活的全面詮釋表達對現實世界的真誠熱愛。這種現實世界雖然包含欺詐、墮落、虛偽、狂妄,這些人物雖然有些卑鄙、狡詐,但這世俗生活中的世界和人都是令人向往的。體驗模式仍然以歸道為最終的結果,其立足點仍然在世俗世界。
第三,世俗生活與人生欲望的表現是作家不可超越的時代選擇,道教思想與世俗追求的矛盾思想表現是作家湯顯祖個人思想矛盾不可超越的自我選擇。正是這兩個無法超越的選擇影響了《邯鄲夢記》對體驗模式的重視。身處晚明時代,世俗生活的繁榮成為劇本創作的直接來源;湯顯祖本身以儒家思想為主,又雜糅了佛道思想,這使作家在創作中對道教世界的描寫缺乏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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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燕山大學副教授,文學博士)
[責任編輯吳井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