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爾的詩

吉爾

這就足夠了

這就足夠了

當生命的孤獨遇到藝術的孤獨

妻離子散，這樣的詞削弱了你的經歷

除了畫架和短小的炭筆

還有你中年的孤獨、和藝術的生涯。這就足夠了

只剩下租借的陽臺了

而你丟掉的生活、形同陌路的妻子

和死于白血病的兒子回到你的夜晚

上蒼一定要這樣眷顧一個人的天份嗎

你把她們畫的太逼真，露出了藝術的疼

和生活的殘忍

你把她們畫的桀驁不馴

這多少有些像你

把生活收進發抖的畫布

那些燃料、河流、心儀的女人。這就足夠了

當你用流離失所的手撫摸一個孩子的頭發

你們笑了，那是清晨

情人

百年之后

我將是誰

一塊石碑

還是遠望的塑像，當我的面孔成為青銅

我也請我的愛人原諒

我們相互的指責、和憤懣

我沒有那么聰明的頭腦、和事故

以及我總是局外人的身份

百年后，只有我們還相識

在花叢中笑

沒有寂寞、和活著時的無奈

你看，又有人來看望了，我們依然

像活著的時候一樣，受到關心

我們的女兒和外孫

我們的朋友和活著時不認識的人們

好好祝福他們！在時間這位大師面前

我們成為智者、安詳的夫妻

一尊血液相通的銅像

鄉村墓園

那些高出堿草的土包，姓氏

里長眠的親人，他們熟悉月光、星星

蜥蜴、和螞蟻

腳底的紅柳，像村莊一樣瘋長

現在，他們平分秋色

平起平坐

在痛苦的盡頭，沉寂

霧靄和雨，都不會進入他們的縫隙

鄉下的墳場

一座墳塋連著一座墳塋

苦豆子、野蘆葦，被風一吹

點頭哈腰

悲壯地轉過身來

那些睡在墳墓中的人

偶爾夢到，人世走過的溝溝坎坎

深愛的人、和幾個模糊的剪影

在新添的墳上，紙幡飄忽。墓碑

還是鮮艷的黑，我的同學

那么年輕，就卸下了骨頭上的痛

老人，是我

這些爬行動物，不會輕易放過歲月的淤痕

加速繁衍

我看到黃昏里降臨的憔悴

陡然而至的恐懼

終究，我是

大風里的栗子樹

隨風而起，隨風落下

不是枝頭蔥郁

而是滿樹的皺紋，在紙片上反光

請收納我小小的遺憾，這一生里

曾今苦苦冥想的經歷，和年少的抱怨

皺紋，正爬過我的小腹

取走我身體里的鈣，一個枯瘦的老婦人

和她的百年孤獨

窗

這敞開的香水瓶，請容納我陡峭的愛

請容許我刪減掉北方的壞脾氣

翻開《詩歌戰爭與死亡》

我一度陷入茨維塔耶瓦的生活

當我用中指敲擊窗臺，一種音律和節奏

自窗戶的裂隙升起

我想起你紊亂的鋼琴。你寧愿相信魔鬼

而不是神

窗外，一只墨綠的鳥

飛過池塘，擊落灰瓦上的蘚苔

如今

那些陳舊的事物在大地上吐故納新

意象像一個神秘的幽靈——

啊！茨維塔耶娃。茨維塔耶娃

你屬于所有的時代、孤獨、和死亡

我還記得秋蟬用整個十月引昂高歌

它們從齊窗的梅子樹搬運過冬的口糧

而日益豐盈的孤獨

像遍布山野的叢林。近乎瘋狂地蔓延

我再次看見你。憂傷的女人

打開的蔚藍窗子

父親，在夢里

我又夢見了你，父親

我們為你尋找墓地

可挖好的墓穴，我們交不起買墓錢

我們拉著你。

天一陣晴，一陣雨

一輛舊架子車的骨頭裂開了縫

暗紅的棺木被雨水洗的干干凈凈

又被太陽照得光亮無比

可父親

雨水從紅棺木上滴下來

那是死人在為活人哭

我們穿著漆黑的衣服。內心

像顫抖的栗子，可父親

我們沒有為你買下墓地的錢

我們羞愧不如地活在夢里

（雨水從棺木上滴下來——）

父親，醒來后我抱著貧窮，嗚嗚地哭

如今，我想如果這是從前

雨，就不會淋濕父親的棺木

人海

在茫茫人海中，你看不見我

看不見我的憂傷，看不見我此刻的無依無靠

我是誰？

我握住稻草，就像油燈握住捻子，每一次

孤獨襲來，我都捂住胸口

我看到那個捂住胸口的人，不止我一個

我們沒有理由抗拒，這世上沒有比孤獨更快的滑

雪輪

我接受。像生者接受死者

事實是我們醫治不了生活的偏盲癥

在茫茫人海中，我看不見你

看不見你的茫然，看不見你和命運的

賽事，看不見你微不足道的成功、和虛妄

看不見你骨灰般的苦難

我們看不見，看不見你、我、他

無數的影子、無數的空殼

都朝向一個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