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滿珍
2012年12月,我因工作機會跟團去臺灣,客途遺恨全寫在紙上:“阿里山的神木,玄光寺的小徑,太魯閣的絕壁,村上春宿的良田,陽明山下的少帥禪院,還有野澗無人寂寞開的落英繽紛,將見證我的心臟仍在那里跳動不歇,等到武漢開通自由行時,我會再去那里把它要回來。”
如此幽怨,英雄見了也會長淚沾襟。許是我的心愿太誠,全宇宙都聯合起來幫我,2013年8月,武漢即開通自由行。大年三十中午,我已騎行在花蓮—臺東的海邊自行車道上。無人的海邊,天空那么藍,太平洋春風拂面,生命中得此一程,直想叩謝命運溫柔的慈悲。
這一程,我刻意避開上次跟團走過路過拍過的著名景點,花蓮舍棄太魯閣國家公園,只取七星潭,且騎行30分鐘抵達。該如何描述海風作伴,甘把他鄉做故鄉的甘愿呢,請自動腦補電影《練習曲》,由衷慶幸,有些事,在還沒有老去時,我終于把它做了。當我對著大海呼喊:“我在花蓮,你在哪兒”,尾音已近荒腔走板,回來聽錄音,并不凄冽,狂喜滿溢每個音節,記錄著那一刻,海邊人的自在與歡愉。因為茫無邊際的海岸,惟見零星海釣的幾個人,藍天、海嘯、海鳥,都是我一個人的。
這也是我在臺灣環游時熱愛的一個游戲,且樂此不疲。每至新地,必對遠方高呼“我在XX,你在哪兒”,“你”并非特指某一個人,而是喊了,良辰美景又增一分。
心憂者問,會不會有無人分享的遺憾?當然有,只是我的年歲已學會不貪,有所失,必有所得。
大年三十,海邊棧道人少車稀,我和七星潭共迎夕陽西下。不知道是夕陽醉了還是我醉了,一腔柔情化為詩人歌德,借浮士德之口,對著碧潭吶喊:“你真美啊,請為我停留一下!”
旅行總有這點好,借著距離,衣冠變成“禽獸”,亦不知羞。因為兩天后,在都市里溫良恭儉讓的女子,成了臺東池上的暴行者和暴騎者。
臺東兩日,我亦刪掉熱地墾丁,單表池上鄉,普羅大眾可能不熟悉,皆因我是林懷民的信徒。這個愛穿無印良品黑T的舞劇大師,舞如其人,緩慢中自有張力。他曾攜《流浪者之歌》來武漢公演,謝幕時分,衣袂飄飄出場,言談舉止,全是大師的謙恭,令人追慕如斯。《流浪者之歌》所用的金黃稻米產自池上鄉,云門創辦40年紀念作品《稻禾》公演的地點,同樣在稻麥收割后的田間地頭。我去時,金黃的油菜花盛開,與藍天、山巒、云朵,組成絕美的鄉間圖,如果我是舞者,也會激動地低下頭顱,親吻大地。
池上鄉另一個著名的標志是伯朗大道,因金城武的一則伯朗咖啡廣告得名,但我讓我感到更意外的則是大波池。借耳聽導游說,早年池上鄉的居民圍湖而生,池上的名字因此而來。這些年,為種植優質水稻,大波湖面積已只剩當年的一半不到,退居到觀賞的地位。大自然被利益生物鏈擠壓,舉世皆然。
日子在湖邊,每一分鐘都像慢鏡頭,我拍下了大波池的清晨、中午和黃昏以及云朵在稻田中投下的倒影。春水映著早秧,走在鄉間的小路上,沒有牧歸的老牛,惟有我哼著臺灣著名客家民謠詩人林生祥的“春有大戲唱上天,割禾種煙又一年。”看風景時想到一首歌,似有心意相通的知己同行。
我總算明白,我所住的民宿老板魏先生,為什么會辭去都會大設計師的工作,一石一磚,一木一土,親力親為,在池上設計、建造了民宿,并命名為“莊稼熟了”。
全臺灣鐵路、公路極為發達,直通家門口。從民宿走兩三分鐘,便是池上火車站。大名鼎鼎的池上包飯旁,停滿各種車牌的轎車。想縱身大都會,幾小時亦可抵達臺北。
這也是我愛臺灣的關鍵所在。處處有舒國治筆下的人情佳美,對陌生人樂意照拂。更重要的是,在那里,精神的價值還沒有被物質的驅動淹沒,卻能幫助人更熱情、更懂行地視享樂為生活的本分。著名的小吃店和著名的展覽,被大排長龍的人同等地禮遇。在那里,你可以密集地接受靈魂的滋養,亦可以大飽口腹之欲,關鍵是價格公道,食材潔凈可喜。
我從池上經花蓮、宜蘭,火車一路向北,抵至臺北,池上的油菜花海已定格在手機里,我重回喧囂的人間。
在臺北,等待我的是故宮博物院,繼續上回沒有看盡興的宋元時期汝窯、定窯、龍泉窯、哥窯出品的瓷器,從新石器晚期穿越到秦漢,體會什么叫做君子如玉。在故宮觀展,我亦有陳丹青所說的“五雷轟頂之感”,慶幸沒有學設計,前人那么精美的天工擺在那兒,一不小心就會掉入“啃老”的泥濘。
為了避開洶涌而至的陸客團,我先去陽明山賞櫻,重點膜拜位于半山腰的林語堂故居。這位寫過《京華煙云》的大作家,腳踏東西方兩種文化,視人生為一場盛宴,把享樂當成人生的主旋律,一直被我視為隔代良師,在實際生活中踐行不說,他還為我鑿開一個洞,通向蘇東坡、袁枚等更古早的享樂主義大師,受益豈止匪淺。
陽明山故居,觀光紀念冊說是他親自設計,外立面藍白二色,像他的為人一樣簡靜,我去的時候游客寥寥,寂寞櫻花開在無人的亭院里,抬望眼,臺灣海峽歷歷在目,他的故鄉閩南坂仔秀美的山陵,可在千山外、鳥飛處?在亭廊里點一杯咖啡遠眺,不知為何就想到“人生苦短,去如朝露”。1993年,我得到一本《人生的盛宴》,就此步入林氏生活的藝術大道,露水般的二十年過去了。
待得坐公車下山,親歷臺北的擁堵,縱享故宮精神大餐時,人已饑腸轱轆。先在四樓的三希堂填飽肚子,費臺幣512元,那是我在臺灣吃的最貴的一頓飯。為了彌補,我在故宮逗留至閉館時分,出館時,一彎新月懸掛在夜色中,腹有詩書,花在那里的四小時格外金貴起來。
然而,臺北何止這點好,物質狂徒,有免稅店、新光三越、101大樓血拼,文藝中青年亦有故宮博物院、誠品連鎖書店和各色咖啡館可泡。想要精神和物質雙重享受的,亦有永康街、師大路,晃蕩出一個理想的下午。歸期臨近,購物清單長長,深具自省精神的游客如我,最后一天的行程照舊密集:上午免稅店掃貨,下午去臺北國立歷史博物館,看莫奈展。
出了捷運站,問停車場的大叔臺北國立歷史博物館怎么去,答,是去看莫奈展吧,走四個紅綠燈右看,即是。按燈索驥,精準得讓我好生敬佩。想起頭一晚,我欲步行去松山文創園的誠品書店,交警指的路,亦一步彎路也沒有,臺北服務之好,人情之佳美,大抵如此。
我一日三餐,全選街邊小店,味道皆在水準之上。臺北的餐廳均為明堂操作,一碗牛肉面的重量,都是先過磅稱好,置于一旁。看他們迎來送往,有一種參與了他們的真實人生之感。小店從業人員亦如舒國治在《臺北小吃札記》所述,笑容明亮,我尤其喜歡偷聽他們的交談,用心聽下來便發現,好多店都是家族式的三五人擔當。適逢春節,念書的小兒女,自然要臨時客串跑堂的、收賬的,兵荒馬亂中,真摯的神情彌補了業務的生疏。中國人講究身教言傳,自小耳濡目染父輩風采,對守身立業的一爿店,一簞食,珍而重之,對他(她)未來的人生一定大有裨益。既知謀生之艱難,又深得家學淵源,我無端猜想,他們若有機會繼承衣缽,必是好老板。
之所以為臺灣游記留下如此光明的尾巴,是因為一家家老字號、路邊攤吃下來,觀察下來,原來,世上真有一種叫“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家風遺失在臺北。竊以為大陸的富二代或獨二代,應該去臺灣濡習一下這種傳承,或許可以少一點嬌氣和戾氣,成長為清澈明亮的少年。
需要坦白的是,本人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身為人見人勸的都市“沒女”,一聞生兒育女這等人生苦役,便花容失色,徒呼“干你屁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