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畫題款之議

沵力

中國藝術自誕生之始，即澎湃以濃濃的詩性精神。氣之動物，物以感人，發而為詩，溢而為書，變而為畫……皆感召于此。至如中國畫題款，熔詩、書、畫、印于一爐，實是詩性精神在藝術表現上極大的豐富與圓成。

“款題圖畫，始自蘇米，至元明而遂多，以題語位置畫境者，畫亦由題益妙。高情逸思，畫之不足，題以發之，后世乃為濫觴。”（方薰）好的題款，或與畫面互為補充、相得益彰，或錦上添花、輝映成趣，更甚者畫龍點睛、升華意境，都可置人于悅目賞心之境。

題款優劣，一則有關于字法墨韻之工拙高低。書畫結合由來已久，所謂“善書必能畫，善畫必能書，書畫其實一事爾”（趙希鵠）。昔者趙子昂有句云“石如飛白木如籀，寫竹還須八法通”，只一“寫”字，便玄機道盡。蓋用筆之使轉、體態之變化、格局之安排、神采之講求，衡之書畫，絕無二致。書繪并工，附麗成觀；書若不精，有傷畫局。題款書法除遵循基本法度外，亦需與畫面意趣、格調相統一，方可達到整體觀感諧調而優美之目的。中國畫既有工筆、寫意諸類，或狂放灑脫，或嚴謹細膩，或兼而有之，對比鮮明，各盡其美；書法亦分篆、隸、楷、行、草五體，或鴻鵠群游、絡繹遷延，或霄霧朝升、游煙連云，或清風歷水、漪瀾成文，筆觸間縱橫變化，氣質風韻各不相同，正所謂“篆以端容，隸以謹行，行以豐姿，草以暢志”。故題款書體選擇須精心而靈活。大抵工筆、青綠，多以篆、隸、楷為好；寫意，應以行書為佳；潑墨及抽象，則以行草、狂草為妙。字體外，墨色變化亦關之甚切，或以整篇淡墨配合輕快明朗的畫面，或以渴筆焦墨輔以蒼雄渾莽的意境，更或者一紙之中干濕濃淡皆具，呈現熱烈節奏，隨畫而各不相同。

題款優劣，二則有關于詩文跋語之精粗美丑。蘇東坡言：“味王摩詰之詩，詩中有畫；味王摩詰之畫，畫中有詩。”此言既出，宋以前觀畫以助文人之吟思，誦詩而啟繪者之妙悟這般精神上的契合，才在理論層面得以澄清，更在后來的題款藝術中臻于形式上的渾融。題款詩文，固非畫面物象之陪襯或簡單解說。其文辭精美，時而恣肆奔放直抒胸臆，時而婉曲含蓄寄寓內涵。其詩文意旨，或就畫取材言其本質，或聽聲類形生發聯想，或增添旨趣升華意境，不一而足，令賞者尋思回味、若有所悟。題之長短皆可，以不傷畫局、緊密呼應為要。洋洋灑灑者，秩然成文，語意連綿；只言片語者，精煉至極，亦可意味深長。正所謂“煙云滿紙無人識，行半題詩意盡明”（顧凝遠），個中況味，十分引人入勝。于題跋之文，可睹畫者情思，可明畫理畫法，可見交流盛景，可知世態冷暖，筆底風嘯云卷，嬉笑怒罵皆成文章，而悠遠之文化深意、傲然之士人風骨亦宛然如在目前矣。嘗記清李鱓作《花鳥冊》，畫甚簡約，但一葦、一魚、一鳥而已。魚鳥者，畫之素常題材，若不涉人事、無有寄托，文人雅士又何堪畫哉？只見畫中之鳥目光凌厲，伺機待攫，奸詐刁鉆，隱露殺機，魚兒則順水俯仰，禍在旦夕而不自知。其題云：“翠羽時來窺魚兒。”畫外之意一語道破，原是借魚鳥之生死利害而抒發人生之慨嘆也。遙想復堂當年，初為內廷供奉，以畫風束縛而遭排擠離職，后除知縣，又以為政清廉得罪上司而終遭罷黜。嗚呼！復堂先生題畫輒署名為“鱔”，蓋亦自喻為江湖之鱔而已矣。

題款優劣，三則有關于章法布局之虛實奇正。位置經營乃畫之總要。清張式《畫譚》曰：“題畫須有映帶之至。題與畫相發，方不為羨文，乃是畫中之畫，畫外之意。”題款布局精當，畫亦因題增色；反之，則如白璧之瑕，壞其美觀。“一幅中有天然候款處，失之則傷局”（沈顥），故題款章法布局之取舍，于作品成敗，意亦甚也。約略而言，其要有三。一者，化虛為實，平衡畫面。畫之神韻常因虛而生，然虛處若空洞散漫，則需以題款補之。或三五字成行，或八九字成列，斜斜整整，參參差差，且使疏密相間，變化多端，至空靈處，亦或不著一字。如此一題，則布局完整，處處呼應。潘天壽先生言：“靈活之平衡，須先求其不平衡，而再求其平衡。”“吾國寫意畫之布置，宋元以后，往往求其不平衡，而以題款補其不平衡，自多別致不落恒蹊矣。”其《睡鳥圖》，重心偏于左下，便行款于右上，書畫合璧，渾然一體，令人拍案。二者，隨形布設，聚氣增勢。據物象之勢而布款，或順延于物象，或隱形于畫面，或雜陳相間、交叉變幻，增其氣機，加添趣味。徐渭作《榴實圖》，于石榴枝干上空其畫幅，題云：“山深熟石榴，向日笑開口。深山少人收，顆顆明珠走。”五言絕句順勢排布，恰如石榴枝干攲側斜伸，氣勢既增，興味盎然。三者，有無多寡，悉憑意象。題款與否，依畫面布局取舍，若為題而題，則難免有畫蛇添足之譏。然亦有題款斷不可缺，且單題一款尚嫌不足，需加增多處。如吳昌碩之《紅梅圖》，兩處題款，互為犄角，相映成趣，若舍其一，則平衡殆盡，意趣全無。蓋空與白本是自混沌舀出的極端形式。其清曠如長空，足以供夢想飛馳；其宏闊若廟宇，已可邀神靈游居。面對畫余之白，似面對飽含創造的無限可能，其間奔涌騰挪，盡是題畫者心跡與修為的彰顯。

故題款雖一式，事乃萬族。其合詩、書、畫、印諸藝于無間，更在根底處，昭示了中國藝術詩性精神的高揚。遍尋有宋以來宮廷畫師之跡，絕少題文；卻是文人雅士寄情寫意之作，款題漸興。其初現也，“只小字藏樹根石罅”，“書不工者多落紙背”（錢杜）。蘇、米既出，善畫者亦善書法、詞翰，于畫面吟詩作賦，抒寫胸懷，幾成風雅。至如明清，則對情、性、心、意的論述不絕如縷，“我”之為畫，實因“我”之為“我”，寄情寫意、彪炳個性成為作畫題款之意旨。從“無名”至“有名”，中國畫題款的變遷見證了中國美術史“人的憬悟”和“文的自覺”。觀者不獨有筆墨之賞，更因對作者的關注而妙遇其彼時心境。運墨有情，鑒畫者亦由此生情矣。此乃文人進入畫史發乎性情、潛乎思辨的創造。遂知題款與文人畫本同根并蒂之蓮。文人畫之勃興滋育了題款藝術的豐盈，題款藝術的發展則深化了文人畫之內涵。最終，它們共同營造的乃是中國畫獨一無二的表現世界。此一世界，是在程式化的筆墨中情意涌動的世界。其于丹青妙色中孜孜繪寫的，是過程而非結論，是生命而非理念，是向天地萬物元真氣象的追索而非對自然人世亦步亦趨的圖摹。“凡狀物者，得其形者，不若得其勢；得其勢者，不若得其韻；得其韻者，不若得其性。”（李日華） “性”為何物？實乃生命之真實。繁華踏遍、風煙淡盡而后見天山共色，生命的慨嘆既匯于心、形于目，終訴諸筆端而為圖像、款題，或蕭散或荒寒，或淡雅或清虛，凝結成中國藝術流淌骨血的無盡詩意。

今日之題款，突破了既有格局，漸為畫面中舉足輕重的視覺形象。畫家融繪畫筆法入書，更于結字造型、章法布白、墨韻呈現、款文內容等方面有所獨造。在藝術思想多元的當下不息求索，若不忘時時回望傳統，鑒古察今，則題款幸甚，中國畫幸甚，民族藝術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