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湘潁



1926年的一天,19歲的邵逸夫與三哥邵仁枚,扛著放映機,提著裝影片的箱子,穿越馬六甲的一片森林,準備給林區工人放電影。因常年無人行走,小路已被帶刺的灌木和雜草阻塞得不見縫隙,鋒利的草葉很快劃傷手背、小腿,汗水一流過傷口,就是一陣鉆心的疼。走在前面的邵逸夫,拿一把尖刀砍開棘刺前行,邵仁枚扛著放映機跟在后邊。
正當兄弟倆小心翼翼地前行時,邵仁枚突覺腦后一陣冷風刮來,他回頭一看,一頭花斑豹正張開血盆大口逼近……只聽得“砰、砰”幾聲槍響,他們睜眼一看,花斑豹已應聲倒下。原來,林業工人見兄弟倆遲遲未到,就請幾位土著獵人前去迎接,及時相救。
到南洋鄉村放映影片,是邵逸夫電影生涯的重要時段。上世紀20年代末,邵逸夫和邵仁枚組織了六組流動放映車,裝上放映機、銀幕、桌椅、帳幕等,到新加坡、馬來西亞的城鎮、鄉村巡回放映。彼時,南洋諸多小鎮有很多華人,平日里沒有娛樂消遣的去處。邵氏兄弟的流動放映車來了,他們便蜂擁而來,享受著流動電影的帶來的樂趣。
兄弟同心闖南洋
早在上海求學時,邵逸夫得以常出入娛樂場所,漸漸癡迷于戲劇與電影。可以說,邵逸夫十六歲時,就已正式接觸電影,讓他“觸電”的人,正是大哥邵仁杰。
邵仁杰最初在上海一家中法振業銀行擔任法律部經理,后與朋友聯合收購了一家小劇院,以演出文明戲為主。慢慢地,隨著無聲電影的出現,尤其是卓別林的喜劇電影出現后,看戲的觀眾越來越少。到1923年,邵家在上海的所有家產,只剩下一幢房子和一個劇院了。
眼看生意難做,邵仁杰萌發了拍電影的想法。他召集三個弟弟,商定賣掉住宅,搬進戲院,集資1萬大洋,以原來的演員為班底,購買了一臺電影攝影機,成立電影公司。
1925年6月14日,上海閘北橫濱路上鞭炮齊鳴,邵仁杰創辦的“天一影片公司”掛牌成立,正式闖入尚屬草創時期的中國電影業。涉足電影業后,邵氏兄弟開始自封雅號:大哥仁杰,號醉翁;二哥仁棣,號邨人;三哥仁枚,號山客;六弟仁楞,號逸夫——四兄弟的別號均出自陶淵明的田園詩篇。
公司成立之初,可謂清一色的家族班底 :醉翁是制片兼導演,邨人擅長編劇,仁枚善搞發行,邵逸夫攝影。當時,邵逸夫的工作比較瑣碎,打掃衛生、管理道具、跑腿打雜等。有時,為了借一件道具,他要跑上幾十公里,有時還會挨罵。
憑著商人直覺,邵醉翁把觀眾群定為一般市民。他認為市民雖有三教九流之分,可有一點是共通的:大家對傳統文化與道德的依戀及對視聽娛樂的追求是不可更改的,應采取立足“本土化”的制片路線,大力拍攝宣傳“勸人為善、仗義行俠、忠孝節義”等舊道德、舊觀念為主的影片。事實證明,這個判斷很正確,公司成立不到半年,以《立地成佛》《女俠李飛飛》《忠孝節義》三部影片,在上海站穩腳跟。其中,《立地成佛》投資2000大洋,票房高達1萬大洋。為迎合觀眾,邵醉翁又及時把正流行于江浙一帶、根據民間故事改編而成的彈詞《梁祝痛史》改編成電影,搬上銀幕。影片很快引起火爆。
正當邵氏兄弟準備大展拳腳,一場意外的爭奪戰悄然逼近——六家上海電影公司共同組成“六合影片營業公司”,專門針對天一圍追封殺。這是一場兇狠的逼迫,為了避開“六合”鋒芒,邵醉翁決意到海外開拓市場,首選華人華僑聚居較多的南洋一帶。
巡回鄉村放電影
1928年3月的一天,春雨如織,黃浦江邊的外灘碼頭,一艘舊式客輪汽笛長嘶。船梯上,老管家正指揮搬運工把笨重的箱子往客輪上搬,一邊提醒著:“小心點,別磕壞了!”不用問,箱子里裝的都是天一公司的影片——邵仁枚即將遠赴加坡。
初到新加坡,浙江口音的邵仁枚被來自廣東、福建的新加坡華人拒之門外,幸得一位孔姓同鄉的幫助,他帶去的幾部影片才很快得以放映,不久便大受歡迎,一時爆棚。邵仁枚很快忙得不可開交,便給上海發電報,希望六弟邵逸夫來當幫手。這一年,19歲的邵逸夫剛剛中學畢業,收到消息,他毅然決定放棄學業,奔赴新加坡。
初到新加坡,邵逸夫立即投入工作。每天拂曉時分,兄弟倆就開始準備。邵仁枚清掃場地,檢查放映機,搭好帆布帳篷;邵逸夫則拿著海報,拎著漿糊桶,走街串巷到處張貼。等忙完這些,太陽才升起。兄弟倆便開始了早場放映。
那時的放映設備還很落后,要用手工一格格地搖片子,一場電影放下來,放映人都累得腰酸手痛。放完最后一場電影,送走最后一批觀眾時,通常已是子夜時分,兄弟倆接著拆卸帳篷,收拾放映機,趕到下一處地方,稍稍休息一會兒,緊接著開始新的放映準備……
邵逸夫年紀雖小,但腦子很靈活,他發現農村地區因為交通不便,人們很少有機會進城看電影,就和三哥商量把遠離大城市的小城鎮和鄉村作為突破口。邵仁枚也想,既然新加坡大戲院都在上映美國電影,小戲院被“六合”控制,何不走“農村路線”?
說干就干,兄弟倆肩扛手提,把影片背到了周邊的小鎮。說是“開拓”,無非是兄弟倆帶著一架破舊的無聲放映機,在舉目無親的南洋鄉鎮巡回放映。在那一陣,異國的鄉間小路上,天天都有這樣的場景:一輛老爺羅厘車(馬車)上,放滿了放映機、片子、銀幕、凳子,邵仁枚和邵逸夫兄弟就坐在馬車上,一路顛簸前進,穿梭在小鎮街巷、鄉村、園林乃至礦場。
時間一長,邵逸夫發現,新加坡很多農村沒有戲院,有的連像樣的放映場都找不到。參考外國馬戲團,邵逸夫提出提出,租一塊空地搭帆布帳篷來放電影,還可以搬移。沒多久,他們買來一輛小型舊貨車,改裝成一部流動放映車,過起了吉普賽式的“流浪”生活。
邵逸夫還了解到,馬來亞(馬來西亞西部土地的舊稱)的很多小鎮和農村也很少看到電影。沒多久,兄弟倆決定把電影送到那里去。白天,兄弟倆駕著放映車,頂著烈日,冒著風雨,穿梭于馬來群島的各市鎮、鄉村、園林、礦場,飽受顛簸 之苦。路不好走時,他們就像苦力一樣,親自扛著沉重的電影機和影片拷貝徒步跋涉。
這是一個辛苦的選擇。馬來亞終年炎熱多雨,蠅蟲肆虐,每逢大雨,道路泥濘難行。更要命的是蚊蟲叮咬,奇癢無比。為免于蚊蟲叮咬,兄弟倆會穿上長衣長褲。有一回,天氣悶熱無比,邵逸夫因連日勞累,加上衣服不透氣,竟暈倒在放映場上。之后,邵逸夫只好堅持一天兩次冷水浴,又用萬金油涂抹全身,放映電影的足跡遍及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的大小鄉鎮村莊。
銀幕喚起思鄉情
邵氏兄弟所到的鄉鎮村莊,聚居者多為華人。他們放映的電影,喚起了華僑的思鄉情。
當時新加坡屬于英屬海峽殖民地,蘇伊士運河開通后,這里成為船只航行于亞歐之間的重要停泊港口。隨著橡膠業發展,新加坡經濟得到飛速發展。1860年,新加坡人口為80792人,其中華人占61.9%。據1935年中國太平洋學會調查,因“經濟壓迫”而出洋者占69.95%。
那個時候下南洋的人,既有對未來充滿希望的人,也有在家鄉故土呆不下去的人。當時,大量華人涌入東南亞,一方面,他們在僑居國從事商業活動,負責管理海外貿易。這些人也多為當地政府所倚重,暹羅王室就曾表示,“如果沒有華僑,宮廷什么買賣也做不成”。還有相當一部分華人從事手工業,烤面包師、裁縫、鞋匠、金匠、銀匠、雕刻師、鎖匠、畫家、泥水匠、織工,幾乎無所不包,從事農業、園藝和漁業的華僑人數也很多。
在文娛生活貧乏的南洋一帶,因忙于生計,這些華人鮮少為了看一場電影專門跑到城里。據說,他們主要的消遣娛樂項目,就是起源于中國的皮影戲。馬來西亞華人企業家張曉卿說:“華人對自己的歷史、文化有著不可割舍的依戀和認同,‘文化母國、‘文化民族在海外華人身上的印記是一種永不磨滅的身份,更是生活創業的精神源泉、依托和動力。”
邵氏兄弟的這種“流動影院”形式,大受南洋華人的歡迎;加之影片以中國傳統文化為主,宣揚家庭倫理道德,更對華僑口味,因而所到之處人山人海,觀者如潮。尤其是那些早年就到南洋創業的華僑,他們遠在異國他鄉,看到《梁祝痛史》這樣的古裝片,勾起了內心深處的思鄉情緒。
因為電影,邵氏兄弟很快與各地村民建立了感情。已故的寧波教師金時榮曾記錄了一個故事:有一次,邵逸夫與三哥仁枚到馬來西亞怡保一個橡膠村莊放映電影,原定下午兩點到達,但因為汽車拋錨,加上天下大雨,他們到晚上7點才抵達。兄弟倆正忐忑不安地進村時,沒想到村民早已在大雨中等候多時,一看到他們進村,便搶著遞上毛巾,還端來涼茶,有的人甚至忙不迭地幫著兄弟倆卸下放映設備。
據說,直到十幾年后,那動人的場面,仍令邵逸夫念念不忘。這段“鄉村羅厘之旅”,不僅使天一基本擺脫了六合圍剿帶來的窘境,而且意外占領了南洋的農村電影市場。若干年后,這段日子依然鮮活于邵逸夫的回憶中,他曾動情地說:“在那樣的生活中,我學到了許多東西,這些東西讓我一輩子受益。如果我不經歷這一段生活,不會有今天?,F在的年青人,心很高,學問也很深,但是不能夠吃苦,是一大缺陷?!?/p>
告別“流動放映車”
1929年到1933年,美國的經濟危機引發世界性經濟蕭條,新加坡和馬來西亞也受到沖擊,失業工人布滿街頭,看電影的人自然大大減少,邵氏機構同樣面臨抉擇。此時,邵逸夫建議拍攝有聲電影,說:“現在大家都困難,舍不得拍有聲電影,我們正好乘虛而入,捷足先登。”當時,西方已出現有聲電影,邵逸夫首先坐船去了美國。
在美國,邵逸夫購置了大批器材設備,再回到新加坡。請不起專家,他就自己研究,同時繼續拍無聲片。在與粵劇表演藝術家薛覺先的合作下,邵逸夫拍出了中國第一部粵語電影《白金龍》,很快轟動一方。據說有一次在泰國放映時,觀眾硬是把留聲機砸開,要看看是不是有人藏在里面,為此,邵逸夫每次放電影都要派專人保護留聲機。這部電影讓邵氏機構轉危為安,僅在廣州放映的票房收入就是全部拍攝成本的60倍。
邵逸夫成名后,有人曾問,為何改名“逸夫”,邵逸夫笑答:“意在安安逸逸度過一生。”事實上,自從邵逸夫走上電影創業路后,一路坎坷。到新加坡的那一年,他在幾個月間很快跑遍了新加坡和馬來亞的大小鄉鎮農村。就在這一年,邵逸夫給自己取了一個很特別的英文名字:Run Run Shaw,中文意思就是“跑來跑去”。
“跑來跑去”的邵逸夫,最終在異地的鄉村電影市場跑出了一個“邵氏電影王國”。就在兄弟倆盤算這如何打開南洋城市電影市場時,上海的電影市場發生了重大變化。當時,武俠神怪片漸漸為人們厭棄,“六合”自顧不暇,在南洋地區也失去往日的威懾作用。
當南洋影院重新把目光轉向天一公司時,邵逸夫婉言謝絕了,他堅持在新加坡附近的鄉鎮放映。正當兄弟倆準備打入城市影院陣地時,邵氏兄弟遇到了馬來亞第二大城市檳城的首富王競成。據說,王競成正是看中邵氏兄弟那種不屈不撓的“流動放映車”精神,這才決定出手相助。在王競成幫助下,邵氏兄弟不惜重金租下了新加坡的“華英戲院”,租期一周,放映《孫行者大戰金錢豹》。僅一天工夫,一周的門票全部預定完畢。
第一輪一周放映結束后,邵氏兄弟決定延長租期,又增加10天放映時間,還增加了影片《珍珠塔》《女俠李飛飛》等具有中國文化特色的影片。那些傳統的故事,幾乎讓整個新加坡轟動了。
隨著事業的紅火,邵氏兄弟在南洋的知名度、社會地位日益高漲,因而有機會頻頻參加社交活動,接觸社會名流。后來,邵氏兄弟結識了新加坡大富豪黃文達、黃平福兄弟倆。在黃氏兄弟的支持下,邵氏兄弟得以接管新加坡三大娛樂場之一的新世界游樂場。僅用了一年,新世界游樂場的年收入竟超過黃氏兄弟數年的收入。最終,邵氏兄弟收購了新世界游樂場。
1930年,邵逸夫與邵仁枚正式成立“邵氏兄弟公司”,從而徹底結束吉普賽大篷車似的流浪生活。有了自己的電影院線,邵逸夫仍然不放棄農村這塊陣地,城市、農村齊頭并進。
據資料記載,1934年,邵氏兄弟公司(南洋)已擁有40多家戲院;到1937年,邵氏在新加坡、馬來西亞、婆羅洲等東南亞各地已擁有110多家電影院;到1939年,邵逸夫返回上海探望大哥時,邵氏在南洋已擁有139家電影院,9家設有舞臺、劇場的超大型游樂場。
自此,邵氏電影幾乎雄霸東南亞影業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