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銘
[摘要]本文旨在引用學人的民族學資料和涼山彝族人的“爾比爾吉”(格言),檢討“死給”與依賴心理的關系。涼山彝族人結構性的高“死給”(自殺)率與社會盛行的依賴家支(家族)心理相關聯。其次,在涼山社會彝人已習慣于靠自己、家人與家支的幫助以求自保的生活方式。第三,涼山社會擁有自己的習慣法,默認“死給”的合理性。第四,男子(含女性)氣概、勇氣與肢體攻擊的“粗狂”榮譽概念持續于彝族社會,并被視為正面價值。這些無疑助長了“死給”文化,可能也是涼山現代社會形成過程中無力的一個表征。
[關鍵詞]自殺;依賴心理;家支主義;榮譽
中圖分類號:C95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9391(2014)02-0046-07
一、彝族文化背景述略
涼山彝族聚居于四川省的西南部。人們一般以大涼山的主山脈黃茅埂劃界,將黃茅埂以西、安寧河以東的地區稱為大涼山。這是我國最大的彝族聚居區。大涼山脈是貢噶山脈分支南來的大山,它是金沙江與大渡河的分水嶺。這個山脈又分成四大支:萬石坪山脈、龍頭山脈、烏拋山脈、八溪山脈。由這四支山脈的分布,便造成大涼山崇山峻嶺的地勢,平均海拔在2000米以上。在舊時代,涼山彝人流行著一句話:“你有千軍萬馬,我有大山老林?!边@便是這個神秘區域在傳統狀態下變遷緩慢的最大原因。[1](P.3)
由于涼山地形的起伏,一般人多數住在海拔較低的山坡或者壩子上。每一個村落以三、五十戶居多,是有一定血緣關系的家支或親族和隸屬關系的人們聚居的一個單位,有其固定的耕地和山林。彝族村落是兩種不同原則的結合:第一種組織的基礎是居處法則,以財產關系與土地關系為主要的功能基礎;第二種組織系以血親法則為基礎,所屬成員及其家庭之間必須以集體負責,相互援助為功能。
彝族的農業以種植蕎麥為主,并作為主要的食物。彝人傳統的農耕方法為山地燒墾農業,即在高山坡地燒林木野草,用牛犁翻動土層后下種。蕎麥每年有兩季的收獲。這種原始的農作方法不但墾種粗放,且不知用肥料或很少用肥料,而以輪種、混種和休耕以維持肥力。村落附近的土地肥沃,多種玉米。彝人日常之食物以蕎麥、土豆、玉米為多。
彝人除農耕外,牧畜是主要的大宗生產,以羊為主要牲畜。無論貧富,每家都從事牧畜,種類主要有牛、羊、豬、馬、雞,供食用、助耕耘、儲肥料,羊毛以制披氈。此外,彝人是典型的祖先崇拜的民族,所以畜牧業并不比農業的經濟意義為輕,甚而更重要。因為彝人的社會、宗教以及思想觀念與飼養業有極其密切的關系,例如祭祀祖先要打牛數十頭至數百頭①,飲酒幾百斤,消費糧食上千斤,這是彝族經濟活動重要的一面,而且已成為彝族宗教文化的主要特質。
彝族人在社會生活上所表現的態度是家支救援、互助合作、共有共享的精神。王昌富《涼山彝族禮俗》記述彝人村落約定成俗的互助村規。村落里任何一家辦婚事娶媳,每戶出一斤酒、一升蕎麥或其它糧食制品;死人辦喪事,每戶出一壇酒,招待來吊喪的另一村落人的食宿?;鹪嶂?,全村停工一日致哀,與死者家屬飲酒同“樂”。逢年過節,村落里殺豬的人必須送肉給未殺豬的人戶。村落里有人因故不能按季節栽種,他人無償幫助。遇到災荒,家支內有人缺糧,其它成員主動給予救濟,不需返還??梢哉f涼山彝族是一個沒有乞討人的社會。[2](P.67-68)從這些習俗里更可看出這一精神實為涼山彝族社會生活的基礎。實際上,彝族人居住在崇山峻嶺里,土質瘠瘦,不利于耕種放牧,生存亦非易事(如近二百年來涼山彝人被迫大量向西遷徙墾殖),若非有互助合作,共有共享的精神,實不能在此一環境維持其社會的存在,這一精神是涼山彝族人主要的社會價值觀。
在過去涼山彝族人的另一特色是崇尚械斗。前輩民族學家考察涼山彝族時,發現彝人與其他民族文化表現的不同點,最具有好械斗的風俗。1942年,曾在涼山考察的林耀華先生明確地指出:
冤家為羅羅社會特點之一,它的重要性并不亞于階級制度。冤家的仇視械斗包括社會生活的各方面,并非單純的戰爭或政治,也不是單純的經濟或法律。好像階級制度一樣,冤家是羅羅文化的一個重要樞紐,就始終關聯到社會生活的各部門。社會原是一個整體,生活的各方面都系互相錯綜互相關系的連鎖,無論生活上哪一點震動,都必影響社會全局。在一個社會之中,由于文化的發展或歷史的傳統,生活上往往著重于一二方面而成為文化的樞紐。羅羅的冤家就是這些樞紐之一。任何人進入彝區,沒有不感覺到彝人冤家打死的普遍現象。冤家的大小視敵對團體大小而定,有家族與家族間的冤家,有氏族村落間的冤家,也有氏族支系間的冤家。涼山彝家沒有一支一系完全和睦敦鄰,不受四圍冤家的牽制。[3](P.82)
1937年,馬長壽先生在涼山考察,曾闡述彝族人冤家械斗的世界觀與人生觀:
羅彝以戰爭為宇宙之常有現象。羅經中常有日月星辰相互殺伐之傳說。故謂三星座為“三把刀”,四連星為“四火石”,六極星為“六弓箭”,七斗星為“七戈矛”,皆武器也。龍頭山下羅彝有“云為日之兵,星為月之兵”之諺。以為日月亦不能相和,故日出而月隱,月出而日退。世哲區羅彝更有戰爭口訣,以為日、月、星、辰、云霧、鷹、猴、熊、蜂、魚、鳥、人皆有仇敵,皆有戰爭之事實。其言曰:日起而殺月,月腳一為跛;月起而殺日,日目一為瞎。日血月血落一滴,天上星以中……世間人以中。為此為彼仇,為宗族而爭,為親戚而爭,為田地屋基爭,為姐妹婚姻爭,為仇敵而爭,為錢賬而爭。張弓相互射,曳矛相互殺,出劍相互砍。羅彝觀念以為宇宙萬物交互染習,而有仇爭之事。人類為宇宙一生命,自亦不能逃出戰爭之天演公例。羅彝觀念如此,故不詛咒戰爭,而頌揚戰爭。《訓世經》云:“戰爭之樂啊,矛與刀吉祥,袍與甲長青。戰德永無疆!”此種歌頌戰爭之經句,所在皆是。[4](P.428-429)
涼山社會人際間暴力如何解釋?關鍵因素是榮譽。過去涼山彝族認可一個鼓勵男性使用暴力的榮譽觀?!坝率繌男∨囵B起,駿馬從小訓練成。”“作戰莫想活,想活不勇敢。殺過敵人的英雄,見了敵人下手快。待客不問妻,殺敵不問友。”那時候的彝人相信,一個值得尊敬的男人必定表現出勇敢氣概與殺敵精神,并在受到侮辱時進行肢體上的反擊報復(包含死給)。林、馬二位先生的洞察,有助于說明涼山社會傳統上是一個具有榮譽暴力文化的社會。
舊時,涼山彝族人雖然冤家械斗頻繁,但不重殘殺行為,他們認為殘殺和傷害是不當的行為,而是劫擄敵方人和財物。②涼山彝族社會的觀點,家支本身就是目的,一個人首先應忠誠于家支。他們不是“一盤散沙”,具有凝聚力或團結性。從冤家械斗的問題來看,這種沖突既不形成破壞性力量,也未成為維護社會安定的工具。涼山彝族家支間的關系是既團結又沖突的關系。家支間的親戚關系就存在著冤家關系。彝族格言有云,“開親開到哪里,冤家就打到哪里”,“冤家從開親產生,疾病從親戚家門傳來”,“無親不冤”。當德古按習慣法將冤家糾紛調解完成,彝人之間一旦誠心認錯便很容易言歸于好,相互諒解,又互為婚姻。這意味著當事雙方都不希望真正成為仇家。因為這種是與社會賴以建立的基本觀念相抵觸的,可能會根據其家支集團的意愿調整行為準則,故有格言:“沒有財勢就找不到親戚;沒有親戚就敵不過冤家仇人”。從這個角度來觀察,冤家械斗似乎還受到價值觀和利益的約束。彝族存在的社會沖突,其焦點在人們的價值觀和利益方面,即權利、財富和榮譽。涼山彝族先民古侯、曲涅二支系從云南的昭通地區渡金沙江進入涼山,在“移民墾殖社會”的特殊情況下,為了安全及防衛,方言群及血緣家族、地緣關系就成為他們組成聚居的主要原則。所以過去涼山彝族人好冤家械斗,與其說是性格使然,又不如說是環境所致更為確切。
二、“死給”與依賴心理
涼山彝族人的“死給”現象,老一輩民族學家的著作已曾述及:馬長壽1937年在涼山就親身經歷過一次“死給”事件,《涼山羅彝考察報告》里對此作了詳細的記錄。其后林耀華的《涼山夷家》(1943)也曾對“死給”事件作了簡要的敘述。1956年10月至1957年6月,四川少數民族社會歷史調查組在涼山彝族自治州的昭覺、美姑、越西、甘洛、雷波等縣進行社會歷史調查,各地區的調查報告也大量記錄了“死給”事件。但是,他們對“死給”事件未予以深入研究,由于歷史的多種原因只是記述其有關資料,或亦僅作單方面的論及而已,對這種“死給”(自殺)如何異于其他民族,并沒有真正研究。
1995年9月和1996年9月,周星在涼山彝族的腹心地區美姑縣作民俗調查,發現“死給”是一個有趣而值得研究的問題,并根據調查所得,撰寫出《死給、死給案與涼山社會》一書,引發了彝學界的重視,也推動了人們對現在涼山彝族法律制度需要進一步完善的思考。
筆者現在從社會心理學的角度探索“死給”現象。我們從眾多“死給”事件中發現,彝人的“死給”與家支是密切關聯的。比如發生“死給”事件后,全家支就可能為一個人復仇,格言“不保護一個人,全家會被殺光”。家支集團以獲得巨額命價或以命償命來解決血仇問題。對家支的強烈依賴是彝族人的心理特征。
涼山彝人有一系統的家支主義依賴心理與行為。這是因為他們的祖先古侯、曲涅二系在墾殖涼山過程中造成許多土地爭奪和侵占的紛爭,以武力保護自己不僅是生存上的需要,同時也是爭取在涼山立足的后盾,所以武力社會的色彩強烈。在此若了解需求或需求的滿足,等于了解彝人的獨特性格。一般來講,涼山彝族人在心理與行為方面有以下一些需求:
1.歸屬的需求。愛人與被愛是涼山彝人一項重要的基本需求,在與家支集團建立親切溫暖的歸屬關系后,才有可能滿足個人更高層的需求。彝族格言“莫毀壞家支,家支是勢力的后盾”“在生是家支的兒子,死后是家支的財產”“離群的羊被狼叼,離群的人被敵傷”,每一個家支有共同的名稱。由于是父系原則,視自己與家支成員皆由同一祖先所生,彼此有血濃于水的父子聯名系譜,有融為一體的深厚感情。彝人家庭子女從小就背誦家支系譜,由現生者上溯,由近祖及于遠祖,由遠祖及于遷徙始祖。所以,涼山彝族系譜在人類系譜史上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奇跡。[4](P.204)其次,彝人家庭注重培養子女對家支的責任意識。這種一體感,有助于農業生活的適應和械斗不止的資源匱乏的涼山社會。彝族格言“魚靠河水活著,蜂靠山巖活著,猴靠樹林活著,人靠家支活著。”我們可以說作為家支很強,但是每個個人則較弱。人如果不生活在家支集團里,恐怕連活下去都很困難。所以,彝人對家支存在著近似于準宗教信仰的依賴心理,他們在崇拜和服從中找到自己的幸福(歸屬感)。
2.關愛的需求。涼山彝族對自己的家支集團有極強烈的關愛感,產生喜愛與偏好的感情,關懷家支中每一份子的禍福。格言“不護一人,全家支被辱”,形成家支成員之間互相愛護,互相幫助的風俗。當每個人歸屬于某一家支集團時,也產生偏愛或偏私該家支的感情。當家支間發生糾紛,個人不問是非曲直,在家支榮譽的激勵下,很容易表現出獻身精神,把自己和別人的死亡看得輕如鴻毛。
3.榮譽需求。涼山彝人對家支有極強烈的榮辱感,將家支的榮辱視為自己的榮辱,成為他們一切社會生活的因素之一。格言“人在貴名,虎在貴皮。”彝人自尊來自自我的尊重與他人的尊重??傊鞘棺约河袃r值,有地位,受重視的自尊與榮譽。我們從馬長壽《涼山羅彝考察報告·涼山羅彝區域紀行》中看到彝人視家支榮譽甚過自己的生命:
晚時,馬馬與足實相偕至,主婦進酒一壇、雞二只獻客。餐畢,乘間,吾與火塘圍坐諸羅彝縱論孤紇曲聶之盛衰與強弱。尼曲足實為曲聶族之裔,乘酒宣言曲聶系族之富強有為,而予孤紇族則鄙言之。主人素格馬馬為孤紇族之裔,聞言頗憤,遂進言曰:“竹核、昭覺廣袤千百畝,固吾孤紇家之土地也。”足實辯曰:“而不聞新基與普雄二地之廣大乎?”按馬馬為足實之內弟,而足實之姑又為馬馬之母,且以前亦有姻誼,此世為婚姻之族也。遇此酒后閑話,論賓主,馬馬當讓一步,論年齡,足實當讓一步。況外賓在座,子女臨側,馬馬竟于食飯時咆哮而起,肆口謾罵。并且奔后房,擬取槍劍以擊足實。吾坐足實旁,頻言:馬馬酒醉,宜稍避其鋒。足實非特不聽勸告,且亦咆哮而起,跳高三尺,并肆罵曰:“吾生命一條,終有一死。汝何必尋槍劍,敢以木柴擊我,亦算你有膽識也?!睍r馬馬在里室咆哮,足實亦在外室咆哮,如二獸隔檻相斗,不相上下。時吾與盧正安力勸足實,馬馬兄弟與妹力勸馬馬,閉里室之門,始未肇事。否則吾等此行又費周折也。俄頃,馬馬自里室出,始各言好如初。馬馬且對吾言:“羅彝最講體面,能打能罵,才算丈夫?!庇纱艘皇虏浑y窺之系譜對于彼等言語、態度、行為影響之巨大。
對彝族人而言,“體面”(彝語“碩”,現譯為:“面子”、“名譽”)是與榮辱感有密切關聯的一個概念?!绑w面”代表著社會認可的成就而獲得的聲望或社會地位。涼山彝人非常好“體面”,努力爭“體面”以增進自己的榮譽。同時,避免失去“體面”,以免名譽受到屈辱。也就是說,透過祖先的“體面”,也會使個人覺得有“體面”,家支祖先的榮譽,便是自己的光榮;家支祖先不“體面”,便是自己的恥辱。在此也可以見到彝族人的依賴心理。
4.自我實現的需求。涼山彝族人對待家支集團的原則是講責任,而不是講人情、講利害。格言“賢人住處能替人濟危,勇士住處能幫助殺敵” 、“飯給餓的吃,錢給需要人。”在責任原則下,是無條件地自我尋求為家支成員做其所當做的事,盡其所盡之責,而不是期望獲得回報。[5](P.363)
5.安全需求。涼山彝人由于生存環境所困,為免于恐懼與焦慮,及關心生命的安全、生活的安定和保障。格言“走家支地方,不帶干糧,依靠家支,三代人都平安?!边@說明彝族人在家支集團里有強烈的安全感,覺得自己能夠完全的被家支所接納,在家支成員無微不至的照顧下,自己覺得安全而無后顧之憂。在責任原則下,家支集團對成員無條件地全力以赴地加以保護與幫助,進而形成一種無條件地相互依賴與信任的關系。對涼山彝族人而言,家支是終身的支持者與保護者,不但在精神上與感情上,在財物上也是如此。有家支的人與沒有家支的人,其社會地位和生存環境有天壤之別。因此,彝族人在心理上認同家支,沒有家支的人行為上力爭成為有家支的人,是個人終生的追求與期盼。由上述可知家支主義最重要的特征是相互依賴,具有高度的凝聚力,是一種社會力量,所以,涼山彝人因信任自己的家支,依靠家支維護自己的利益,其觀念遂發展出現于社會、宗教、經濟活動中,甚至平時的言談對話中,都含有依賴家支之意。當個人遇到危難之時,也就產生依賴家支幫助的思想和行為,“死給”就是其中之一。
涼山彝族人對“死給”的觀念在文化方面表現最突出。他們對“死給”的態度,無論男女老幼,有意識或無意識,行為或言談,都主張“死給”肯定論,認為“死給”不應該屬于“自殺”,具有“被殺”的性質。因為是當事雙方爭吵情況下,導致一方服毒或自縊、投河、跳崖等的自殺行為?!八澜o”成為自我防衛(榮譽)的概念。我們可以引用一個真實的“死給”事件,來說明人們對“死給”的態度。馬長壽先生于1937年3月在涼山彝區作考察,下面一段是他的報告,很傳神。
三月廿七日,吾人至八千羅,依舊工作。趙、李二君至各家調查人口,吾則逢人追尋八千羅尼區家支全譜,結果尚佳。并在此收集羅女刺繡多種。
尼區足實有妻,為素格族女,生二女二子。羅俗:男多內懼,以妻族之勢可謂也。而足實不然。足實性暴,??`妻撻之。妻性懦弱,不敢告于母族,故平時相安無事。吾人抵足實家時,其妻招待頗殷,約以吾等多金故也。吾等抵一地,例以布帛針線分賂當地土民,為便于工作之故也。于足實家,不特常送禮物,而禮物且需重賂,唯吾擬于離其室時送之。足實之妻竟以此怏怏不樂。廿八日天明,吾等起床,知足實昨夜與其妻口角,不知何故。俄頃,其妻向吾索綠布二尺作女裙用。吾以綠布已無對。嗣見吾等行李中有白皮箱一只,思以其一破箱易之。吾知此白箱為李君之物,且有衣物在內,亦婉辭之。以此,足實妻更為不樂。怏然歸廂房。頃刻又出,臥火側。小兒向之索乳,亦不應。旋又行院中。家人見其神情有異,知必服毒,其妻則堅不吐實言。
越時,病亦劇。足實囑家人以糞湯、豆沫及紅布水灌之,倒懸梯上,歷二時余,腹中之物始吐出。驗之,知為烏豆,其毒烈于鴉片。當時,服毒者呼號叫苦,口吐白沫,足實咆哮于門,子女則啼哭于室之內外。其時,適值足實之內兄素格馬馬至,因吾等西行,將以為途中保護人也。睹其妹異狀,銜齒怒目,鳩立門前。吾等已做客異鄉,遇此不幸,束手無策。僅建議以肥皂水由口灌下,較灌糞湯或紅布水為佳。左右覓同行者別吐不得,高聲喚之,彼在山崗應曰在此。往就之,詢何以不幫手?曰:“叔翁與媳婦當避嫌疑也。”妻之兄素格馬馬,目擊其妹尸體僵陳,并不施救,而以披睨之目光掃視尼區族人,似言“尼區家眾,待吾妹氣絕,吾當領兵擊殺汝等也”。過午,病者神志漸清,眾心始安。吾等遭此變后萬念俱灰,亟思離開此土。斯晚與別吐、足實約定,明日與素格馬馬椎雞為誓,請送吾等安出涼山。
當晚給別吐鴉片煙費國幣十元,旅費銀五兩,紅緞三方,國旗一面。譯員洪紹榮銀二兩,國幣五元。足實布二匹,表一只,針線等物值銀四五兩。素格馬馬索布十三匹。足實得介紹擔保謝布二匹,后送馬家羅彝二匹,自得九匹。各人始心滿意足,歡然就寢。
這是因彝人漢人接人待物文化的不同,而產生誤解或困惑,引發的“死給”事件。
由于這是“死給”未遂事件,家支間未發生糾紛。當家支間發生“死給”事件后,雙方勢均力敵的則不易和解,最終釀成世代血仇。我們舉一個典型的例子,馬拉莫、賈史拉黑的《延續二十余年的阿侯、果基之戰》一文中看到“死給”事件造成的世代血仇,給各個生活面向中都留有仇殺的印記。[6](P.149)
住在大涼山中心越西申果莊瓦曲足的阿侯洛撒,向家住普雄竹阿覺的果基子古家開親。由于果基家認為阿侯家骨頭硬、物質基礎雄厚,加之阿侯洛撒貌才雙全,可以說是門當戶對,便將其女果基石林莫許配給阿侯洛撒。果基石林莫長得非常漂亮,加之其家族豪富,在越西相當出名。但阿侯洛撒為炫耀自己的骨頭硬,故意在別人面前賣弄自己的榮耀,還出言表示他小覷這門親事,果基子古家不配做他親家,要放棄這門親事等。久而久之,這些傷人的話傳到果基子古家,子古對此十分不滿。阿侯洛撒先后兩次派他的使者前往果基家接果基石林莫過門,石林莫事先已聽到阿侯洛撒的一些惡語,拒絕前去。洛撒見人不過門,第三次又派兩個娃子帶上一匹馬去迎親,石林莫看到此情此景,認為阿侯洛撒欺人太甚,當眾數落和謾罵洛撒一頓之后,便懸梁自盡。她這一死,給兩家種下無窮禍患。事情發生之后,果基子古認為女兒是被阿侯洛撒逼死的,因此,說阿侯洛撒欠了他一條人命;而阿侯洛撒則認為他的未過門妻子果基石林莫是死在其父家,要果基子古償還他娶妻錢。這樣,雙方爭執不休,經許多有名的德古調解無效,兩親家便結成冤家。歷時二十多年的冤家械斗,直到1945年,國民黨廿四軍進攻普雄,阿侯、果基、勿雷各家支才解仇結盟,一致對外。
涼山彝族歷史上有這樣的格言“彝人的仇不能忘掉,好像杉樹節節不怕腐朽一樣”孫子長大了,要為爺報仇。兒子長大了,要為父親報仇”是非常榮耀的。這說明世代血仇是舊時涼山彝族社會特有的現象,它存在于對立的家支之間,以及擁有親密關系的家支內部。世代血仇的情況,過去在涼山社會普遍受到寬容。人們進行合理的復仇行為一直延續到今天。當然,血親復仇如今已被限制和規范,但并未銷聲匿跡。
涼山美姑縣海乃拉莫先生估計,當前“死給”案中女性死給約占70%,男性“死給”約占30%。③為什么女性“死給”居高不下,學人的解釋,總不外男女在經濟政治上都處于不平等的地位,女性受虐待,婚權不能自主而自殺。這些講法都不錯。但另外還有很多原因。例如若從民俗的角度去看,彝族雖然是男性中心社會,但家支主義也把女性置于社交生活的重要地位,使女性成為受尊重的對象,這是其他文明所少有的。例如,當家支間械斗時,凡家支中與敵方有姻緣的婦女,則出而擋戰,雙方便可停止戰斗。又比如,丈夫不能打妻子;否則,要受到社會輿論的譴責,認為是不道德的。寡婦轉房是受到鼓勵的,不轉房對她是一種羞辱。格言“生前不分開,死后必分開;生前父親大,死后母親大?!惫褘D轉房,表示她有權有責任在任何情況下都屬于他死去的丈夫的家支,受到社會的尊重。這是一種習俗,由于社會尊重女性,也養成女性強烈的尊嚴感,因此常有輕生的現象。如女子在眾人前不能放屁,偶有不慎竟放一屁,即羞憤自殺。又如1938年11月,甘洛田壩熊堡某家女子,年僅十余歲,因為想吃花生,遭母親責罵,竟入碉樓自縊而死。[7](P.118)涼山彝族人的“死給”觀不伴隨人們的厭惡和任何嘲笑。凡“死給”者,社會上是相當的推崇,當決定以“自殺”來維護尊嚴后,極少有人勸阻?!八澜o”在人們心目中沒有一丁點不合理的感覺,這乃是基于“生死是一時,恥辱一輩子,”高度重視名譽比自己生命還重要的倫理觀,所以彝人不承認“死給”為自殺,這種死亡方式具有崇高性,從而派生出家支為“死給”者復仇習俗。[4](P.47-48)
另一方面,涼山彝族人對“死給”又有懼怕的心理,因為被稱作“賊”是極大地羞辱,若“賊”“死給”會導致嚴重的暴力沖突。我們在楊懷英主編的《涼山彝族奴隸社會法律制度研究》④中讀到這種資料:
有一個年輕婦女,被失主懷疑成偷雞者,這個婦女便穿戴好衣服首飾,做好將死的準備,然后來到失主家,要求拿出贓證,否則就要當場自殺,形勢嚴峻。失主只得請德古來調解。調解結果,因失主拿不出證據,不得不殺一條牛招待這個婦女的親友,為她恢復名譽,才算了結這一場糾紛。如果偷雞者真的被人發現,就會影響整個家支名聲下降,在家支德古的迫使下,偷雞者只好上吊自殺,出現這種情況,失主又必須賠償命金,這就比損失一百只雞的錢還要多,所以有人發現偷雞者,反而要買一斤酒給盜者喝,勸他不要聲張出去,目的是讓他不要去自殺。因此,在一般情況下,失主只是謾罵幾句。并不去認真查詢偷雞者。
總之,涼山彝人對“死給”的觀念和態度是很特別的,他們不分老幼,不論何種場合,對“死給”都表現出一種崇敬或畏懼的心理。
三、“死給”的社會功能
既然“死給”是涼山彝族人特有的現象,它的存在對社會起了些什么作用?
“死給”在彝族社會的功能有正和反兩方面。如前節所述,大涼山北起大渡河邊,南到金沙江畔,境內高山聳峙,峽谷深邃,造成交通困難。過去,生產力低下,無商業貿易的需求,家支的割據治理,使彝人幽閉在孤獨之中。他們帶有過度夸張的榮譽感,無法容忍粗心的言語評論或帶有貶義的舉止。因此,人們極易情緒失調、焦慮、悲觀、醉酒、敵意,在親戚朋友間,言語不和就暴躁,“非特不聽勸告,且亦咆哮而起,跳高三尺,并肆罵,吾生命一條,終有一死,”以“死給”回應。在彝族社會中,“死給”是個人用以解決人生的不幸;同時又能解除個人因不能對社會環境有效控制所發生的憂慮;而且,當個人名譽(價值)受到個別社會成員破壞時,也利用“死給”來博得一個清白無暇的外在形象。⑤
可是在相反的方面,“死給”的價值觀,或可以說是信仰,并不完全是有利于社會的(包括家支內部和家支間),“死給”的觀念重新造成憂慮、恐懼等心理的不安,從上節所引許多生動的描述可以看得很清楚。而且涼山彝族人為了要對付“可怕“的“死給”事件,無疑要費去很多的資源(個人和社會的)來治療這個創傷。而這些資源可用來從事于其他社會事業的建設。再者,彝人認為對“死給”的執著能解決問題(復仇),便完全抹殺了用國家法律解決糾紛的可能,這也是阻止彝族社會文化向前發展的一重要因素。
對“死給”的正反兩方面功能的分析,可知這兩方面的功能實際上是互為抵消了,所以站在涼山彝族人的立場而言,與其有“死給”的存在,反不如沒有為佳。但這種社會功能的分析仍不能解答:為什么“死給”觀念在涼山彝族文化中是這么突出?我們只有更進一步深入分析。
前文曾討論涼山彝族的家支是一個彼此互助合作的集團,這是環境使然。各個家支實行聚居,透過血緣、地緣關系及共利的原則,組成一個個互不統屬的家支集團以適應新的墾殖環境。家支集團發揮了格言所講的“親戚再親,聽見哭聲就逃;家門再疏,聽見哭聲就來”的組織功能,并作為整合人群,控制社會的一種工具。對違犯家支規則的成員,要受到極嚴厲的制裁,正如格言所說:“想家支時想得流淚,怕家支時又怕得發抖?!币虼?,家支集團的成員在事實上不容許互相殺戮,而在意識上亦鄙棄殺戮,正如格言所說,“地上殺過同宗者,天上祖靈都不收?!蓖瑫r又養成與此意識相反的社會價值觀——互助合作,共有共享,只有在如此情形下,家支成員才能在不利的地理環境下維持社會的生存。
然而,人與人之間的仇恨在所難免,因適應社會生活過程的挫折而引起的矛盾,以及因文化因素所形成的侵害行為更為普遍。馬長壽先生《涼山羅彝考察報告》也報導涼山彝人具有極端激動和暴躁的性情。這些激動、暴躁、侵害的性情很顯然需要發泄或是尋求代替。涼山彝族人特別有酒的嗜好,將喝酒視為增進人際關系的手段,因為人際互助關系是彝人高度優先的價值觀之一。其次,以喝酒作為解決冤家糾紛的一種宗教性儀式。第三,盟誓時舉行飲牛雞血酒的印證誓約儀式。所以,酒在涼山社會中是彼此交往過程中不可或缺的東西。但當個人因高度焦慮、因熟人間的小糾紛,或夸大的榮譽感,一遇酒醉,就經常借機發泄,打架鬧事、無故攻擊別人,甚而傷害犯罪無所不來。在這種情形下,弱勢一方利用家支作后盾,有可能采取“死給”方式報復對方。也就是說,“死給”是社會造成而認可,作為無處發泄又必須發泄的一種手段。
總之,“死給”現象的存在,成為涼山彝族人的文化認可的發泄行為的最佳工具;在個人方面,它的功能是促使社會成員的心理崩潰;在社會方面,它鞏固了因適應社會環境而形成的家支主義價值觀。
四、結論
歷史上,涼山彝族人結構性的高“死給”(自殺)率與彝人極端的依賴家支心理相關。其次,在涼山社會彝人已習慣于靠自己、家人與家支的幫助以求自保的生活方式。第三,社會擁有自己的習慣法,默認“死給”的合理性,對方被罪行化。第四,男子(含女子)氣概、勇氣與肢體攻擊的“粗狂”榮譽概念持續于彝族社會,并被視為正面價值。涼山社會所特有的“死給”具有道德的內涵,它與刑法學的自殺不能劃上等號。這些無疑助長了“死給”文化,可能也是涼山彝族現代社會形成過程中無力的一個表征。
注釋:
①涼山彝族人殺牲系用鋤頭或木棒擊斃,通稱打牛、打羊、打豬、打雞。
②當代研究涼山彝族冤家械斗的論著,由于多種原因,夸大了械斗中人口的傷亡。
③周星《死給、死給案與涼山社會》,打印稿1997年。
④楊懷英主編《涼山彝族奴隸社會法律制度研究》,四川民族出版社,1994年第69頁。按:該資料未注明被調查對象及時間、地點。
⑤周星《死給、死給案和涼山社會》,所調查的24件死給案例,據筆者粗略統計,醉酒、熟人間小糾紛引發爭吵作為觸發點,而死給的約10件,占41%。從原因看似很小或瑣碎的事,其實夸大的榮譽感也發揮了極為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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