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大光
直到坐進朗桑師傅的越野車,我的心才算是落到了肚子里。
從尼泊爾友誼橋過境回到樟木鎮,是星期一。我去西藏、走尼泊爾,全憑一時興致,心里長草了,一個人且行且停,沒有確切的行程,不知怎的回程偏偏趕上了周一,此后的故事大約都是這陰差陽錯的周一才湊到了一起。
樟木鎮背靠群山,俯視著中尼邊境,小鎮靠口岸的往來興盛起來,鎮上只有一條依山而立的小街,像一道瀑布掛在半山腰,這也是318國道通向邊境的最后一段,街名就叫迎賓路。坡上的一頭,街兩廂擠著些旅館、超市、小飯店,店面都不大。對街的老板閑下來,可以倚著自家的門臉兒聊天,如果不是樹木遮蔽,站在街上能望到山谷對面的尼泊爾林地。沿街經過一些掛著貨運公司牌子的大門,三拐兩拐下到河谷,遠遠看見中尼友誼橋橫在界河上,海關就設在橋頭。從鎮上到海關,不到十里路。九天前,兩位拉薩的朋友開車送我到樟木鎮,安排住進剛堅賓館,怕我人生地不熟,特地帶我把通關的路徑勘察了一遍,才依依不舍返回。第二天準備過境時,心里還是有些忐忑,畢竟剩下一個人了,不知前面會遇到什么。在街邊店吃早飯,開面包車的司機進來攬客,一搭話,就餐的幾位都是要過境到尼泊爾去,正好湊了一車。搭車,通關,穿過友誼橋,順當得超乎想像,直到踏上異國土地,擠進開往加德滿都的塔塔車,感覺還像做夢一樣。有了這次經驗,回程就很放松。從加德滿都出發天剛擦亮,酒店訂的車準時來接,車上連我只有兩個人,趕了個早集,卻要滿城轉著圈子接客人,一直到把車填滿。司機好脾氣,車子開得很有耐心,途中遇到兩次邊警的盤查,又要加油停車吃早點,三停兩拖,總算是中午前趕到了海關。過關自是輕車熟路,眼看著一頓可口的午餐已經等在樟木街上的小飯館,心里念著“阿彌陀佛”。不成想,周一的口岸全然不是來時的井然,走出海關,就像闖進了喧騰的鄉村集市,等候過境的人流、車流把原本就不寬敞的雙向車道堵成了單行道。所有的車輛,無論大小,車頭一律沖著出關的方向,有個把想掉頭的司機,裹挾在車流里只能無可奈何地嘆氣,連摁喇叭的脾氣都沒有了。明知沒有希望搭上車,還是一一和他們打著招呼,回應的都是攤開手搖頭。
七月的亞熱帶氣候,無雨便炎熱,擠出人群已是滿頭大汗,候在路邊,過往的車連個影子都看不到,想想路也不遠,走起來總比干等著強,索性鼓起一股勁向坡上爬。迎面不斷遇到肩扛著碩大貨包的尼泊爾婦女,排著隊向海關蹣跚走去,有的懷里還兜著孩子。通往鎮上的路,用腳量起來可不算短了,何況兩手都拖著行李。拖著走著,又忍不住回頭張望,心里好生奇怪,剛才一起辦理出關手續的那些人,怎么突然都消失了?好像是一個旅游團,操著粵語口音,在尼泊爾海關和辦事員還爭執了幾句。這樣想著,更覺落寞,似乎一個人被丟在了陌生的星球上。正午的陽光沒有遮擋地直射下來,汗水一會兒就腌了眼睛,腳步挪起來格外吃力,好不容易拐上一個大坡,再回頭已經看不見界河,嗓子在冒煙,也實在走不動了,恰好路邊有一片樹蔭,靠在水泥墩子上歇歇,真好。相鄰的墩子上也靠了一個黑胖的漢子,呼呼喘著粗氣,不住用手巾擦汗。這種時候,只要碰到人就是朋友,我拿天氣和他招呼了一聲,想起一早從酒店出來時,隨手往包里塞了兩瓶礦泉水,忙拿出來遞給那漢子一瓶,自己也一通猛灌。說話間,知道他是康巴藏人,早些年在北京經營藏餐廳,也曾紅火過一段,近年生意看淡,這才轉回藏區跑邊貿,怪不得普通話說得這么流利,聽不出什么口音。這漢子看起來中等年紀,挺結實,臉上油黑油黑,泛著一層巧克力色的光澤,只是上腹部高高凸起,顯得不大勻稱。我倆就這樣靠坐在水泥墩子上聊天,竟不覺是陌路初識。說著話忽見坡上一輛面包車遠遠開過來,我想跑上去攔車,被那漢子笑著勸住,你攔他也不會停,放心歇會兒吧,下去的車我打過招呼,包了一輛,回來能捎上我們。果然,一瓶水剛喝完,車就來了,乘車轉上山坡才發現,我們離樟木鎮的邊防檢查站實在已經不遠。站上的軍人看來和這漢子相熟,不住向他打聽著什么,我想道別都插不上嘴,眼光已經越過邊檢迫不及待地脧巡著街上的餐館。
這家四川館子來時吃過兩次,不想老板娘還記得我,招呼著問起尼泊爾好不好耍,寫過菜特地向灶上加了一句:莫放辣椒。我笑了。大約來這里的顧客很少不吃辣的。掌勺的應該是她男人,腿有些跛,看年紀不相當,說起話,是家里人才有的口氣,炒好菜也出來和我搭話。我已沒力氣和他們說笑,兩菜一湯一飯,沒容嘗出什么味道,已經掃進了肚子。吃飯時,門外響起馬達聲,有司機在門邊吆喝著,去拉薩的有嗎?馬上就開車。望過去還像是個孩子,猜不出具體年齡,瘦瘦小小的,頭發蓬亂,急急惶惶地踅摸著,怎么看也不像是長年在高原跑車的師傅。一想起來時的路途,在山路崎嶇的藏西高原上驅車十幾個小時,把自己這一百多斤完全交給個“孩子”,多少有些放心不下。原不想在樟木多待,還是動了心,問什么時候能到拉薩?忙答說夜里好開車,現在出發,后半夜肯定到,反正空車,拉你一個人只收三百元。聽他這樣一講,心里更猶豫了,又不知還有別的什么車可坐,推說吃過飯再說吧。誰知推開碗筷,渾身上下乏得沒有一點力氣,這小司機估摸著又到別處招呼了一陣,沒有攬到客人,見我要出門,就過來幫忙拿行李,催著馬上去公安驗邊防通行證,不然就來不及了。他這一著急,反而讓我下了決心:不走了。那孩子一臉失望,嘟囔著悻悻而去。我顧不上說什么,好在對門就是剛堅賓館,柜臺上還是那個睡眼惺忪的小伙計,一拿鑰匙,巧了,開的就是二樓頂頭住過的房間,門鎖依然要稍稍抬起一點才能打開,進門見到熟悉的床,一頭倒下就起不來了。
樟木鎮是典型的山區小氣候,雨水像定時光顧的客人,每天午后必到,黏黏的,一直會淅淅瀝瀝直到天明。一覺醒來,已是下午四點多,躺在床上一時不知身在何處。窗外雨聲時疏時密,簌簌嘩嘩,衛生間里漏水的淋浴器也不時滴答幾聲湊熱鬧。疲困已經消退,望著天花板上灰片脫落留下的斑痕,心里有莫名的煩躁。這熟悉而陌生的房間里,在我離去的幾天可有人住過?他或她是怎樣的人,是否像我一樣孤身游蕩,是否也在想像中打發著無聊?人真是很奇怪的動物,總是不知自己到底需要什么。平靜、熟悉、慣性的生活常常滋生著悖反之心,想離群索居,想外出闖蕩,想爭取一個新的開始,一旦在動蕩、陌生的環境待久了,又會懷念起以往的熟悉,急于返回曾經厭倦的一切。此刻的我,心里想的就是馬上回到拉薩,回到熟悉的人中間。冒雨去公安辦好驗證手續,年輕的女民警指點著出門右拐的超市,那里發售長途汽車票。誰知在超市得到的回答是,到拉薩的大巴隔天一班,今天一早剛發車,下一班要等到后天。我反復叮問今天或者明天還有沒有其他的車到拉薩,那姑娘不耐煩了,甩了一句,其他的車你到其他的地方去問吧,不再搭理我。走在雨水蕩來蕩去的小街上,鞋很快就濕透了,一股惱人的黏膩感從腳底升上來,纏得渾身沒脾氣。多么懷念拉薩那響晴的陽光。突然就有些后悔,也許中午該跟那小司機走呢,想起來愧對人家了,年輕輕的出來討生活都不容易。
小鎮就是小,雨傘下一抬頭,看見街對面一張熟悉面孔,上午同車從加德滿都回來,也是跑邊貿的,名字并不知道,過來打著招呼,你還沒走呢,剛才有幾個熟悉的司機返回拉薩,現在恐怕已經到聶拉木了。見我一臉懊喪,寬慰著說,不用著急,明天到拉薩的車多呢,說著指了指路邊一拉溜停靠的越野車。我不甘心也不放心,上上下下來回踅了幾趟,滿街的車就是看不見司機,竟也沒遇到一個像我這樣游來蕩去找車的散客。生怕明天再錯過,心里想著一定要找到司機當面把車定下來,否則今晚別想睡覺了。
小鎮的生活節奏完全隨著山下邊貿口岸的開合而起伏,上午還是熙熙攘攘的街市,隨著海關閉關,一下子悄無聲息。幾番打聽,我走進了藏茶廳,據說這是跑長途的司機歇息的地方。在這條線上開旅游車的師傅清一色的藏族。房間里有些暗,隨著酥油茶的氣味,撲面一陣哄笑聲,我有些不知所措,定下神來才看清,屋里七八個壯漢,圍坐在三排矮矮的餐臺前,正在和門邊的老板娘說笑,見有陌生人進門,笑聲戛然而止,眼光齊刷刷掃過來。我忙問,哪位師傅明天一早跑拉薩?大約沒有過像我這樣直接闖到藏茶廳來找車的,屋里靜了一下,對面有個頭發黑黑的漢子慢慢起來應著,是要搭車嗎?我說:“是啊,您明早肯定走嗎?”這時旁邊幾個人也轉過神來,紛紛說著都要到拉薩的。我認準了這黑頭發的漢子,像找到了救星一樣盯住他:“只要您明早走,我就跟您走。”那漢子走過來遲疑著說:“那就八點鐘出發吧。”又問我住在哪里,我說出酒店的名字,漢子笑了,“我也住‘剛堅呢,這么巧。那好,明天八點在酒店門口碰頭。”這藏族漢子,有一口白白的牙,笑起來真好看。我忙問,“師傅您貴姓?”“你就叫我朗桑吧。”周圍的人也哄嚷起來,“他叫朗——桑。”“朗桑,朗桑”,我在心里重復著,牢牢記下了這個名字。
這一夜的雨水已經干擾不了我的睡夢。凌晨,還是雨聲叫醒了我,看看表不到六點。不好,夜里的雨,越下越大了。檐流和著坡上的水溜,嘩嘩的,像平添了無數個小瀑布。人踏實了,天又不踏實了。從樟木到聶拉木的幾十里盤山路,沿途山體經常年雨水沖刷,石質酥脆,極易滑坡,來時朋友送我,幾次停下車來搬掉路上的亂石,想起來還有些心驚。像這樣的雨勢,路會不會被沖斷?會不會限制通行?路上有沒有危險?只好聽天由命了。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隔一會兒把頭探出窗外,恨不得耳朵有特異功能,分辨得出雨勢變化的一點點征兆。好在這里的雨似也通情,七點一過終于漸漸弱下來。我兩次上到四樓,想敲朗桑的房門又止住,直到快八點,實在按不住心急,上樓輕輕敲了兩下,沒人應,推開門,屋內空空的。
有誰經歷過內心如此的焦躁,用坐立不安來形容再恰當不過。心里叨念著朗桑啊朗桑,你到底靠不靠譜?已經上下跑了幾趟,大門口也張望了幾回。八點已過,還沒見到朗桑的影子,人等在大門口,心里六神無主,不住演繹著各種戲劇性變化。樟木和內地有兩個多小時的時差,八點多天還沒大亮,蒙蒙中街對面晃過一個人,貼近了臉打量著問,是你嗎?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地答著,是我,是我呀。昨天藏茶廳里昏暗,我們相互都沒看清,眼前的朗桑似乎變了一個人,理過發,換了白襯衣,顯得年輕、精神了許多。我這才注意到他有個特征:嘴唇上翹著兩撇漂亮的胡子。朗桑說,我在那邊商店里算賬,怕你著急,招呼一聲,結完賬咱們就走。說著鉆進對面一家小雜貨鋪。謝天謝地!
朗桑的車是豐田4500,西藏跑長途的,這種車最多。車已經不新了,拾掇得干凈舒適,和主人一樣。離開樟木鎮時,雨已停歇,空氣中蒸騰著濕澀的草木氣息,隨著車的加速,這氣息越來越淡。別了,樟木!
幾乎沒有任何過渡,車就駛入了盤山道。朗桑車開得又快又穩,路況的細微變化,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每一個彎道,每一處險坡,車速減提恰到好處,前些天提心吊膽闖過的路段,仍有多處山石滾落,還沒容我回味,已經輕松甩在身后。我不再緊緊直視前方,手也松了下來,轉眼打量起這位新伙伴,從旁看去,朗桑駕車的姿勢很瀟灑,像草原上人馬合一的賽馬騎手。他很少說話,眼睛瞇著,嘴角緊抿,專注得令人敬畏,只在繞過掩住半邊路的一堆石頭時,用嘴努努:“喏,就是這兒,路斷了一個星期,白天修,夜里一下雨又沖壞了。我們算幸運。”很快到了聶拉木,繞過縣城邊沿,山坡上一溜小商店,朗桑減了車速,沖著一處藏式院落招呼了兩聲,見沒有動靜,放大了聲音喊道:“還賴著床啊,太陽曬到屁股嘍。”仿佛呼應著朗桑的召喚,太陽迎面沖出了云層,陽光照在擋風玻璃前,有個小小的不銹鋼獅子通身閃著亮光。
此行在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高原穿越,將迎著太陽一路向東,雖然攀山越谷并不平順,但畢竟不再有樟木到聶拉木那一段盤陀路的險境。過了聶拉木,像一個小青年陡地跨入中年,周遭地貌頓顯峻厲,蒼青的山林不見了,沙土地和石頭裸露著,草皮斑駁得連不成片。綠色像交響樂中的鼓點,偶爾探出幾聲,又縮了回去,大地的主旋律讓位給了大提琴的棕褐色原調,聆聽西藏可不必擔心大自然的樂曲會平淡下去,很快雪山出現了,最先奏響的是希夏邦馬峰,尖峭的峰頂銀閃閃如小號聲扶搖直上,緊接著一對對一簇簇,冰峰相互攙扶著,在藍得醉人的天際鑲起一圈雪白的花環,沉穩的雪山和飄忽的云朵逗引著,管樂、弦樂和著陽光躍起來交相呼應,天地間渾然而磅礴。我們都不想說話。朗桑臉上有神秘的光,慢慢把車停下,路邊有一小片草地,走近才發現,細草間竟汩汩著一脈清泉。“這兒的水有靈性呢。洗洗眼睛吧,能祛病。”我學著朗桑的樣子掬起水灑進眼瞼,一股清涼的氣息頓時爽遍全身。朗桑又捧著喝了幾口,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對著太陽瞇起眼睛,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回到車上,我好奇地問:“朗桑師傅,剛才你念叨什么呢?”“這么好的水,謝老天的恩賜。”沉默了一會兒,朗桑張了張嘴,想問什么,話到嘴邊又換成這樣一句:“你們吶,很少有一個人上我們的車。”我知道他話里的意思,也許他早就在好奇,只是沒好意思問出口。從昨天到今天心里經過的波折,我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只是由衷地感慨:“能坐上朗桑師傅的車是緣分呢。”“可不是嘛,真的是緣分。”朗桑很快應和著。“以往跑樟木我不會這么早就返回拉薩,如果不是因為女兒……”說到女兒,朗桑打開了話匣子。他女兒在上海理工大學讀書,學城市管理,還是雙學士,今年剛畢業回來,分到林芝上班。報到那天他在外跑車,沒顧上,回到家女兒好一頓抱怨,其他人都是父母開著車送去報到,就她一個單蹦兒。“爸爸還是開車的呢”,女兒噘起了嘴。女兒最小,本來就嬌,學習一直很爭氣,班里就她一個藏族,年年考第二名,孤身一人在外,從沒讓家里操過心,嗨,這次真是受委屈了。這不,過兩天女兒就該正式上班了,說什么也要趕回去送送。念起家事,朗桑很健談,漢話說得慢一些,滿夠用了。我想多聽他說話,接著問,家里還有什么人?老婆可工作?跑車多少年了?剛提個話頭,他就順著說開了。
朗桑是個幸運的家伙,歲數不大,已經有三個孩子。大兒子參軍四年,之前就會開車,到部隊又是汽車兵,復員回來在市里工作,已經結婚生子。老二也是男孩兒,本地上的大學,畢業后分到山南,也快成家了。老婆呢,大專畢業,縣醫院的主治醫生,還是高級職稱呢。朗桑掩不住一臉得意,我有心打趣,笑著問他:“在家里,老婆有沒有看不起你?”朗桑連連搖頭。又問:“老婆漂亮嗎?”朗桑使勁點點頭,“漂亮,很漂亮。”再問:“是父母包辦,還是自己戀上的?”“自己追的。我們是一個村,早就看上了。”朗桑小學畢業,家境困難,開始幫大人做農活,二十歲上跟哥哥學開拖拉機,后來開上了汽車。那個年代拖拉機很少,開拖拉機在村里也是個人物,朗桑長得帥,惹女孩子喜歡,他早早相中了最漂亮的一個。人家中學畢業上了醫專,仍舊和他好,工作不久又被送去武漢進修,朗桑心里有些打鼓,沒想到人家隔幾天就是一封信,外地的見聞、學習的瑣事、心里的煩惱,一股腦端給對方。女孩子的心就是細密,她猜到了朗桑的不安。一年進修期過去,兩人的關系瓜熟蒂落。“我今年四十八了,女兒一上班,總算完成任務,再干兩年,該退休享享清福,光是老婆的退休金就夠我們倆養老了。”朗桑無憂無慮的樣子很有感染力,我心里一片安寧。
聊天不覺過得快,看看路標,已是三百多公里過去了。車到白壩,這是定日縣的一個鎮,沿公路一排小飯館和食品店,來時我們曾在這里打過尖,飯菜很馬虎。是在白壩吃午飯還是往前趕路,朗桑停下車征求我的意見。看看表還不到十二點,問他早飯吃過沒有,說是吃過。我和他商量,還是往前趕吧,到日喀則吃飯心里踏實些。朗桑答應著,車啟動了又停下來,跑去買來幾罐“紅牛”,幾個餐包,讓我先墊墊肚子。我在心里罵自己呆,也就沒客氣,先打開一罐飲料,遞給朗桑,自己也邊吃邊喝欣賞起窗外的景色。雪山漸漸退向遠方,眼前汪起一片難得的濕地,鏡子一樣倒映著藍天和變幻的白云,三三兩兩的牦牛散落在草地上,光的陰影把大地切成層次分明的灰褐黃綠,上下天光和合一體,寥廓而澄明。朗桑見我拿起相機拍照,便說:“趕上運氣好,或許可以看到珠峰,你想在哪兒照相招呼一聲,咱們隨時可以停車。”不知不覺間,朗桑和我已成了“咱們”。
珠峰并不好客,濃厚的云霧長年封裹著,輕易不肯示人真面目。朗桑眼尖,遠遠的,珠峰的峭頂剛剛在兩團云隙間顯現,馬上指給我看,連說今天有運氣,可惜只一剎那,車開過去,云團又死死遮住了。朗桑心有不甘,熄了火,“咱們等她。”說著端起水壺下車。我知道朗桑是在為我爭取機會,對于我這也許是此生唯一的機會。蒼天不負有心人,也就一根煙的工夫,云的蓋頭竟知趣地向西滑動了一下,珠峰漸漸露出半個臉來。仔細望去,遠列天邊的一隊雪山之中,珠峰終究不同,拱衛周遭的雪山,云朵大多飄在山頂,珠峰的云卻如飄帶纏在腰間,卓爾不群的氣象巍然自明。
看過不少拍攝西藏的照片,美則美矣,都是經過精心選擇的鏡頭,按照人的審美切割下來的,無法完整地傳達西藏的氣度。要想認識西藏,哪怕是粗淺的了解,必須身處其中。眼前的天地山水是一個保持著自然演化狀態的生態體系,除了腳下的路,沒有多少人的活動痕跡。自然的造物和人的創作不同,總是渾然一體,相互熔融,枯榮交替,和而不同,沒有分明的好惡,一路走來,地貌的壯美和險惡相連,山勢的柔和與獰厲銜接,風雨的刻蝕,冰川的擦痕,干旱的劫掠,委委曲曲,一一坦然在目。造物不會刻意取媚于人的欣賞,也就舒展得恣肆無忌。天地有大美無與人言,這種美無法復制,我們只有倍加珍敬。人類既然有幸生存于自然中,就該善待天然存在的大千世界,切忌貪欲無度地過分攫取,更不要自作聰明,濫施科技,把山水當做養在自家的寵物,該縮手處且縮手,于世于己,善莫大焉。
汽車駛近日喀則,人的痕跡越來越稠密,青稞綠,菜花黃,水渠橫平豎直,大地呈現另一番景象。四月間,曾到江西婺源看菜花,晚了幾天,花季不等人,滿地黃花零落成泥,一片狼藉,心里惋惜著,只盼來年再有機會。沒想到一季之后,在婺源錯失的菜花恍若轉世般開放在藏地與我相會,一片燦黃浮如夢幻,時空流轉的奇妙讓人只有感嘆,無以言說。
日喀則城市不大,傍山依江,很是齊整,街道大多以援建地方命名。已是下午三點多,我們的第一要務是解決肚子問題。朗桑問,吃漢餐還是藏餐,我說當然藏餐,于是來到扎什倫布寺旁邊一家吉祥餐館。已過了午飯時間,餐館里很清靜,十多圍餐臺,只有兩對年輕人在吃甜茶低聲聊天。藏餐館的長座位鋪設著扎有吉祥圖案的氈毯,坐著舒服,先要了一壺酥油茶,慢慢看菜單。依我的經驗,每到一地,適應新環境先從飲食開始,各地食俗出自當地的風土,自有養人的道理,入藏后離不開酥油茶,有機會就討著喝,比較下來,最香醇的是端午節那天,拉薩友人次仁羅布自家熬的,這家餐館自然比不上,但我和朗桑還是把一暖瓶酥油茶喝了大半。朗桑點了紅燜羊肉和饅頭,我點了雞蛋炒飯、燴土豆和青菜。朗桑不好意思了,問,不吃羊肉嗎?我說上了年紀牙不好,你盡管吃。真羨慕朗桑的胃口,看他吃飯也是一種享受,一大碗羊肉四個饅頭仔仔細細吃干凈,捎帶把半盤土豆也消滅掉。歲月不饒人,三十多年前小靳莊勞動時,我也有過這樣的戰績呢。又怕朗桑沒吃飽,還要加點什么,他連說夠了,咱們趕路。
出了日喀則,通往拉薩的公路開始傍著雅魯藏布江走,江對岸可以看見拉日鐵路的工地,高高的塔吊隨著架起的橋墩升降,繁忙的機械出出進進,映襯著江水緩緩流淌。朗桑有些憂郁,喃喃自語著,路越修越好,來是方便了,能看的東西可少了。說起十多年前,開車從日喀則往西走,離城三十公里,就是冰川雪山的世界,可現在,你看到了,還剩下什么?又指點著江對岸巖層上留下的水線痕跡,原來江水能到那兒,今年只有這么高了。目測過去,水位落差足有五六米。水都到哪兒去了呢?朗桑的憂慮和他的無憂無慮一樣實在。沿途經過旱象嚴重的地方,看到草枯樹萎,他心痛得像自家地里遭了災,連聲嘆氣,完了完了,農牧的人家今年不好過了。我和他念叨起喜馬拉雅山另一邊的尼泊爾,滿山蔥綠,雨水多得讓人生煩,還有樟木鎮那濕澀的感覺,不由抱怨道,旱的旱死,澇的澇死,該下雨的地方偏偏沒雨,老天爺太不公平。朗桑若有所思地糾正,那是老天爺打盹了。
公路前方,遠遠閃出一脈大山,青鋼色的巖峰在群山中脫穎而出,顯得格外莊嚴。朗桑特意停了一下,“看,念青唐古拉,這可是著名的雪山,現在……”他不再往下說了。我的相機鏡頭已經把念青唐古拉主峰從遠景拉過來,看得越來越清楚,大山通體裸露,一色兒的大青石,山的峰頂像牛角一樣翹起兩端,只在山尖背陰處,殘留一點點白,好似海水退潮后留在沙灘上的一只貝殼,孤零零的,看著心里不是滋味兒。
入夜時分,終于抵達拉薩,街上看到出租車了。朗桑停下車表示抱歉,他家在城南縣里,車要趕回去檢修,明早還要陪女兒,不能送我到酒店了,說著攔了一輛出租,把行李搬過去,飛速塞給我十元錢。這一切來得太快,我還沒反應過來,想說的話都不及說出口,朗桑的車已經消失在夜色里。我揚起臉,望著拉薩的夜空,星星近得像俯視的眼睛,我知道,今天,他沒有打盹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