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威
那一晚真的喝多了,很清醒地喝多了,唱著歌回到房間,睡到半夜醒來,發現窗子沒有關,很多蚊子,不知道他們是否也喝了酒,或者是醉了氧,那樣不厭倦地唱著。
再也睡不著了,看著迷蒙的遠山,雖然沒有白天的郁郁蔥蔥,卻能夠聞到撲鼻的草和樹的味道。這里是黔東南的雷山,雷公山的腳下,是苗家的故鄉。
苗家人自己這樣說自己:“會走路,就會跳舞,會說話,就會唱歌,會喝水,就會喝酒。”不假,那個晚上,我們就像喝水一樣喝酒,而且喝得優美和悠揚。那是一種苗族人迎接貴賓的喝法,叫作“高山流水”。
去苗寨吃飯,長桌宴是必不可少的,酸湯魚也是必不可少的。在微信里發了千戶苗寨的照片,很多留言都一再叮囑我不要錯過這道特色。怎么能夠錯過呢?這里的風景雖然豐富,但是桌子上的菜肴卻并不復雜,起碼不像北京或者上海的貴州菜館里那么多。說老實話,就那么簡單的幾樣,而酸湯魚是其中最主要的一個。
酸湯魚的種類也沒有那么多的選擇,當地基本上就是一種魚——稻田魚,不到一年生長期,個頭自然不大,但很新鮮,加上新鮮的竹筍,還有野菜,就是一席少有的生態了。配上臘肉,臘腸,還有當地的黑豬肉,那樣的滿足感,絕對是大城市里找不到的。
而更找不到的,當然是那些穿著盛裝帶著銀飾的苗妹了。幾杯米酒下去之后,四個苗妹就唱著歌,跳著舞走了進來。作陪的主人一下子就起身站到了旁邊,紛紛舉起手機拍照。我也想站起來的時候,卻被主人告知,這是作為賓客,要留在這里體驗苗族姑娘高山流水般的盛情。
游戲很簡單,可以動嘴,可以動心,可以動情,但絕不能動手。簡單一點,就是可以動嘴,不能動手,或者說,不準抵抗,只準喝。好吧,客隨主便;好吧,歌聲響起;好吧,酒壺和酒碗之間就形成了長流水,一直流到了我的嘴里。
流到半晌,還有中場休息,另外的姑娘,夾了菜放在嘴里。加上對面的手機鏡頭,還有歡呼,那種愜盡的滿足還真的油然而生。就這么喝著,直到一壺酒見底,直到掌聲和喝彩聲響起,我也站起來,云里霧里。
如果說在高山流水之前,我還是小心防御的話,那么,高山流水之后,就是主動出擊了,和所有人舉杯,和所有人問候,和所有人說像姑娘般漂亮的話,帶著她們的目光一樣的清醒和迷醉。
直到開著的窗子透進如水的清涼,我終于睡醒了,姑娘的歌聲,還有舞姿,還有手里捧著的米酒,都像一個夢。歌聲仍然縈繞,身影仍然飄搖,只是抓也抓不住,只有米酒,在胃里發酵,又跑到腦袋里,一陣陣潮水般的暈眩。
那是酒后的難受,也是酒醉的逍遙。我甚至不愿意醒來,從那一夜開始,就做一個苗族人,就在竹木的寨子里,和一個姑娘一起擺開長桌宴,和每一個鄉鄰抑或路人都好象前世相識。我要釀一大罐一大罐的米酒,農閑的時候,就長醉不醒。
我可以說很簡單的話,用很簡單的語法,沒有勾心斗角,沒有野心,也沒有一個接一個的計劃。不再把日程表排得很慢,而是把每一天過得很慢。
如果,在北京或者上海或者深圳,這樣的生活會讓你覺得很怪,但是如果是在雷山,你著急的樣子會讓他們很怪。
還記得去秘魯馬丘比丘的時候,我很詫異,這么輝煌的印加帝國,就被幾個西班牙人嚇得跑到了山里,丟下了現在看起來仍然這么輝煌的石頭城。他們真的稱不上英雄,他們真的不懂得贏得戰場上的勝利,但是,他們卻真的很懂得贏得生命中的快樂。
這些苗族人,這些被黃帝打敗的“蚩尤”的后裔,當他們再次遭到清兵的圍剿,幾近滅族,也不得不跑到了山里。他們和印加人一樣,也稱不上是英雄。但是,英雄又有什么意義呢?
我只想有這樣一塊沒有污染的森林,這樣一塊山間的梯田,這樣眼神像河水一樣清澈的姑娘,她不用很美,但是一定要很明媚。
用這樣的晚上,一個接一個,串成一生,該多么單純,多么寶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