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獨步當世，諫諍諒直骨鯁

歐陽修字永叔，號醉翁，晚年自稱六一居士，是文學史上的一代宗師。他年幼家窮，靠母親啟蒙，抄書求學。天圣九年中進士，赴洛陽擔任西京留守推官。他的頂頭上司錢惟演是知名文人，對青年才俊格外寬厚，歐陽修在洛陽，與梅堯臣、尹洙、謝絳等人結(jié)為好友，衡文論道，“為歌詩相唱和，遂以文章名冠天下”（《宋史·歐陽修傳》）。

歐陽修出仕之時，劉太后結(jié)束垂簾，仁宗親政，天下翹望。因得罪太后被貶的范仲淹也被召回中樞擔任司諫。歐陽修在《上范司諫書》中，表達了他對范仲淹的殷切期望。他指出，司諫雖然只有七品，卻是政務關(guān)鍵，“天下之得失，一時之公議系焉”。按宋代體制，廟堂之上，宰相與天子相可否；殿陛之前，諫官與天子爭是非。歐陽修自己，也很快進入了諫官行列。

西京留守推官任滿后，歐陽修經(jīng)樞密使王曙推薦，召試學士院，任職館閣校勘，進入宋朝的“第三梯隊”。此時的歐陽修，銳氣十足，先是高調(diào)批評御史中丞杜衍，指責他對石介得罪仁宗被貶一事默不作聲；后又痛斥司諫高若訥，指責他對范仲淹得罪呂夷簡被貶一事落井下石。范仲淹這次被貶，朝廷諫官多為范仲淹說話，惟有右司諫高若訥認為范仲淹是自取其辱，罪有應得。歐陽修在《與高司諫書》中，層層鋪排對比，認定高若訥絕非君子，其操守還不如一個無才庸人，在其他諫官為范鳴冤被貶之后，“足下猶能以面目見士大夫，出入朝中稱諫官，是足下不復知人間有羞恥事爾”。如此直言不諱，好脾氣的仁宗也發(fā)了火，以“恣陳訕上之言，顯露朋比之跡”的罪名，把歐陽修貶到夷陵。

在夷陵，使歐陽修見識到基層官府的實際運作狀況。據(jù)《能改齋漫錄》記載，歐陽修以文章出名，見人卻多談吏事，張舜民不知其故，歐陽修對他道：“大抵文學止于潤身，政事可以及物。吾昔貶官夷陵，彼非人境也。方壯年未厭學，欲求《史》、《漢》一觀，公私無有也。無以遣日，因取架閣陳年公案，反覆觀之。見其枉直乖錯，不可勝數(shù)，以無為有，以枉為直，違法徇情，滅親害義，無所不有。且以夷陵荒遠偏小，尚如此，天下固可知矣。當時仰天誓心，自爾遇事，不敢忽也。迨今三十余年，出入中外，忝塵三事，以此自將。今日以人望我，必為翰墨致身；以我自觀，亮是當年一言之報也。”由此，奠定了他的管理思想基礎(chǔ)。

經(jīng)過夷陵的磨煉，歐陽修調(diào)移到乾德，官復舊職后，實任武成軍（滑州）節(jié)度判官。其時，范仲淹出任陜西經(jīng)略安撫副使，奏請歐陽修為掌書記，而歐陽修堅辭，笑稱“同其退不同其進”。后來他被召回京，復任館閣校勘。慶歷新政期間，歐陽修知諫院，對新政中的用人、按察、考核、磨勘多次上奏，以論事切直而著名。歐陽修認為，不材之人，為害深于贓吏，應當切實整頓吏治，淘汰年老、病患、贓污、不材四種冗官。朝廷的新政要形成雷霆之勢，“使者四出而天下怵然，知朝廷有賞善罰惡之意，然后按文責實，甚惡者黜，有善者升，中材之人盡使警勵”（《再論按察官吏狀》）。歐陽修的敢言，得到仁宗的贊賞，說：“如歐陽修者，何處得來？”在新政期間，他被提拔為右正言、知制誥、賜三品服，而且特旨免除選取知制誥的考試，“知公之文，有旨不試”。

就在新政推進之際，看不慣范仲淹改革的人抓住滕宗諒使用公使錢違規(guī)大做文章，羅織罪名，將其貶官岳州。范仲淹、歐陽修等人未能保全滕宗諒，新政受挫。關(guān)于新政人士結(jié)黨的說法，使仁宗也不大放心。他曾經(jīng)問范仲淹：“自昔小人多為朋黨，亦有君子之黨乎？”范仲淹回答說：在戰(zhàn)場上，勇敢者自為一黨，而怯敵者自為一黨，在朝廷，邪正之黨也一樣，“惟圣心所察耳”。如果結(jié)黨為善，又有何害？歐陽修為此，專門寫了《朋黨論》，公然承認君子也有朋黨，要害是君子和小人的區(qū)別。他說，“大凡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進一步推論，則是小人無朋，君子有黨。因為小人所好是利祿，所貪是財貨，朋黨不過是謀利工具，一旦利益關(guān)系發(fā)生變化，兄弟親戚也不能相保。君子則不然，他們守的是道義，行的是忠信，看重的是名節(jié)。修身求同道相益，事國求同心共濟。君主應該用君子的真朋黨，去小人的偽朋黨。盡管歐陽修說得理直氣壯，然而，這種道理并不能完全說服仁宗皇帝。內(nèi)侍藍元震借機推波助瀾，遞上《論范仲淹等結(jié)黨奏》，指斥范仲淹、歐陽修等“四賢”門下黨羽已有五六十人，“使此五六十人遞相提挈，不過三二年，布滿要路，則誤朝迷國，誰敢有言？挾恨報仇，何施不可？九重至深，萬幾至重，何由察知？”（《長編》慶歷四年四月）雖然史書稱“上終不之信也”，但毫無疑問，慶歷新政失敗的病根就在于此。隨著范仲淹、富弼離開中樞，歐陽修也以龍圖閣直學士身份出任河北都轉(zhuǎn)運使，到蘇舜欽奏邸案發(fā)，新政告一段落。

歐陽修不避同黨之嫌，在范仲淹等人被排擠出中樞后，毅然上《論杜衍范仲淹等罷政事狀》為他們辯誣。歐陽修反復說明杜衍、范仲淹、韓琦、富弼四人“可謂天下至公之賢”。他指出，這四位大臣都以忠直見稱，絕不好權(quán)貪位，小人讒言，實為誣陷。正邪不兩立，正人君子在朝則小人所忌，此數(shù)人罷免則群邪相賀。歐陽修以“士不忘身不為忠，言不逆耳不為諫”的態(tài)度，對宋仁宗毫不退讓，做好了再次被貶的準備。但這次他沒意料到，對手采取以個人品行抹黑的方法，抓住歐陽修妹妹的家庭變故和歐陽一個族侄的婚姻問題，攻擊歐陽修不該撫養(yǎng)出非己族的外甥女并把這個外甥女嫁給自己一個遠房侄子，處處影射歐陽修的人品有問題。天章閣待制趙概，為歐陽修鳴屈，上奏章稱“不可以閨房曖昧之事”污蔑歐陽，并特別指出歐陽修待他“至薄”，素無往來，之所以為歐陽修說話，是“可惜朝廷大體”。盡管如此，歐陽修還是不明不白地受到牽連，降職為滁州知州。

經(jīng)過滁州、揚州、潁州、應天府等地方任職，十年后歐陽修又回到汴京，判流內(nèi)銓，即主管選人（宋代稱非京官的地方九品以上官員為選人）的考核選調(diào)，決定選人能否進入京官行列。在群小攻擊下，仁宗欲將歐陽修外放又止，最終讓其擔任翰林學士兼史館修撰，在錯綜復雜的官場糾紛中，讓其主持重修《唐書》。

歐陽修喜歡向朝廷推薦人才，這段時間，他推薦過包拯、呂公著、王安石等人。但是，他也推薦過呂惠卿、章惇等人，還死守嚴防武人掌權(quán)的祖制，堅決反對提拔功勞卓著的武將狄青為樞密使，致使狄青郁郁不得志而終。

不過，真正考驗歐陽修的管理難題，是嘉祐二年的科舉主考。從宋初到仁宗時期，科舉制度經(jīng)過不斷完善，已經(jīng)有了一套較為嚴密的考試規(guī)則和防范制度，然而，應試者追求虛名的毛病一直存在。歐陽修作為主考，除繼續(xù)細化防范作弊的各種規(guī)則外，重點在于如何選拔真正的人才。當時科舉改革的焦點是怎樣才能考出真實學問，戒絕輕浮淺薄之風。北宋流行的“太學體”，往往追求文章的險怪奇澀，而與人品修養(yǎng)無關(guān)。歐陽修對此極為痛恨，在他的主持下，虛名在外的士子均被淘汰，而錄取的人物中包括曾鞏、蘇軾、蘇轍等。史載：“先是，進士益相習為奇僻，鉤章棘句，寖失渾淳，修深疾之，遂痛加裁抑，仍嚴禁挾書者。及試榜出，時所推譽，皆不在選。”（《長編》卷185，嘉祐二年正月）落榜的囂薄之士，對歐陽修恨之入骨，乘歐陽修上朝之時圍攻尋釁，巡邏街丁都制止不了。甚至有人匿名寫《祭歐陽修文》詛咒，拋擲到他家。然而，歐陽修不為所動，堅持改革。從此以后，科舉增加時務策成為定制。兩年后歐陽修又任殿試詳定官，繼續(xù)“痛斥輕薄子，以除文章之害”。經(jīng)過不斷努力，“場屋之習，從此遂變”，科舉指揮棒改變了社會上的學風。

嘉祐三年，歐陽修接替包拯，以龍圖閣直學士權(quán)知開封府，不久又轉(zhuǎn)任提舉在京諸司庫務、充群牧使等多種官職，但此后他的主要精力放在重修《唐書》上面。到嘉祐五年，歐陽修拜樞密副使，轉(zhuǎn)參知政事，進入宰執(zhí)行列。在臺諫彈劾宰執(zhí)的官場糾紛中，歐陽修遞札子向仁宗闡明自己的態(tài)度，主張盡早召回被貶的諫官，“斥逐諫臣，非朝廷美事，阻塞言路，不為國家之利”。他還特意告誡仁宗：“凡言拙而直，逆耳違意，初聞若可惡者，此忠臣之言也；言婉而順，希旨合意，初聞若可喜者，邪臣之言也。”“凡明言于外，不畏人知者，皆公言也”；“凡陰有奏陳而畏人知者，皆挾私之說也”（《論臺諫官唐介等宜早牽復札子》）。在確立太子、仁宗去世后扶持英宗等方面，歐陽修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英宗為仁宗之侄，生父是濮安懿王，他繼承皇位后，如何稱呼已經(jīng)去世的生父，成為當時朝廷爭論的重大問題，史稱“濮議”。宰執(zhí)代表韓琦和歐陽修認為，按照禮制，出繼之子于所繼、所生之父母都要尊崇，所以可尊濮王為皇考；而臺諫代表司馬光等人認為，按照禮制，國無二君，家無二尊，英宗皇位得自仁宗，不可尊濮王為皇考。最后取了一個折中方案，英宗對濮王稱親而不受尊號。臺諫以所論不見聽用而抗命，“繳納御史敕告，家居待罪”。樞密使富弼則站在臺諫一邊。最后，這場爭論以臺諫被逐出朝廷而告終。司馬光在這場爭論中，又充當了當年范仲淹、歐陽修的角色。

在這種情況下，物議以臺諫不勝為恥，歐陽修也數(shù)次上奏求退。恰逢歐陽修妻子薛氏的堂弟舉人不當被罷免，抱怨歐陽修不施援手，傳出“歐陽公有幃薄之丑”的謠言，稱歐陽修與長媳關(guān)系曖昧。御史中丞彭思永及其屬下蔣之奇據(jù)此彈劾歐陽修，即位不久的神宗先批評御史“大事不言，而抉人閨門之私”，后又發(fā)到樞密院查處，導致歐陽修一月內(nèi)九次遞札子請求查明真相，以正視聽。最后，盡管貶黜了誣告者，但對歐陽修造成了巨大傷害，而且風言風語無法絕跡。在這種打擊下，歐陽修堅辭朝職，以觀文殿學士出知亳州，后又改知青州、蔡州。由于他不停上遞辭呈，反復請求，最終于熙寧四年致仕，次年去世，謚文忠。著作有《歐陽文忠公文集》，經(jīng)學著作《詩本義》，史學著作《新五代史》和《新唐書》的紀與志。

蘇軾評價歐陽修說：“論大道似韓愈，論事似陸贄，記事似司馬遷，詩賦似李白。”（《宋史·歐陽修傳》）他的文學地位無可置疑，然而他的從政經(jīng)歷卻值得人們反思。以歐陽修的剛烈正直，以宋朝的政治寬松，卻陷入了朋黨之爭和人事糾紛不能脫身，由此反映出儒家管理思想的某些缺陷，值得今人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