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飛
在傳統媒體日漸式微、新媒體日漸發達的時代,為了讓法院更加公開透明,為了讓程序更加簡便易懂,法院不得不親自上陣,在信息公開方面更加積極主動
以臉書(Facebook)、推特、微信為代表的社交媒體狂潮席卷全球,沛然莫之能御!素來保守的司法界,如何面對新興社交媒體的沖擊?
在悲觀者眼中,社交媒體這只大怪獸步步緊逼,司法與它針尖對麥芒,兩者水火不容。眾所周知:社交媒體多維松散,法院單維僵化;社交媒體個人化,而法院權威化;社交媒體集視頻、圖像、音頻、文本于一身,法院信息交流高度依賴文本。
但在樂觀者看來,年輕法官早已馳騁網絡,玩轉自媒體。問題在于各國司法高層是抗拒到底?還是熱情擁抱?
臉書上炮轟總統的韓國法官
2011年11月22日,45歲的韓國首爾北部地方法院徐基鎬在社交網站Facebook上發表政治性帖子,引發社會兩極評價。
事件的導火索是:那一天,不顧民間和反對黨的堅決反對,執政黨在國會強行表決爭議極大的韓美自由貿易協定(FTA)。在野議員強力杯葛,甚至在國會殿堂施放催淚彈,嚴詞批判協定踐踏小農權益,動搖國本,最終不敵執政黨人數優勢,功虧一簣。
一怒之下,徐基鎬在自己的臉書上留言:“2011年11月22日,從骨子里親美的總統和通商官員出賣了百姓和國家,我不會忘記這一天。”
一石激起千層浪,短短兩小時之內,超過12名法官同仁,登陸徐基鎬臉書按“贊”表示支持之意,引發韓國媒體廣泛關注。徐法官為避免無謂困擾,立刻將該篇文章刪除。
可惜,網絡空間無遠弗屆,法官痛斥總統的特大新聞早已不脛而走,物議紛紛。臉書,究竟是私人空間,還是公共空間引發韓國朝野上下不斷爭議。
媒體披露,徐基鎬是法院內部“進步派”法官組織——“我們的法學研究會”骨干,Facebook上的鏈接好友330人左右。在此之前,13日下午他發帖表示:“如果韓美FTA上的投資者與國家訴訟制度(ISD)條款有侵害韓國司法主權的內容,法官不該表達自己的想法嗎?”鼓動鏈接好友中的法官發表意見。
韓國主流民意認為:臉書及推特等社交媒體與電子郵件不同,并非特定人方能閱讀,因此該法官所作所為,業已違反政治中立義務,建議最高法院予以懲處。
一法院院長出身的律師批評說:“法官是重要的國家公務人員,應該遵守《憲法》、《國家公務員法》及《法官倫理條例》等,履行在政治上保持中立的義務。在鏈接好友多達300人以上的網絡空間連續發表具有政治傾向的言論,顯然違反了法官的政治中立義務。”
徐基鎬法官針鋒相對,反駁稱,臉書系私人空間,在臉書上發帖,類似在家中同好友閑聊;并稱法官亦具有國民身份,只要在執行職務時,沒有政治偏頗之立場即可。接受《朝鮮日報》記者采訪,“只是在小小的網絡空間隨意說說,這并不是什么問題。”他說:“我以為我只是在Facebook這樣的私人空間里,像在自家里一樣發表個人想法而已,沒想到會大范圍地傳播。”
他話鋒一轉,強調:“針對政治爭議問題發表個人見解,在民主社會中司空見慣,不足為奇;而且歐洲國家的法官也有相同做法。”
雙方爭議的關鍵在于法官批評時政是否會影響其政治中立之立場。韓國《公務員倫理法》早已規定:法官及其他公務員應嚴守政治中立,不得加入政黨,亦不得參加政治活動。2011年,釜山某檢察官因加入政黨被免職,并遭檢察官提起公訴,足見韓國司法官違反政治中立之處罰相當嚴厲。
法官在社交媒體上有慎言義務
快刀斬亂麻,韓國最高法院院長梁承泰堅持法官的一言一行,深刻影響民眾對司法的信任,認為徐基鎬法官的言行,極為不妥。他拍板將徐基鎬移送公務員倫理委員會調查,并請委員會界定臉書是否屬于公共空間。
此外,韓國最高法院鑒于現行法律對法官在社交媒體發表意見,欠缺明文規范,著手制定相關準則以利遵循,避免類似事件再度發生。
外界原本以為事件到此為止,不曾料想,兩個月之后,韓國最高法院辦理例行性之法官適任審查時,不但將徐法官列入不適任候補名單之內;且經過委員會討論后,認為徐法官又于12月在臉書上發帖:“政府當局,麻煩你們仔細審查我的推特文章。別被嚇到,我的社交媒體好友,否則總統大人會以更大的侮辱傷害你們。”其中使用韓語(yeot)被認定系低俗文字,有失法官身份。最高法院決議徐法官不適任,無法續任法官。
徐法官獲悉決議后極為不滿,自認其辦案績效在水平以上。2010年,他受理新案628 件、終結670 件;且判決維持率為93%,業績遠超同行。自從2009年他公開呼吁干預審判的最高法院某法官辭職之后,連續三年院長對其年度成績考核均為劣等;加以此次公開批判之對象恰為國家元首李明博,難免予人秋后算賬的政治聯想。
徐法官直言:本案純系政治報復,表示絕不依照慣例辭職,且不排除向憲法法院或行政法院尋求司法救濟。
韓國基層法官聞訊,認為最高法院此舉嚴重影響審判獨立,除了在法院內部網站撰文嚴厲抨擊最高法院政治干預外,并號召全體法官集會,共同檢討法官在法庭外發表政治言論是否足以構成免職的原因。同時呼吁最高法院修正相關適任審查法規,要求每年公布適任審查評分較低之法官名單。
2011年11 月29日,韓國公務員倫理委員會于達成決議,表示臉書社交媒體系公共空間,并向最高法院建議:“法官不應站在社會爭議的中心,給人留下今后可能影響公正審判的印象,有必要確立法官使用Facebook 等社交網站的標準。”
2012年,大法院出爐了“法官們在使用社會性網絡服務(SNS)時應該慎重”的勸告案。這是在2011年法官們在SNS上引發“胡言亂語風波”以后,大法院第一次公開表態。5月20日,大法院公職人員倫理委員會表示,5月17日召開會議,全員一致決議通過“法官使用SNS時注意事項”的勸告意見。公職人員倫理委員會稱這是因為“官的個人行動會影響到國民們對整個司法部的信賴”。
根據勸告案,法官在Twitter微博等SNS上不能明確表示自己對某一具體事件的意見,和訴訟相關人員進行交流時不能做出被質疑有失公正性的舉動。公職人員倫理委員會特別明確表示“法官在對于具有社會性和政治性的爭論熱點發表意見時,應該在自我節制、思考周全的前提下,保持格調,盡量不要將自己置于社會爭議的中心,或做出影響以后公正判決的舉動”,暗示2011年曾在SNS上引發人們爭議的法官們的胡言亂語風波。
運用新媒體的歐洲經驗
歐洲各國法院同樣面對社交媒體帶來的種種挑戰。在社交媒體出現之前,歐洲法官固守“法官不語”——法院只能通過判決書表達意見,在公開辯論的平臺上拱手讓出麥克風。
但是面對大眾媒體報道的誤導,社交媒體上的民意洶涌,歐洲各國法官也無法再保持緘默。2011至2012年,歐洲司法委員會聯盟就“司法——媒體——社會”三者關系問題對歐洲20多個國家進行了全面調研,重點就是加強法官的社交媒體運用,積極主動搶占先機應對媒體。力圖通過促進法院與媒體合作,消除法院與社會之間的鴻溝,保證司法信息溝通順暢,以改善法院在公眾心目中的形象。
2010年,丹麥對公眾視野下的丹麥法院形象進行調查。結果顯示,法院的公信度非常之高;美中不足的是,法院儼然一個“隱形的”組織,與法院相關的新聞報道很少,民眾對于法院的了解和知識非常有限,而且公眾對裁判的認識水平與實際的案例之間存在較大差異。法官不主動出擊,無法改變現狀。
2011年7月22日,挪威首都奧斯陸市中心政府辦公大樓附近發生了爆炸,不到兩個小時后,首都西北島嶼又發生了槍擊事件,77人死亡,多人受傷。這是自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來挪威境內發生的最為嚴重的暴力襲擊事件。
全球目光聚焦世紀大審判。如何審判兇手布雷維克成了輿論爭議焦點。8月24日上午,萬眾矚目的挪威“7·22”爆炸槍擊案在奧斯陸地方法院宣判,布雷維克“恐怖行為”罪名成立,判處其有期徒刑21年。
值得稱道的是,庭審期間,奧斯陸地方法院法官嫻熟運用臉書和推特,與全球網民實時溝通,釋疑解惑,廣受外界贊許。而在此之前,挪威法院行政管理局已開始使用臉書、推特、弗里克(Flickr)等系統,并制定了社交媒體使用指南。推特賬戶用于發布媒體關注案件的新聞報道和特別信息,并轉發法院的有關信息。
挪威法院行政管理局和各級法院的信息能夠通過粉絲很快分享到其他人,從而澄清普通公眾對法院工作的誤解。不少法官甚至開設博客,歡迎民眾留言評論,法官熱情回復,互動頻繁。此后,英過、丹麥、立陶宛、挪威、西班牙和土耳其的司法委員會和法院行政官員也開始試水,使用社交媒體。
但是法官畢竟職業特殊,決定了他們所發布內容必須受到一定的限制。使用社交媒體的法官也應受社會道德規范的約束。歐洲司法委員會聯盟建議:社交媒體可以應用于法院和其他司法機構的工作交流。有關部門應制定社交媒體的使用指南,確定每一類社交媒體的目標群體與使用目的,如何跟蹤輿情以及由誰來負責具體操作。
同時,指南還應當指導法官如何主動應用社交媒體,通過發布個人喜歡的頁面與文章鏈接、上傳照片或視頻專輯、發布關聯消息等方式提供獨有信息、展示個體化觀點,以此增進法院社交媒體的感召力。法院在社交媒體上發布的帖子最好不是新聞稿件的重復發布,應當有意義并尊重言論,能夠教育公眾并吸引其參與回復。建議使用社交媒體的法官設置最高隱私保護。
作為信息發布平臺的新媒體
圍繞在臉書或推特等社交媒體上,如何劃定私人和公共空間的問題,在美國也是爭議不斷。2011年6月,美國最高法院院長羅伯茨曾表示,對法院工作人員使用社交媒體持否定態度。他說:“我并不認為9名大法官中有人在使用臉書和推特。我還指示法院書記員不要使用推特。”
形勢比人強。當下全美很多法官卻熱衷參與社交媒體。2010年至2012年,法院和法官使用臉書的數量持續增長,推特和臉書,成了法院使用最為廣泛的新媒體工具。
2012年10月,氣象臺預報“辛迪”臺風即將襲擊美國東部海岸時,臺風經過沿線的法院紛紛使用社交媒體向所在社區實時提供信息更新,包括法院關閉時間,以及陪審員、律師和當事人需要知曉的注意事項。
2006年俄亥俄州米迪那縣的金布勒法官,開設個人博客,所發內容多為所在地區上訴法院的判決概要。2010年俄亥俄州最高法院法官蘭辛格開設了名為“朱迪法官”的博客,作為向初中和高中學生講解司法制度的平臺。2013年,一名聯邦法官加入各地法官組成的一個團體,定期發布博客。
2013年法律日(Law Day)期間,哥倫比亞特區法院系統的幾位首席法官舉辦了第二次推特聊天活動,開歷史之先河。哥倫比亞特區上訴法院首席法官和高等法院首席法官,在推特上專門開設“提問首席法官”(Ask The CJs)專題,回答律師、記者、市民對多個話題提出的問題。
而視頻分享網站YouTube也成了美國法官公布信息、法律教育、社區延伸的利器。密歇根州最高法院公共信息辦公室在YouTube和法院網站上建立了“密歇根法院”頻道,在線發布系列視頻。該系列視頻的主要目的是告訴其所服務的人民,密歇根法院每天都發生些什么。夏威夷州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李克廷沃德,干脆在YouTube上發布一年一度州司法工作報告的講話。這也是全美國第一次通過社交媒體發表重要的司法演講。
社交媒體如此廣受法官追捧,由此引發社交媒體是否影響司法公正的大討論。
一方面,法官使用社交媒體,有助于打開法官的視野,讓法官更了解社會民情,熟悉社會變革,幫助法官感受時代脈動。但另一方面,社交媒體泥沙俱下,魚龍混雜,亂象叢生,法官受其干擾,難道不會沖擊司法公正?
得克薩斯州第五區上訴法院在一份判決中認為,盡管初審法官在臉書上與刑事案件被告人的父親有過接觸,但這并不能必然導致對案件重新審判。初審法官作證時說,確實在臉書上收到被告人父親請求從寬量刑的信息。但是,二人素昧平生;而且收到信息后,他立刻在線回復,明確指出這條信息違反了“禁止法官與一方當事人單方接觸”的原則。
“任何一個了解該案事實的正常人都不會認為這位法官在與被告人父親有此接觸之后喪失了其公正立場。”法院認為,“法官與被告人的父親只是普通聯系,即使臉書交流會造成不公正的嫌疑,但這種嫌疑已被法官的及時處置一掃而光了。”
美國各州法院的多元試驗
2013年2月美國法律協會發布“第462號指引”《法官對于電子社交媒體的使用》,提供指導意見。指引雖無法律效力,但有助于法官厘清行為界限,便于公眾評價法官網絡言行,自律結合他律維護司法公信。
指引強調:“法官可以參加電子社交網絡。但與處理其他所有社會關系一樣,法官必須遵守《司法行為準則》相關條款,防止發生可能損害法官獨立、清廉、公正的情形,防止出現形象不當、不公的情況。”
指引具體給出了法官在社交媒體上的行為規范:第一,法官傳播各種信息應有助于提升司法體系整體形象;第二,法官與任何人或組織建立的關系,不能讓任何第三方產生這種關系能影響到法官判斷的印象;第三,法官要確保其評論或交流,不被解讀為未決或將決案件有關的偏向性交流;第四,法官不應獲得任何與自己所審案件相關的信息;第五,法官應避免對任何未決或將決案件進行評論;第六,法官不能提供法律咨詢意見。
美國各州對法官使用新媒體的官方立場,也有所不同。加利福尼亞州法官協會發布第66號正式意見書,回答了關于法官使用社交媒體網絡的三個問題:第一,法官可否成為社交媒體成員?第二,法官可否允許有可能在本法官的法庭里代理案件的律師,加入自己的社交媒體網絡群體?第三,法官可否允許目前在自己的法庭里代理案件的律師,加入自己的社交媒體網絡群體?法官協會對前兩個問題的答案是“完全可以”,而對最后一個問題的答案是“不可以”。“這樣做會給他人造成一種印象,即這些作為‘好友的律師可能具有特別的能力影響法官的公正裁判”。
2012年6月馬里蘭州司法職業道德咨詢委員會發布意見,要求法官在使用社交媒體網絡時必須受到一定限制。該意見回答的問題是:法官使用社交媒體網絡時應當受到哪些限制?普通的社會交往是否會導致利益沖突?委員會的答案是:“法官必須承認,使用社交媒體網絡時會與一些職業道德準則發生沖突,因此必須謹慎行事。”
但紐約州法官職業道德咨詢委員會認為,如果只是將律師或當事人添加為臉書“好友”而沒有其他行為,則不能構成法官回避的充分理由。如果法官只是以前將某人加為“好友”,而該人與當前法官處理的案件有某種關聯,也不應當認為法官的公正性受到了合理的質疑。
越來越多的法院會把自己的溝通交流工作轉化成更像“信息服務”一樣的工作,以填補傳統媒體報道衰退而留下的空間。正如學者蔣惠嶺所言,“當今的法院正在形成一種共識——在傳統媒體日漸式微、新媒體日漸發達的時代,為了讓法院更加公開透明,為了讓程序更加簡便易懂,法院不得不親自上陣,在信息公開方面更加積極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