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波濤
2013年出版的《這邊風景》是王蒙雪藏多年的“文革—新時期”過渡階段的寫作,1972年寫過一些片段,部分內容曾單獨發表 ,1974年在夫人崔瑞芳女士的鼓勵下開始專心寫作,1978年成初稿,其間中國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直接導致這部書變得有點不合時宜,被迫“束之高閣”以致被忘卻。直至30多年后,時過境遷,中國的社會政治生態已十分開明,該小說才在十分偶然的情況下被發現并付梓面世。
《這邊風景》是以王蒙在新疆的生活經驗為寫作資源而完成的,主要人物、情節、環境均以維吾爾民族為背景,寫的是伊犁農村地區某公社從60年代初到“四清”運動結束之間三四年的故事,是少見的由漢族作家寫的原汁原味的少數民族文學。
王蒙的小說,公認為故事情節性比較差,這就突出了郭寶亮教授所謂的“閑筆”的重要性。“閑筆”即游離于故事情節之外的描述性部分,如環境、細節、市井人情等,在很多作家作品里都有。郭教授所論及的閑筆,主要是就王蒙復出之后的作品而言的,在王蒙的早期寫作中,“閑筆”還不是很突出,但是在《這邊風景》中,“閑筆”就已經比較明顯了,雖然該書在王蒙作品中算是情節最為曲折的了,但“閑筆”卻也當仁不讓、大量涌現。《這邊風景》乃至其他作品中的“閑筆”非但不“閑”,反而很“鬧熱”,對“閑筆”的大量使用使其在王蒙作品中具有了特別的功能意義。具體到《這邊風景》而言,“閑筆”的作用尤其體現在它對活生生的立體生活世界的塑造有重要的作用。
《這邊風景》中的“閑筆”在形態上大致有兩個特點:雜廣、細微。
“閑筆”這個概念本身就有一種“脫韁”的意味,即自由地游離于所謂的敘述主線,是一種“余光”,這就決定了“閑筆”在內容的選取上比較自由散亂,主要是比較廣泛。在《這邊風景》中我們可以看到,王蒙的“余光”所及非常廣泛,維吾爾人的家庭生活、勞動生活、社交生活、基層政權的日常運作都被“余光”攝取過來,從從容容地夾在了敘事的間隙。其中最引人注意的是王蒙對維吾爾人一些民族特有風習的格外關注,比如說維族生活中的伊斯蘭教色彩。
維吾爾人是伊斯蘭民族,王蒙在《這邊風景》中特意塑造了一個阿西穆的形象,他的身上集中了伊斯蘭教給維吾爾農民帶來的積極、消極的雙重影響。伊斯蘭教教導順從、敬畏,體現在阿西穆等老農身上就是敬畏感和自律精神甚至是誠惶誠恐、戰戰兢兢,這決定了阿西穆是奉公守法的好農民。但過分的虔信也造成阿西穆相對的封閉保守甚至有些不通人情,比如他重男輕女導致愛彌拉克孜失去右手、不讓伊明江上學以及當干部。
但同時,伊斯蘭精神重視生活的美化,于是阿西穆將滿院子都種上了花。伊斯蘭教還使維吾爾人生活充滿了人情味。比如說在維吾爾人生活中經常舉辦需要請客的“乃孜爾”“都瓦”儀式。伊斯蘭教還提倡布施與贈予,人們喜歡請客、喜歡舉辦各種聚會,伊力哈穆回來后左鄰右舍送食物給他,這些都體現了這個民族在伊斯蘭教的影響下是十分推崇人情味的。
如果說廣闊和深入往往難以兼顧的話,那么這一點對《這邊風景》來說是無效的。因為王蒙不僅是個看得廣的詩人,還是個看得細的“小說人”。
細心的“小說人”捕捉了很多生活細節。如漢維兩族婦女穿針引線的不同,表示距離長短的手勢的不同,書寫順序的不同,洗衣服的不同等。王蒙對維吾爾主食“馕”的一段大書特書細書尤為論者所津津樂道,“馕,是用小麥粉或玉米粉、高粱粉做成面團,發酵后烤制而成的。其中的白面馕種類很多,從大小和形狀可分為:微馕、小馕、大馕、商品馕……”王蒙從馕的材料、品類、花色、口感等多個方面開了一個馕的博物館。試問建國后到70年代有哪個大作家、哪本小說會不厭其煩地甚至簡直就是機械現實主義地寫這些?
王蒙還細致地捕捉了很多勞動細節,集體主義時代的農業勞動場面,特別是在地廣人稀、物產豐盈的新疆,那是熱火朝天、十分壯觀的,更可貴的是王蒙不僅寫出了這種壯觀和熱情的“勢”,還寫出了一些普通勞動動作的力學之美、藝術之美,如烏甫爾打釤鐮、伊力哈穆鏟土挖渠。
在新疆巴彥岱當了十幾年的農民之后,王蒙熟悉了農村體力勞動,更重要的是,細心的作家體會到了最簡單、最樸素的農業體力勞動中蘊含的藝術美。他對勞動的由衷熱愛,從他在書中洋洋灑灑鋪陳了大量勞動的場景就可以看出來,如伊力哈穆月夜揚場,寫得令人陶醉。
最后,雜多廣泛的視野,細致入微的觀察,橫縱兩個方向的“閑筆”介入填補了大量了敘述間隙,既調節了敘述的節奏,更是充實了敘述的背景,使小說更豐滿,使維吾爾人的日常生活變得立體可感,生動活潑而又十分豐富,可以說是“閑筆”幫《這邊風景》展現了一幅非常具有質感的邊疆生活圖畫,這幅包羅萬象的俗世生活圖畫是作家的寵兒與愛人。
“閑筆”不是呆板的,也不是枯燥的,更不是無聊的。我們不難看出,“閑筆”當中洋溢著王蒙濃郁的好奇、興趣和由衷的欣賞熱愛,王蒙就是用“閑筆”寫出了維吾爾人世俗生活的“滋味”。而正是這種十分耐人咀嚼的“滋味”,消解了政治環境的僵硬感,展現了生活本體的美學魅力。
王蒙是熱愛生活的人,也只有一個熱愛生活的人才有可能看到并欣賞生活的美,也只有擁有這樣一雙善于發現風景的眼睛的詩人才能把生活寫得詩意盎然,把平常日子也過得、寫得津津有味。
每個人都無法脫離世俗生活,世俗生活由于其過于常見、無限重復而對一般人失去吸引力,近處沒有風景,所以文學家們才會強調要用陌生化的眼光看待生活、重審生活、發現亮點和詩意。而王蒙卻走了另外一條路,在《這邊風景》中我們沒有看到任何新奇的藝術手段,沒有感覺到“陌生化”帶來的刻意的、帶有人造生澀的所謂新鮮感,相反,王蒙用現實主義的筆法寫出了最平常的生活之美,在最熟悉的地方發現了風景。王蒙不是發明者,只是一個發現者,不過在那個長期忽視、刻意忽略世俗生活之美的時代,就其突破性意義而言,也可以說王蒙“發明”了“生活”,起碼是“發明”了“看待”生活的方法。
維吾爾民族是一個熱愛生活、善于生活的樂觀民族,這在書中主要體現在兩點上,一是維吾爾人善于美化生活,二是維吾爾人的“塔瑪霞爾”精神。
維吾爾族是善于美化生活的民族,維吾爾民族喜歡種花,特別是“愛花戀花手拈著玫瑰、愛不釋手的維吾爾大男人”不僅讓王蒙“不會忘記”,更把這個民族善于把生活美學化的特點展露了出來。
“他們重視美就像重視實用。他們都比較講究儀表,男人留著漂亮的胡須,而且靴帽都比漢族講究的多。農民們也盡量戴精致的哪怕是價格較高的帽子,顯然不僅僅是為了御寒。女人們都有很好的身材,有漂亮的頭巾和花裙,包括老婦人也并不穿灰暗單調的衣服,更不必說他們的花園、庭園、房間的擺飾。”
維吾爾人樂觀的民族天性還體現為“塔瑪霞爾”精神。
“塔瑪霞爾”是什么意思呢?“塔瑪霞爾是維語中常用的一個詞,它包含著嬉戲、散步、看熱鬧、藝術欣賞等意思,既可以當動詞用,有點像英語的to enjoy,但含義更寬。當維吾爾人說‘塔瑪霞爾這個詞的時候,從語調到表情都透著那么輕松適意,卻又包含著一點狡黠。”“ 塔瑪霞爾”一詞并未在《這邊風景》中直接出現,這可能是有政治上的考慮,但“塔瑪霞爾”精神卻實實在在體現于書中,體現于維吾爾人的言行、精神世界之中。
“塔瑪霞爾”集中體現了維吾爾人的幽默、樂觀天性。維吾爾人能歌善舞,各種場合都喜歡彈起冬不拉唱起歌,宴會時更是無論男女都喜歡即興高歌。在王蒙那些包括《這邊風景》在內的寫新疆的作品中不止一個人在不止一個場合稱維吾爾是一個崇尚“塔瑪霞爾”的民族,維吾爾還有一句諺語:“出生以后,除了死亡,都是游戲!”這樣的民族,必然是熱愛生活,并努力在生活中創造快樂的民族。
王蒙對維族的這種精神品質明顯是持認同、欣賞、學習態度的。“塔瑪霞爾”精神是一種“樂活”的精神(雖然可能帶著一些“人生苦短”不如作樂的悲傷底色),是帶著一副善于美化、藝術化的眼睛努力從生活中尋找樂趣,是一種生活智慧,不同于一般的玩世不恭或享樂主義。而王蒙本來也就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人,“生活是多么美好!這一直是我的心靈的一個主旋律,甚至于當生活被扭曲、被踐踏的時刻,我也每每驚異于生活本身的那種力量,那種魅力,那種不可遏止、不可抹殺、不可改變的清新活潑。”斯人入斯地斯族,必是如魚得水。
《這邊風景》把維吾爾民族描述成了這樣一個民族,他們喜歡并善于把生活簡單化,認真而不乏游戲意味地過著簡單實在的生活,在生活中培植樂趣,審美地對待日常的生命,他們的生活藝術性很強,有很強的儀式美感,這其中可能有伊斯蘭宗教本身就是個儀式感很強的宗教的原因。維吾爾人的生活與哲學讓處在特殊心境中的王蒙悟出了平常生命、簡單生活的滋味,我相信王蒙在描寫這些時是陶醉其中的。
20世紀的中國,用一百年證明了一個道理:“主義”和激情未必不好、不妙,但人民求改變的目的不是為了否定生活、拋棄此岸,激烈的、崇高的戰斗不是生命的全部,更不是生命本身和生命的意義。“俗人”要有俗世,俗世自有真味,一切偉大的計劃落到實處對人民來說不過是一份安定的生活。口號喊過,撿回玫瑰,來一張焦脆香甜的馕餅可好?文學不能只看到美好的云端,作家們也要俯首俗世,不僅因為地上有小麥和蔬菜可果腹,更因為小麥和蔬菜、田埂、水渠本身就是一幅品味不盡的畫作。
王蒙一直是個熱愛生活的智者,他在《這邊風景》中苦心孤詣地用聲東擊西的策略啟示我們“世俗生活”也可以很高雅、很優美,所以也能夠很幸福。
大量豐富全面、有滋有味的“閑筆”,竭力模仿生活感覺的創造性語言,以及一雙審美的眼睛,王蒙給我們憑空搭建了一座活的、有滋有味的維吾爾人生活博物館,一座引起作者、讀者美好夢幻的城堡。同時,王蒙的生活本體論美學創作觀也在這個過程中得到比較成熟的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