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蒲樂安
在中國和其他地方,鄉村故事在其與工業資本主義的相互作用下,提出了重要的歷史和現實問題。因此,“地方史”不僅僅是一個接一個的縣、村的歷史,它指的是一整個地區,并從這個地區來理解使全球、國家和地區取決于基于地方狀況的相互作用?!暗胤健痹诒緯锊粌H指地理上的位置,而且常常是指“當地”。聯系到具體的自然環境和基于土地的勞動關系,“地方”也指有著共同的社會分析的不同事發地,正如下面章節所要展示的。
本書論述的鄉村反抗運動的個體領袖中,只有一個人有圖像資料,即曲士文——萊陽運動的首領。他60多歲,相貌瘦弱,穿著皺巴巴的棉襖,頭發凌亂,頸上戴著沉重的鎖鏈,手上也套著枷鎖,眼神嚴肅。就在他被處死之前,正處在現代化進程中的政府,為那些反對政府政策的犯法農民領袖拍照,以作為官僚政治進程的一部分。在這十年中出現的鄉村抗議,提供了它們自身對改革和現代化問題的批評視角,提出了關于公眾參與領導、文化領導權和政治經濟等問題。
我沒有打算把這五個案例中的任何一個作為典型,從而通過它來理解其他案例。每個敘述都被置于具體縣份的歷史之中,處于相近的同時代反抗之中,并與國家的歷史潮流相關聯。每一個案例既有它自己的故事脈絡,又是具有國家和全球維度的劇本的一部分。例如,從表面上看來,萊陽案例與發生反抗的其他縣的事件很相似。但是因為收集到了關于萊陽的更多傳記和歷史材料,所以另外的理解層次成為可能,而在其他例子中我們卻無法做到。反抗領袖曲士文與在萊陽成為改革領導者的個人之間的更早沖突,以及他在義和團起義期間的經驗,都是很有價值的背景情況,在其他反新政領袖的傳記中可能也有相似之處,但是這些人的情況我們所知甚少。
萊陽的例子也涉及了其他敘述中呈現的所有重大問題,盡管不必與在直隸遵化和廣東連州所發生的事件那樣程度相同或方式相同。萊陽某些反抗領袖僅僅順帶暗示的排外思想被四川威遠和廣東連州的反抗者表現得更加充分。同盟會在1905年由孫中山建立,沒有記載顯示其成員中的萊陽人卷入了萊陽事變;而在連州,同盟會成員被很清楚地從一些反抗活動的記載中認出。與唐家庵有關的萊陽婦女在萊陽事變中存在,但是聲音微弱;然而在江蘇川沙,俞公廟的婦女發起了反抗雜稅和沒收廟產的運動。在所有案例中,反抗領袖跨越了以下兩者之間的差別:一是職務權限延伸的職位,比如村或低于縣級的中間行政單位,二是從地方產生的以及有時是從異端組織那里得到權威的那些職位,不管是世俗佛教還是秘密社會。在所有案例中,首要問題便是與義和團運動后清政府實施新政而帶來的稅、財產權利、政治沖突和文化挑戰有關。由于各個地方的動力不同,反對者結構中的性別、政治和宗教的詳情也隨之一一展現出來。
在這些由片段的歷史構成的富有意義的結構里,一些重要的評述開始顯現出來。反抗者通常被描述成農民,并非僅僅是農夫、男性或漢人。小地主和小商人很少在義和團運動后的十年里占據直接的反抗領導地位,他們在某些案例中從場外給予支持或嘗試扮演調停者。婦女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參與其中,從領導力量到支持力量。在某些案例中,新政期間少數民族在反抗政府對地方社群利益的蠶食上,逐漸與漢族擁有共同利益。基督教傳教士工作與改革活動有關。村民們知道,最急于征收新稅和提出其他要求的改革領導人,有時是最著名的當地基督教皈依者的一員。反新政活動是群體性的反抗,區別于全國性的革命運動,后者的目標主要是工業和政治現代化。然而在有些案例中,同盟會成員在對改革的抗爭上支持不同的派別,從而在革命陣地內部產生了分野。
這個研究的前提很簡單:在義和團運動之后的年代里,那些反抗政府改革的鄉村居民,在近代政治和長久存在的鄉村抵抗實踐轉變成可察覺的不公正的背景下,作為他們自身的代理人而行動。盡管各縣在激進主義的具體形式上各有不同,但是反對者們意識到了其他地方的發展和問題,尤其是那些發生反抗運動和他們經常轉向求助的相鄰縣份。當這些反抗運動——本身并不存在省內或國內協作——被集體看待時,它們展示出共同的分析立場。這一反對的鄉村觀點依靠反抗者們自身遭遇新政的具體經驗,包括國家支持的縣級政治、經濟、教育改革,以及從早先年代傳達的觀念和實踐,該年代有著與外國實體的相互作用和中國地主、官僚的要求。
反政府和排外問題的辯證法在義和團運動后的年代里產生了批評的聲音,它是對“官逼民反”觀念,以及經由官方同意的外國人在鄉村建設鐵路和搭架電話線是在“魚肉百姓”的想法的改變。在這種對外國和政府的舉措的混合關注中,反抗者們看到朝向現代化規定的發展趨勢,它作為“新式”被提及,排除了他們自身的文化生命力和在普遍艱苦的環境下的物質福利。特別是地方權威與國家政治之間的緊張,在這些年里達到了很高的程度。對付晚清政治和財政危機環境的鄉村反抗者,持有社會公正、負責領導和集體行動的概念,依靠鄉村反抗文化來產生鄉村社會反現代化主義的抵抗,以及對政府錯誤管理、基督教對當地政治的干涉、工業技術和不加限制的商業發展的批評。
這并不是說農民群體頑固不化、拒絕改變。整個不受歡迎的、伴隨著帝國晚期改革的政治權力和物質資源的重新分配,使現代化可能提供對他們自身狀況進行改善的那些方面充其量是模棱兩可的。在改革者和反對者之間,社會分歧擴大了。
將自身視為觀音化身、慈悲神佛或另一個被“精神拳民”和過去的其他叛亂者鼓舞的人,如何能夠被嚴肅地視為向現代化前進的參與者呢?
改革的支持者未能發問的是,如果改變之路要擁有持久的完整性和可行性,這樣一個擁有發聲能力、社會基礎廣泛的人群,怎么能被輕視、被傲慢對待并扔在身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