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澤
《人間詞話七講》集合了葉嘉瑩先生有關(guān)靜安詞論的演講擷英。此集的發(fā)行,距《人間詞話》問世已有一百余年,圍繞著古典詩詞耐人尋味的種種聲情美感,兩位詞學大師展開了跨越時空的精彩對話。
每一位作家都在等待與之精誠相契的理想讀者,每一部書都在等待心領(lǐng)神會之后的經(jīng)典解說——既無阿諛,亦非附和,而是曉其隱衷、發(fā)其幽微的睿智闡釋。王國維其人其作與葉先生的因緣際會,或可如是評述。從少女時代初讀《詞話》的朦朧悸動,到離亂歲月對王氏悲劇哲學的深切認同,從故紙文獻中對靜安精魂的冥冥感知,到《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系列論著的蜚聲內(nèi)外;同樣的學貫中西,同樣的慧心銳感,同樣的際遇坎壈,同樣的悲天憫人,觀堂異代知音,先生當之無愧。
《人間詞話七講》延續(xù)了葉先生一貫的研究方法——以傳統(tǒng)詞學為基礎(chǔ),以民族文化為底蘊,以現(xiàn)代理論為參照,以作家作品為例證,力圖將中國古代詩歌置于世界文化歷史的宏觀語境中。《人間詞話》作為中西匯通、新舊交接之際應(yīng)運而生的詞學著作,恰為其治學思想提供了極佳的憑藉與線索。
該書與一般意義上刻板嚴肅的學術(shù)著作風格迥異,作者如日常閑談一般娓娓道來,親切散淡而不失雍容和雅;于理論剖析中貫穿著真情的律動與生命的感悟。結(jié)合中國文化傳統(tǒng)與西方美學術(shù)語,深入淺出地廓清了王氏解悟于心卻未能明言的眾多微妙話題,濾除靜安等人象喻式批評的抽象隱晦,使古典詞學在現(xiàn)代讀者心目中呈現(xiàn)出相對清晰的印象。但其整體言說方式依然深契中國傳統(tǒng)審美趣尚。作為講稿體例,看似隨意揮灑、彌漫無端,卻能散中見骨、自循邏輯,以王氏論詞的核心美學內(nèi)涵“境界”發(fā)端,亦收尾于“境界”,指出詞以“潛能”為美;其間對具體詞人學養(yǎng)心性及詞作聲情體貌的種種評說,無不可歸于“境界”“潛能”的機彀之內(nèi)。以靜安論詞條目為綱,又不局限于斯人斯言,相關(guān)作家作品、理論述說,詩詞以外的歷史信息,乃至現(xiàn)實生活中的個人體驗,紛至沓來、韻流弦外,但總能有條不紊、舒卷自如地回到論點,將讀者帶入深邃廣博的文化驪淵。《人間詞話》云“入乎其內(nèi),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或與此意脈相通。
與國際接軌的同時,該書七講亦深得傳統(tǒng)儒家治學方法之壺奧,比《人間詞話》的感悟式評點更為具象系統(tǒng)。清代姚鼐稱:“天下學問之事,有義理、文章、考證三者之分,異趨而同為不可廢。”對于王氏本身及講稿所涉溫、韋、馮、李、蘇、周諸詞人,葉先生皆在考述身世境遇與歷史背景的前提下評其著說精義,于跨越時空、語言、文化的宏闊領(lǐng)域內(nèi)尋找與之相符的理論依據(jù),或加以現(xiàn)代批評術(shù)語的概說。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文論批評隨世情時序演進,故宜推陳為新;一國有一國之文明,中華詩詞以異域文化觀照,亦必爍其異彩。先生中西合璧的治學路徑踵武靜安而來,但無疑通向了更為光明的所在。20世紀以前,與經(jīng)、史諸學相比,中國古典文學長期處于邊緣化地位,文學批評重直觀感悟而輕理論思維。然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借助舶來思想解讀本土文學經(jīng)典、豐富理論話語、建構(gòu)邏輯體系,成為有識學者的普遍選擇;靜安《紅樓夢評論》《人間詞話》《宋元戲曲考》的接連成書,正標示著一個學術(shù)新紀元的開始。中國文學作為獨立學科的屬性逐漸明朗,文學批評中西匯通的步伐在曲折中前進,但交融尺度的難以把握,對域外思想的片面了解,政治經(jīng)濟劣勢所造成的文化自卑心理,西方觀念與中國社會之間的隔閡齟齬,使其在詮釋本土文學作品的過程中,固然于一定程度上彌補了舊式批評忽視理論、不成系統(tǒng)的缺陷,亦難免存在含混晦澀、曲解原義、遮蔽傳統(tǒng)的成分。
如陳寅恪所說,“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彰;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載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于自身,于后人,王國維留下了不朽建樹,也留下了無盡遺憾;作為篳路藍縷的初步嘗試,《人間詞話》展現(xiàn)出徘徊于中西新舊之間的獨特姿態(tài)。站在百年的彼岸,我們不能摒棄對特殊時代的同情與理解,不能否認先驅(qū)者的勇開風氣之功,不能漠視精神砥勵的永恒價值。唯其如此,方能更加充分地喚醒內(nèi)心深處的歷史理性與現(xiàn)實意識,冷靜知性地反思前人的成就與不足,并以此為借鑒,肩負起建構(gòu)、完善民族詩學體系的重要使命。葉先生為古典詩詞研究確立了一種“中體西用”的成功范式,以古今中西各種理論為觸媒,激發(fā)出古典詩詞根植于中國文學傳統(tǒng)與文化歷史的種種微妙特質(zhì),而并非將本土作品簡單化為外來理論的圖解與注腳。此書對于當今學者而言,不失為浩瀚學海中指引方向的星盤;七篇講稿所帶給我們的,有古典詩詞千載不衰的興發(fā)感動,有跨越百年的理性積淀,更有無愧于21世紀的眼光與見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