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擁民
在本輪金融危機爆發之前,盡管羅伯特·希勒、努里爾·魯比尼等著名學者已經多次發出警告,盡管美聯儲手中早就掌握了次貸問題極其嚴重的證據,但是美國政界和金融界的決策者們卻一再強調:“這一次情況有所不同。”
為什么在危機爆發之前,美國政府未能有效地預防金融危機的發生?為什么在金融危機爆發后,美國政府采取的應對措施非常遲緩無力?諾蘭·麥卡蒂、基思·普爾和霍華德·羅森塔爾認為,關鍵在于金融泡沫背后的政治泡沫。政治泡沫是僵化的意識形態、反應遲鈍且低效的政府機構和特殊利益的產物。當政治泡沫滋生之時,各種政治因素會使監管者對金融問題視而不見,讓各種隱含著巨大道德風險的市場行為大行其道,從而為金融泡沫創造了有利條件。在《政治泡沫》一書中,他們闡述了政治泡沫催生以房地產業泡沫為起點的金融泡沫,最終演變為金融危機的機制和過程;他們還指出,這種模式已經在美國歷史上反復出現過了多次。
根據該書,政治泡沫是指一系列政策偏差,它們催生、培育并放大了那些導致金融危機的市場行為。政治泡沫是順周期的,當市場上出現了追求風險的行為傾向時,政治泡沫不但不會反對之、抑制之,反而只會扶植之、教唆之。例如,在金融泡沫產生、發展時,本應加強監管,但是政治泡沫卻放松監管;當投資者本應去杠桿化時,政治泡沫卻鼓勵他們繼續舉債;當貨幣政策本應收緊時,政治泡沫卻促成了更寬松的信貸環境。
麥卡蒂、普爾和羅森塔爾對“政治泡沫”的生成機制的分析啟人深思。他們提出了一個“三I一體”框架。第一個“I”是“意識形態”(Ideology)。意識形態就是某種“思想體系”,它通常與“某個階層或群體采取的或想要采取的行動有關,因此往往被用來為特定的行為提供正當性理由”;而且這種“思想體系”是“不問原因毫無保留地被作為一個整體全盤地接受,并且被不顧事實真相、不顧事件的實際發展過程而頑固地堅持”的。第二個“I”是“制度”(Institution)。一方面,制度就是“游戲規則”,決定了對于社會行動來說至關重要的激勵機制,而壞的激勵機制會誘導破壞性的行為;另一方面,制度也型構著政治決策過程,例如,政治家支持什么政策,肯定會受到選舉制度的影響;聯邦政府的結構(兩院制、總統否決權、國會內部的委員會制)也可能會阻礙政府靈活地做出政策反應。第三個“I”是“利益”(Interest)。自利和貪婪是政治泡沫的催化劑。
金融泡沫和政治泡沫密不可分。機會主義的金融家經常與機會主義的政治家及氣味相投的意識形態死硬派結成同盟,利用一切可能的政治機會去謀取利益。(例如,華爾街和華盛頓之間存在著一道“旋轉門”,今天的監管者可能就是明天的企業家;反之亦然。)不難想象,政治泡沫甚至比金融泡沫更加頑固。意識形態的死硬派是不會修正自己的世界觀的;在出現了危機的時候,他們只會想方設法地去找替罪羊,責怪它們偏離了正統,而不愿意承認需要責怪的或許正是原來的正統觀念,這就使得政策無法根據實際情況及時調整;另外,由于意識形態剛性,決策過程將會被拖遲、被扭曲,當政策得以通過時,原先的逆周期政策可能已經變成順周期的了,從而為下一次危機埋下了種子。
自由市場保守主義并不是唯一促進政治泡沫發展的意識形態。作者們正確地指出,事實上,在一定意義上,正是那些位于政治光譜左翼、秉持以經濟平等和種族平等為基石的再分配平等主義信念的政治家們,為加劇住房泡沫的政策提供了關鍵的支持;而房地產企業和金融企業的高管們則巧妙地利用了他們的政治意愿。
作者們承認,如果說金融泡沫是資本主義經濟的一種流行癥候的話,那么政治泡沫就可能是資本主義民主的一個永久性的特征。只要不愿意完全放棄資本主義可以帶來的好處,那么這兩個特征就都是無法徹底清除干凈的。但是他們也堅信,某些經濟政策和政治政策確實比其他政策更加可取。為此,他們的建議是推進“政治改革”,以便建立一些簡單的、穩定的、直指問題核心的規則,預防金融危機的再次爆發。例如,他們強調,只有37頁的《格拉斯—斯蒂格爾法案》(1933年通過)就比3000多頁的《多德—弗蘭克華爾街改革和消費者保護法案》(2010年通過)好得多。這不禁讓人想起哈耶克對國會立法權的質疑。哈耶克認為國會應當只立法規定“游戲規則”,而不能試圖去滿足具體的社會目標。當今時代,美國的民主制度之所以顯得“低效”,無疑與國會的絕大多數立法活動都涉及再分配有關。
雖然作者們強調,該書只針對美國,但是他們總結的經驗教訓,顯然對其他國家也有借鑒意義,包括中國,尤其是當改進經濟效率的空間已經變得越來越小,而政治風險則變得越來越大的時候;至少,書中給出的分析框架應該仍然是適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