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洋：根植本土的經(jīng)濟學家

喬寵如

“年輕的時候想要改天換地，但這顯然是不切實際的。作為一個學者，最重要的還是做研究。頂多時不時地伸出頭來，在社會上吶喊幾句。又能起到多大作用呢？”說這話時，北京大學國家發(fā)展研究院院長姚洋清癯的面龐上浮現(xiàn)出了幾分靦腆。

姚洋身上貼了不少標簽，除了有“經(jīng)濟學界的梁朝偉”之稱外，他還是著名經(jīng)濟學家林毅夫的開山弟子、“北大經(jīng)濟中心的喬丹”、農(nóng)村發(fā)展問題專家、“中性政府”的提出者。

與北大結緣

祖籍江西，但由于父親被調(diào)往西安“支邊”，1964年，姚洋出生在西安。“那時候西安還算‘邊疆，生活真的蠻緊張的，再加上我妹妹又快出生了，可能家庭負擔比較重。”剛滿10個月的他，被送回到江西老家，由二伯父一家撫養(yǎng)。

“二伯父、二伯母他們沒有孩子，加上我總共3口人。”在姚洋的記憶中，盡管童年生活談不上富足，但是也從沒有餓過肚子。“自留地還是蠻大的，差不多有七八分。”甚至還有余糧可以喂豬。“從吃這個角度講，比城里還要好。”但也是因為這個，姚洋的二伯父后來還挨了批斗。

“大概在我三四歲的時候，有一天，別人和我說，你們家鍋被端走了。我回家一看，伯母就在那兒流眼淚。再跑到村里的小廣場一看，我伯父就頂著一口鍋跪在地上。”這畫面竟成為姚洋最深刻的童年記憶。

8歲的時候，姚洋被父母接回“武斗非常厲害”的西安。“很長時間，廠子里都是有碉堡的，家屬樓門洞里面都安著機槍。陣式很嚇人。”

盡管政治運動不久便結束了，但當時人們的思想意識和價值取向已經(jīng)受到了嚴重的扭曲。“大家都被‘斗怕了。稍微有點文化、有點思想、不是理工科的，都是挨批斗的對象。所以，高考報志愿的時候，父母對我的第一要求就是報工科。”

但姚洋還是想讀文科。他左挑右選，看中了北京大學的經(jīng)濟地理專業(yè)，“感覺好像偏文科。”

“知道我要報這個專業(yè)，我父母特意從工廠請假跑來學校，一定要我改成西安交大。”姚洋感慨道，“多虧了我的高中政治老師，他給我父母說，‘讓他上北大，甭管什么專業(yè)都行。”姚洋這才有機會到北大讀書，并從此緣結半生。

“年輕時有很多陰差陽錯”

“雖然以高分考入地理系，但我還是喜歡文學。”姚洋告訴記者，這個專業(yè)應用數(shù)理化的東西比較少，學起來相對輕松。于是在整個大學階段，姚洋在學校圖書館的文科閱覽室，讀了很多“閑書”。很想加入五四文學社，當時，“五四文學社還非常正式地派了一個社員來找我談話，最后也沒要我。”姚洋笑著說，很遺憾沒能成為五四文學社的一員。

在“閑書”中，《走向未來叢書》讓他印象深刻，這本譯介了大量西方最新思想學術成果的書，為姚洋打開了哲學與思辨的大門，使他受益終生。

本科畢業(yè)前夕，本打算追隨歷史地理學巨擘侯仁之先生做研究的姚洋得知，侯先生當年不招碩士生。他在好友的建議下，報考了北京大學管理科學中心，即光華管理學院的前身。時任北京大學校長的丁石孫任中心主任，厲以寧任副主任。

“說實在話，我們那時候講的這些東西，只有理論沒有應用，所以我也不知道管理科學到底是什么。還學了一大堆很高深的數(shù)學，有點稀里糊涂的。”等到要做碩士論文的時候，姚洋遇到了深刻影響他此后學習和工作的林毅夫。

“有一天，管理科學中心的孫來祥老師和我們說，有一個臺灣人，想招學生，你們?nèi)ヒ娨灰姲伞Ｎ覀円埠芎闷妫趺磿信_灣人來呢？就跑去了。就這樣認識了林老師。”

姚洋始終記得，他與林毅夫初見是在1988年1月2日。這一年，他24歲，林毅夫36歲。

作為第一位留美學成回國的經(jīng)濟學博士，林毅夫?qū)τ诮?jīng)濟學理論的嫻熟應用和深入淺出的授課方式，都令姚洋大開眼界。“就這樣從管理轉(zhuǎn)向了經(jīng)濟。”

申請出國留學時，姚洋還是向林毅夫借錢交的報名費，“至今也沒有還過。”

可惜的是，當年美國的威斯康星大學沒有給獎學金，姚洋只得請求學校保留入學名額。1989年夏天，“學校也不管分配，大家都‘鳥獸散了。”姚洋萬般無奈地回到了父輩供職的西安電力機械制造公司，度過了人生中最低谷的兩年。

“當時在變壓器廠‘企管辦工作，其實就是給廠長打雜。而且廠長也有秘書，不需要這么多人。根本就是人浮于事，沒啥事做。”

這份清閑的工作顯然不適合胸懷大志的姚洋。加之上世紀90年代初，市場化的大潮一浪接著一浪，人心思變，姚洋也動了“不如去深圳下海”的念頭。

就在此時，他卻突然接到了被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農(nóng)業(yè)與應用經(jīng)濟學系全獎錄取的通知。“所以你看，年輕的時候，真的有很多陰差陽錯。”

1994年，北京大學中國經(jīng)濟研究中心成立（CCER）。同年秋天，林毅夫到威斯康星大學舉辦講座，師生二人在美國重逢。“我當時就和他說，希望能回北大工作。”

就這樣，取得發(fā)展經(jīng)濟學博士學位之后，姚洋即刻動身，終于在1997年元旦之夜回到了令他魂牽夢縈的母校。2012年，姚洋接棒周其仁，擔任國家發(fā)展研究院院長。

繁忙的行政工作，卻沒有改變他“每個周末和MBA的學生打一次籃球”的習慣。“我這么大年紀，跟著他們一起跑全場都沒問題。”

不過，哪怕私人交情再好，姚洋也不會絲毫降低對于學生的要求。“北京大學國家發(fā)展研究院的BiMBA是一個小而精的項目，一年就招250人。論文寫不好的一律不通過，考試沒通過也要補考。我們有一個班的班長論文沒通過，盡管他之前捐了200多萬，也沒有給他開‘后門，只能重修。不能因為你是班長，你捐了款，我們就放你一馬。”

關注中國最現(xiàn)實問題

回國后，姚洋長期關注農(nóng)村發(fā)展問題，這與他小時候在江西農(nóng)村8年的生活經(jīng)歷不無關系。

2004年，姚洋返鄉(xiāng)探親。然而，童年記憶中的參天樟樹和裊裊炊煙都已然不復存在。令他更為失落的是，原本干凈整潔的小村變得污水橫流，而村里人卻對此熟視無睹。他思考認為，鄉(xiāng)村公共精神的喪失，很可能正是村莊無組織化的后果。這激發(fā)了他研究村民自治、推行鄉(xiāng)村直選的熱情。在一次對8省48個村莊的研究中，姚洋發(fā)現(xiàn)：村民選舉使村級行政支出在總支出中的比例下降了25個百分點，而使公共支出增加了25個百分點。“假以時日，村民自治也許可以催生中國農(nóng)村基層新的政治文化和公共治理模式。”

這位成長于變革年代的發(fā)展經(jīng)濟學家，從未將自己的研究視野局限于農(nóng)村發(fā)展領域。他的思考，從政府與市場，逐漸衍生到公平與效率、民主與威權，就像他的學術偶像、1998年諾貝爾經(jīng)濟學獎獲得者阿瑪?shù)賮啞ど粯印?/p>

這位被稱作“經(jīng)濟學良心肩負者”的經(jīng)濟學家，實際上出身于印度貴族。但是他對于底層百姓的切膚關懷和知行合一的學術品格，令姚洋十分欽佩。“我們很多做發(fā)展經(jīng)濟學的人，包括很多印度出去的經(jīng)濟學家，都不是真正地關注窮人。森雖然長期在國外教書，但是他每年都回印度去影響現(xiàn)實。”

讀了阿瑪?shù)賮啞ど摹兑宰杂煽创l(fā)展》一書后，姚洋開始關注自由和平等問題，并將其融入到他對于改革開放30年的反思中，寫作了《作為制度創(chuàng)新過程的經(jīng)濟改革》一書，首次提出了“中性政府”這一概念。

姚洋認為，今天的中國社會在經(jīng)歷了20世紀的數(shù)次革命后，存在著相當程度的社會平等，使得政府不與社會中任何一個特定的利益群體結盟，以免增加其失掉政權的風險。而政府變得中性，也正是中國經(jīng)濟得以高速增長的重要原因。

與眾多習慣于“借他人之鏡以鑒中國之現(xiàn)實”的知識分子不同，姚洋希望能夠從中國經(jīng)驗中挖掘出具有普遍價值的東西，“這是我們這一代學者應有的抱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