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爾德戲劇《認真的重要》中的“雋語逆說”賞析

摘 要：本文通過概述“雋語逆說”（paradox）的使用及其文學功能，體認作為修辭手法的悖論雋語，既融合常用悖論語言的哲理凝練，又飽含詩歌悖論語言的精巧雋永；并進一步以王爾德戲劇《認真的重要》中悖論語言的對照欣賞，闡證劇作家機敏狡黠的奇談怪論言語所折射出的文化訴求和智性魅力。

關鍵詞：悖論 雋語逆說 詩化語言 戲劇翻譯 《認真的重要》 王爾德

一、引 言

Paradox，邏輯學稱“悖論”“詭論”“反論”“自否”，修辭學有稱“僻論”“反論”或“似非而是”，文學（批評）稱之為“雋語”或“逆說”，甚至稱“吊詭”。這里通稱“悖論語言”“雋語逆說”，它“是一種表面上看來邏輯矛盾、荒誕不經，但最后卻能被合情合理解讀的陳述”（Abrams，2009：403）。一般詞典釋義為“A seemingly contradictory statement that

may nonetheless be true”，即表面矛盾但在某種意義上正確的說法。在這種陳述中，語言表達的字面意義與言語語境意義產生對抗，同一陳述包含著表面看來自相矛盾甚至荒謬的兩種意思， 但同一陳述的兩種意思之間是對立統一的關系，有著使矛盾雙方和諧一致的真實。創造悖論的方法是對文學語言進行反常處理，將邏輯上不相干或者語義上相互矛盾的語言組合在一起，使其在相互碰撞和對抗中產生豐富和復雜的含義。悖論作為一種“矛盾的修辭”，旨在取得一種獨特新奇的藝術效果。

在布魯克斯看來，“對于文學創作者來說，悖論是他們表達思想的必須途徑”（趙毅衡，2001：94）。作者在寫作的時候，往往有意“歪曲”措詞使其背離它們的原意；有時作者甚至把那些邏輯上看似毫不相干的詞句組合起來，使得語言表面上前后相左，但文學作品的藝術魅力正是源于這種沖突和不一致，以此達到幽默、厭惡的效果或看起來奇怪、出乎意料的情形。

許多悖論逆說正是人們日常生活智慧的結晶，類似諺語警句，飽含哲理，生動有趣。它是表面上自相矛盾但實際上入情入理的闡述，邏輯上自相矛盾的陳述卻包含著真理，發人深省；很多時候，它起著警示作用，委婉地規勸人們行事的方式，激勵人們奮發向上。例如：More haste， less speed.“欲速則不達。”

悖論逆說語言更多的是出現在文學作品中，表達曲意深奧的理性思考和文化感悟。文學家認定“詩的語言是悖論語言”，是感性語言的理性表白。因為詩歌語言往往不止一個語意層次，而是同時有多個語意層次，是多個層面語境意義的高度統一。語言上的悖論逆說常常萌生出新的詩意，一句平淡無奇的話如果包含了雋語辭格，就有了詩意的成分。

似是而非的雋語辭格使用是以文化語境為依托才得以自圓其說的，它承載著豐富的文化背景知識，它通過語言透視出語言背后真實世界的深刻的文化內涵。這種句子結構前后表達兩個事實，前一個事實與后一個事實剛好相反，形成強烈的反差，產生巨大的矛盾。往往前者表原因或條件，后者表結果。在內涵上，前者呈現表面事實，后者挖掘內在實質。這種文學修辭語言的張力來自于對形式邏輯中二元對立的顛覆，以辯證邏輯的角度來描述多元的世界，共同構筑世界的真實。“詩歌語言所具有的描述和解釋功能使作品在其整體的道德評判、價值觀念及生命體悟之外，既受制于文化又反思文化。”（劉桂蘭，2009）由此這些似非而是的悖論、新奇巧妙的構思和機智幽默的調侃，使文學作品放射出智性的光芒，散發著雋永的文化意趣。

二、《認真的重要》中的“雋語逆說”

在文學批評中，“悖論”或“雋語逆說”（Paradox）這個術語使用范圍不斷擴展，而成為包含“從常識概念或陳腐見解中衍生出的各種令人吃驚的用法”（Abrams，2009：404-405）。因此，它可以是違反常規、相互矛盾或似是而非的奇談怪論，也指表里相異、意思對立的話語，還可以是一些機敏狡黠、充滿智慧的語言。雋語的語言表達形式可以是警句箴言（Epigram， Aphorism），也可以是反諷雙關（Irony， Pun），可以是映襯對偶（Contrast， Antithesis），也可以是夸張戲仿（Hyperbole，Parody），可以是矛盾奇說（Oxymoron），也可以是巧思妙喻（Conceit）。總之，雋語是機智巧思的語言表達，作者旨在以此來造成一種滑稽的意外感，這種意外感通常由詞語或概念之間的關聯與區別造成；這種關聯或區別使聽者的期望落空，但以出乎意料的方式滿足了聽者的期望。

《認真的重要》（又譯作《不可兒戲》《認真為上》，本文行文中統稱中譯本為《認真的重要》，文中具體分述的余光中譯本名為《不可兒戲》，張南峰譯本名為《認真為上》。下文論述中出現的人物名統一沿用余譯本人名），原劇名為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1895），是19世紀唯美主義運動的領軍人物、英國作家奧斯卡·王爾德（Oscar Wilde，1854—1900）的喜劇代表杰作。這部風俗劇以愛情婚姻和家庭價值觀為題材，以調侃當時當地（倫敦）的風俗人情為樂事，對戀愛與婚姻中的虛榮與浪漫、虛假與真實的爭辯，對精神與物質兩者的利益權衡，以及對科學狂熱病的調侃等等。愛情、婚姻、出身、洗禮、死亡、喪葬等嚴肅的話題是劇中人物茶余飯后的談資，被漫不經心地一笑而過；一些一般人認為無足輕重的小事如“姓名、飲食、表情、穿著、游玩”等卻被津津樂道、認真計較，從而以鬧（笑）劇（farce）的形式暗示了許多社會問題，在機智話語中達到了風俗喜劇的幽默效果。該劇的正標題是“認真的重要”，副標題是“為認真的人而作的沒有價值的喜劇”/“給正人看的閑戲”。實際上，嚴肅的題目下敘述的是無價值的故事，而無價值的故事中卻包含了嚴肅的內容（李元，2007）。有意義與無意義、理性與幻想、真理與假象等糾纏交織在一起，形成言語形式的“狂歡”敘述，把觀眾從固定的習慣與邏輯中解放出來，在荒謬對白中閃耀機智，嬉笑逆說中包含嘲諷，離奇情節中暗藏真實，達到游戲和嚴肅之間的一種平衡。

王爾德在《作為藝術家的批評家》中曾經說過，語言是思想的父母，而不是思想的產兒。在王爾德的戲劇中語言統領著情節結構發展，他的語言修辭“永遠朝著更新”，荒謬的悖論逆說透著驚世駭俗的文化訴求。《認真的重要》這部作品的全部戲劇沖突都建立在這樣一種語言游戲基礎上。劇中的悖論語言從社交生活到政治立場，從文學批評到宗教、戀愛、婚姻、教育和時尚，方方面面都有。早在1892年，就有評論家指出，王爾德的悖論像匕首，直指人們所習以為常的二元對立，如自然和藝術、真理和謊言、真誠和虛偽等等（李家才，2012），這些語言反映的是社會現實的真理，也是現代文化內涵的真諦。

《認真的重要》劇本中處處透出妙言雋語，如正副標題中的悖論，劇中的人名的使用、悖論對話的發展等。通過劇中人物名與實的悖論（Jack Ernest-Earnest， Algernon-Bunbury），對立語義詞語并置構成的詞語搭配悖論（christened-terrible， fearful ordeal； wash-clean linen；perfectly scandalous/ridiculous/ horrid/ disgraceful/ absurd/ frantic）（屬于矛盾修飾法辭格Oxymoron，這種正反并存、好壞同在的語言搭配，使調侃和玩笑性質的對白具有了反諷的深意），違背常識常理的悖論（如前例中因傷心而頭發變成金黃色，人也變年輕了）、因果聯系矛盾的悖論（學德語——不好看、吃松餅——有悔過之意）、有關文藝、婚姻、道德的奇談怪論體現出的思想上的悖論（周潔，2010），等等，凡此種種不同悖論語言形式折射出的文化反思，反映出劇作家王爾德將生活經驗與社會現實鏈接在一起，凝練出至理哲言，創造出令人唏噓的喜劇效果。

似是而非的雋語表達往往令人回味無窮，拈香惹趣。下文從句式結構上來欣賞王爾德的悖論言談。這種前后對等、上下映襯的結構可以照直譯成漢語，用精練簡潔的表達，透視話語機鋒。

（1）I don't play accurately--any one can play accurately--but I play with wonderful expression. As far as the piano is concerned， sentiment is my forte. I keep science for Life.（對照）

余光中譯：我彈琴并不準確——要彈得準確，誰都會——可是我彈得表情十足。就彈琴而言，我的長處在感情。至于技巧嘛，我用來對付生活。

張南峰譯：要彈得準確什么人都行——不過我可彈得有聲有色的。我在彈琴方面的特長是感情豐富，在做人做事方面，是講究科學化。

（2）Well， in the first place girls never marry the men they flirt with. Girls don't think it right.（箴言）

余光中譯：女孩子跟誰調情，就絕對不會嫁給誰。女孩子覺得那樣不好。

張南峰譯：首先嘛，女孩子要是跟你調情，就不會跟你結婚。她們認為不合規矩。

（3）Ignorance is like a delicate exotic fruit； touch it and the bloom is gone.（比喻）

余光中譯：懵懂無知就像嬌嫩的奇瓜異果一樣，只

要一碰，就失去光彩了。

張南峰譯：無知好比嬌嫩的奇花異果，碰一碰，就馬上枯萎焦黃了。

（4）Few parents nowadays pay any regard to what their children say to them. The old-fashioned respect for the young is fast dying out. Whatever influence I ever had over mamma， I lost at the age of three.（反諷）

余光中譯：這年頭，子女說的話，做父母的很少肯聽了。舊社會對年輕人的尊敬，已經蕩然無存了。我以前對媽的那點影響力，到三歲那年就不靈了。

張南峰譯：現在為人父母的沒幾個聽話的，尊重青少年的傳統也快蕩然無存了。我以前管媽媽也算有兩下子的可是三歲以后就不靈了。

（5）A misanthrope I can understand——a womanthrope，never.（對照、仿擬）

余光中譯：一個人恨人類而要獨善其身，我可以了解——一個人恨女人而要獨抱其身，就完全莫名其妙！

張南峰譯：就算是僧侶，也得有個終生伴侶嘛，無侶之僧我可沒法理解。

（6）And you do not seem to realise， dear Doctor， that by persistently remaining single， a man converts himself into a permanent public temptation. Men should be more careful； this very celibacy leads weaker vessels astray.（箴言）

余光中譯：我的好牧師，你似乎還不明白，一個男

人要是打定主意獨身到底，就等于變成了永遠公開的誘惑。男人應該小心一點；使脆弱的異性迷路的，正是單身漢。

張南峰譯：而且呀，舍布德牧師，看來你還不知道，男子長年鰥居，就會變成對大眾的誘惑。你們應該謹慎一點兒，獨身不娶最容易把良家婦女引入歧途了。

（7）Maturity can always be depended on. Ripeness can be trusted. Young women are green.（對照）

余光中譯：成熟的女人總是靠得住的。熟透了，自然沒問題。年輕女人呀根本是生的。

張南峰譯：婚姻要甜美，就得找成熟的女性。女孩子可太青嫩了，沒熟透，不保險。

（8）The home seems to me to be the proper sphere for the man. And certainly once a man begins to neglect his domestic duties he becomes painfully effeminate， does he not？ And I don't like that. It makes men so very attractive.（反諷）

余光中譯：對我來說，家，才像是男人該管的世界。一旦男人荒廢了家庭的責任，他一定就變得陰柔不堪，你說是吧？我不喜歡男人這樣，因為這樣的男人太動人了。

張南峰譯：在我看來，男人似乎應該安分守己，呆在家里。真是的，男人一旦玩忽職守、不管家務，就馬上變得女里女氣的了，你說是嗎？這種男人我可不喜歡，太有吸引力了。

（9）Gwendolen. How absurd to talk of the equality of the sexes！ Where questions of self-sacrifice are concerned， men are infinitely beyond us.……

Cecily. They have moments of physical courage of which we women know absolutely nothing.（反諷）

余光中譯：關多琳講什么兩性的平等，真是荒唐！從自我犧牲的問題看來，男人呀超過我們多少倍了。……

西西麗，有時候男人的皮肉之勇，絕非我們女人所能想象。

張南峰譯：溫還說什么男女平等，真可笑！在需要自我犧牲的時刻，男人總歸比我們強多了。……

賽他們忍受皮肉之苦的勇氣一發揚，我們女性就望塵莫及了。

（10）To speak frankly， I am not in favour of long engagements. They give people the opportunity of finding out each other's character before marriage， which I think is never advisable.（雋語）

余光中譯：老實說，我不喜歡訂婚拖得太久。一拖久了，兩個人還沒結婚就會看穿了對方的性格；我認為這絕對不妥當。

張南峰譯：坦白跟你們說吧，我認為一旦訂了婚，就千萬別拖，免得婚前就有機會了解對方的為人，那可最不明智了。

（11）It is a terrible thing for a man to find out suddenly that all his life he has been speaking nothing but the truth.（雋語）

余光中譯：一個人突然發現，自己一輩子講的全是真話，太可怕了。

張南峰譯：人生最可怕的事情，莫過于突然發現，自己生平說的全是真話。

文學語言的語意層次越多，其語言張力就越大，也越具有含蓄雋永的藝術效果。“雋語逆說”往往是從不同角度陳述同一個問題，兩個或多個視角交叉并列，使一個單一的事件具有多重矛盾統一的的豐富感。它的運用不再是文學創作的專利，而是話語交際精練化的體現，是現代文化思想的完美載體。如，

We rebel by not rebelling. 不反叛就是我們的反叛。

What is postmodernism？ Hard to say， almost by definition it cant be defined. 什么是后現代主義呢？很難說，從定義角度來說，后現代主義幾乎是無法定義的……

Our supposedly exciting times are really rather dull. 我們所謂的激動人心的時代其實很乏味。（我們自認為激動人心的時代也許真的很乏味）

There is nothing new about our love of the new. 我們追求新奇事物也不是什么新奇的事。（我們對新奇事物的過度迷戀其實并不新奇）

三、結 論

王爾德劇中人物滿口妄論，表現的卻是真切的人性，人性的自私、虛偽、虛榮等這些基本弱點。王爾德借助劇中人物不同的身份和口吻，彼此戲謔、互相捉弄，雖冷嘲熱諷，卻干凈利落。“情人和夫妻、親戚和兄弟、醫生和病人、男人和女子、上流社會和下層階級、聰明人和笨蛋、老小姐和閑牧師、德文課和法國歌、鄉下之近和澳洲之遠、現代的教育、文學和文化，王爾德全部不肯放過。”（余光中，1986：9）這部“才高藝圓”的精心杰作處處陳列出雋語逆說的語言盛宴，給人邏輯之外的驚鴻一瞥之喜。從抽象的觀念到具體的人物和地區，語鋒所及，無不輕攏慢捻抹復挑，這些妙語警句是作者智慧的結晶，濃縮的語言集中地體現了作者的理趣、意趣和奇趣，機敏狡黠的奇談怪論折射出劇作家矛盾又真切的文化訴求和智性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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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湖北省社會科學基金資助項目：2012230；湖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13d113；湖北科技學院校級教研項目2011A020

作 者：劉桂蘭，湖北科技學院教授，文學博士，主要從事翻譯理論與實踐研究、英語語言教學研究。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