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淇
望沙漠
一
我登上最高的沙丘朝西禪坐。
制高點上思想往往斷了線條。
環顧莽莽。無邊的空間等于無有。
沙粒本是自在的存在物。
自由的風的手指。深層的地殼運動塑造了大塊文章。
月牙形,梯田形……規則的不規則的幾何形體或奇兀的變體,暗藏著極簡主義不可測的數理。
將沙丘沙嶺比似死去的浪濤,
故取“瀚海”一詞是代用也是形容,
海底有另一個神秘的世界,
而沙的深處十米、百米又有什么?
埋藏著古國碧睛公主的一聲嘆息么?
于是我深深地領悟歷史的空白和自然的恒久。
時間之維終于凝固成大荒的沙石。
死去的巖漿作噴射狀卻并不噴射,
朝西禪坐的我在單調的視域中消失。
二
遠望沙漠的無邊無際的地平線,
沙丘的起伏如心電圖漸成橫平,
定格,一切都無可挽回,
安靜地永遠閉上眼睛。
尚有一絲意識殘留不去,牽動嘴角的唇線作非哭非笑的抽搐。
但是突然,感覺徐緩墜落的太陽似蘇醒復活的心,那么鮮紅!那么青春!
夕陽涂在遠處沙嶺的脊梁上,
因為含有金黃的石英沙粒而抹一筆亮色,然后,漸漸沉沉低八度的音響轉而緘默。
大地承受不住潑辣的生命之重,
本真的失語作荒蕪的呈現。
如一位西哲所言:“人們埋葬掉自己的人性,使萬物啞然。”
瀚海竟是夕陽漂泊的墳塋。
時空零點
我獨自趕一鏈駝運入戈壁深處,
夜宿牧人的空房可炊飲自理。
絕地之夜,臥下的駱駝被月光點為化石。空氣里甚至沒有昆蟲翅翼的鼓動。
我無法入睡,端坐炕榻。
忽視抵達“時空零點”,亦即禪的剎那。
時間的三維——現在、過去與未來,已經被超越。
我是誰?我為什么存在?此刻我將往何方,已無關緊要。
美國的一位先鋒派鋼琴家仿“五柳先生”陶潛的“無弦琴”,在黑白鍵上動作而不出聲。依然有舞似的激情。
他說:“絕對的寂靜你是永遠聽不到的……”
此時我構筑了時間的凝固點,只剩下無意識去聽的類似心中耳鳴的內在的旋律。
鋼琴家說:“在寂靜中聽到你自己……”
只有在什么也不思想的沙漠之夜,自己才凸現了出來。
“存在和不在”。人類夾在與他者沖突及和諧的共生之中,相互矛盾擠壓。等待著未來與空無的藍天對話。
夜已盡,我聽到日出時啄破地平線的沙礫狂喜的吻喋。
無休止的地平線
跋涉。生活在催促。
白色的路蜿蜒如蛇,戈壁草原迅速沙化。
駝鈴,佛號似的,一聲,又一聲,叮格咚隆,叮格咚隆……
節拍那么緩慢又堅韌,無休止地輪回著休止的音符。
元休止的地平線,無休止的遙遠,滿是希望的絕望。
無休止是痛苦的,生大悲哀,生大恐懼。
無休止——地獄。
休止——變幻著海市蜃樓。
無休止的休止,那便是解脫!
沙漠里埋著九頭陽鳥,點燃我每一根羽毛。我終于雙膝跪下,臥倒;冰冷的身子巨石似的被滾燙的沙礫燃燒,我感到周身的絨毛化為灰燼。
絨毛如死亡之翅,忽扇起蝴蝶效應——十二級沙塵暴,
沙,沙,沙,我頃刻間被游動的沙埋葬。
我緊閉雙目,最后一滴淚在眼眶里凝結,如孕育的花朵,寶石似的晶亮。
注視或不再注視。
無休止的休止,沙的河,沙的丘,沙的天空,沙的風……謄筆記
一字雁陣在頭頂上空飛過,也許它們的翅翼會扇起一股熱風,那便是沙漠風。
沙漠風如椽的畫筆橫掃,構成新月形的、渦紋形的沙梁和沙丘。
在那些沙丘的背面,我們栽種的植物,改變流沙嚴酷的扮相。
沙地植物是植物又仿佛不是植物。它們是生存意志;是大自然鞭笞后的油膏和撫慰的微笑。
和肥沃的土壤生長的植物不同,它們自身將征服而被征服,它們屈從命運而韜晦于命運。就像沙漠里赤裸的苦修士的原罪救贖。
它們有的把葉子變成刺。有的干脆不要葉子,以便和兇險的環境一致。姣美的姿容。從來不是它們之所追求。
那些檉柳、仙人掌和沙拐棗,為了減少水分的蒸發,把暴露在地上的面積縮小到最低限度,哪怕僅有立錐之地,它們都能存活。
梭梭和白茨——盡管沒有悅目的翠綠。灰白的枝葉卻吸收強烈的日光。
檉柳和駱駝刺——性格內向,蘊藏著韌強的潛力,根須像地底下的線頭和眾多的電纜,延伸得很長很長,埋藏得很深很深。
沙打旺——沙子越打,長得越旺。打得手舉不起來了,于是暴行中止了。
地衣和苔蘚——在陣陣自然雨和人工雨之后,它們綠了,分泌出粘液,使一盤散沙結成一層堅硬的薄殼,使沙丘的母質向腐殖質層的土壤轉化。
大風溥暢而至,那是農用飛機播種沙蒿、沙米等草灌木種子的沙漠風,向死亡的腹地播種生命的信息。羹化石與寶石
古代的片麻石——淺褐色的石塊上撒有黑芝麻似的黑點。
魚化石——鱗和鰭分明。證明世界幼年時,這里是一片海洋。
云母和石棉的碎片——像閃光的海鹽、像銀箔、像魚鱗、像乳白色的晨光的腳、像河畔半透明的朝霧。
一塊化石——印刻著新生代的羊齒植物,細莖,葉瓣仿佛還飽含著水分。
另一塊化石——印刻著新生代的蕨類植物,結構著遠古的夢。
綠柱石和綠柱石的變種——透明的祖母綠含有少量的鉻,晶亮如同波斯貓的眼睛。
另一種綠柱石并不綠,卻如同成熟的麥田,閃爍令人眩目的金黃。
紅色的綠寶石,從淡紅直到鮮紅乃至紫紅,石質含鋰,使原命名色變更了。猶如現代詩的矛盾修辭。
我們發現了叫做藍晶的水藍寶石,那么藍,一似凝凍的碧海和無云的晴空,全部濃縮在這小小的結晶體中了。
時間改變一切,也成全了一切。
小駝羔子
棕色的小駝羔子,孤獨的小駝羔子,
你是為沙漠的夢想而生的,
這里的遼闊便是你的世界。
你難道還有選擇的可能而離開沙漠和草原么?
昂首闊步,你在大城市鋼鐵游動的夾縫里生存么?
你絨嘟嘟的黑而大的眼睛像噴火的泉。
因為母駝的乳汁,因為鮮草和清水,因為藍天和湖泊而涕淚漣漣。
一只蒙古百靈在你小小的駝峰上,以為到了家鄉的極地而柔聲呼喚。
灌進你的耳朵里的是愛的音符。
你卻遭遇到愛的缺失——親生的母親嫌自己的羔子丑。
于是牧人拉起了馬頭琴,
蒙古長調平息浮躁的欲望,媽媽噙著淚向你走去。
為了趕路,牧人將琴捆在母駝背上,駝隊迎風,琴弦嗡嗡地似手指或重或輕地撫弄。
琴聲,駝鈴,鳥鳴……母駝的乳房脹了,你盡管奔向那汩汩的乳泉吧!
棕色的小駝羔子呦!
你長大了,你斷奶的同時也斷了生命鏈的聯系。你獨立了,也就是你孤獨地面對世界的開始。
生生死死,你遭遇更多的將是磨難。
你生存體驗的特許空間是荒漠的熬煎。
你是宿命怪圈犟韌的可悲的囚徒!
日曬雨淋,風吹雪凍,干渴,饑餓,焚炙,奴役,鞭笞,妨害,殘殺……
人間盡量在減卻的盲目的痛苦,會不自禁地成倍地加諸于你。
你的道路亦崎嶇,
我的孤獨的小駝羔子呦!
置身換影
夕色的蜃氣和金屬碎片的光點泛起陣陣眩目的波粼。
大地在搖晃然后靜止。
忽然間,猶如一聲尖叫,活的幽靈,哪怕是渺小,一只沙地跳鼠飛快地逃奔地獄。
長尾著地代替腳爪,彈簧似的幾下蹦跳,便不見了蹤影。
置身換影。我撥動了一粒游沙,猶如本已停頓的秒的針尖。
黑夜隨死亡來臨。
閉目的睫毛微微一顫的效應。也許,明天的沙塵暴會將面前的一切改變。
創作手記
內蒙古西部包括西域,有連片的沙漠。有毛烏素沙漠,烏蘭布和沙漠,庫布其、騰格里、戈壁灘……
我的處女作,似一個青年勘探隊員的手記。勘探隊往往和治沙隊走到一塊兒。我在沙漠的邊緣,從來不敢穿越“死亡之海”,我對大自然滿懷敬畏。
既有“狂暴的雨”,又有“狂暴的沙塵”洗刷過我們的帳篷……駱駝決不能退役,這種瀚海之舟,還將安全地浮筏我們漫過生命的海。當我年輕的時候,我就騎駱駝,跋涉人生的旅程。至今地平線尚在遠方。
向沙漠!向沙漠!
在大無中尋找大有,在死亡之海中發現生命的光彩。
我的散文詩是接“地氣”的,因為我用生命寫作,獨特的生活經驗。如開在沙漠里的小花,即使無水之根,也是存活著的一點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