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祿
先祖們
人累成一堆白骨才算累啊!
先祖們把自己最終累成了一堆堆白骨,伏在黃土山上,還說自己想丟一個盹。
偶爾丟醒,山岡上,先祖用煙斗說話,吐成天空的朵朵白云。
面對四面的蒼涼,先祖用沉默注視遠方,他們把頭低過山岡,讓我們看清山里的路。截斷風沙,小麥牽著谷子,玉米拉著土豆,莊稼順利趕在回家的路上。
在四季喊渴的土地上,我們只有干得讓兀鷹啞口無言,讓頭頂上的麻雀子無話可說。
先祖們才長長地舒緩一口氣,腰系河流,在低垂的云朵中祈福。
冬天了,怎么聽不見兒孫回家的山歌。
先祖們急了,滿山滿洼走著,喊著,像一棵大樹,一心想喊回落向大地的葉子。
在一盞盞泥燈的光芒下,看著兒孫們讓城市的道路跌得皮破臉腫的,先祖就像墳堆樣哭泣。
城里的樓梯比山路陡得多。為了不給先祖們丟臉,我們一次次死死地扶著欄桿而上,巴掌大的臉像一個個魍魎鬼樣。如果想出人頭地,首先得把頭探出密密的樓群。
二爺
糜子、谷子黃了,二爺就出山了。
二爺從這坡跑下來,又趕上了那坡。雙腳彈起滿洼的黃土浪,像絲布樣死死地拽著二爺的衣襟。二爺一手按籠一手撐鷂,朝天上密密麻麻的鳥影放鷂子,鷂子飛上天空捉一只鳥就飛回來,再上去捉只鳥又回來了……
那時,就在云遮霧繞的岔口,也聽到二爺喊鷂子的聲音。
二爺說,有些鳥影實在太重,只要落在心里,就再也飛不起來,惹得他徹夜不眠。
十月天,黃土塬很涼了。
二爺悄悄起身披衣坐在屋檐下。他心思重重地想著,像滿地潮濕的云。從前半夜咳到后半夜,咳出的血淌在鷂籠上,惹得坡前坡后的糜谷心疼。從我記事起就發現,塬上的糜谷老低著頭,不敢看二爺。
二爺追趕了一輩子的大鳥小鳥,最后把自己追到黃土里。糜谷黃了時,鳥兒依舊從天空飛下來死死纏住不放。
又一年,過路的風吹黃了滿山頭的秋田。
鳥從云朵滑下。頓時,滿山滿洼的糜谷急了,嗚哩哇啦喊二爺,糜子谷子畢竟小啊!忘記二爺去世好多年了!
曹家木匠
噼哩啪啦幾斧子,滿院子溜光溜光的木頭,讓曹家木匠整出有節奏的響聲。
一根彎擰疙疤的木頭。在曹家木匠的手里打整得筆筆直直;一塊粗糙的木頭,在曹家木匠的手里打磨得溜溜滑滑。鑿個眼兒套在一起,兩塊木料就像失散多年的兄弟緊緊地抱在一起,再大的風再急的雨也無法吹散!
偶爾有不順眼的地方,曹家木匠手一提,再瞄一眼,然后用手一抹,“當”地補上一斧,就把聽話的木料平平展展地撂在陽光下。
太陽太曬了,曹家木匠就挪到陰涼里。
泛白的木料像滿地銀白銀白的雪!此刻,曹家木匠沉默的臉讓雪光照亮,蜂群似的汗珠跑滿了溝壑縱橫的臉,這張枯黃枯黃的樹皮,怎么讓歲月越打磨越粗糙越灰暗呢?
一灘陰涼里,不語的曹家木匠如一座山峰凸立。讓人老心急的。
好半天了,聽見木頭在院里四處走動的聲音,就是聽不見人的一聲咳嗽。
妻子
她無視詩歌的存在。
生活,一顆結實的米粒或一個粗糙的土豆,要么過得金黃,要么過得溜圓。
一個人死心塌地沉迷于文字,遠不如去蔬菜市場,把白菜、洋蔥的價錢講低,讓開水面葉子在鍋碗里飄出大開胃口的菜香。
一個人趴在桌前寫懷念村莊的詩歌,也遠不如一個電話,讓遙遠的親人咬著耳朵私語,然后幸福地微笑,抑或哭泣。
拿著中教資格證,卻管娃娃的吃喝拉撒。那所學校給她的工資,低得讓她三番五次的辭職,但在沒干別的活之前,就是給她一分錢,她也會腳踏實地干到底。
她說只有這樣,一個詩人才能長吁短嘆;孩子才能把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念得奶氣十足。
她喜歡那縷嗆得人咳嗽、流眼淚的炊煙,越來越粗的炊煙,才越來越像個生活的樣樣。
四十年過去了,我猛地看到她的白發,像無數起早摸黑的日子,從我的眼前一縷一縷飄過,像一枚枚銀針插在心痛處。我大驚失色。
她慌亂地用頭巾蓋住,羞澀地說:“窗外有什么好看的!”
從此,妻子一頭的白雪落到我靈魂深處。
在每個雪天,我一定要提前回家,干些實在的事情。譬如:生好爐火,溫暖家的四周。
母親
石頭大了繞著走,母親一貫的生活原則。
繞過石頭后,母親拍掉渾身的塵土,汗流滿面地在雞毛蒜皮里,想法子過日子。
吃得好不好,糧袋說了算;穿得暖不暖,娃娃們說了算。大的雨攬在自己的頭上,苦的日子攬在自己的心上;就是再累,母親也從不喊出聲。
嬸子說:“苦了,你就喊出聲來!”
如今糧袋戳到屋頂,娃們穿得像棉花蛋蛋,母親從前院忙到后院,從地里忙到場上。
一個“忙”字,就像母親戴著的拿頂草帽:天晴遮太陽,天陰遮雨水。走到哪兒,母親就順手牽到哪兒。
八十歲的人了,母親還要下地干活。人動彈著,才算是活著,不干活,就是活到一百歲,在母親的眼里。也和死人沒點滴區別。
一個活人喊累,這笑死人的話,母親從來說不出口。
我們用熱愛勞動的方式感激母親。母親就夸我們:只要好鋼用到刃上,堅硬的日子就能過得酥軟上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