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河西

熊魁

梨園河畔

我一張口，初夏就倒立在我嘴里了。一滴巨大的血液垂落在河西的動脈里，落日撐著梨園河兩岸嶙峋的山崖遲緩地垂落。一河冰雪消融的水慟哭不已，沿山勢聳動抽噎的雙肩。西十九路軍將士的亡靈在佛陀的超度中，成為祁連山上最堅硬的石頭蹲在最深重的黑暗里，用嵯峨的牙齒撕掉了最后一塊夜幕，才放出天地柵欄里豢養的最初一束曙光。

南流溝、梨園口南岔道、梨園堡，指戰員被石子磨穿的草鞋、磨破的腳板，在寒風中掄著大刀和敵人肉搏時四濺的鮮血，是梨園河上沉重的低音區，悲歌嗚咽。兩山之間的河床，像一粒粒紅色牙齒脫落后徒留空空的齒窠，咬不斷歷史的筋腱。馬步芳黃、青、白、灰各色馬隊獰笑著踏向女扮男裝的女紅軍戰士，赭紅的土壤是她們破爛不堪的衣衫上凝結的血污，參差十萬石壁、石坎掩護不住祁連山呼嘯的冷。腥風刮開了皮肉，見證了鐵骨，血雨篦出了黑夜，亮出了閃電。

我想，我應該掖緊衣襟，上馬馳騁，讓北風吹響萬物，為我擂鼓。沙場秋點兵，在一粒子彈的射程之外是團圓，是祖國與和平。在一粒子彈的射程之內是回鄉，我是自己的故鄉，我誓用軀體擁抱腳下的土地。這里自古多兵燹，我以天際線做提繩，以四山做筐，把夕陽放進了籃子。彎腰，拾起一枚經年銹蝕不堪的箭簇。箭簇聚滿河西走廊的疼痛。我即使拄著沖天楊，也無法再次直立起腰桿。我的雙股和高原一起不停地顫抖。長年征戰，我寧愿用埋骨荒野的方式，提醒我的后人拒絕戰爭。

在河西，在風沙連綿的寥寂古道和這些流向內陸終將干涸的河床上，我過關山，走月下，撫秦磚，觀漢瓦。我不停地起伏跌宕，頭顱緊貼藍天，在白云上趕路；腳在大地上不斷摩挲，寄望于在每一粒沙礫里都淘到一個過客的聲息，一個龐大或微縮的族裔生息繁衍的故事。每一粒沙里都有一座佛，包藏著悲憫天下的情懷。每一條河流卷起的漩渦、濺起的水花，都是兩岸雙唇中進出的唵嘛呢叭咪哞。

暮色四合時，河西走廊，我就穿上你，在中國西部大地安睡。霞光萬道時，我就脫下你，披服在戈壁灘漫野的礫石、塵沙、胡楊上。黑夜，我僅僅比你多出一截思考，就像你永遠埋藏不了我的身體，我會帶著它，一路兼程，直到天明。

康樂草原

我抵達的時候，春天已遠行。其他的花朵關門閉戶，修養生息。星星點點的狼毒花，敞開酥軟的胸脯歡迎我。但我不敢靠她太近，美和愛需要距離，否則人類會中毒太深。

一只草原鼠撅起短尾，在狼毒花盛開的泥土下打洞，兩只前爪不停地抓刨松散的土壤。遠遠地，當它覺察到了不速之客，就一溜煙鉆到附近的洞穴里，把草原穿在身上。在這件衣服的口袋里，貯藏著不菲的食物，以便度過漫長而飽暖的冬季。相對于它的聰明才智，草原鼠的細致和經心在人類之上。

其實這么多的草野火是燒不盡的。不要相信，春風在根底下稍微一扶，它就漫山遍野地生了。而是，我們和這些動物死后身體重新長出了草，子子孫孫無窮盡，草無窮盡。在康樂草原，我集結起歷經的一萬五千個日子，放在藍天和大地兩片堅硬的蚌殼間，孕育成珠，嵌進透明的翡翠。北風到來，我愿靈魂像一串風鈴，在草甸子上環佩叮當。

每年七月，八方的裕固牧民就身著節日服裝齊聚在康樂草原，賽馬、摔跤、射箭、頂杠子、祭鄂博……規模宏大的草原盛會，賞心悅目的歌聲舞姿，令你流連忘返。清風忙碌著穿針引線，把烤羊肉串、手抓羊肉、酥油茶絲絲縷縷的香，倏然拂進人們的鼻孔。一碗碗上馬和下馬的青稞酒，讓你扶醉忘歸。

在三千米海拔的草原上看云朝飛、霞暮卷，雨絲風片，是美景。在兩千年歷史的裕固王府飲酒，歌舞，是樂事。席間，我渴望被裕固少女優雅的歌聲不經意失手，打翻，骨碎。

立秋后，祁連山打開自己雪白的身體，裸露在蒼天的眼皮下，像圣潔的哈達圍在河西走廊——祖國的脖頸。就皈依在康樂草原吧！草原是王，我是臣民，日出而牧，日落而歸。

西域佛都

我把河西的身體左右對折成驚嘆號，標記歷史性地遇合而誕生的生命之真、蒼涼之善與滄桑之美。把甘州的身體上下對折成段落里的句點，攔腰圈住臍眼，任由文化的臍帶在這里挽結、結痂、痊愈，流傳民族的血脈。

來到大佛寺，身體在輕輕震顫，像做愛后的快感，一段文明已深入我的體內。自古半城蘆葦半城塔的甘州，注定是此次旅程必需穿越的驛站。一些激越被錯落的塔峰挑起，一些低徊被層疊的瓦當收藏。一萬只佛的耳朵，在諦聽和辨析彌漫的佛曲，以及從我心壁產生的回響。佛寺樓臺，掩著光陰，掩著深。

風壓著雪線、山腳、河流趕來，給我面授《格薩爾王傳》。千年前，格薩爾王除暴安良，南征北戰，統一了多個部落。七十年前，紅軍與馬步芳舊部在這里拉鋸，慘烈鏖戰。祁連山脈，河西走廊，壓不住歷史骨裂處滲漏的憂傷。大佛寺，連年為西十九路軍亡靈超度，企盼古今禍國殃民者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自古塵上甚囂，幾人成佛？縱使刀劍入鞘，子彈退膛，英雄離場！誰能取走一秒生命煉心成佛，我甘愿用在這里汲取的空，蕩盡一抹浮光。

只有臥佛，才能掏空自己的身體，為和平預留足夠的空間。臥佛長睡睡千年，長睡不醒；問者永問問百世，永問不明。天問無答，佛緣勿語。我站在臥佛的一只大腳趾前，借著門縫里透進來的幾縷陽光線條，縛住那些虛無的疑問。用舊的身體轉身，靜觀歲月流遠，魂靈之衣一襲新裳登場，我已心懷千頃光芒、萬畝棉云。千百年的風雨和雷電，歸于靜和軟。

庭前松柏，寺檐翠瓦，還掖著馬可·波羅的氣息。西夏太后的足音，忽必烈馬隊的蹄音，是大佛寺嘴里漱不掉的一粒青稞。佛門真凈地，凈地非佛門。樹葉懸空，日頭圓寂，臥佛躺在一派佛光里：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我，是他閉眼不看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