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穎
摘 要:戲曲傳播是介子推故事傳播的重要方式之一,元代狄君厚的雜劇《介子推》和清代宋廷魁的傳奇《介山記》均演“介子推”故事。由于改編者的時代不同,故事所賦予的主題思想也就不同,虛構的情節也大相徑庭,劇本所折射的時代特色也不同。
關鍵詞:介子推故事 悲劇 大團圓 中國傳統文化
先秦兩漢是介子推故事演變的一個關鍵時期,介子推故事最早見《左傳·僖公二十四年》,但有關介子推的文字寥寥。如此并不影響相關敘述成為以后介子推故事的源頭:在沿用《左傳》故事梗概的基礎上,傳錄者又增加了諸如割股獻食、賦詩言志、抱木燔死等情節。這些新元素的加入,使得介子推這個原本模糊的形象逐漸豐滿起來。后世在演繹介子推故事時,大多遵循割股食文公以及文公焚山燒死子推的情節。直到如今,民間一直流傳著介子推與寒食、清明相關的傳說。介子推的一點史實,在后世民間敘事的介入和傳說化的過程中產生了鮮活的生命力而傳承沿襲至今,同時也為戲曲的創作繼續附會緣飾提供了借鑒的意義和發揮的空間。
元雜劇《介子推》(全名《晉文公火燒介子推》)現存《元刊雜劇三十種》本,不載題目正名,科白不全,大略寫:晉獻公聽信讒言,勞民傷財,逼重耳出逃,賜太子申生自盡。介子推因忠言進諫被貶回鄉,過著奉母教子的隱居生活。重耳遭國舅追殺逃至介子推家。介子推之子介林自刎替死,以假人頭蒙騙過關。介子推陪重耳逃亡,途中絕糧割股啖君。途中遇楚大夫接重耳適楚,介子推便功成身退。重耳做了晉國國君,大賞功臣,唯獨忘了介子推。介子推作《龍蛇歌》,準備懸于宮門,以打動晉文公。介母勸他不圖一世之榮,而求萬載之名,于是背著母親逃入綿山。晉文公尋不到介子推,便想用燒山的辦法迫使介子推出山,但介子推母子二人堅執不出。劇末以樵夫告文公子推母子雙亡,以文公祭奠子推母子作結。
《介子推》可看作是介子推故事入戲曲的首次嘗試,在有限的四折一楔子的格式范圍內,故事情節有較大幅度的擴充。為了突出忠奸對立,文本創作添加了各種忠義之臣可能有的行為:如忠言進諫、辭官歸隱、舍子首級、功成隱退等。當然,歷史上隨重耳出亡的不止介子推一人,但此劇風雪中絕糧只有重耳與介子推二人,并安排介子推割肉啖君的情節。這樣,集眾善于一身,塑造出了忠義之臣介子推的典型形象,而晉文公漏賞一事自然成為強化忠臣昏君對立矛盾的催化劑。
作者在第四折,一開場就渲染了烈火燒山之勢:
【斗鵪鶉】焰騰騰火起紅霞,黑洞洞煙飛墨云,鬧垓垓火塊縱橫,急穰穰煙煤亂滾,悄蹙蹙火巷外潛藏,古爽爽煙峽內側隱。我則見煩煩的煙氣熏,紛紛的火焰噴。急煎煎地火燎心焦,密匝匝煙屯峪門。
【紫花兒序】紅紅的星飛迸散,騰騰的焰接林梢,烘烘的火閉了山門。煙驚了七魄,火唬了三魂。不付能這性命得安存,多謝了煙火神靈搭救了人。慚愧呵,險些兒有家難奔,盡都是火嶺煙嵐,望不見水館山村。
【鬼三臺】颼颼的狂風徹,將密匝匝山圍盡,猛一陣煤撲人生煙嗆人。風卷泄蕩起灰塵,火焰紅如絳云。漚漚煙熏的兩輪日月昏,刮刮的火煉的一合天地分。補氤氳兔走被煙迷,忒楞楞撲飛禽被那火淋。
另設置樵夫出場,訴說介子推被活活燒死的慘狀,指責晉文公“不爭你個晉文公烈火把功臣盡,枉惹得萬萬載朝廷議論。常想趙盾捧車輪,也不似你個當今帝王狠”。這樣的情境描寫,更為介子推功成就戮增添了濃厚的悲劇色彩。與《介子推》相比,清傳奇《介山記》的悲劇性被大大消解了。
清傳奇《介山記》里的介子推蓋世才華,淡泊名利,雖負奇才而未涉仕途,日以奉養老母為樂。每當老母及鄰居勸他去博取功名時,他冷淡置之。甚至重耳折節下交,柴門求賢,他都一再拒絕。直到介母以死相要挾勸介出山,介迫于無奈才應允。為避驪姬之難,介子推出謀劃策讓重耳出奔齊國,途中割股啖君,重耳逃入齊關,奚齊率兵圍困。介七天七夜游說齊侯出兵解圍,后見重耳貪戀安逸不思復國大計,設計將重耳灌醉出齊國等。介從重耳流亡十九年,赴湯蹈火,終功成身退,歸隱綿山。后重耳親至綿山訪介,并命兵將焚山以迫介出山為官。介引靈官、眾仙立于云頭,告訴重耳:天帝因其孝以侍親、忠以事君、廉以持身,封以威烈天神監察人間御史;其母亦受封介山圣母。重耳聞知,即命綿山父老為其建祠,并將綿山改為介山,定陽郡改為介休縣。故事未像雜劇中寫介子推是因為未受賞不滿而歸隱,結局也未焚死于綿山,而是以豐富的想象寫了奇幻的理想境界——即介推、介母、解張三人升天成仙、登高天游,具有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如此,不僅消解了雜劇中的悲劇色彩,而且沖淡了介子推與晉文公間的對立。
二劇雖然都是寫介子推故事,但由于改編的時代不同所導致的文化差異,相應地,兩劇選擇了不同的敘事策略,所反映的時代特色也不同。元代是我國歷史上階級矛盾與民族矛盾錯綜雜糅、盤根錯節的時期。劇壇上涌現的一出出悲劇,是宋元易代的悲劇現實使然。作者對介子推故事的改編,有意強化忠與奸的對立。正如介子推不滿于晉室的黑暗,毅然棄之而去,隱居深山;當晉文公火燒介山之時,劇中一樵夫這樣斥之道:“常想趙盾捧車輪,也不似你當今帝王狠!”“中國的反封建派別……所謂‘異端,它不是以反對教會的形式出現,而是表現為對封建帝王本質的揭露和批判,表現為對理想君臣關系的懷疑或否定。”作者寫晉文公,其實是在控訴“當今帝王狠”!由于狄君厚生卒年不詳,無法考證“當今帝王”為何人,但如此直面斥責當政者,在元雜劇中是很少見的,因此該劇有著強烈的現實批判性。
同時,應該看到元代文人因元蒙統治者民族、文化的雙重歧視政策而被拋入社會底層,甚至落到了娼之下丐之上的地步,失去了以往“士”的優越地位。“文人狄君厚創作《介子推》歷史劇是對于力避繁華卻又終遭覆亡的破滅理想的祭奠。我們可以從劇中介子推的命運體悟到元代文人內心的極端痛苦。道失于文,儒生的精神家園滿目荊棘,處于茫然迷途中的元代文人樂從何來,唯以歷史劇一展其高蹈的姿態!”狄君厚筆下的介子推寧愿燒死也不棄己志,作者對該劇投以悲劇眼光,通過自我犧牲來實現自己所追求的人格理想,這也正是元代劇作家的真實寫照。
介子推故事在演繹過程中,文公焚山燒死介子推的情節是突顯介子推形象的重要環節。在元雜劇《介子推》中,重耳逼他出山的一把火,其實是對介子推實踐自己人格理想提出了一個疑問:出山,便意味著放棄理想;不出山,焚毀而死,便能實現“博個萬代名”的人生理想。最終介子推選擇了后者。有沒有什么辦法不讓介子推死,但又能表現其儒家人格理想中的陽剛浩蕩之氣?清傳奇《介山記》別具異想,安排了介子推成仙的情節。同時,作者還設置了這么一段,說晉文公焚山逼迫介子推出山,介子推引靈官、眾仙立于云頭,告訴重耳:天帝因其孝以侍親、忠以事君、廉以持身,封以威烈天神監察人間御史;其母亦受封介山圣母。可見,此“皆大歡喜”收尾,實在是充滿浪漫奇想,如此,不僅消解了雜劇中的悲劇色彩,而且沖淡了介子推與文公間的對立,讓介子推故事的敘述角度也發生了變化。
因為戲曲的通俗性、普及性、娛樂性較強,使得它成為宣揚儒家倫理道德、勸善懲惡的最佳載體。與元雜劇相對自由的個人創作不同,明清文人越來越重視戲曲的社會功能,即戲曲對人民的娛樂、教化作用,對社會秩序的整合作用。而《介山記》筆下的介子推正是聚集了中國傳統的忠孝節義的典型人物,幾近完美。因此,結尾也不忘教化民眾,說晉文公焚山逼迫介子推出山,介子推引靈官、眾仙立于云頭,告訴重耳:天帝因其孝以侍親、忠以事君、廉以持身,封以威烈天神監察人間御史;其母亦受封介山圣母。
與元雜劇相比,明清傳奇的悲劇意識大大淡化了,大團圓結局色彩更為濃重,相應的,悲劇帶給人的那種張力松弛了。然而,這并不影響該故事所發揮的教化、倫理功能。宋廷魁在所作《介山記》的《或問》中曾寫道:“吾聞治世之道,莫大于禮樂。禮樂之用,莫切于傳奇。何則?庸人孺子,目不識丁,而論以禮樂之義,則不可曉。一旦登場演劇,目擊古忠者孝者,廉者義者,行且為之太息,為之不平,為之扼腕而流涕,亦不必問古人實有是事否,而觸目感懷,啼笑與俱,甚至引為佳話,據為口實。蓋莫不思忠、思孝、思廉、思義,而相儆于不忠、不孝、不廉、不義之不可為也。夫誠使舉世皆化而為忠者孝者、廉者義者,雖欲無治不可得也。故君子誠欲針風砭俗,則必自傳奇始。”
在中國戲曲史上,介子推的故事是一個豐富的母題,歷代曲家對此詠嘆不絕。而不管是悲劇還是大團圓結局,筆者認為只是作家采用了不同的敘述策略,兩者都承載著中國文化傳統,并且以一種傳統美德灌輸于民眾。因此介子推故事在漫長的流傳過程中得以繼續“傳說”,歷久彌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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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陳 穎,碩士,寧波大紅鷹學院人文學院助教。
編 輯: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