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濤
[摘 要]進入后現代以來,資本主義社會的異化方式發生了重大轉變,表現為,物的異化被符號異化所取代。馬克思主義的異化論揭示了物的異化狀況,鮑德里亞的異化論揭示了符號異化狀況。從馬克思到鮑德里亞,異化論從現代形態推進到后現代形態。鮑德里亞對符號異化的批判開拓了馬克思主義異化論的后現代意涵。
[關鍵詞]物;符號;異化;現代;后現代
[中圖分類號]B08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4)01-0000-04
“異化理論”是馬克思主義理論視野中一個極為重要的理論??梢哉f“異化理論是馬克思創立剩余價值學說的動因和起點,是孕育歷史唯物主義的開端,也是馬克思批判資本主義和論證共產主義的銳利武器?!盵1] (p.9)馬克思本人的“異化理論”主要是一種生產異化論。盧卡奇的“物化”理論和馬爾庫塞的異化理論主要是一種商品異化論和消費異化論。無論是馬克思的生產異化論還是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商品異化論、消費異化論,其所批判資本主義異化狀況的起點都是對物的異化的批判。鮑德里亞結合后現代語境將異化批判的起點確立在符號上,將馬克思主義的異化論開拓為符號異化論。一、 馬克思主義的物的異化論
1馬克思的生產異化論
馬克思所生活的19世紀,異化主要存在于勞動生產領域,馬克思對異化的批判也主要局限于勞動生產方面。馬克思說:“當我們問勞動的本質關系是什么的時候,我們問的是勞動者同生產的關系?!盵2] (p.47)馬克思也正是據此關系總結出了勞動異化的四種形式。
第一,勞動產品的異化。馬克思認為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勞動者同自己的勞動產品的關系就像同一個異己的對象的關系一樣……勞動者耗費在勞動中的力量越多,他親手創造的,與自身相對立的、異己的對象世界的力量越強大,他本身、他的內部世界便越貧乏,歸他所有的東西便越少?!盵2] (p.45)這就是說,勞動者成了自己勞動產品的仆婢,而勞動者自己的產品則成了異己的統治力量。
第二,勞動本身的異化。勞動在非異化狀態下可看做是一種積極的創造活動,是人的一種自由自覺的活動。然而,在資本主義生產條件下,勞動卻成了外在于勞動者的一種存在物。勞動者進行勞動的目的乃是在勞動之外獲得自身的確證。正如馬克思所說:“勞動者只是在勞動之外才感到自由自在,而在勞動之內則感到爽然若失?!盵2] (p.45)因為在異化勞動中,勞動已不為勞動者所有,所以馬克思才不無感嘆地說:“勞動者的活動屬于別人,它是勞動者自身的喪失。”[2] (p.47)
第三,人的類本質的異化。李澤厚在《批判哲學的批判》中結合馬克思的相關論述將人的類本質歸結為,人的合規律性與合目的性的統一。“自然為人類所控制、征服和利用,成為順從人的自然,成為人的‘非有機的軀體,人則成為掌握控制自然的主人?!盵3] (p.402)但在異化勞動中,由于勞動僅成了勞動者的生存手段,勞動對于勞動者來說就成了一種異己的否定力量。本來屬己的類本質就成了一種異類本質。由此異化勞動就“從人那里剝奪了他的生產的對象,從而也剝奪了他的類的生活,他的現實的、類的對象性,把人對動物所具有的那種優點變成缺點。”[2] (p.52)
第四,人與人的異化。人從人的類本質異化的過程同時也是一個個人與他人相分離的過程。馬克思說:“在異化勞動條件下,每個人都按照他本身作為勞動者所處的那種地位和角度來觀察別人?!盵2] (p.56)但在異化勞動條件下,每個人通過他人所認識到的卻只是自己的異化。又由于這種認識是相互的,所以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便成了一種異化關系。
馬克思對異化問題的批判是以對勞動產品的異化為批判起點的。其后,馬克思在關于“商品拜物教”的論述中更深刻批判了資本主義社會把以剝削為本質的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內化為物,并將其神秘化的現實。從而揭示出資本主義社會正是通過將處于異化形式的物“剝離出”資本主義生產關系而使人們麻痹并進而放棄了對人與自然、人與人關系的批判的??梢?,馬克思的異化理論本質上是一種物的異化論。
2盧卡奇的商品異化論
盧卡奇所生活的時代資本主義經濟活動的市場化更加深入,同時現代資本主義生產與再生產的機械化也更為普及。面對這種情況,盧卡奇認為一旦勞動產品進入市場發生交換轉變成商品,商品就獲得一種新的客觀性(物性)。由于這種客觀性,勞動產品的使用價值就被交換價值所取代而在商品結構中獲得統治地位。同時,市場運行機制還通過將勞動產品吸納進自身內部,而使勞動產品在轉變成商品的同時獲得一種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自律性質。這樣,商品世界就有了一套自己的運動法則。任何勞動產品一旦進入這套運動法則就被賦予商品形式。而商品形式則“在人們面前把人們本身勞動的社會性質反映成勞動產品本身的物質性質,反映成這些物的天然的社會屬性,從而把生產者同總勞動的社會關系反映成存在于生產者之外的物與物之間的社會關系?!盵4] (p.138)盧卡奇為我們所描述的異化形式是:“在客觀方面是生產出一個由現成的物以及物與物之間的關系構成的世界(即商品及其在市場上的運動世界),它的規律雖然逐漸為人們所認識,但是即使在這種情況下還是作為無法制服的、由自身發生作用的力量同人們相對立?!饔^方面——在商品經濟充分發展的地方——,人的活動同人本身相對立地被客體化,變成一種商品,……”[5] (pp.147-148)即是說,一方面,商品的運動法則客觀存在,人們雖能認識它,卻無力改變它;另一方面,人們自身也被吸納進這一運動法則里變為商品。
這種異化狀況極鮮明地表現在商品生產領域。與商品世界的這種運動法則相適應,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商品生產表現為一種機械合理化與計算性特征。在這種機械合理化與計算性原則的宰制下,在商品生產中,生產主體伴隨著生產客體的肢解而無可避免的被破碎化。盧卡奇說:“生產客體被分成許多部分這種情況,必然意味著他的主體也被分解成許多部分?!盵5] (p.150)總之,生產主體在商品生產中被這種機械合理化與計算性的商品世界的運動法則異化了。盧卡奇更把這種他所謂的“物化”推及于全社會,認為,就連政治領域、精神領域乃至現代婚姻甚至性也都籠罩在商品異化的巨大夢魘中無所逃遁。
那么如何克服這種商品異化狀況呢?盧卡奇給出的答案是:對總體性的渴望。總體性先驗存在,資本主義社會的商品異化作為其否定的片面而存在。無產階級通過對這種總體性否定片面的認識而渴望總體性,從而批判資本主義社會的商品異化,進而完成對總體性的否定之否定。這種否定之否定從社會形態上來講是共產主義,從人類整體的角度來講是人性的重歸完整。所以盧卡奇說,面對資產階級在政權、知識、教育和經濟等方面的優越,“無產階級唯一的武器,他的唯一有效的優勢就是:他有能力把整個社會看做是具體的歷史的總體,有能力把物化形式把握為人與人之間的過程。”[5] (p.289)
縱觀盧卡奇的整個“物化”理論,一方面,盧卡奇拓寬了資本主義社會異化批判的視野,將異化看作普遍于資本主義社會一切方面的狀況;另一方面,盧卡奇由于著重揭露了資本主義商品運動的實質,將商品納入一個特定的運轉系統加以批判從而深化了物的異化論。
3馬爾庫塞的消費異化論
馬爾庫塞認為,在發達資本主義社會,隨著社會階級結構的變化(如白領工人比重增大,藍領工人比重縮小),在生產自動化越發深化的條件下,勞動者對待機械化生產的態度已變得積極主動。其原因則是:“大眾運輸和傳播手段,住房、食物和衣物等消費品,娛樂和信息工業不可抵抗的輸出,都帶有規定了的態度和習慣,都帶有某些思想和情感的反應,這些反應或多或少愉快地把消費者同生產者,并通過生產者同整個社會整合起來。”[6] (pp.11-12)也就是說,對消費的渴望,敦促勞動者積極面對生產。所以,統轄于生產領域的異化方式,主要已不再是勞動產品的異化而是消費品的異化。
在馬爾庫塞看來,勞動者并沒有意識到這種異化而是反而維護這種異化。馬爾庫塞說:“如果工人和他的老板享受同樣的電視節目并游覽同樣的娛樂場所,如果打字員打扮得像她的雇主的女兒一樣花枝招展,如果黑人掙到一輛卡德拉牌汽車,如果他們都讀同樣的報紙,那么這種同化并不表明階級的消失,而是表明那些用來維護現存制度的需求和滿足在何種程度上被下層人民所分享。”[6] (p.9)正是由于勞動者分享了原來由資本家所獨享的消費品與消費方式,無產階級才被資產階級所化同,成了一種“單向度的人”。這樣一來,不僅馬克思所企盼的無產階級對資產階級的革命成為一種虛妄,就連盧卡奇所設想的無產階級的總體性意識也成了一種癡想。
馬爾庫塞同盧卡奇一樣并不單純從經濟領域分析發達資本主義社會的消費異化。認為,資本主義已經以這種異化方式為手段,以技術為中介,將政治、經濟、文化整合成一個無所不包的體系,并通過這一體系吞沒了它的一切否定因素與革命力量。
那么,這樣一個制度是否還有質變的可能?馬爾庫塞的回答是肯定的。但馬克庫塞卻認為革命的主體卻已不是無產階級,因為無產階級業已被這種制度所同化。真正的革命主體在馬爾庫塞看來乃是“在保守的大眾基礎之下的亞階層,如被遺棄者或被排斥在外者,被剝削、被迫害的其他種族和有色人種,失業者和不能獲得職業者?!盵6] (p.216)但即使是這些人馬爾庫塞也不抱多大希望,認為即便他們作為敵對的力量從外部擊中了社會制度,也沒有任何東西證明,這將是一個好結局。
總結來說,馬克思、盧卡奇與馬爾庫塞的異化理論都是一種物的異化論。馬克思著意批判了具備實際物質性的勞動產品的異化。盧卡奇從商品的角度批判了處在商品運動關系中的“新物性”所導致的資本主義社會的異化狀況。馬爾庫塞則從商品的消費特性入手,揭示了發達資本主義社會消費品的異化圖景。
在對“物”的分析上,鮑德里亞繼承了馬克思主義的批判性邏輯。馬克思主義主要是從經濟—哲學視角來批判資本主義社會中“物”的存在方式(即,勞動產品-商品-消費品)。鮑德里亞的現實立足點則是分析消費社會中“物”的存在方式,即“符號”。在馬克思、盧卡奇和馬爾庫塞那里,任何一種物都是由資本的生產與交換體系所中介的,而在鮑德里亞這里,“物”的存在則是以符號為中介的。因此,可以說,在鮑德里亞這里,馬克思主義的異化論所關注的“物”的實體性被“符號”的虛擬性所取代了。相應的,“在物向符號的轉變中,物的象征意義隱退了,道德價值讓位于結構中的功能性價值?!盵7] (pp.138-139)符號的意識形態詭計也借此顯露無遺。鮑德里亞以對符號異化狀況的揭示,深刻批判了后現代社會“符號的意識形態詭計”。
二、 鮑德里亞的符號異化論
鮑德里亞的主要理論著述除了《物體系》之外大都發表于20世紀70年代以后。這一時期內,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的后現代特征已越發明顯。隨著當代資本主義物質財富的極大豐富,隨著購物中心、高速公路及大眾傳媒越來越成為這個社會的主要文化表征,人們傳統的時空感幾乎喪失殆盡,社會真實被媒介真實所化同。由此,商品的物性已顯得微不足道,代之而起的是商品之間的差異,及不同商品間所結成的以商品的差異為區別標志的結構體系。人們所消費的也已不再是商品的使用價值而是它的差異,是它在體系中所顯示的意義。誠如鮑德里亞所說,對于商品來說,“(被消費的)不是它的物質性而是它的差異?!盵8] (p.70)“不是物品而是關系本身”[8] (p.70)。這有如結構主義語言學所描繪的語言系統。能指與所指沒有任何內在的本質關聯。符號僅以其與其他符號間的差異來彰顯自己的價值。在鮑德里亞看來,后現代社會的商品體系正是這樣一個語言系統。處在這個商品體系中的作為能指的商品的符號價值要遠遠大于其作為所指的使用價值。由此,消費的前提就是物必須成為符號。
就消費行為來看,原來資本主義社會的消費,其行為以需求為動力,以物的獲得和需要的滿足為標的。如今在后現代社會,消費行為的目的不再僅僅是衣食飽暖而更重要的是標位身份,本質上是為了獲得一種身份符號、精神滿足??梢哉f,“符號消費的實質是一種精神消費。”[9] (p.1)這樣一來,物的異化實際上就變成了符號的異化。馬爾庫塞所論述的人們由對物的消費而獲得的虛假的滿足感,如今則變成了人們由對符號的消費而獲得的成就感。在馬爾庫塞那里還基本上是一種生理性的滿足,在鮑德里亞這里這種滿足感則已經是精神性的了。但問題是,由符號消費所導致的人們的這種精神性的成就感仍然是一種虛假的感受。因為,一方面,信息爆炸所導致的當代生活的符號漫漶,使人們在廣告與符號的虛擬王國里逐漸喪失了否定與批判的精神維度,從而生長出一種類似于商品拜物教的符號拜物教。另一方面,資本主義社會里的報紙、電視媒體和互聯網絡又以強大的攻勢主動吞噬著人的心靈,無時無刻不在督導各種符號的生產物與傳載物對人們進行符號馴化。
鮑德里亞對后現代社會這種符號異化狀況批判至深卻認為對其進行變革的可能微乎其微。前期鮑德里亞尚還保有變革的激情,試圖通過“尋求物的另一種存在方式——象征交換來解決現實問題,強調物的非理性、非計算性、犧牲存在方式?!盵10] (p.25)但后期鮑德里亞就幾近于絕望了。他干脆玩世不恭的認為,對這種符號異化的最好的解決方式就是我們制造的符號與物直接統治這個星球,這才是人類最好的命運。
后期鮑德里亞的悲觀論調絕非空穴來風而是建立在其對物、對符號異化進一步認識的基礎上。當物轉變成符號,符號就借助高科技(電子技術、生物技術、大眾媒體技術等)營造出一個無比巨大的虛擬世界。在這個世界中,符號以“實在之物”的面目取代真正的現實之物,使得現實之物反倒變得虛假起來。于是,這個“實在之物”就獲得了在這個虛擬世界里的統治權,從而發動全體之“物”向人類反攻,構成對人的“致命戰略”(鮑德里亞)。終于,在近現代社會里人類按照自己的意愿對客觀世界的征服,如今完全顛倒過來,變成了這些“實在之物”向主體世界的反攻與復仇。最終的結果是,虛擬之物(符號)以其高科技的高明與智慧,按照自己的邏輯,將整個社會完美同一。這樣,在后現代社會,一方面,符號世界通過符號異化消解人的主體意識;另一方面,人們又在虛擬世界的沉醉中主動迎合這一符號異化的趨勢。由此,后現代社會的物便通過符號異化完全控制了主體,使整個社會成為一個只有符號一極的異化社會。照此,我們可以說,鮑德里亞所揭示的后現代社會的符號異化乃是自馬克思發現異化以來,最為登峰造極的一種異化形式。物的異化嬗變為符號的異化,人們的反抗就更加艱辛與無望了。
三、結語
隨著資本主義市場關系的自然增長及商品化的漸進,資本主義的異化方式也由現代異化方式轉變成了后現代異化方式。在這一轉變過程中,異化伴隨著新的歷史狀況不斷深化、擴散,從對勞動者肉身的戕害逐漸引向對勞動者精神心理的控制,從單純經濟領域內的異化逐漸泛化為對整個社會的物化。終于,無論從人的肉身到精神,還是從社會的經濟領域到其他領域都被統轄在異化的普遍范式之下。雖然在這一過程中,資本主義的統治方式逐漸趨于軟化,但統治的力度與廣度卻實實在在地加大了。馬克思、盧卡奇、馬爾庫塞及鮑德里亞都透過紛繁的歷史現象窺見了不同歷史時期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社會關系與文化關系的異化本質,并提出了自己的解救主張。然而,隨著資本主義社會異化狀況的深化與擴散,在現實的解決方案上,從馬克思到西馬再到鮑德里亞卻變得越來越軟弱無望了。這實際上向我們提出了一個嚴肅的歷史課題: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尤其是后現代社會的符號異化日趨深入的情況下,“我們如何從馬克思主義哲學出發建構一條現實的批判理論”[10] (p.26)。這也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當代建構的一個重要理論問題。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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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文學博士,西安石油大學人文學院講師)
[責任編輯 張桂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