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幢房改房

冬凝

1

這是一個距離遙遠卻依然糾結的故事，因為它已經過了18年。遙遠的是時光，而糾結的卻是時光里流過的舊人。

我時常想起蘇櫻，總是夢見她回到我身邊，我攜她走進圣潔的婚禮殿堂，對她說，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

認識蘇櫻是95年初春，櫻子不漂亮，卻總是帶著淺淺的笑，眸子里映著陽光，讓我覺得眼前一亮，著急地想要讀懂其中深藏著的內涵。這或許就是一見鐘情吧，我覺得自己一下子就愛上了她，要與她在一起。因為工作忙，也因為前女友兆玉的糾纏，我與櫻子見面的頻率實在不高。在不多的聚聚散散里，我發現櫻子眼中的欣喜和渴盼，我知道櫻子也喜歡我。

我不喜歡兆玉。兆玉是很有心計很刁蠻的女子，可是，兆玉是隊長介紹相識的。第一次我提出分手，以隊長的介入而告終；第二次提出分手，因為我的堅決讓隊長大為光火，怪我不肯給他面子。分手后，兆玉堅持要求以兄妹相稱，我無法再拒絕。我想話已經說到盡處了，兆玉不會總這樣不識趣吧。

很慶幸，能夠在這時遇到櫻子，讓我感受到了愛的真諦。

2

我永遠都不能原諒自己的自作主張。

得到通知已經是五月下旬，我們交警隊在五月底要確定最后一批房改分房的名單。已婚的都能分到，隊里的房子還剩下最后一套，而我是隊里唯一未婚的。同事們說，小子快打證吧，那房明擺著是為你留的，這可是最后一次房改，機不可失啊！年青毛躁的我想都沒想就去找櫻子，簡單地說了情形，然后對櫻子說，我們結婚好不好。話一說出來就悔了，和櫻子還沒拉過手，她怎么會草率答應呢。

櫻子當然沒有同意。櫻子說真正的兩情相悅比房子更重要，她說一個女孩子要對自己負責。那一刻我的犟勁來了，我要得到這套房子，櫻子的話也讓我覺得她是個值得珍惜的女子。我想了個辦假結婚證的下策，斗膽偷了櫻子的一寸照片。一個月后，把假的結婚證與已經分到的房子鑰匙拿給櫻子看時，櫻子默然。后來再提起，櫻子的表情淡得讓我不知所以，她緩緩地說：“房子在我心里實在算不得什么，我只希望我愛的人能給我一份簡單的生活，一份安靜坦然的愛與被愛。”

在樹林中，我吻了櫻子。那是櫻子的初吻。我嗔怪櫻子總是那么淡，若即若離，讓我琢磨不透。櫻子回答：“雨林，我不是個隨便的女孩子，你應該知道，即便是假的結婚證，對我也是意味著什么。”櫻子羞澀的笑讓我幸福得有些得意。我明白，在櫻子心里，我已經占據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位置。

3

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兆玉會來我們大隊哭訴——在沒有和她斷絕戀愛關系的情況下，我和叫蘇櫻的女子領了結婚證，請隊部為她做主。我跳進大海也洗不清，誰都看得見兆玉不時地來找我。我被關了三天禁閉，記過且全局通告。兆玉還是不依不饒，她把她苦心掌握的關于結婚證做假的證明呈到了隊長面前，隊長以個人的名義給我兩種選擇：一、和兆玉和好，做假不再追究，但要與蘇櫻辦離婚證；二、維持同蘇櫻的關系，上報市局，結局是沒收房子，開除出警隊。

聰慧的櫻子從我反常的表情中讀出了大概。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櫻子。櫻子的表情依舊很淡，緩緩地說：“依他們說的做吧，這是我們應該得到的懲罰。”

我帶櫻子去辦了離婚證，櫻子一言不發。那個年代，離婚對一個女子來說是件很尷尬的事。櫻子眸子中閃出的痛讓我不敢正視。我聽到她輕輕地說：“雨林，我退出，我們結束了。”

我犟牛一樣的脾氣沒有誰能夠對抗，事后想來，最受傷害的還是櫻子。

我要櫻子等我，我說我會慢慢冷落兆玉，直到兆玉受不了說分手。

櫻子不肯，她問我：“你要把我放在哪兒呢？”可我心中的櫻子不是兆玉可以替代的。我雙手抓著櫻子的肩膀喊：“你不要火上澆油，蘇櫻，我不能離開警隊，你必須等我，我一定要娶你！”櫻子的臉煞白，嘴唇哆嗦著無法言語，兩行清淚從閉著的眼睛里蜿蜒而下。

兆玉理所當然地伴我左右，與櫻子在一起卻變成了偷偷摸摸。每次見到櫻子，她都勸我放棄，她說兆玉所做的一切只是愛我至深，要我原諒兆玉。

我不能理解櫻子的善良和懦弱，但我知道我不能放棄她，她是我事業之外的全部。

我心情很糟，在櫻子面前數落兆玉的所做。不覺中，櫻子眼前有淚珠砸下，被淚花氤過的紙上滿滿的劃著：若緣為天語，則情乃人愿。我心疼地擁住櫻子。櫻子無言地接受我的愛撫，接受我的吻，卻不肯回應我。我懂得櫻子心中無以言喻的痛，也知道櫻子壓抑著她的感情，而我對櫻子的承諾卻難以兌現。

在事業與櫻子之間徘徊，我舉棋不定。再次見到櫻子，我肯求她：“把你給我，讓我結束現在的局面。只有這樣才能讓我沒有余地，才能讓我不再患得患失。”櫻子不答應。櫻子說每一條要走的路都有不得不這樣跋涉的理由，不可以做沒有回旋的打算。她要等到洞房花燭時，給我一個完整的新娘。櫻子說這話的時候低眉淺笑，眼中滿盈著淚。我知道，隨著時間的飛逝，我們的感情在屏障中越發深厚，而情形也更讓人近乎窒息近乎瘋狂。

4

和兆玉結婚的想法在我的腦中徘徊了很久。一個月明之夜，我向櫻子道出了我的決定。櫻子沉靜如水，她沿著那條路依如前刻那樣緩緩地走。我想抓她的手，櫻子躲開了，我意識到我不再能夠牽她的手。我想對櫻子解釋，解釋我的道德底線，解釋我的負重我的疲倦，解釋我不忍櫻子所受的傷害，解釋兆玉的窮追不舍，解釋我不能失去的事業。可是，所有的理由都顯得那么蒼白，我最終什么都沒說。直到我離去，櫻子都不肯再看我的眼，不肯再說一句話，更不肯說再見。櫻子的臉上寫滿淡漠哀怨，寫滿倔強堅忍。我仔仔細細凝視櫻子，我知道，依她的性子不會再有再見。這個皓月當空的夜晚之后，我和櫻子便是永遠的陌路。

一個多月后，我意外收到櫻子沒有落款的生日賀卡：很明白語言是這世上最無聊最蒼白的東西，不幸，逢你生日，我仍要用這無聊的東西祝福你，不過你可以依你的心思，或褒或貶地理解我僅有的祝福。正面寫著：不知道你過的好不好，是不是和我一樣沒煩惱？請讓我告訴你，擁有并且懂得珍惜，就是世界上最美麗最快樂的人生。此時，你的心里是不是暖如冬日清晨流淌著的那半窗陽光？我用我最純靜的心情為你祈愿！

我把櫻子絹秀的小字久久地貼在心口，那里疼痛難忍，我理解這一字一句的復雜和矛盾。

不久，我便與兆玉在最后一套房改房中結了婚。那班最后的房改列車曾讓多少人歡天喜地，我也隨著人潮不顧一切地擠上去，這一擠卻如同闖入天羅地網，讓我的心痛無法逃脫地持續一輩子。

我再也沒有見到櫻子。如今，人到中年，卻已像老人似的懷舊。那些舊的時光里，藏著許多故事，在經歷了歲月的洗滌后，只剩下一個夢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