馴化的藝術

馴化VS.馴服

“您養狗嗎？”在化妝室里，俄羅斯傳奇馴獸師尼古拉·巴甫連科問記者，“只要養過貓或狗的人都知道，毆打動物毫無用處。可直到今天，人們還認為馴獸師都是些留著卷毛胡、穿皮靴、拿長鞭的粗魯人。當然這種形象很惹眼，可我沒有鞭子，也不會用鞭子。”

尼古拉·巴甫連科馴虎的全部家當50年不變，就是一根滑雪杖（當作教鞭或是延長的手臂）和一支給虎喂肉的叉子，別的道具老虎根本不買帳。尼古拉說，150年前長鞭和棍棒是常用的馴獸工具，但那不叫馴化，是馴服。武力可以暫時擺平動物的危險進攻，將它們硬趕上舞臺。跟馴服不同，馴化是一門精致藝術，就像其他以條件反射為基礎的教育工作一樣。

“我們在跟動物的神經系統打交道，無論動物多強壯（大象、老虎、獅子），它們的神經系統都很脆弱。你可以對人蠻橫無理，事后再請求原諒，對動物可不行，必須始終如一。如果不經大腦隨意處罰一條狗，哪怕就一次，它都會終生害怕接近你。野生動物則更加敏感，一次不假思索的行為，你們之間的聯系就給毀了，重建受辱動物的信任要花上整整一生時間。”

有人說馴獸得靠毆打，這是胡扯，尼古拉說，暴力馴服必將一無所獲，只能嚇到它或打死它。“就拿小孩子來說吧”，尼古拉接著說，“如果你打罵他，‘笨蛋，瞧你把棍子畫成什么樣兒了’，只會讓孩子變成膽小怕事、畏縮不前的人。一定要耐心地告訴他，‘再用尺子畫一遍，好樣的，瞧，畫得多好！再來一次’。對動物也一樣，我們就像老師，要因材施教，有人掌握得快，有人掌握得慢。馴獸師面臨的一個重要問題是：我該怎么做才能巧妙地騙過它？我得站到什么位置上，怎么放這塊肉，才能讓它去吃？”

馴化要從動物一出生就開始，馴獸師們得把它們馴化成野生動物。“小老虎都由它們的母親喂養，我不碰不抱，也不給它們喂奶，就讓它們像野生動物那樣長大。我不能摸它們，也不能走得太近。” 已經培養了七代老虎的尼古拉說，“其實，所有動物都天生怕人。小老虎睡覺時，虎媽媽可以隨意鼓搗它們，翻啊舔啊都可以，小家伙毫不理會。可我們清洗籠子時，需要把小虎放進盒子里，為了避免它們害怕，還得把虎媽媽的墊子先放進去，可是只要你稍一動作，小虎們就走來走去，發出低低的嘟噥聲。小虎的肺還沒有發育完全，不會叫，可它們會呲牙咧嘴，那表示它們很害怕，所有猛獸都怕人。”

珍貴的自然特性

馬戲團的小老虎第一次登臺通常是在4、5個月大的時候，跟媽媽一起。它們適應得很快，那是它們的天地，如果感到害怕，它們會迅速躲到媽媽的肚皮下面。小家伙適應了之后，就可以單獨上臺了。馬戲團訓練的動物跟普通馴養動物不同，獅子會把馴獸師當成獅王，母馬會把馴獸師當頭馬，對老虎這樣的非群居動物而言，馴獸師就是頭兒。讓野生動物保留自己的本性是職業馴獸師的標準。失去狩獵本能的猛獸，無論有多好，對馴獸師來說都是不合格的。

可棘手的是，有些動物不喜歡跟人親近，不屈從于馴化，它們通常攻擊性很強，或者膽子很小。攻擊性是猛獸的自然特性，對此馴獸師要有所準備。只有當動物向你撲來并要襲擊的那一刻，馴獸師才能施以武力，不可遲疑。受到老虎攻擊時，要揮棒還擊，晚些時候再懲罰它毫無用處。動物不懂“以后再說”是什么意思，它得明白自己的鼻子為什么會挨打。要打的時候必須立刻就打，晚一兩秒都不行。“所有傷害都是由于馴獸師操作不當造成的”，尼古拉說，“馴獸師是人，要思考、猜測，要了解動物，知道下一刻它會做什么。受傷永遠是你自己的錯誤，要么是走得太近了，要么是你發火了，要么是動物感覺不好，而你沒有覺察到。對馴獸師來說，受傷是件恥辱的事，不便對外人提起，也不會去到處宣揚。不過時代變了，現在有個新詞，叫‘炒作’。”

動物經常發生打斗，特別是在非群居動物之間，老虎就很容易打起來，多數情況下馴獸師無需介入。“老虎打架時，馴獸師不要去管，除非它們打得特別厲害。通常我不會帶肇事老虎上臺，我沒法跟觀眾解釋說，它的傷不是我打的。在一次巡回演出中，最后幾場我就沒讓一只母老虎登臺，它太愛惹事了，它腿上的肉差點被另一只老虎撕下來。我讓它獨個呆著，那是它應得的懲罰。”

老虎會不會為了保護馴獸師去攻擊另一只老虎呢？不會。“有一回，一只母虎襲擊我時，一只雄虎向它撲了過去，它這樣做可不是要保護我，對它而言，那只是向它撲去的一個恰當的時機罷了。”

馴獸專家認為，動物膽子小比性情兇惡更糟糕，對此你毫無辦法。通常這種動物都是從動物園來的，它們很難適應新環境，什么都讓它們害怕，有半點兒動靜就能讓它們渾身發抖。尼古拉說：“有一次，里加動物園送來一只年輕漂亮的孟加拉虎。在動物園時，飼養員甚至可以抱著它，到了這里，人卻沒法靠近它。我們甚至無法把它從一只籠子轉移到另一只籠子，它膽小得一步都不敢邁。我們只好把籠門打開，可是整整一夜它都沒進去。最后我們只能把它送回動物園，它不是演馬戲這塊料兒。”

動物也怕寂寞

通常動物都會逐漸習慣自己的主人，認識他，愿意加入到馴獸游戲中。動物的智商越高，就會越快把自己當成演員，馴獸工作也就越有意思，

“有些狗狗真太機靈了”，尼古拉笑著說，“你拿眼看著它們，它們就照做不誤，可你一轉身它們就偷懶。最愿意拋頭露面的是猴子，甚至不用你喂面包，只要一聽到‘自己的’音樂，它們就急著往舞臺上跑。不只猴子，馬戲團的其它動物（老虎、大象還有其它四條腿演員）也都很積極，如果因為某種原因不能上場，都會很難過。動物們喜歡排練和表演。”

對動物而言，學技藝等于做游戲。提出這一理念的是著名的德國馴獸師卡爾·哈根貝克。在對動物進行觀察之后，哈根貝克將傳授技藝建立在動物們的天然特性之上。例如海洋動物會用鼻子接球，這是由它們的生理特點決定的，因為它們的頭骨非常敏感，用鼻子“接”球很容易也很安全，哈根貝克據此開發出平衡表演和其他雜耍。袋鼠有打架的習性，它們用尾巴站立，用前爪打架，這一特征被用于帶喜劇色彩的袋鼠拳擊節目。哈根貝克的馬戲表演很有創意，他首次引進了中央獸籠和登臺通道，猛獸由通道進入場內。他還提出溫和馴化的概念，不用鞭子和任何拷打工具，馴獸不能靠強迫，要融入游戲之中，用游戲開發出動物身上的演員潛質。

馴獸師要觀察動物，發現動物的天然稟賦并將它們發揚光大，就像教育孩子一樣。有的孩子會成為數學家，有的會成為人文工作者，教育工作者的任務就是最大限度地幫助孩子發掘他們的潛能。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要日積月累。每個動作、每次轉身都得靠馴獸師的恭維或“賄賂”，通往舞臺表演的道路上鋪滿了大量肉塊。

此外，想成為舞臺王者，馴獸師得從打掃獸欄開始。尼古拉說：“我打掃獸欄，給動物喂食，照顧團里的所有動物。我知道怎么跟猴子和大象相處，了解它們的習性，知道它們的需要。所有跟動物有關的工作都不能靠強迫，必須以游戲為基礎。動物非常愿意接受新鮮事物，否則它們會寂寞。動物跟人一樣，不喜歡無所事事，對它們來說，隔離是最可怕的懲罰，就算讓它們呆在黃金打造的籠子里都是一種折磨。”

用“愛”賄賂

為了讓動物自愿登臺，馴獸師需要具備哪些素質呢？尼古拉指出三條經驗：耐心、耐心還是耐心。并非所有人都能跟動物打交道：那些脾氣暴躁、沒有耐心、容易發火的人在馴獸領域將毫無建樹。跟動物，特別是猛獸一起工作的第一要務是：冷靜。馴獸師必須耐心細致，草率從事會付出慘重代價。

“有一些基本準則和安全技巧。” 尼古拉說，“老虎個性獨立，獅子則是群居動物，跟它們在一起更危險。簡單地說，如果老虎來襲，也就是那么一只，如果是獅子，就會有一群獅子來幫它的忙。跟熊在一起工作非常危險，放出來之前要給它們戴上嘴套，至少得兩個人做這件事，只有這樣，才能把熊先生請上舞臺。”

在我們的談話中，馴獸專家常用的某些字眼兒十分親切，也令記者感到驚訝，比如請、演員、工作等。“還能用別的詞兒嗎？它們就是演員呀。” 尼古拉說，“馴獸師們都這么說，‘請某某來’或者‘今天某某工作’，喂它們好吃的東西時，就說‘來點賄賂’。我們對它們就像對孩子一樣，甚至比對孩子還精心。在歐洲工作時，我走過很多地方，還帶著自己的女兒，在我心里，動物吃什么排首位，女兒吃什么排第二位。我得收拾得妥妥當當的，好讓動物感覺良好，為工作做好準備。一切就緒后我才想到：哎呀，女兒跑哪兒去了？動物比家庭成員重要，這很難解釋，那些家中養有貓狗的人，可能會懂得這種感情。動物死了，很多人會難過，就像失去一位至親。當你對動物付出大量艱辛勞動時，它就成了你的學生和親人，你會想，寧可自己生病，也別讓它們生病了。優秀的馴獸師都這樣。”

愛動物并不是馴獸師的品質，而是人的品質。尼古拉說：“馴獸師殘忍？那是不負責任的說法，好像我們吸毒似的，只會對動物發飚，讓它們挨餓。不久前發生過一件不愉快的事，在一次會議上，一位同行說，‘尼古拉·巴甫連科的狗會笑’。當時有位女記者問，‘為了讓它們笑，您是不是打過它們耳光？’我扭過頭，什么也沒說。”

談話結束時，記者忍不住問尼古拉：跟動物打交道比較累還是跟人打交道比較累？“跟人打交道更累，動物本質上是什么樣兒就是什么樣，你知道這只動物喜歡安靜，那只動物有進攻性，這個聰明，那個愚鈍。動物是真誠的，就拿狗來說吧，它愛你，就是愛你，而人卻做一套，想一套，說一套。人不如動物。”

[譯自俄羅斯《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