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叫弗朗索瓦絲,但莫伊更喜歡叫她的中文名字——文文。文文和莫伊是一對夫妻,經營著自己的奶茶店。當我們剛邁進他們的奶茶店時,映入眼簾的是穿著沾有糖漿工作服的莫伊正專心地盯著轉動著的木薯粉機,而文文正在微笑著和客人交談。在他們的奶茶店,珍珠奶茶是招牌飲品。它的做法很簡單,只要將木薯粉圓加入奶茶就行,但由于其口感特殊,還可以選擇冷、熱飲,所以深受法國人喜愛。珍珠奶茶在上世紀80年代是臺灣年輕人的最愛,后來流傳到了上海,再后來在整個中國大陸地區流傳開來。文文說她小時候每隔三年會和父母一起回一次溫州探望親朋好友,她記得每次回去時都能喝到珍珠奶茶。后來她去美國旅游,發現珍珠奶茶在美國十分火爆,于是她決定在法國也要開啟一番珍珠奶茶事業。她的哥哥是技術管理學畢業生,在巴黎開店前,哥哥陪她一起去中國接受了一個月的專業培訓。2009年,文文在巴黎Belleville區開了第一家自己的奶茶店。文文做到了,她的奶茶店成了當地華裔年輕人的聚集地。
她和莫伊就是在奶茶店里邂逅的。莫伊中學畢業后沒有繼續上學,而是選擇了直接工作。10年來,他一直在自己家的煙草公司工作。認識文文以后,莫伊在節假日時就和文文一起經營奶茶店。奶茶店生意很火,于是兩人在巴黎第13街區又開了家分店。這家分店更加現代化,店面雖然不大,卻吸引了許許多多好奇的人:學生、情侶、夫妻、游客都是他們奶茶店的常客。文文說:“我母親一開始對我開店的想法還持懷疑態度,在她們那一代人的觀念里,珍珠奶茶是小孩們喝的玩意兒,賺不了什么錢。她希望我仔細考慮,最好能找份正式工作。”如今,文文希望他們的第二間店能為更多的中國人與法國人提供交流的平臺。兩人的事業蒸蒸日上,感情也越來越好。在各方面條件成熟之后,兩人就會結婚。他們已經策劃好了他們的未來:努力工作,在巴黎買套房,然后生小孩,再買一輛阿斯頓·馬丁。莫伊說:“如果中國人能在巴黎有自己的事業,有車有房,這說明他們付出了比別人更多的努力,流了更多的汗水,我為我們中國人身上勤懇勞動的品質感到自豪。”
有這么一群人,他們在20到30歲之間,他們的父母在他們這個年紀時為了更好的生活而來到法國,在法國經營著飯店、服裝店、香煙店等等生意。他們是最近一次移民浪潮的第二代人,更確切的說是第“1.5”代,因為他們在中國出生,但在法國長大。第一批中國人移民到法國生活要追溯到19世紀末期,第二批應該是在世界大戰時期,大批的中國工人來到法國工作。第三批移民大軍是在上世紀70年代時來到法國,這些人先是移民到了前印度支那國家(越南、老撾、柬埔寨),然后偷渡到了法國。讓人記憶最深刻的一批移民應該是在1980到1990年間,那時中國改革開放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數以萬計的中國人乘著改革的東風掀起了移民法國的浪潮。這一批移民大都是從溫州偷渡到巴黎及其周邊地區,然后在那里定居。
初來乍到時,他們面臨著各種各樣的難題:沒有合法的身份證明、語言不通、生活拮據。《在法國的中國人》一書的作者里夏爾·貝拉阿曾說過:“許多中國人來到法國,他們以非法移民的身份生活了很多年,被排擠、被壓迫,可與此同時卻為法國做了很多貢獻。法國政府有責任盡全力幫他們擺脫困境。”書中寫到,現在在法國生活的45萬中國人中,有將近一半都是溫州籍的。他們的孩子如今已經長大,成為了兩種文化、兩個國家之間的紐帶。不過對于中國傳統家庭文化和法國社會文化,這些“移二代”持有不同的態度,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歡法蘭西這片土地的。
莫伊雖然從未回過中國,但是他認為自己更像中國人。他說:“我們中國人十分注重規劃自己的未來。法國人總是覺得工作嘛,就那么回事,掙的錢夠花就行,如何讓自己每天都過得舒服才是最重要的,而我們卻把事業放在第一位。努力工作,事業成功才是我們首要的目標。有時候我也想讓自己變得更‘法國人’一點,到處去旅游,沒事就和朋友喝喝咖啡什么的,但是我做不到,我還有更多的工作要做。不過有一點我覺得自己更像法國人,那就是……我有很多的法國人朋友!”
根據莫伊對中國人與法國人的判別標準,丹應該也更“像”中國人。24歲的丹在他的父母還有伯伯們一起經營的一家女鞋進出口公司里工作。他們這家公司會收到來自歐洲各地的訂單,顧客們主要是訂購在廣東生產的低價女鞋,以及一些大牌奢侈品的高仿女鞋。“我覺得這里的環境更像溫州。這里的每個人都很會做生意,我的父母也是,他們把做生意的一些技巧也傳授給了我。”丹把脖子縮在羽絨服里平靜地說。他覺得他的命運已經注定,就是和父母一起做生意。他甚至中學上了一半就輟學了,他看得很開,“老實說,現在的法國,一張碩士畢業證書能有什么作用?”他的父母是上世紀90年代偷渡到法國的,一開始是在他伯伯家的飯館打工,后來他們在巴黎的Chemin-Vert街道開了一家成衣店,生意越做越大,便有了現在這個進出口公司。“我覺得父母今天的成功是因為他們仔細分析了當時的經濟形勢,然后抓住了商機,而不是一時沖動選擇了這個行業。”丹解釋道。在他服裝店的儲物室里,煮米飯的鍋上貼著漢字標簽,放在顯眼的位置,旁邊堆著碗筷。他總是習慣起床后去服裝店旁邊的一家中國飯館吃早餐。在至少15年的時間里,他的父母一直以非法移民的身份暗地里經營著他們的公司。(要知道,這家公司每年能給他們帶來幾百萬歐元的收入!)在法國人眼里,中國人擁有和猶太人一樣的生意頭腦。如今,丹的父母已經回中國定居,只在必要時才來法國談生意。丹的父母沒有要求他一定要回國。2014年,丹將和一名法國華裔女子結婚,和他一樣,他的未婚妻也是一名“移二代”。結婚的那天中午,他們打算在一家中式大酒店舉行婚禮,晚上再去巴黎一家有名的法式餐廳共進晚餐。等他們結婚以后,父母會資助他們在巴黎買一套房。丹強調說:“我們雖然從小在法國長大,而且和我們的父母相比,我們更開放一些,但骨子里我們還是很傳統的中國人。我們必須以上輩人的方式繼續生活下去,如果不這么做,周圍的人就會向我們投來鄙夷的目光,把我們定義為離經叛道之人。在我們生活的圈子中,有時候‘面子’勝于一切。我們的生活就像迷宮一樣,一旦進來,就很難再出去了。”
羅曼在一家證券交易所工作,是一名地地道道的法國人。他說:“‘蜜孜’是我知道不多的溫州話中的一個詞,這個詞有很多含義,比如‘榮幸’、‘尊敬’,甚至還有‘圖像’的意思。一個詞語居然有這么多意思!有時候我會參加一些溫州人的婚禮或者宴會,在舉杯時我就會和他們說‘蜜孜’!”。羅曼和斯特凡妮已經結婚一年了。斯特凡妮是一名華裔法國人,在沒遇到羅曼之前,她的父親希望她能找一名中國人結婚,否則他覺得女兒就完全成了一名法國人了。但事情卻沒像她父親預期的那樣發展。斯特凡妮本來住在巴涅奧萊市,但她的父母希望她能接受更好的教育,有更好的學習環境,同時也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慮,于是為她注冊了一所巴黎的私立學校。在這里她與羅曼邂逅,最終兩人走到了一起。他們夫妻倆覺得在溫州人的圈子里辦婚禮實在是太復雜了,而且無論你的收入是多少,都需要在結婚上花一大筆錢。斯特凡妮說:“想要真正脫離這個圈子,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從這里搬出去。我的哥哥已經搬出去了,他現在住在蒙特利爾,過著寧靜的生活。而我還和父母住一起,我們住在巴黎附近,在這里,我永遠處在溫州人生活的圈子內,哪怕我不懂中文,不愛吃中國菜,甚至都不了解中國文化。”羅曼有時會和斯特凡妮開玩笑,說她其實是住在巴黎的“中國城”里。斯特凡妮家里的布置就很有中國傳統特色:桌子上擺著裝有全家人照片的相框,客廳屋頂上掛著過時的分枝吊燈,臥室里放著一張坐上去就會吱吱做響的床,電視機頂上羅列著各種各樣有中國特色的小玩意兒等等。斯特凡妮并不喜歡這樣的家居設計,她說等她有了自己的家以后一定會完全不同。
他們這一代人又被稱作“香蕉人”——黃皮其外,白瓤其內。他們雖然也是黃皮膚黑頭發,但他們中很多人都不會中文,而是說一口流利的法語。他們從小就受法國文化的熏陶,其思維方式,價值觀也是法國化的,同移民來法的上一輩人有很大的不同。洛朗就是一名“移二代”,他覺得自己和本土的法國人在很多方面并沒有什么不同,但在這里他的童年過得并不是那么開心:直到16歲時他才擁有法國國籍,在此之前,他不能冠以父母的姓,要借宿在政府指定的監護人家里,并且要對周圍所有人謊稱自己的父母已經被驅逐出境。如今他已經28歲,但是他沒有選擇繼承父母的珠寶事業,而是在一家計算機培訓機構工作。在父母的資助下,他買了一套房,搬出父母家自己住。他覺得自己有一些叛逆,他曾多次去中國旅游,但和大部分人不一樣,他并不喜歡中國的生活,他更愿意在法國繼續生活下去。
洛朗偶爾會去文文在Belleville開的那家奶茶店,不過他不經常來這種場所。這里會有很多華裔年輕人來買奶茶,他們說著帶有巴黎口音的法語,有時候還會蹦出幾句溫州話。洛朗來了就點杯珍珠奶茶,靜靜地坐在那兒,樂此不疲地觀察著他們。洛朗說:“在我看來,我們華裔法國人可以分為兩種,一部分人的行為方式很中國化,另一部分人則十分法國化,這之間的區別是顯而易見的,從說話、喝酒以及買單的方式等方面都能看得出來。就在去年,我喜歡上了一個華裔女孩,當我向她求婚時她拒絕了我,她覺得我太法國化了,不適合她。我覺得我適合找一個真正的‘香蕉姑娘’,但是遇到這樣的人的機會太少了。”洛朗雖然是十分法國化的華裔法國人,但他的生活中還是有很多中國元素:每個周日,他都會去一家華人聯盟里打羽毛球;他有許多亞洲朋友;每天晚上,他都會回父母家吃飯。他覺得自己一直在雙重身份中徘徊。他希望別人叫他洛朗,叫他的中文名字朗峰也可以。
奧利維埃(Olivier)也有兩個名字,在21歲之前,他還沒有法國國籍,那時的他叫做劉杰。在他5歲時,父母托人把他從中國偷渡到了法國,與他們一起生活。奧利維埃如今已經29歲了,在巴黎經營著一間名為“Olivier—劉杰”的律師事務所。奧利維埃和身邊大多數“移二代”不一樣,他沒有很小就放棄學業去和父母做生意,而是選擇潛心讀書。這主要是受他在中國上過大學的爺爺以及在事業上不太成功的父母的影響。他說:“父母的事業不是很成功,我不想走他們的老路。”于是在時機成熟之后,他創立了自己的律師事務所,事務所里是清一色的華裔工作人員。他的事務所主要負責溫州與法國貿易往來方面的相關工作。他說:“我之所以給事務所起這樣一個名字,是想讓顧客知道我是華裔法國人,對兩國文化都有一定的了解,這讓我的事務所更有可信度。”
奧利維埃和洛朗以及其他幾個人一起,在“Olivier—劉杰”事務所里成立了一個華裔法國人共同反對法國社會曲解中國的聯盟。我們對奧利維埃進行了采訪,在他看來,大多數在法國的中國人在受到歧視與譴責時都選擇了沉默,甚至退卻,但這并沒能讓他們的形象在法國人心中有所改觀,反而越來越糟。一些法國人認為,這些精明的中國人搶了他們的就業機會,對他們的經濟造成了威脅。奧利維埃激動地對采訪者說:“不是每一個中國人都吃狗肉,不是每一家中國香煙店都是黑社會的聚集地,黃種人要侵占法國的說法是十分荒謬的!”在采訪時,他并沒有傾訴自己承受的種族歧視之苦,而是呼吁更多的法國人能真正地了解中國,了解中國人,摒棄對華人的偏見和反華的思想。采訪的最后一個環節是談一談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道家文化,在這一環節開始之前,奧利維埃對采訪者說的一句話十分耐人尋味,他說:“為了能在這個環節表現得更好,我事先讀了讀《老子》,而我讀的《老子》是法語版本的。”
[譯自法國《世界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