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求寬恕的血腥戰(zhàn)犯

14年利比里亞內(nèi)戰(zhàn)期間，號稱“光屁股將軍”的約書亞·布雷希曾屠殺兩萬多人，是最臭名昭著的武裝頭目之一。然而如今，他卻作為神職人員四處奔走，懇求受害者的寬恕。他是真的已經(jīng)痛改前非，還是借宗教的外衣保護自己呢？

“光屁股將軍”的血腥戰(zhàn)史

6年前的一個星期二，由利比里亞總統(tǒng)成立的九人委員會（包括人權主義者、律師、記者和神職人員）對布雷希進行了長達132分鐘的審判。他們問布雷希：“你殺過多少人？”鏡頭轉向布雷希。穿著白衣、白褲、白鞋的他，陷入了沉思：是啊，我到底殺了多少人？

利比里亞內(nèi)戰(zhàn)從1989年持續(xù)到2003年，導致25萬人喪生，上百萬人背井離鄉(xiāng)，近2萬兒童被征召入伍。在記者發(fā)回的照片上，這些兒童兵戴著萬圣節(jié)面具和女人的假發(fā)，不僅吃人心，還用人骨做裝飾。各家各戶要么送錢，要么把家人獻出作祭品，以求得保護。兒童兵頭目們的綽號多來自電影或孩童恐懼的形象，“蘭博將軍（影片《第一滴血》中的退役美國老兵，獨自一人放倒了一群嗜血的警察以及國家衛(wèi)兵）”、“本·拉登將軍”、“撒旦將軍”等等，不一而足。

布雷希以殘忍聞名，大家都知道他的綽號——“光屁股將軍”。他殘忍到喜歡用嬰孩向“魔鬼”獻祭，并認為這樣能得到最大的保護力。他喜歡全裸參戰(zhàn)，只穿著運動鞋，揮舞著一把彎刀，因為他相信這樣可以刀槍不入。事實上他也從未被子彈擊中過。他手下的士兵會拿孕婦腹中胎兒的性別來打賭，然后切開其腹部驗證誰輸誰贏。

然而，布雷希現(xiàn)在卻是一名神父。當委員會問他受害者的數(shù)量時，他扭過頭，摩挲著脖子，汗順著額頭流了下來。幾年前他才開始說英語，因此說起話來字斟句酌。“我不知道具體……具體數(shù)字，但是如果……如果要我估算的話……我想應該……應該不會少于2萬人。”

在這個世界上，像布雷希一樣殺人如麻的兇手不是沒有，但從未有人像他一般回應指責。康克由是柬埔寨紅色高棉監(jiān)獄的負責人，大約有1.5萬人慘死在他管轄的監(jiān)獄中，但他爭辯自己和其他人一樣只是在遵循命令；波黑塞族總司令姆拉迪奇被控犯下種族滅絕罪行，但他聲稱這些指控是無恥污蔑；至于列下盧旺達死亡名單的盧旺達前軍方參謀長奧古斯丁·比茲芒古，則根本什么都沒說。然而，布雷希卻認真地回答每一個問題，包括人肉的味道。

“‘我招募9至10歲的孩子入伍。’這是事實嗎？”“是事實。”

“‘我給他們灌輸暴力思想，而且讓他們明白殺人是一個游戲。’這是事實嗎？”“是事實。”

“‘我會將俘虜?shù)暮蟊晨抽_，生吃他們的心臟。’這是事實嗎？”“讓我說得確切點……我也會命令兒童兵把他砍成碎塊，這樣他們就沒有感覺了。”

“有這樣的過去，你為什么還決定向真相與和解委員會坦白呢？”“為了我的信仰。主告訴我，真相會使我獲得自由。”

戰(zhàn)犯變圣徒？

布雷希現(xiàn)在自稱約書亞，這是《圣經(jīng)》中摩西追隨者的名字。他不僅傳誦上帝之道，還為昔日的兒童兵建了一個布道所，并為他們提供衣食。他收養(yǎng)了3個孩子，在臉譜網(wǎng)上有2500多個好友。受到贊揚時，他會由衷感激；被人擁抱時，他會像孩童一樣高興。他母親稱贊他是“好孩子”，住在他家的孩子們評價他“大方而風趣”，妻子則感嘆他成了“全新的人”。

戰(zhàn)犯可能變成上帝的圣徒嗎？他是不是一個騙子？有人猜想，他只是在每個周日戴上布道者的面具，面具之下仍舊是個殺人犯。

布雷希喜歡和家人呆在一起，提起孩子時他面露溫柔。他的長子現(xiàn)在12歲，即將進入中學讀書，理想是做一名航空工程師。他希望孩子們?yōu)樗械津湴痢?/p>

“你會上天堂嗎？”“《圣經(jīng)》里是這么說的，信耶穌的人不會被處決。”

布雷希從未因罪受到懲罰。利比里亞真相與和解委員會的任務只是調(diào)查罪行。海牙國際刑事法庭只審理2002年后的案件。雖然此法庭曾為盧旺達、柬埔寨和前南斯拉夫成立特別法庭，但它卻沒有為利比里亞做同樣的事情。

雖然通過聯(lián)合國安理會的決議后也可以成立這樣的法庭，但是對于利比里亞這樣的案例，聯(lián)合國并無明確規(guī)定。此外，人們常在公正和穩(wěn)定之間權衡。在利比里亞，穩(wěn)定高于公正，因為如果每個殺人犯都被控告，那么這個國家會變成第二個索馬里。但是布雷希相信，最終會出現(xiàn)一個專為利比里亞而設的特別法庭。

“那你是否已準備好在監(jiān)獄度過余生？”“我會欣然接受判決，即使是死刑。我不會逃。”

“你如何贖罪？”“我去拜訪那些我曾傷害過的人，盡力幫助他們。”

“你會乞求寬恕嗎？”“是的。過去我并未察覺，現(xiàn)在卻能感受到他們的痛苦。”

乞求寬恕的努力

陪伴布雷希多年的美國心理學家林恩·威斯特曼說，布雷希在與一位從前的敵對者見面時，對方曾威脅要用彎刀砍死他。布雷希卻跪了下來，說如果自己的死能讓對方解脫，他甘愿去死。最后那個人放過了他。

他的妻子說：“他過去生活的痕跡已經(jīng)消失殆盡。”但這并非事實。多年來布雷希一直在走訪受害者并且求得寬恕，而且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寬恕。他找到的76名受害者里19名已經(jīng)寬恕了他，但更多的人希望和他再無往來，他們或用棍棒痛打他，大聲斥罵他，或只是沉默地走開。

費思·格韋是他尋訪的第77位受害者。布雷希知道他曾對格韋做過錯事，但已記不清楚具體事情了。格韋在首都蒙羅維亞條件最差的社區(qū)里當老師，家住在既沒電也沒自來水的棚屋里。布雷希在棚屋后面站住，抬頭看看灰色的天空，再看看雨后泥濘路面上自己的腳。“這就是我的路”，他說，“我真希望還有別的選擇。”格韋在布雷希走近時轉過身來，一臉驚訝。他看起來和她上次見到的那個人大不一樣。

1991年7月，布雷希19歲，格韋16歲。有一天，“光屁股將軍”布雷希帶領25個配槍的手下到她們部落來搜尋敵人。他們聽說這個村里有一名吉奧族女人（譯注：利比里亞內(nèi)戰(zhàn)的主要交戰(zhàn)方為克蘭族和曼丁哥族VS吉奧族和馬諾族）。格韋的哥哥丹尼爾站在家里吉奧族保姆的前面保護她。“她是人，和你我一樣的人。”他對布雷希說。然而布雷希卻命人上前肢解丹尼爾，那人先砍掉了他的一只腳，然后有條不紊地順著小腿、大腿、臀部向上砍。最后丹尼爾再無聲息。之后布雷希的手下還奸殺了格韋的母親和姐妹。格韋有時會奇怪那些人為什么會饒了自己，也許是上天憐憫，也許他們只是以為她已經(jīng)死了。

現(xiàn)在，布雷希又回來了。他走近她，左手放在口袋里，右手扶著刷了白灰的柱子。格韋背對著他坐著，彼此都在等待。最后，布雷希深吸一口氣，說：“妹妹，我過來只是想說我很抱歉。”他跪下，把頭放在她瘦弱的膝蓋上，然后開始哭泣。格韋的胸腔里迸發(fā)出一聲抽泣，就像有什么東西在她體內(nèi)爆炸了一般。

“請寬恕我。”布雷希低聲說著，仍然跪在那里等待著。但是格韋沒有任何反應。最終，她說：“行了。”但是這并不是寬恕，她只想讓他停下。她搖著頭，抬起手：“夠了，我什么都不想聽，也不想說。請走吧，不要再問我問題。讓我靜一靜。”

但是布雷希并不放棄，他給她錢做補償，她拒絕了。他問她是否有親戚，是否結婚，為何一個人住。她只是搖頭，他還不知道自己殺了她的全家。

他說：“我知道我沒法幫你，但是至少……讓我做你的哥哥、父親、你的家人。”格韋的膝蓋顫抖起來。在血淋淋的往事面前，這些話如此虛偽，讓她忍不住想把布雷希拖出去。

他試圖通過講述自己的生活來打動她：“最近我和孩子一起玩，一起歡笑。但我忍不住會想：現(xiàn)在我的孩子在笑，那其他孩子呢？我殺掉的孩子呢？”他停了一會兒，然后說：“這些事情會涌上我心頭。每一天對我而言都是挑戰(zhàn)。我知道自己不能找到每個人，唯有心懷希望。”

瘦弱的格韋終于開口：“這不是立刻就能實現(xiàn)的事，需要一個過程。讓我靜一靜，過段時間再考慮。你知道，我不可能一覺醒來就寬恕你了。”

“我知道。”他說。

“我不知道。”她說。

無人知曉的真相

布雷希的所作所為存在兩種可能性。一種是他17年來一直在玩著虛偽的游戲。但在一個戰(zhàn)爭罪行不受責罰的國家，這似乎沒有多少意義。布雷希說：“在利比里亞，人們尊敬無恥的人。”內(nèi)戰(zhàn)時，普林斯·約翰遜將軍割掉了利比里亞前總統(tǒng)的耳朵，然后手拿一罐百威啤酒坐在一邊，看著他失血而亡。如今他卻成了利比里亞的一名議員。在被問及罪行時，他說：“那是戰(zhàn)爭，而我是一名士兵。”既然這樣，布雷希又為何要扮演神父，追溯無人追究的往事呢？他大可以進入利比里亞政界，或者開一家汽車修理店，沒人會對此感到奇怪。

另一種可能性是布雷希真的變了。蒙羅維亞的約翰·昆主教受人尊敬且有影響力，是他把這位曾經(jīng)的殺人犯變成圣徒的。在約翰·昆第一次去勸布雷希信教時，布雷希態(tài)度惡劣。但后來他意識到，布雷希內(nèi)心恐懼，正在尋找出路，就告訴他“信主的人無罪”。布雷希終于找到了能寬恕他滔天罪行的宗教。“上帝有力量改變?nèi)魏稳恕保s翰·昆說，“哪怕是‘光屁股將軍’。”

或許還存在第三種可能性，它與戴不戴面具、是否真的痛改前非都無關。可能布雷希只是堅信自己已經(jīng)變了，而且他所在的國家也相信他。如果布雷希每個周日都戴著面具，那么面具下面的臉也在努力變得和面具一樣。

[編譯自德國《明鏡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