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城

我以前在盲城生活工作了很長一段時間。

這次回來是故地重游。在我的印象中，盲城人有一個長處，那就是視力都相當好，別說年輕人，就是七八十歲的老頭老太太，不用戴眼鏡，也能把50米開外的東西看得一清二楚。因此，每年國家招飛行員，都會給這里分配幾個名額。

但這次一踏上盲城，我就愣住了：盲城的各條走道全部換成了盲道，走在盲道上的人不是探著拐棍，就是伸出雙手往前摸著走。 這是怎么回事呢？

從下榻的賓館出來后，我就走上了街頭，我想知道盲城人變瞎的原因。

第一個向我走來的是我的一個老房東，二十年前下隊蹲點時就住在他家。

老房東變化不大，但眼睛瞎了，拄著一根探路的竹棍，走得十分艱難。

“你的眼睛以前不是好好的嘛，怎么就瞎了呢？”打過招呼后，我便直奔主題。 老房東嘆了一口氣，說道：“說起來這是樁奇怪的事，以前，兩只螞蟻在草中打架我都看得清楚，可自從上次保山的兒子和村主任的兒子干了一架，派出所來調查處理，當時，我就站在旁邊，并且看得很清楚，是村主任的兒子先惹的禍，還砍了人家兩刀。可那個警察問我時，我卻回答不上來了，警察很生氣，說你瞎了嗎？得，就是這么一句話，我的眼睛就真的看不見了。喏，現在我走路全靠它了，沒有這根竹棍棍，我就不敢出門。”

說完，老房東走過去了。

第二個向我走來的是X長（實際上是紀委書記）。

二十年前，X長是個人見人夸的好公仆，正直、陽光，尤其是富有正義感。身體呢，也很健康，兩只眼睛就像兩顆烏黑的葡萄，清亮。可這會兒，他全看不見了，要不是我及時跑上去扶住他，他準會撞在路邊的一只垃圾桶上。

“X長，你的眼睛怎么瞎了呢？”我開門見山問道。

X長很謹慎，支起耳朵諦聽了一番，然后說道：“你離開東山鄉時，我也提拔上來了，去了市紀委，任X長，并且扳倒了十幾個貪官，打擊了幾股黑惡勢力。本來好好的，忽然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個信封，打開一看，我的眼睛就什么也看不見了。”

“信封里是什么？”我好奇地問道。

“一顆子彈和一截手指頭。”X長回道。

“那，你現在不上班了？”

“還在上，年齡還沒到線嘛。但眼睛瞎了，案子我是辦不準了，我現在辦的全是瞎案和糊涂案。還有，我現在再也沒有自己的判斷力和是非觀，遇到事情就繞著走，要我表態就打哈哈。盲城人都說我是一個擺設，一個瞎子，一具會走路的僵尸。”

說完，X長也走過去了。

第三個走來的也是個瞎子，是某某學校的鄔老師。

“鄔老師，你的眼睛是怎么瞎的呢？”我開口問道。

鄔老師很生氣，回道：“被幾個學生家長咒瞎的。”

接著，鄔老師說道：“你知道，現在流行的潛規則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們做老師的沒有別的油水可撈，要想搞點外快，自然得從學生身上打主意。可這天，我剛宣布收補課費，幾個從鄉下來的學生一下就站起來了，大聲說道，我們家沒錢！你看，這不是拆我的臺嘛，一怒之下，我當場就把他們的座位調到后邊去了。可誰知道，第二天一早，那幾個學生的家長就把我圍住了，罵我是瞎子，是吸血鬼，不顧他們窮人的死活。我本有心和他們理論一番，可就在這時，我的眼睛一陣疼痛，然后就什么也看不見了。我知道，這是被那幾個該死的學生家長給咒瞎的。這以后……

說著，鄔老師伸出雙手，罵罵咧咧地往前摸去了。

接下來，我還碰到了許多瞎子。其中包括一些政府官員，環保局、國土局、打假辦、食品衛生安全監督局等職能部門的領導和工作人員，一些律師、法官、警察和檢察官，出賣各種偽劣有毒食品、物品的商人，破樓房賣成鉆石價的房地產老板，各類騙子、強盜、賭棍、站街女，給錢就移花接木、顛倒黑白的報社記者和地攤雜志編輯，以及靠著漂亮臉蛋演了幾部電視劇然后就在電視上頻頻亮相做各種虛假廣告的盲城籍電視明星，等等。同這些人一一打過招呼，我又繼續往前走。忽然，我站住了。

盲緘赫赫有名的周醫生向我走過來了。 他也瞎了，而且很嚴重，探著一根拐棍，戳得地上“篤篤”直響。

周醫生告訴我，他的瞎完全是一個意外。

“那是一個上午，”周醫生說道，“一個鄉下人從山崖上摔下來了，傷了內臟，很嚴重，急需開刀手術治療。”

“那你就快點給人家手術啊。”我著急地說道。

周醫生冷哼道：“說得輕巧，我們醫院有規定，所有病人必須先交錢，然后才能救治。可那人家里窮得水打光，根本就拿不出那么多錢，那家人給我跪下了，但這也不行，我不能壞了醫院的規矩是不是？這時，旁邊一個有錢的好心人開口了，說他的住院費我交。沒理由再不手術了，我穿起了白大褂。可這時我忽然想起了一個問題：好心人交的只是住院費，是拿去給醫院了，而該給我的紅包呢，卻沒有送來。這時，那些人開始催了，說您快點啊。我白了他們一眼，勉強拿起了手術刀，就在這時，怪事來了，我的眼睛忽然看不見了，眼前一團漆黑。結果，本應在傷者的右腹手術，我卻在他的左腹劃開了一道口子，導致大出血，五分鐘不到，那人就見了閻王。”

“不對啊，你的眼睛不是好好的嘛，怎么就看不見了呢？是不是……”我看著周醫生說道。

“不，是瞎了，真的瞎了。不信我走給你看。”說完，周醫生丟開拐棍，往前走了不到五步，“啪”的一聲摔在地上。

周醫生沒有說謊，他真的瞎了。

周醫生還告訴我，像他這種情況，在盲城很普遍，許多人表面上眼睛是好的，其實是瞎了，什么也看不見，而且這種人的比例高達85%以上，是一座名副其實的盲城。

對了，盲城以前不叫盲城，叫明城，就是眼睛很明亮的意思。大伙都失明后，明城就改為盲城了。

責任編輯 章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