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舞者

我最害怕的經典噩夢有兩個：一個是我站在一場重要演出的舞臺上，音樂響起，其他人都在翩翩起舞，而我是唯一一個對舞步一無所知的人；另一個是我在水中，即將溺亡。

我擔心這兩個噩夢就要同時成真了。動作慢了，潛入水中晚了，臉撞著別人的腳后跟了，水灌入鼻子、嘴巴、耳朵……水面在哪個方向？水底呢？我的胸部還好好待在泳衣里面沒有走光吧？我發現，花樣游泳最難的地方不在于動作本身，而是即使感覺肺要炸裂了仍然不能上浮，即使腳抽筋了仍要保持微笑，以及努力控制住自己不吐出早餐。

現在是洛杉磯上午剛過10點，安納堡海濱酒店露天游泳池旁邊的溫度計上顯示14度。從太平洋吹來的涼風卻讓皮膚濕漉漉的我感覺只有3度。這是我第一次和將在這里演出幾小時的“水中美人”花樣游泳團隊（Aqualillies）的舞者們排練。和我想象中完全不同的是，音箱傳來的是貓王的音樂。

大部分人都是在奧運會上了解到花樣游泳這項運動的，而認識“水中美人”則是在賈斯汀·比伯、妮琪·米娜等明星的MV中。她們在游泳池里面和周圍跳舞，穿著非常時尚的泳裝，涂著亮眼的口紅，每一個動作都熠熠生輝。在這些視頻中，泳帽和鼻塞就像流行飾物，頭頂劈叉看起來不像雜技表演，而像是人們能擁有的最大快樂。

“水中美人”

我將和“世界上最優雅的花樣游泳團隊”一起游泳。這是“水中美人”們給自己的稱號，媒體也樂于追隨她們的名號。

“水中美人”們的樣子，就是我想象中真正加州女孩的樣子。她們的皮膚全年都呈現出均勻的棕色，雙腳修得非常漂亮，永遠不會長冬膘，因為洛杉磯沒有冬天。她們完美展現人類的柔韌性，一旦覺察到照相機的靠近，就立即擺出拍照姿勢。

而在每張照片上，我看起來都像是被照相機發出的子彈擊中了。我的體格是屬于大城市的，只有在地鐵搶座位時才會訓練到肌肉。我也沒有健康的棕色皮膚，臉發紅，有時還會發黃，有雀斑。我很少涂口紅，偶爾涂的時候，常常會不小心把它涂在牙齒上。在發現自己游完了一個來回還沒有被淹死后，我歡欣雀躍。這樣的我可能在兩天內學會怎樣成為一條充滿魅力的美人魚嗎？

“我們中的大部分人自孩提時就開始學習花樣游泳。”瑪麗回答，她顯然回避了我的問題。27歲的瑪麗是一名律師，有著金黃色的長發和雪白的牙齒，總是面帶微笑。她自2007年起在“水中美人”團隊中表演，同時還是一名游泳教練。

瑪麗6歲時就開始學習花樣游泳，而我12小時前才正式接觸這項運動。我模仿YouTube上的視頻進行練習。和我一起站在水中的8位“水中美人”，非常熱情地接納我成為她們的一員。她們是專業公關團隊，完全歡迎記者，所有人都對我露出友好的微笑，當然，在玻璃魚箱中和門外漢以及賈斯汀·比伯一起游泳時，她們也是這樣微笑的。

最初在陸地上排練時，我還能勉強跟上，盡管我被多次提醒，旋轉腰部時要更加放松一些。但是在水中，我就如同一塊濕漉漉的尿布，何談優雅？后空翻？雙芭蕾腿舉出水面？和其他“水中美人”們一起在同一毫秒完成這些動作？對我來說難度都是世界級的。

最初我要掌握的是一些“觀眾喜愛的動作”，即吸引觀眾掌聲的簡單技巧：擺姿勢，從水中甩出頭發，在游泳池邊緣和其他人一起一個接著一個地交叉雙腿——就像腿的多米諾骨牌效應。“水中美人”們并不認為自己是運動員。她們是競技運動表演者，憑此獲得不菲的收入。她們熟知穿著泳裝的女人的魅力，在水中展示美麗的身材，拋出飛吻。

優雅的副業

20世紀初，澳大利亞女演員安妮特·凱勒曼因在紐約一個展覽水族館跳水中舞蹈而聞名于世。40年代，游泳選手埃絲特·威廉斯因其優美的水中歌舞表演成為好萊塢明星，同時花樣游泳成為一項競技運動，1984年成為奧運會項目。德國在花樣游泳上還從未奪取過獎牌。美國花樣游泳團隊曾得過一次金牌，還曾在雙人賽和單人賽中獲得桂冠。2000年以來，俄羅斯人在這個領域占據了統治地位。

在美國，最近幾年花樣游泳重新成為娛樂項目。在布魯克林和波特蘭等時髦人士集中的城市，形成了像“布魯克林蜜桃”和“親愛的奧利維亞”這樣的花樣游泳表演團隊。對她們而言，最重要的是優美、開心和娛樂，而不是在比賽中得分。在孟買自行車俱樂部（英國，Bombay Bicycle Club）等樂隊的MV中，花樣游泳隊員們成為主角。滑稽戲劇藝術家蒂塔·萬提斯也曾將“水中美人”作為她表演的重頭戲。

一個花樣游泳團隊就像一群調皮的美人魚：她們穿著高領的服裝，化著得體的妝容，不會像奧運花樣游泳選手們那樣抹著高達眉毛的俗氣眼影，而是只化上防水的眼線和口紅。這些水中表演藝術家們有一些常見的美容技巧：朝眼球滴入一滴牛奶，就能很好地防止水中的氯對眼睛的傷害；在牙齒上涂抹一層凡士林，口紅就不會掉色，我化過妝的嘴巴第一次不像剛用過餐的吸血鬼先生德拉庫拉伯爵。此外，她們有時也會用加熱后的明膠固定發型，表演結束后又用滾燙的水溶解，從頭發上扒拉下來。

安納堡海濱酒店的排演一共持續了3個小時，凍得哆哆嗦嗦的我才終于可以洗個熱水澡了。更衣室里的氣氛可謂歡騰，她們親密而彼此信任。午餐是鷹嘴豆沙拉、藜麥，看到還有薯條和漢堡時，我松了一口氣——真正的美人魚是不會節食的。

“我們歡迎所有體型的成員！”阿麗莎說。26歲的她有沙漏一般的身材，體型豐滿。“我們想讓觀眾看看，真正的女人是什么樣的。”成員中不僅有演員、職業舞者，還有大學生、教師和健身教練。很多人都將之作為一項重要的副業。阿麗莎告訴我，夏天她有時一周有多場演出，收入頗豐。

游泳池變舞臺的創意

下午快1點時，安納堡海濱酒店中擠滿了人。我坐在泳池邊緣，旁邊坐著“水中美人”創始人和創意總監梅沙·庫斯曼。音樂響起，“水中美人”們將她們的身體排成幾何形狀：星形、正方形、圓形，中間還有個人劈叉。我很快忘記了寒冷、疲勞和吞水的痛苦，因為她們曼妙的身姿讓我覺得一切動作簡單而隨意。

35歲的梅沙穿著高跟鞋，留著黑色波波頭。2008年她成立了“水中美人”。梅沙最初是在紐約學習舞臺劇，后來到了洛杉磯才第一次接觸花樣游泳。在加州，她注意到了到那時為止還從未有人利用過的舞臺——游泳池。“它們位于每次派對的中心，打著完美的燈光，”梅沙說，“卻空空如也。”

據估計，洛杉磯有4萬多個游泳池，意即4萬多個自由舞臺。從飛機上就可以看到它們：藍色的矩形、圓形、腎形。梅沙趕赴一場又一場比賽，和有天賦的女孩們交流。她和她們一起，將這項運動帶回那個燦爛的水上芭蕾時代。

梅沙說，花樣游泳再掀熱潮，但它“仍是少數人的娛樂”。“水中美人”在這塊小市場上不斷擴張，目前在美洲多個城市都有自己的花樣游泳團隊，例如舊金山、紐約、邁阿密、拉斯維加斯和多倫多，總計110人。她們共有50套不同的演出服，是時尚泳裝生產商贊助的。甚至還出現了一條“水中美人”化妝品生產線，專門生產防水化妝品。

“我們是花樣游泳中的普拉達包。”梅沙說。根據表演人數和顧客的特殊需求，一次表演可賺4到5位數。和顧客合影的服務也包含其內。新婚夫妻邀請她們為婚禮助興，酒店請她們表演來吸引客人，索尼公司請她們展示防水電話。如果雇傭一支當地花樣游泳團隊可能會便宜些，但是顧客們愿意為“水中美人”這個品牌掏腰包，她們為門外漢開設的花樣游泳課程也深受歡迎。

享受失重感

第二天，我參加的正是這樣一次課程。我在這里學習花樣游泳的基本技巧。和我一起學習的有IT業經理、廣告工作者、退休老人，是什么讓她們選擇來到這里？60歲的杰娜說：“在水中，我感覺自己很年輕，很美。我喜歡那種失重的感覺。”

后來單獨跟隨“水中美人”瑪麗和凱瑟琳學習時，我才開始理解杰娜的話。瑪麗說到自己昨日的訓練遺留下來的肌肉酸痛感，卻始終掛著笑容。24歲的凱瑟琳曾參加過全國競賽。她是梅沙發掘的第一批“水中美人”之一，如今在一家電子游戲生產企業做人力資源工作。

凱瑟琳和瑪麗教了我一套簡單的水上舞蹈動作和一種優雅的后翻方式。我甚至知道怎么將腿伸出水面舒展了，倒立也比昨天做得更好一些。我永遠不可能成為那種只要穿上泳衣就可以吸引萬千目光的女人，但是至少現在，當我將頭發甩出水面的時候，我不再像一條抖動身體的狗。

雙腿交叉，優雅地浮出水面。脫掉鼻塞和泳帽，腹部吸入一口氣，雙肩夾緊，伸展腰部直到它隱隱作痛。臉上做出最自然的表情，就像這個動作再尋常不過了。然后全部沒入水中，呼出空氣，隱匿。水上的世界是那樣安靜而遙遠，腿和手臂就像消失了一樣。我仿佛處于失重狀態。

如果能忽略掉氯水給我的眼睛帶來的疼痛，那么那一刻，我真的感覺自己就像一條美人魚。

[譯自德國《NE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