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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地上的誕生

2014-04-29 00:00:00陳啟文
北京文學 2014年7期

王化云說:“小浪底不上馬,我死不瞑目!”

錢正英說:“三峽我敢簽字,小浪底我不敢。”

——寫在前面

一、黃河的命門

從三門峽到小浪底,130余公里,一條泥沙俱下的黃河在峽谷里快速推進,連越野車也追不上。在時光之河的峽谷里,飛奔的感覺是真實的,半個世紀的歲月,一路如同山水潑墨,一個多鐘頭就到了。逝者如斯夫!戛然而止處,乍見一道赭紅色的大壩將黃河攔腰截斷,在大河之上,更能感覺到一種橫空出世、波詭云譎的氣勢。忽然間,感到沒有了前路,又忘了歸途。

打開手機上的高清衛星地圖,找到了我此刻的位置:此處南距洛陽40公里,北離王屋山50公里。洛陽不止是千年帝都,且是一座八面環山、五水繞城的城池。王屋山,愚公移山的那座山,如果愚公在這個時代再活一回,他是否會挖掉一座山,又搬來一座山,在這里把黃河攔住?愚公是一個民族生生不息、不屈不撓的精神象征,在某種意義上也是西西弗斯神話的中國版。不同的是,西西弗斯的意義是徒勞的,而愚公卻以人類最愚蠢也最決絕的方式引來了仙人襄助,如愿以償。這也是人神合作的一個典范。

看黃河北岸,那與云影相互交織、難以分辨的山影,是隨九曲黃河一路逶迤而來的中條山脈,延伸到濟源、孟縣一帶又與太行山相連,因勢賦形,勢是山勢,形為水形。南岸則是秦嶺東段支脈崤山的余脈,一座在更深邃的背景下展開的歷史文化名山——邙山。這是小浪底的背景,一旦抽空了這個背景,你就無法理解小浪底,無法理解小浪底對于黃河多么至關重要。如果說邙山是黃河與其支流洛河的一道分水嶺,小浪底則是黃河中下游的一道自然分水嶺。從三門峽至桃花峪區間,這一段興風作浪的黃河,由小浪底分為兩部分:小浪底以上,河道穿行于北岸的中條山和南岸的崤山——邙山之間,兩山夾峙,由此而形成了一道抱緊了黃河的豫西山谷,也是晉陜大峽谷最后一段,但人類卻不再叫它峽谷,而是山谷。山谷和峽谷是有區別的,如果說三門峽是黃河最后的峽谷,這里則是晉陜大峽谷的出口處,也是黃河從一條峽谷河流向平原河流過渡的地帶。在重重疊疊的關隘與縱橫的溝壑之間,從黃土高原奔突而來的黃河,無論怎樣咆哮也只能俯首聽命。而黃河一旦沖出夾持它的最后一道關口,黃河便變得躁動不安,像脫韁的野馬一樣肆虐難羈。再往下,在越來越開闊的大河兩岸,已經看不到危險而陡峭的峽谷,連灰冷而逼仄的山谷也越來越放松了。隨著兩岸的山脈逐漸被一條奔流的大河拋在腦后,河道、河床、河谷越來越寬,遼闊的中原已經沒有任何天然屏障來約束一條大河,一切都交給人類了。

哪怕像我這樣一個水利的門外漢,看到這里也大致看清楚了:在黃河從峽谷河流變成平原河流之前,如果有必要在三門峽以下再造一座掌控黃河的水利樞紐,小浪底就是一道命門,這是黃河給人類留下的最后機會,甚至是唯一的選擇。

事實上,黃河的這道命門早就被人類盯上了。追溯起來,上世紀30年代,一些獨具慧眼的中國水利專家向當局遞交過小浪底水庫選址的報告,但沒有下文。到了40年代,又有日本、美國水利專家的身影在小浪底的荒涼河谷里時常出現。而后,他們也提出在小浪底筑壩建庫的建議。然而在那樣一個血流成河的亂世,誰還有心思來理會黃河的命運,這些建議注定只能是一紙空文。

若要大河安瀾,先要人間太平。隨著新中國的誕生,一個亂世變成了治世,人類開始著手對黃河綜合治理,治水與治國從來就是高度統一的。而人民治黃的歷史,比新中國的誕生還要早。1946年5月,王化云被任命為冀魯豫區(解放區)黃河水利委員會主任,這是他一生治黃的開始,也是人民治黃的開始。解放后,王化云又被任命為新中國的首任河官——水利部黃河水利委員會主任,直到退居二線,直至逝世,在人民治黃60余年的歷史上,王化云扮演了近40年主角。這是一個對黃河有大愛的人,也是一個有大氣魄、大手筆的人。面對一條千古懸河,他要用他的理想、他的智慧、他的氣魄來實現黃河歲歲安瀾的大夢,解眾生于倒懸。從三門峽到小浪底,黃河中上游的每一個水利樞紐工程,幾乎都是在他主導下上馬的。1955年制定的黃河治理規劃,是新中國治黃的路線圖。按規劃,人類將在黃河上建46座梯級工程,既可利用水庫一級一級地攔蓄洪水,削峰,挫峰,極大地減輕下游防洪的壓力,又可以把水資源轉化為中國嚴重緊缺的電力資源。小浪底是46座梯級工程的第40級。如果三門峽工程不出意外,小浪底工程或許早就上馬了。而修建三門峽工程的一個核心意圖,就是在一道峽谷里為奔向黃河下游的洪水設置一道命門,作為控制洪水下泄的總閥門或總開關。然而,王化云的大手筆卻變成了大敗筆,一座人類精心設計的命門,最終卻變成一座人間與地獄之間的羅生門。對那些深受其害、萬劫不復的生靈,它就是一座通向地獄之門,也是新中國水利史上最慘痛的一個教訓。

對于力主三門峽工程上馬的王化云,從義不容辭到難辭其咎,一直深陷在罪與罰的陰影里,這也是他將要背負一生的十字架。但一味指責王化云、埋怨三門峽都是徒勞的,也是弱智的。一個糟糕的工程,不能簡單地歸咎于某一個人,在那樣一個狂熱的時代里,只要參與其間者,每個人都有責任。而比問責更重要的是如何補救。事實上,王化云也沒有被這個十字架壓垮,沒有被黃河這條世界上最復雜、最兇險莫測的大河嚇倒。他一直在反思,也一直在籌劃:對三門峽留下的太多的后遺癥,僅靠三門峽工程本身難以從根本上解決,如果在三門峽下游至桃花峪之間再造一座水利樞紐,就能夠從三門峽工程中汲取教訓,只要能解決好庫容泥沙淤積問題,對一個失敗的工程很可能就是一種成功的補救、一個再造的奇跡。

一個人,在世事洞穿之后,就可能具有非凡的眼光,這一次他真是看準了。然而,三門峽慘痛的教訓,離小浪底實在太近,這也讓人們對規劃中的小浪底工程變得特別躊躇,如同生死徘徊,難以抉擇。在三門峽之前,人們想得最多的是如何創造輝煌,而在三門峽之后,想得最多的則是最壞的結果:若在三門峽以下再造一座黃河的命門,會不會成為下一座羅生門?人類的態度,亦如羅生門的詞義進一步延伸。羅生門這一詞誕生時便有“生死徘徊”的意味,故而后來演化成指當事人各執一詞,各自按自己的利益和邏輯來表述證明,同時又都無法拿出第三方的公證有力的證據,結果是陷入無休止的爭論與反復。

就在人們難以抉擇的徘徊中,一場與黃河無關的人間浩劫發生了。王化云在劫難逃,他必須承受那個瘋狂時代的惡作劇,白天戴著高帽子挨批斗,夜里關在牛棚里寫檢查。但無論怎樣的折騰和折磨,都無法壓抑他的小浪底情結,一旦摘下了頭頂的高帽子、脖子上掛著的紙牌子,他腦海里蹦出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小浪底。

十年浩劫中出現的第一次轉機,是1970年3月。在周恩來總理的特意關照下,國務院副總理余秋里把王化云接來參加國家計委工作會議。會議開始時,王化云還有些誠惶誠恐,周總理環顧會場,一道目光在他身上掠過,好像看見了他,又好像沒看見他,突然大聲問:“王化云同志到了嗎?”

王化云一聽總理的呼喚,眼眶頓時一熱,站起來沉聲回答:“到了。”

周恩來含笑沖他點了點頭,又當著眾人大聲問:“解放了嗎?”

這一次王化云加大了嗓門:“解放了!”

周恩來微笑著帶頭鼓掌。在熱烈掌聲中,王化云很快就冷靜下來了,這是一個機會,他要抓住這個難得機會,向總理說出他修建小浪底水庫的想法。總理一直用心地聽著,在本子上記錄著。——這是我在小浪底聽說的一個故事,而比故事更接近真相的還是歷史,在那樣的歲月,一個大型水利工程想要上馬,只是極其渺茫的希冀。而一個人也只能為了這渺茫的希冀而繼續奔波、疾呼。但小浪底建不建?怎么建?該建成什么樣子?又到底該建在哪里?多少年來依然是爭論不休,除了政治上、經濟上的原因,也有技術上的原因。總之是,在激烈的爭議中只聽雷聲響,不見雨點下。

或許是命運的刻意安排,小浪底工程最終決定上馬,還真與一場暴雨有關。

1975年8月,一場臺風帶來的特大暴雨襲擊豫南駐馬店、周口、漯河等中原地區。對那場暴雨,無論是中央氣象臺、河南省氣象臺,還是離災難現場最近的駐馬店地區氣象臺,無一作出準確預報。據當年的氣象資料顯示,一場巨大的災難在降臨之前就以風暴的方式,在太平洋上空形成,隨后便穿越臺灣島在海峽西岸的福建晉江登陸,后被氣象界命名為該年度中國內地第3號臺風,和一場被命名為“75·8”的災難緊密相連。一般來說,無論多么具有摧毀力的臺風,在橫掃東南沿海一帶的同時,都會變成強弩之末,在陸地上迅速消失。而3號臺風卻以罕見的強大穿透力,在穿越福建、江西、湖南等關山重重的內陸腹地之后,又在湘西北(湖南常德附近)突然轉向,北渡長江直入中原。這在氣象上是非常罕見的。更罕見的是,這場臺風不但充滿了極強的穿透力,行徑也非常詭秘,就在氣象界追蹤它的蹤影時,它卻在最要命的關頭,突然從中央氣象臺的雷達監視屏上消失了。如果真是消失了也就好了,而它一旦再次出現,一場史上罕見的特大暴雨幾乎是在人類猝不及防的狀態下突然降臨。特大暴雨必然帶來特大洪水,頃刻間,河南淮河支流洪汝河、沙潁河等幾近干涸的河流便變成了洪水洶涌、濁浪翻滾的災難之河。而在暴雨中心——位于板橋水庫的林莊,最大6小時雨量為830毫米,超過了當時世界最高紀錄——美國賓州密士港的782毫米;一天24小時最大雨量為1060毫米,創造了我國同類指標的最高紀錄……

對這場臺風帶來的暴雨洪水,不但氣象學家沒有想到,許多水庫設計者也未曾料到,暴雨與洪水的威力大大突破了人類的預計和設計,板橋水庫、石漫灘水庫等60多個大中型水庫相繼垮壩潰決。據一些劫后余生的人回憶,板橋水庫20多米高的大壩潰決時,還是凌晨4點鐘左右,這也是人們睡得最深沉的時候,很多人在睡夢中被那山崩地裂般的震撼驚醒了,還以為是地震了,驚慌地跑出屋子,睜眼一看,眼前是渾茫彌漫的四野,什么也看不見,茫然不知所以時,很多人就被洪水卷走了。在那些僥幸逃過一劫的幸存者眼里,只有滿世界的水,他們并不知道從決口處沖下來的洪水有多大的流量,只感覺如翻江倒海,山呼海嘯。多少人還沒來得及看第二眼,便被洪水淹沒了,在呼嘯、咆哮與救命的呼叫聲中,只見一次次沉下去又一次次浮起來的人頭,每個人都在拼命掙扎,掙扎到最后。那些莊稼、樹木、房屋、村莊像被瞬間抹掉了一樣。這是無數人最后一眼看見的世界——世界末日,然后就被一股不可遏止的力量沖到了另一個世界。后來從泥沙里挖出來的受難者,一個個都目瞪口呆,這是他們在一瞬間凝固的神態,如同化石。

據災后統計,在這場災難中,1000多萬人受災,近2000萬畝耕地被淹,500多萬間房屋倒塌,30多萬頭耕畜被洪水沖走。一條縱貫中國南北的大動脈——京廣線,被洪水沖毀100余公里,遂平火車站一輛重達50噸的車廂被沖走5公里,鐵軌被扭成麻花。京廣線中斷行車半個多月,影響運輸一個半月,而一場災難給人類帶來的直接經濟損失就有近百億元。這是迄今世界上發生的最大最慘烈的水庫垮壩慘劇。而最寶貴的莫過于生命。王化云每提到黃河防洪,必提到這場災難和那數以萬計的死難者,他眼里閃爍著淚光說:“一場水災,死了兩萬多人,兩萬六千多人啊!”而我看到的另一個數據是,在這場暴雨洪災中有超過24萬死難者,數以千計的人家成了絕戶。

淮河上游的一場暴雨,以異常詭譎又猝不及防的方式對黃河發出了嚴峻的警告。

如果說三門峽是離小浪底最近的教訓,“75·8”暴雨洪災則是離小浪底最近的災難。

在中原大地上,中國七大江河水系中有四大水系在這里流過,長江,黃河,淮河,海河,都沒有撇開這片大地。而黃河與淮河原本就是難分難舍、處于同一時空之下的兩大水系,歷史上多次漫漶交織在一起。最典型的一個例子,黃河幾乎是緊挨著鄭州流過,黃河水利委員會的總部就設在鄭州,而鄭州卻并非黃河流域的城市,而是淮河流域最大的城市。如果此次災難不是發生在豫南,必將是兩大流域疊加的災難。又如果說,三門峽的慘痛教訓是讓小浪底工程一再延宕的原因,“75·8”暴雨洪災則是最終把小浪底工程逼上梁山的反作用力。假設一下,這場暴雨如果降臨黃河,據專家預測,花園口將出現4.6萬立方米每秒的特大洪水,遠遠超過黃河下游防洪標準。從概率上看是萬年一遇,這個概率很小,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人類防洪防災,防的就是萬一。在人們反思這一場災難的同時,河南、山東這兩個黃河下游的省份,也是歷史上黃河洪災的重災區,急電中央,呼吁抓緊在三門峽以下修建大型蓄滯工程——這其實也是人類在災難中形成的共識。盡管當時黃河下游已多年斷流,但防洪,依然是黃河水利工程的重中之重。同三門峽的生死未卜相比,對小浪底工程的上馬,一直以來,幾乎很少有質疑的聲音,連當年堅決反對三門峽工程上馬的黃萬里先生,對小浪底的態度也不那么排斥,他提出,在滿足若干條件的情況下,是可以修建小浪底大壩的。應該說,在中國,上上下下,對一個大型水利樞紐工程的上馬,還很少有這樣心照不宣的高度默契。

在一種強烈的危機感驅使之下,小浪底水利樞紐的規劃與設計加快了步伐。但對這座三門峽至花園口區間的水利樞紐,人類又從上馬與否的爭議進入了另一場爭議:黃河中游的這座命門,到底是建在小浪底,還是小浪底下游的桃花峪?

從桃花峪的地理位置看,優勢是明擺著的:在這里建水庫,控制面積比小浪底更大,按規劃設計,基本上可以抵擋來自中上游的各種類型的大洪水,堪稱一個投資小、工期短、見效快的工程。但劣勢也是明擺著的:黃河一過小浪底,再也沒有峽谷控制,一座巨型水庫只能修建在寬敞的黃河灘上,按設計,是在黃河灘上圍一道長30公里的攔蓄大壩,與其說是大壩,不如說是一道長堤,對這樣一個平原型水庫,到底有多大的效果呢?有人比較樂觀,也有人戲稱為“曬太陽”工程,言下之意,這樣一個花大把錢搞出來的工程,很可能只能躺在黃河灘上曬太陽。且不說這種“曬太陽”的可能,還有另一種極具災難性的可能:在懸河之上再建一個充滿懸念的水庫,一旦蓄水很容易發生管涌。桃花峪的右岸就是已接近尾聲的邙山,邙山有四大滑坡體,一旦蓄水,這黃土坡經水浸泡,就會滑到水庫里,勢必會大量淤積有限的庫容,更直接影響壩肩的穩定。而最讓專家們擔憂的還是一個大難題,這也是三門峽一直難以化解的根本癥結:泥沙淤塞,造成回水倒灌庫區上游。三門峽回水倒灌了潼關以上的關中平原,而桃花峪也是黃河泥沙極易淤積的一段河道,一旦淤塞,回水就會回到洛陽白馬寺,倒灌洛陽盆地,淹沒大量良田,洛陽盡成澤國。這讓當地政府極力反對。哪怕硬著頭皮上,也存在移民安置等問題,這也是中國水利建設中一個最難以解決的問題。如三門峽移民問題,一直以來都是一個難以斷根的遺留問題,于國于民,都有說不盡的悲愴。那么,是否還有第二種選擇呢?

再看小浪底,這是黃河干流最后一段峽谷的出口處,也是三門峽以下唯一一段可以不被淤死的河道,按人類的設計意圖,這也是唯一能夠全面承擔防洪、防凌、減淤、灌溉、供水、發電等重任的綜合性樞紐工程。然而,這既是一個絕佳的地理位置,又是一個水利工程的絕地——從1953起,黃委第一鉆探隊就在小浪底打下了11個地質鉆孔,每一個鉆孔都讓人類陷入了深深的絕望。這里不但像桃花峪一樣面臨著大滑坡體的威脅,更要命的是河床下有80多米深的鵝卵石層。在這樣極不穩定的地質條件下筑起一道橫截黃河的大壩,如同在沙灘上建造一座摩天大廈。這也是反對者一個最堅決的反對理由,水利工程建設中最忌諱的東西都幾乎占盡了,不是人們不想在這里筑壩,而是根本不能在這里筑壩。如果人類一定要決絕地在這里筑壩,小浪底的命運很可能比三門峽更令人絕望。

這就是擺在人類眼前的兩個選擇,只有這兩個選擇,這也是共和國水利史上最艱難的抉擇,生死攸關的抉擇。從1976年開始,當時的國家水電部每年都要召開一次專門討論會,與其說是會商,不如說是唇槍舌劍的論戰、面紅耳赤的交鋒。在那樣一個萬馬齊喑的時代,水利似乎成了唯一可以自由討論的空間,而且還非常強調科技民主。而一年一度的論戰,圍繞兩個選址方案形成了兩大陣營,一個是桃花峪派,一個是小浪底派。相持不下,誰也說服不了誰,結果只能是此起彼伏,用時任水電部部長錢正英的一句話說:“逢單是小浪底,逢雙是桃花峪。”這是一句半開玩笑的話,卻也是歷史的實情。而當年力推三門峽上馬的王化云,這一次又最堅定地站在了小浪底一邊。每次討論,小浪底都是黃委拿出的第一方案,而不是第二種選擇。

就在人類激烈交鋒的同時,一場場接踵而至的災難,形成了對人類步步緊逼的倒逼機制。在“75·8”暴雨洪災發生四個年頭之后,又一場臺風帶來的暴雨降臨了。這一次不是發生在淮河流域,千真萬確就發生在黃河流域,從三門峽至花園口區間,1979年的汛期連降大到暴雨,黃河下游水位急劇抬高。8月2日,黃河花園口水文站洪峰流量超過了1.53萬立方米每秒。這雖然比人們預料中的那場千年一遇的大洪水還要小很多,但也是一場特大洪水,黃河下游的防洪形勢已經到了危在旦夕的程度。黃河防總嚴陣以待,30萬軍民奔上大堤,嚴防死守,并緊急開啟東平湖分洪閘門泄洪,最終把洪水安全導入大海。但這絕非人類又一次戰勝洪水的奇跡,揚長而去的洪水留給人間的是慘痛的損失。就在這次洪水來臨之前,年逾古稀的王化云剛被國務院任命為水利部副部長兼黃河水利委員會主任。這讓他充滿了一種“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悲壯使命感,深感自己余生短暫,決意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歲月,把小浪底工程推上馬。

他甚至說出了這樣的狠話:“小浪底不上馬,我死不瞑目!”

無論王化云的態度多么堅決,都需要錢正英這個水利部長來拍板、簽字。這對錢正英也是最艱難的抉擇,她說了一句實誠話:“三峽我敢簽字,小浪底我不敢。”

歲月蹉跎,一晃又是一年過去了。直到1980年11月,水利部在對小浪底、桃花峪工程規劃進行又一輪審查討論后,最終選擇了小浪底,并責成黃河水利委員會對小浪底工程抓緊設計。而這一歷史重任又直接落到了一個人的肩膀上,這也是我接下來敘述的又一個主角——林秀山,一個平凡的、又必將載入史冊的名字。

二、小浪底不是三門峽

一段歷史還在敘述,另一段歷史已經開頭。

對于我這樣一個水利的門外漢,也只能以旁觀者的視角切入那一段非同尋常的歷史。

若要搞清楚小浪底從規劃、設計到施工的全過程,林秀山便是歷史的證人。眼前這位白發似雪的老者,年過七旬,精神矍鑠中,散發著內斂而凝重的氣質。他和我父親同齡,卻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父親,很多人都把他譽為“小浪底之父”。但他本人堅決否認這一說法,老人連連搖手說,他只是小浪底的一個普通設計人員,干的也是分內的事。

在老人謙遜的搖手之間,仿佛也揮去了籠罩在他身上的一層層光環,露出了一個黃河水利人樸素而平凡的精神質地。但我知道,無論這個老人顯得多么謙遜、平凡,都無法遮蔽一個非凡的事實,從小浪底樞紐工程的初步設計一直到全部竣工,從頭到尾,都是在他的總設計下完成的,這就是他說的分內之事,他是小浪底工程的設計總工程師。第一感覺,這是一個習慣于沉默的老人,這也是許多水利工程專家多年來沉潛深造的結果,他們更多的是實干,而很少言語。但沉默歸沉默,謙遜歸謙遜,有一種方式可以讓這個老人打開話匣子,一說到小浪底,林老立馬兩眼放光,一個父親的形象突然變得逼真了,那神情,就像說到自己有出息的兒子。

還是從頭說起吧。1963年,二十出頭的林秀山從清華大學水利水電工程系畢業。那可真是一個藏龍臥虎的學系,只說兩位在中國水利界堪稱泰斗級的人物,一個張光斗,一個黃萬里,他們以各自的方式詮釋了清華人的水利精神。這里不說黃萬里,只說張光斗。林秀山師從張光斗,盡管時下對張先生頗有爭議,但他對中國水利事業的貢獻就像他締造的一道道水利豐碑一樣,折射出共和國的一部水利史。從荊江分洪、官廳水庫、三門峽工程、五強溪水電站、二灘水電站一直到三峽工程,幾乎每一個大型水利工程都離不開他沉思的身影。在水利理論和教育上,張光斗率先在國內開設了水工結構專業課,并建立了中國最早的水工結構實驗室,開創了水工結構模型實驗。名師出高徒,清華水利水電工程系畢業的學子,后來幾乎都成了中國水利事業的棟梁,林秀山便是其中之一。

從清華大學畢業后,林秀山便投身黃河的治理開發。黃河既是他傾注了畢生心血的一條大河,也是他生命中的一條大河。他是山西太原人,從太原穿城而過的汾河,是黃河第二大支流,而他用了二十多年的時間,從支流走進了主流。當歷史的重任直接落在他的肩膀上,他正值走向天命的年歲,時任黃委會勘測規劃設計研究院副院長。1987年,他又兼任了小浪底工程設計分院院長和黃河小浪底水利樞紐設計總工程師。這意味著,小浪底這幅讓無數人充滿了憧憬也充滿了復雜變數的藍圖到底該怎么畫,就交給他和他的這個團隊了。四年后,以林秀山領銜的專家組提交了小浪底工程的可行性報告,按他們的設計規劃,這是一個“以防洪、防凌、減淤為主,兼顧供水、灌溉和供電”的大型水利樞紐工程。它和別的水利樞紐工程最明顯的區別,就是把防洪突出地放在了第一位,而把能直接產生效益的供電放到了最后。

對這個可行性報告,國務院在審查過程中又提出了很多問題,重點是要求進一步研究如何采用新技術和改進施工方法等。接下來,又是長達四年的設計、論證,人類用精細而繁復的筆,在那如迷宮般的弧線、圖形與符號中,對每一個比針鼻還小的細節,進行一次一次的修改和優化。這些圖形、符號讓我下意識地聯想起仰韶出土陶器上那些寬帶紋、網紋、花瓣紋、魚紋、弦紋和幾何圖形紋等。六千多年的歲月一下貫通了,從前世到今生,一條黃河激發了炎黃子孫源源不絕的想象力。如果說古人的刻畫更多地充滿了情感的暖色調,今人則把更犀利的筆鋒深入到了大自然的骨骼里,心臟里,脈絡里。人類在黃河上描繪出來的種種藍圖中,這應該是最精細的一幅,也是最小心翼翼的一幅,從林秀山到每一個設計工程師幾乎是在一個絕望的世界里描繪著希望的圖景。如果說成功是唯一的目標,失敗則有無數種可能。從暗藏的玄機、蟄伏的兇險,到所有災難性的可能,人類把該想到的一切都想到了,把不該想到的一切也想到了。

1991年9月1日,這是一個開學的日子,小浪底水利樞紐前期工程開工了。或許只是巧合,卻又意味深長,無論是開工典禮,還是開學典禮,都有著對未來一份答卷的期待。

這年,林秀山52歲,他和他的設計團隊已為一個紙上的水利樞紐傾注了八年心血,而那曾經滿頭的黑發不知不覺已夾雜著一縷縷光亮的白發,一張白紙,在他溫熱的手里終于變成了藍圖,但變成現實至少還要再等十年。

這年,王化云83歲,由于多年來一直身患冠心病,他只能支撐著病體,躺在病榻上觀看小浪底開工的電視畫面,一個長久的憧憬,終于如愿以償,一身的沉疴與錐心的病疼被欣喜與興奮壓住了。他睜大兩眼,凝視著每一個鏡頭,眼眶里閃爍著顫抖的微光,一串憋了幾十年的老淚,無聲地滑下。他是幸運的,終于等到了小浪底開工的這一天。遺憾的是,他已經等不到小浪底建成的那一天,1992年2月,他便溘然長逝了,臨終時,一只眼閉著,一只眼睜著。按他的遺囑,他的骨灰一部分安葬在邙山的妻子墓旁,一部分撒在黃河里。一個為黃河奔波一生的生命,最終魂歸黃河,九曲黃河的波濤里,依然洶涌著不盡的憂患,依然浮動著他依依不舍的牽掛,而小浪底,無疑是一個黃河之子魂牽夢繞的頻頻回首處。

同新中國水利史上的無數水利工程相比,小浪底有很多特別之處。它絕不是三門峽那種大躍進式的工程,從規劃設計到前期準備施工,一個痛定思痛的教訓讓中國人終于告別了那種理想主義的狂熱沖動。小浪底人一直保持著理智上的冷靜和清醒,一直在沉穩中從容不迫地推進。且不說此前長達八年的規劃設計,僅前期工程施工就干了整整三年,直到1994年9月小浪底主體工程才破土動工。不慎重不行,水利工程是人命關天的工程,最終對它作出評判的不是人類,而是歷史。古往今來,哪一個搞水利的人,不想再造一個都江堰?然而數千年來,中國人又能留下幾個都江堰?這是所有水利人的夢想,也是人類難以實現的夢想。但有一個最基本的底線,一個水利工程絕對應該利大于弊,絕對不能再出現三門峽那樣的敗筆,否則,一筆昂貴的學費又算是白交了。

小浪底工程還有一個特別處,也可以說是它的特殊身份印記,它不再是一個狹義的中國水利工程,而是一個廣義的世界水利工程,它身上擁有來自全世界最優秀的基因,它的血管里流淌著來自世界的資本。當年為修三門峽工程,周恩來總理“作了這么一個世界性的報告,全世界都知道了”,而小浪底工程則是一個名副其實的世界性工程,全世界的人都參與了。

上世紀90年代,中國水利事業已從一個狂飆突進的時代跌入了歷史的低谷,也可以說是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國家一年的水利投資在當時不過30多個億,小浪底數以百億計的巨額投資從哪里來?一個字,借,向世界銀行借。這對向來以既無外債、又無內債自詡的中國人又是一次難以作出的抉擇;但反過來一想,這何嘗不是一種十分自信的表現,敢于借,就是相信自己還得起。從羞于借債,到敢于借債,是中國人在自身的嬗變中,以小浪底為軸心發生的一次世界性轉身。從此,中國人不再像從前那樣一味強調“自力更生”,而是對自己的未來更加充滿了自信,借世界上的錢來辦自己的事,同時,也是借未來的錢來干眼前急于要干的事。這樣的自信,對一個民族,在某種意義上比自力更生尤為重要。

然而,這世界上的錢也不是你想借就能借到的,無論你怎么強調自己的特殊國情,你都必須接受世界通行的游戲規則。作為總設計工程師的林秀山,除了負責工程的總設計,還要投入很大的精力,對利用世行貸款進行可行性研究,主持接待世界銀行對小浪底項目的考察評估。對那些老外幾近苛刻的嚴謹,他有著比一般人更深刻的感觸。想起當年那些事,老人的微笑里充滿了苦澀,說:“你說你嚴謹,你同那些老外打交道就知道啥是嚴謹了,他們提出的問題特別多。諸如,為什么修小浪底?可行不可行?還有一條,出了問題,有無備選方案?你聽著這些問題,很簡單,就像個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孩子提出來的問題,可這些問題要回答清楚很不簡單,我們光給他們看的評估報告,堆起來這么高……”

老人隨手比畫了一下,讓我一下看到了那個高度,差不多有半人高。

世界銀行終于答應貸款了,但你不但在貸款上要接受世界通行規則,在工程上也必須和世界接軌:從設計到施工,每一個關鍵環節都必須向世界招標。眾所周知,解放后,中國人一直在計劃經濟體制下辦水利,大型水利工程無一不是國家工程。國家把一個工程交給某個工程局,而當時所有的工程局也都是國家的,從施工、質量監控、投資控制都由這個工程局一攬子負責、一條龍完成,直到最后把鑰匙交給你——交鑰匙工程。而按國際慣例,你一個工程首先得有業主,小浪底是國家工程,但這個業主不能籠統地由國家來擔當,必須有一個很直接、很具體的業主。為此,水利部成立小浪底水利樞紐建設管理局,一個重要使命就是來擔當這個業主,代表國家行使業主的職權,面向國際招標。1993年8月,小浪底土建工程項目國際競爭性招標開標儀式在北京舉行,由國內外三十多家公司組成的九個國際承包商聯營體和一個獨立投標商參與競標。林秀山又開始和這些“國際縱隊”直接打交道,全程參與了工程的招標和評標。在激烈競爭中,最終中標的都是世界水利工程建設的各路勁旅:

以意大利英波吉羅公司為責任方的承包商中大壩標;

以德國旭普林公司為責任方的中德意聯營體中進水口泄洪洞和溢洪道群標;

以法國杜美茲公司為責任方的小浪底聯營體中發電系統標。

按國際慣例,除了業主、施工單位,還得有監理單位,而業主和施工單位都不能自己監督自己,為此又專門成立了小浪底咨詢公司,負責工程監理。與此同時,水利部還設立了水利部質量監督總站小浪底項目站,負責質量監督。對各項支出,由國家審計署審計。就這樣,一整套按國際通行標準打造的水利工程建設體系,在小浪底組成了。如今,這些國際慣例早已成為中國慣例,但在上世紀90年代,這些國際慣例對于中國無一不是劃時代的開創與破冰之舉,這也正是小浪底工程超越了一個單純水利工程的意義。在小浪底這樣一個峽谷的出口處,中國人從頭開始學會了世界通行規則,又在實戰中越來越熟練自如地運用著世界通行規則。那些在計劃經濟體制下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從來不問世事的國家工程局,如今也按國際慣例打造為“國際縱隊”中的一支支勁旅,在國際競標中擊敗了一個個強有力的對手,登上了世界工程建設的一個個制高點。

在小浪底的設計上,也凝聚了世界的智慧。從上世紀80年代,中方人員就與美國伯克德工程公司進行小浪底工程聯合輪廓設計。柏克德公司是一家具有百年歷史的綜合性工程公司,他們的目標是永遠做全世界最優秀的工程設計、施工及管理公司。說起來又令人匪夷所思,這家在美國工程建設領域名列榜首、在全球工程總承包商中名列前茅的公司,竟然是一個家族企業。一個家族企業創造的利潤幾乎超過了中國當時所有的國家工程局,他們在世界七大洲一百多個國家和地區承建了數以萬計的工程項目,無一不讓人尊敬和仰望,其中堪稱20世紀工程奇跡的美國胡佛水壩、英吉利海峽海底隧道等,都是伯克德的代表作。而他們參與設計的小浪底,無疑也是他們在中國的一個代表作。

小浪底不但讓伯克德引以為榮,凡是當年參與小浪底工程的建設者,無一不對這一工程充滿了自豪。作為一個世界級工程,小浪底給全世界帶來了榮耀。中標的三大公司,無一不是世界一流水平的國際水利工程公司。在接下來的施工中,他們大規模采用了世界一流水平的新技術、新工藝和先進設備,這也讓小浪底成了世界最先進的水利科技競爭平臺和展示平臺,一下就把中國水利工程建設推上了世界一流水準。

隨著一支支洋施工隊組成“國際縱隊”挺進小浪底,一夜之間,這些來自五十多個國家和地區的國際施工人員,把晉陜大峽谷的一個出口處變成了一個旌旗招展的小聯合國。這也讓許多當時還處于閉塞狀態的中國人,第一次看見了地球村是什么模樣,第一次看見了那些建筑工地上的洋大人是怎樣生活的。他們的生活區,如同優雅寧靜的國際社區,新中國歷史上的第一個國際社區,或許就是在小浪底形成的。花園,綠地,太陽傘,沙灘椅,游泳池,營造出了一方清風徐來、暗香浮動的溫馨港灣,一道有形或無形的圍墻,避開了建筑工地的喧囂與塵土飛揚,也讓在同一個建筑工地上勞動的中國工人可望不可即,在他們眼里,那是如同夢幻般的人間仙境。那些從工地上回來的老外們,穿著泳裝、浴衣,或在陽光下秀著健美的肌肉,或躺在白色的沙灘椅上悠閑地喝著咖啡,一個個神清氣朗,臉上看不見一絲倦色,怎么看也不像是建筑工地上的施工人員,倒像是在度假村里度假的貴族紳士。而中國的建筑工人,在自己的國土上,住的是簡陋的集體工棚,房子是板壁釘起來的,床鋪是磚塊壘起來的。那些剛下班的工人,像是剛從爛泥坑里掙扎著爬出來的,一個個渾身泥水,疲憊拖沓,拖著的兩條腿,像是灌了鉛一樣。

同一個工地,卻像不同的世界,不同的人類。

這還只是表面上的差別,還有更深層的文化、理念和思維上的差異,你看不見,卻碰得見。在施工中,這人性深處的差異時常會以碰撞的方式彰顯出來。正是在這樣的碰撞中,讓很多以前很少和老外打交道的中方人員明白了一個很普通的常識,一個世界性的真理:跟這些老外打交道,你千萬別講那些吃苦啊、奉獻哪、精神啥的,他們不跟你講這些,你只能跟他們講合同,對于他們,合同就是一切。

有這樣一個細節:1997年10月,大河即將截流,中外工程隊都在按合同規定的工程進度施工。由于小浪底地下水位很高,在一號導流洞澆筑混凝土時,里面積水較深,但外國施工方為了趕工期,沒有及時抽水,給施工環境造成一定的影響。當時擔任工程監理的薛喜文聽到反映,趕到現場,要求施工方先抽水再澆筑,但那個老外卻嚷嚷說,如果抽水,就會耽誤工期,這個責任誰來承擔?薛喜文和老外打了幾年交道,已經很有經驗了,他早有準備,把合同帶來了,指著合同對那位洋大人說:“如果你們不抽,我就讓別的施工方來抽,按合同,所需費用從你們這兒扣除!”那老外一見合同,如見圣經,在這些老外的心底里,除了圣經,最信奉的便是合同,這就是他們奉行的契約精神。薛喜文說完該說的話轉身便走了,一句多余的話也沒說,而這個外國施工隊也在規定的時限內加班抽完了積水。

透過這個細節可以看出,中方人員在和這些老外發生碰撞的過程中,已經學會了國際慣例,也熟練地運用著國際慣例。在小浪底工程按照國際上通行規則的建設過程中,中國人也在文化、理念和思維上進行一種潛移默化的、和國際接軌的精神重建或再造。從一開始不知怎么與外國人打交道,到越來越善于與外國人打交道,越來越顯示出了一副雍容大度的開放而自信的姿態,看世界的眼光和視角也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通過這些老外,他們已經把目光放大到了整個世界,有了世界性的眼光。

說到小浪底與老外們打交道最多的人,無疑又是總設計工程師林秀山,他和這些老外自然也時常會發生碰撞,頻頻過招。但他談得最多的還是那些老外的敬業精神。他們來小浪底的目的很明確,賺錢。他們賺錢的目的很明確,享受生活。為了賺錢,為了享受生活,為了履行合同,他們也會為此而傾注自己的心血與智慧,去完成一項項難度極大、充滿了艱險的施工。黃河是世界上最復雜、最難治理的河流,要不,三門峽也不會出現那么多災難性的問題。但小浪底特殊的水沙條件,變幻莫測的地質結構,施工難度之大,風險之高,無不超過了三門峽,也超過了黃河上所有的工程,堪稱世界上最復雜的水利工程之一。而難度最大的一個工程,就是德國旭普林公司中標的小浪底泄洪工程。該工程第二標段的原項目經理維根(Wiegand),一開始還不知道這塊骨頭有多么難啃,初來乍到,他便口出狂言:“日耳曼是地球上最優秀的民族,從來沒有難倒我們的工程!”

這樣的狂言中國人不會說,美國人也不會說,日本人更不會說。當小浪底工程向世界招標時,美國人、日本人也想從中分得一杯羹,但美國人在了解工程的難度之后,放棄了。而比美國人更深諳黃河乖戾性情的日本人,幾經躊躇,最終也知難而退。最后投標中標的大多是歐洲人。其實,這也正中中國業主的下懷。在水利水電工程方面,無論技術,經驗,還是設備、人才、資本,歐洲一直走在世界前列,而德國更是世界一流。也難怪維根會口出狂言,他的狂妄是有足夠底氣的。然而,這位傲慢的、底氣十足的日耳曼人,卻在中國小浪底遭遇了他平生最難啃的一塊硬骨頭,很快就和他優秀的施工團隊卡在黃河北岸太行山的巖縫里了。但再硬的骨頭日耳曼人也從不輕言放棄,維根卻成了一枚棄子。由于他一直無法推動工程的進展,沒干多久便被德國旭普林公司總部免職,一個叫克勞澤的項目經理,從一臉沮喪、滿手巖土的維根手里接下了這塊最難啃的骨頭。

在小浪底工程竣工十余年后,我走近了當年的施工現場。德國人當年施工的山體,如今早已面目全非。如果不是開工之前拍下的老照片留下了歷史證據,對那座山,現在可能誰也無法指認。昔日的山體已被人類齊嶄嶄地劈去了一半,目光所及,是一道筆陡絕壁,在陽光的照射下寂靜得可怕。就在這絕壁上,人類鉆出了16個幽深的坑洞,又在山體里邊打通了108條縱橫交錯的洞子,其中三條導流洞的三個中閘室,每個室高52米,能裝入三座十八層大樓——這就是人類為黃河重新設置的命門。當大壩截流后,黃河水就從這道命門奔向下游。如果你想打聽德國人當年在小浪底干了什么,這便是他們干出來的。看起來很難,干起來更難。聽說,德國工程隊越往里挖,地質結構越復雜,變幻莫測。當人類鉆進大山的心臟里才發現,同是一座山,卻有著迥然不同的地質結構,大自然的差異遠遠大于人類的差異。同大自然內部的秘密相比,小浪底設計院為他們提供的地質勘探資料只是一種表象,這是情有可原的,哪怕人類最先進的勘探技術和尖端儀器,也無法洞悉大自然內部暗藏的玄機。而一旦人類觸動了某個暗設機關,可怕的災難便發生了,一大片開山體頃刻間便坍塌下來。盡管經驗豐富的德國人對各種災難早有預料和準備,沒有造成重大的人身傷亡事故,卻不得不一次次重復施工,這又像神話中那個可憐的西西弗斯。神判處西西弗斯把一塊巨石不斷地推上山頂,石頭因自身的重量又從山頂滾落下來,西西弗斯又得再把它推上山頂。而德國人不想扮演可憐而徒勞的西西弗斯,他們找到了一個向業主方提出修改合同的借口:鑒于實際地質情況與設計不符,一是必須延長工期,延長期限根據實際施工環境確定;二是由于工程量增大,施工費用必須隨之增加。實話實說,這又不是借口而是實情,如果按原設計方案施工,一是根本無法干,二是無法按規定工期完成。

遇到難題的又豈止是德國人,林秀山老人說:“所有水電工程遇到的地質難題,幾乎都在小浪底遇到了。”

除了德國人,當時很多外國公司也開始同業主方扯皮,紛紛要求修改合同,推遲工期。如果答應他們的要求,整個工期可能要延誤一年左右。就在這樣的背景下,小浪底的中方施工人員說出了這樣一句話:“在外國人面前,我們是中國人;在中國人面前,我們是小浪底人。”小浪底人很少說出什么豪言壯語,這也不是什么豪言壯語,卻是一句充滿了民族自豪感的話。而在這句話的后面,還有這樣的承諾:“即日起,謹向世界宣布,中國水利人有在世界上任何一條河流上將任何一座水工建筑物如期完工的能力。”沒有感嘆號,只有句號。而為了一個句號,為了一次圓滿的完成,小浪底的中國水利人,既像外國人一樣講合同,還有一種超越了合同的精神,那就是老外們不愿跟你講的吃苦啊、奉獻哪、精神啥的,這不是世界通行的規則,不是普世價值,卻是中國精神。

很多小浪底人都跟我提到了這樣一個名字,劉蜀晉——乍一聽,這是一個男人的名字,其實是一個女人。哪怕穿著沒有顏色的工裝,頭上扣著一頂火紅色的安全帽,露出的也是一個女人的本色,白皙的臉龐和清秀的眉眼,走到哪里也是個女人。但那雙手卻沒有性別,一看那手腕和骨節,就有那么一股子勁兒,那顯然是一股不同于庸常女子的力量。她和我同歲,1962年出生,蘭州鐵道學院畢業,一出大學校門,就走進了中國水利水電第三工程局。那是中國水利水電建設的主力軍之一,先后在國內外承建和參建了黃河小浪底、長江三峽和南水北調中線等世界級特大型水利水電工程。1996年,三十多歲的劉蜀晉已經是三局的骨干了,在小浪底工地擔任三號導流洞施工隊隊長,這是小浪底的關鍵工程之一。來之前,她把年幼的女兒小雯雯送到四川外婆家,丈夫曹衛國則奔赴了長江三峽工地。一家三口,分居三地,一對當時還很年輕的夫妻,每年只能見一次面,甚至連一面也見不上。而那些老外們,也有拖家帶口來小浪底的,住的是別墅式洋房,還有專門為他們的孩子蓋的國際幼兒園和學校。這是他們來這里施工事先就已講好的條件,一筆一畫地寫在了合同里。而中方施工人員卻是無條件地召之即來,來之能戰。在那些老外眼里這簡直不可思議,中國人怎么會這樣呢?劉蜀晉來到工地之前就有病在身,沒日沒夜的勞累又讓她病情加劇,去醫院里看了,必須馬上動手術,丈夫曹衛國這才請假趕到小浪底,來照料一年半未見面的妻子。但此時正值小浪底截流的節骨眼上,一個工地拖了后腿,就會拖累整個工期。為確保小浪底按時截流,劉蜀晉只能咬著牙,干完了施工任務后再做手術。她強忍著病痛,每天爬上幾十米高的隧洞頂施工,嗆人的粉塵,震蕩的噪音,她早已習慣了,甚至連病痛也慢慢習慣了,就這樣,一干就是七八個小時。一滴又一滴的汗水,從安全帽下濕透了的頭發里流出來,她沒看見,但丈夫看見了,丈夫的一雙眼也濕透了,紅著眼眶埋怨她:“你不要命了!”她卻咯咯咯地笑起來。這是她的性格,她天生就愛笑,不管多苦多累,她都會付之一笑,天大的事一笑就過去了。

黃河小浪底工程按時截流時,長江三峽工程也開工了,開工時澆筑的第一方混凝土,就是曹衛國所在的南坪村砂石系統經理部提供的。身在黃河的妻子,想著遠在長江的丈夫;身在長江的丈夫,也想著遠在黃河的妻子。兩條一同出發卻從未交叉的大河,卻因一對平凡的人間夫妻而有了傾訴與呼應。事實上,劉蜀晉也并非我想象中的那種鐵姑娘的形象,她就是一個活得很真實的女人,沒有豪言壯語,只是感到特別幸運,她說:“并不是每個人都像我們這樣幸運,咱們國家最大的兩項水利工程都讓我們倆趕上了。”

而他們遠在四川的女兒小雯雯,時常會對她的小同學們小小地吹噓一下:“我爸爸、媽媽最棒了,一個在三峽,一個在小浪底。”

這個故事也許太一般了,太平凡了,這就是中國式奉獻,中國精神。老外們自有老外們的享受,這是契約賦予他們的權利。中國人自有中國人的快樂,那是奉獻帶來的成就感和幸福感,苦難的歷程變成了幸運的機會。中國人可以很快就學會那些國際慣例,而那些各種膚色的老外們,很可能一輩子也難以學會中國式奉獻和中國精神,他們壓根兒就不想學。但眼看著中國人對工程頑強的推進,對一個又一個難關的攻克,這讓他們理直氣壯的借口變得那么不理直氣壯了,他們也只能硬著頭皮、咬牙切齒地跟著中國人一起推進,這讓他們有些被動,還有些委屈。

一切都是過程。一切汗水在水中,淚水也在水中。而人類的記憶難以經受住時間長河的沖刷與淘洗,那11年濕透了的日子里,如今大多已處于遺忘的狀態,多少往事,恍如在歲月的虛無中浮動。但有一個日子小浪底人是不會忘懷的。1997年10月28日,隨著最后一車石塊被人類拋進黃河,一條充滿了野性的大河也在最后的咆哮聲中歸于寧靜。在沉默與寂靜中,只有人類的聲音在天地之間回蕩,黃河小浪底工程截流成功了!

從截流成功到2001年12月27日第六臺機組正式投產,人類又在這個絕地上鏖戰了四個多年頭,小浪底主體工程才全部竣工。從開工到竣工,人類用了11年時間,在世界上最復雜的河流上,建造了世界上最復雜的水利工程之一。它擁有由十座目前世界上最大、最集中、最復雜的進水塔組成的進水口系統,由三條明流洞、三條消能泄洪洞、三條排沙洞和一座正常溢洪道組成的出水口系統,由三個集中布置的消力塘組成的目前世界上最大的出水口建筑物,共同構成一個嚴密的泄洪排沙體系,各司其職,又緊密協作。而最矚目的存在,是一座斜心墻堆石壩將黃河攔腰截斷,設計最大壩高154米,被譽為九曲黃河第一壩。我卻一直沒有求得正解,它既不在黃河之首,也不在黃河之尾,順過來,倒過去,顯然都不是一個時空上的概念。那么,是因為它工程量的宏大?還是它在人類水利意義上的偉大?

人類的創造力,也是在前所未有的、幾近絕望的困境中不斷激發的。從1994年開始,林秀山主持施工詳圖設計,在400余項科學試驗和反復論證的基礎上,許多在三門峽出現過或沒有出現過的問題,如進口處的泥沙淤堵、高速含沙水流、洞室群圍巖穩定、壩基深覆蓋處理、多沙河流汛期發電、進出口高邊坡處理等,這一系列充滿了挑戰性的技術難題,他們都一個個攻克了。對這樣一座水利樞紐,一個龐大的系統工程,還有那些復雜而深奧的工程技術問題,要描述出來非常難,也非常枯燥,我只能以更簡明的方式,說出小浪底工程創造了多項中國第一和世界之最——

它建造了世界水利工程上最大最復雜的進水塔:塔上集中布置了16條隧洞的50個進水口、55個閘門、36個攔污柵和26個啟閉機室,其工程規模、復雜結構和施工難度均堪稱世界之最;

它開創了世界水利工程中最大的孔板泄洪洞:導流洞導流任務完成后,增設三級孔板環改建為永久泄洪洞,堪稱空前;

小浪底的水輪機設計、制造和抗磨防護技術代表了當今世界最先進水平;

小浪底地下發電廠房是世界上在砂頁巖泥化夾層的不良地質條件下開鑿的最大水電站地下廠房;

小浪底大壩混凝土防滲墻是國內最深的混凝土防滲墻……

小浪底是怎樣創造這些中國第一和世界之最的?每一項都可以寫成一本書,這里,我只能采用最簡單的方式說出其工程量之大:如果將整個工程開挖的土石方總量堆成一米見方的土石堤,能繞地球兩圈半。

小浪底工程竣工時,林秀山先生已62歲,如果加上開工之前的八年規劃設計,他已為小浪底奉獻了20多年歲月。20年一代人,林秀山付出的是他一生最寶貴也最成熟的壯年歲月,至此,他終于可以卸下肩上難以承受的重擔,也該退休了。但62歲的林秀山一點也不覺得自己老,哪怕到了73歲,他也不覺得自己老,還在國內外的水利工地上奔波忙碌。看上去,除了一頭白發似雪,林老還真是沒有一點老態,一張臉在陽光的映照下閃爍著健康的光澤,腰桿也依然挺得筆直。他每天都堅持騎自行車上下班,閑下來了就打打乒乓球。說到打乒乓球,他有些得意,很多年輕人也打不過他。有個年輕人輸了還有些不服氣,開玩笑說:“現在我打不過林老,再過十年,等林老走不動了,我再和他打!”

林老卻充滿自信地一笑:“再過十年你也別想贏我!”

從這個老人身上,我看到了小浪底人的又一種精神,自信,剛健,底氣十足,從來不在乎任何挑戰。而我也越來越覺得林老是一個平凡的人,一個甘于平凡的人,他既不是兩院院士,也不是什么“泰斗”,看上去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退休老人,但一個人只要干出了一個好工程,比任何帽子頭銜都強。小浪底為新中國提供了一個水利工程的標本,甚至可以說開創了共和國治水的又一個時代。這是一個平凡的人和成千上萬平凡的人共同締造開創的一個偉大的工程,用劉蜀晉的話說,太偉大了。

歷史已經驗證,小浪底不是三門峽,從當年人山人海、肩挑手挖的三門峽,到小浪底采用世行貸款、國際招標,采用大型現代化、機械化軍團作戰,一部共和國的水利史,從一頁翻開另一頁,翻天覆地。

小浪底不但是黃河中下游的一道分水嶺,也是共和國水利史上的一道分水嶺。

三、不止是完美的假定

百聞不如一見。登上大壩,朝波光瀲滟的深處看,很想看看黃河是什么樣子,但那九曲黃河已經看不見了。如果不是一個小浪底人指給我看,我真是不敢相信,在一道大壩的背后,一片楊柳掩映下的那一灣寧靜的、平緩的狹長水泊,就是當年濁浪翻涌的黃河。這是黃河最年輕的故道,那渾黃色的巖壁,有一種被歷史撇開了的孤寂,在漸近黃昏的陽光中,如同歲月發黃的底片。這是黃河留下的證據,黃河兩岸的巖壁也是這種褐黃色的。我不再東張西望,不再懷疑。

朝大壩的另一個方向看,渾濁的黃河變成了一碧萬頃的大湖。萬籟俱寂,靜極了。從黃河上游一路走來,我不知看了多少個這樣的湖,我知道這是人工湖,但每看到這樣一個湖,一般陽光,一般水光,如同微醺中路過的仙人之境,讓我忘了這是一個水庫,但那清清凌凌的水,又會讓我朦朧的兩眼逐漸明白起來。水很幽靜,但水汽充盈,在熱辣辣的陽光下,一下就感到了水的清涼。對于一個在風塵中長途跋涉的旅人,突然看到這么多水,眼睛里也能汪出水來。這是我的天性,也是一切生命的天性,生命與水,永遠都是這樣親密。在這清風碧水間邊走邊看,不知不覺已走出了老遠,忽然發現大壩下游河岸邊的山林中,掩映著一幢幢紅白相間的別墅,開始沒有發現,走得很近了才看見。心想,這些依山傍水的人可真是享福了,轉而一想,又不免替他們擔心,這些房子建得離水也太近了,看那地勢,有的房子離黃河水位線還不到10米,莫不是違章建筑吧?到了汛期,一旦漲水,這些別墅會不會淹沒?

一個房主沖我笑了笑,“漲水?漲什么水,再大的水也有大壩擋著呢。”

看那樣子,他有十足的把握。而他說的還真是實情,有了這樣一座攔河大壩擋著,人類還真是可以高枕無憂了。

一座水利樞紐,從當年的藍圖變成眼前的現實,它的核心意圖沒有變,其重大功能的排序沒有變,以防洪、防凌、減淤為主,兼顧供水、灌溉和供電。但我深知,一個工程建得再好,還要看人類怎么來運用它。我在小浪底采訪時,帶我參觀、給我講解的是小浪底水力發電廠廠長張建生,一個四十左右的瘦高個漢子。假如時光倒流十幾年,他還是一個剛分派到小浪底建管局的研究生。在小浪底竣工并投入使用的第二年,他還很年輕,被命名為河南省青年崗位能手。如今看上去他也不年輕了,卻有了一種成熟的干練、骨子里的剛健。這其實也是小浪底超越工程本身的意義之一,它以不同于既往的方式造就了共和國的又一代水利人。

小浪底既是直屬水利部的國家工程,也是一個世行貸款工程,而其最直接的經濟效益就是發電,發電廠是其償本還息的關鍵所在。小浪底發電廠是當今世界上在復雜地質上開挖的最大的地下廠房,深藏在左岸山體之中,若要深入其間一窺究竟,必須穿過一道道武警守衛、門禁森嚴的大門。哪怕廠長親自進出,也必須出示證件或特別通行證,否則誰也不敢越雷池半步,那些武警戰士只認證件不認人。在小浪底管理局的特別關照下,我有幸進入了地下廠房,這也是小浪底工程最神秘的部位之一。我目測了一下,主廠房的頂拱至少有二十層樓高,而頂拱和邊墻大部分位于巖性堅硬、塊度大、整體穩定性較好的巖層中。想想也知道,當年在這里施工有多么艱難,而張廠長只用一句“不容易”就淡定地回答了我。他指著正在運轉的發電機組說,小浪底共安裝六臺單機容量為30萬千瓦的水輪發電機組,總裝機容量180萬千瓦,為國家級一流電廠。而發電也不僅僅是為了經濟效益,2003年12月份,由于電煤緊缺,火力發電量大減,很多省市出現了電荒。小浪底這六臺水輪發電機組沒日沒夜地運轉,滿負荷發電,極大地緩解了河南電網的調峰壓力。這么說吧,河南省每用六度電,就有一度來自這里。如今,隨著小浪底配套工程西霞院水利樞紐竣工并投入使用,小浪底電廠更能發揮調峰作用了。

西霞院我已去看過了,心里一直有個疑團,為什么在建起了小浪底樞紐之后,在小浪底壩址下游16公里處的黃河干流上又建了一座西霞院反調節水庫?聽了張廠長的一番解釋,我才恍然大悟。西霞院的主要功能,就是通過對小浪底水電站調峰發電的不穩定流進行再調節,當小浪底發電流量較大時,西霞院水庫按反調節流量要求發電,多余水量存于庫中,或根據需要調峰發電;當小浪底水電站停機時,利用庫中存水按反調節水量下泄,滿足黃河下游河段的工農業用水要求,達到資源的充分利用。尤為重要的是,這樣的反調節還可以使下泄水流均勻穩定,減少下游河床的擺動,減輕對下游堤防的沖刷,還可以作為南水北調中線工程備用水源。其實,很多大型水利工程都有反調節工程,比如三峽水利工程配套的反調節工程是葛洲壩。觸類旁通,聽了張廠長的一番講解,我也明白了很多大型水利樞紐為什么要建反調節水庫的道理。譬如說三峽水利工程,只是在建設過程中把順序顛倒了,先建葛洲壩,然后才建三峽。

小浪底工程是治理黃河的關鍵性工程,任何一個工程都不能不考慮經濟效益。但身為發電廠廠長的張建生,給我講得最多的還不是發電,它首先必須保證其主要功能——防洪、防凌和減淤,才能兼顧供水、灌溉和供電。發電是放在最末尾的,電調服從水調,這是小浪底把社會利益放在首位的原則,而首中之首,又是防洪。盡管在小浪底工程之前,黃河上中游已修建了一系列水利樞紐工程,也都是集防洪、供水、灌溉和發電等綜合利用的工程。像龍羊峽、劉家峽、青銅峽等樞紐工程,都是直屬國家電力部門管轄的。只有三門峽是直屬黃委管轄的,也是把防洪擺在首位的,但它卻讓人類深深失望了。隨著小浪底樞紐建成并投入使用,一個未竟的重任就從三門峽轉移到了小浪底。也難怪很多人把小浪底看成三門峽的擦屁股工程,防洪就是三門峽丟過來的一個皮球,甚至是對三門峽“后事”的一個交代。這樣說未免太刻薄,卻是實話實說。防洪是小浪底責無旁貸的第一重任,作為黃河中游和下游的一座命門,一個總閥門或總開關,在中上游攔蓄多少水,向下游放多少水,都在它的掌控和調度之中。小浪底只能根據黃委的水量調度指標和指令,安排機組發電計劃。小浪底的發電最低水位205米,但遇到干旱年景,為避免黃河斷流,小浪底又必須把為下游補水放在了最重要的位置。在2000年、2001年黃河下游面臨斷流之際,小浪底連續兩年停止發電,把水位降到最低發電水位以下,向下游放水。小浪底水庫被很多人形象地比喻為一個安放在黃河中下游分水嶺上的大水盆,這個總庫容為126.5億立方米的大水盆,可以把下泄洪水控制在下游堤防防御標準之內。黃河下游是歷史上遭受“黃災”最嚴重的流域,更確切地說,其災難性的原因在中上游,災難性的后果卻發生在下游。這讓我又想起了那場人類嚴陣以待的災難——一場4萬立方米每秒的大洪水,這場一直沒有降臨的災難,或已迫在眉睫,隨時都可能發生,或許還將等待千年。小浪底能夠化解這樣一場巨大的災難嗎?小浪底人給我的回答是一個字,能!這就意味著,小浪底一下就把黃河下游的防洪標準由六十年一遇提高到千年一遇。

我是一個天生的懷疑主義者,人類真有這樣十足的把握或勝算嗎?至少,人類一直在防范、一直沒有降臨的千年一遇的大洪水降臨之前,這還只是一種理論上的預測,或者說是一種完美的假定。但這些人類的設計,又不止是完美的假定,小浪底的第二大功能——防凌,就是一個用十多年的時間驗證了的事實。

黃河一年四汛,桃花汛,伏汛,秋汛,凌汛。自1946年人民治黃以來,數千年來“三年兩決口、百年一改道”的黃河,經歷了一個多甲子的歲月,伏秋大汛沒有發生過決口,這是驕人的成績,但也不敢說是歲歲安瀾。除了伏秋大汛,黃河還有更兇險莫測的凌汛。黃河上中游的寧夏、內蒙古河段,黃河下游的山東河段,這上下兩段河流都是從低緯度流向高緯度地區,緯度決定溫差,溫差又決定時間差。每年開春,黃河開河,“二月河開凌解放”,氣溫先從低緯度河段回暖,冰凌下的水一鼓,把冰塊鼓開了,當低緯度河段未封凍的或提前冰消雪化的河水流向高緯度河段時,那里還處于封凍狀態,上游來水和下游冰凍水狹路相逢,一路發生激烈的碰撞,融冰水加槽蓄水挾帶著大量破裂冰塊,轟轟烈烈地向下游推進。而冰下則是暗流洶涌的水流,也帶著冰塊向下游流動,沿途水鼓冰,冰阻水,節節卡冰結壩,形成越來越大的凌洪和冰排——黃河兩岸的老鄉把凌洪直接叫冰排。由于冰排的擠壓、堵塞,又因過水斷面大部分被冰凌堵塞,洶涌而下的河水一下沒有了出路,河道里鋪天蓋地地漂滿了浮冰,在一兩天內就可堆積起長達數公里長的冰壩,致使下游水位猛漲,而漲在最上面的又是極具殺傷力和摧毀性的冰塊。那鋒利無比的冰塊,遇到了樹,可以把碗口粗的大樹齊嶄嶄地切掉;遇到了人,就跟切豆腐似的,極易造成漫灘和堤防決口。在同等流量下,凌峰水位比伏汛水位高得多,對凌汛的預測、防守、搶險的難度都要大大超過伏秋洪汛。“伏汛好搶,凌汛難防”,防不勝防,又猝不及防。在人民治黃的歷史上,雖說從未發生過伏秋大汛決口,卻已多次發生凌汛決口。對凌汛決口,一般是難以追責的,歷史上便有“凌汛決口,河官無罪”之說,這也的確是人力不可抗拒的自然災害。

但人類也不會束手待斃,在人類的設計意圖里,小浪底不僅是黃河下游防洪的一道命門,也是黃河下游防凌的主要調控工程。到底如何調控呢?我向黃委防辦副主任魏軍請教。這位英俊帥氣的河官,1974年出生,是黃委最年輕的部門負責人,但說到黃河防凌,他卻似歷盡滄桑。他打開電腦,把一個個災難的現場,一下推到了我這個遠離凌汛的南方人眼前:1951年2月,黃河最下游的利津王莊決口,而在同一個地方,四年之后再次發生決口。這些歷史老照片有些陰暗模糊,卻依然觸目驚心,這都是在人民治黃的歷史上發生的決口。而在此前,黃河下游凌汛更是以決口頻繁、危害嚴重、難以防治而聞名。據歷史上不完全統計,自光緒九年(1883年)至1936年,半個多世紀里就有21年發生過凌汛決口,五年兩決口。而我的追問,還只是發生在黃河下游的災難,災難更深重的還是黃河中上游的寧蒙河段,由于那已偏離了我此刻關注的主題,暫且按下不說。在人民治黃的歷史上,盡管戰勝了多次嚴重凌汛,扭轉了歷史上五年兩決口的險惡局面,但黃河下游防凌的形勢卻難以得到根本性的扭轉。而小浪底水利樞紐,讓人類有了從根本上扭轉的可能。從小浪底開始運轉以來,每年凌汛期來臨之前,都會制定出周密的防凌預案,密切關注氣溫和凌情變化,并按照黃河防總調度指令,雙管齊下。一方面強化對樞紐原型觀測和庫區滑坡體的監測,保證有足夠的防凌蓄水庫容。一方面隨時采取調控措施,對上游來水采取出入庫均衡運用,對下游河道流量進行調節。這個效果怎么樣?魏軍說出了一個答案,如果把小浪底的運用作為一個歷史的開端,十余年來,黃河下游迄今尚未發生大的凌汛險情。

那么,是否可以這樣說,在小浪底以下,基本解除了凌洪的威脅?

魏軍微微一笑。在他微笑的背后,我看見了一張床。其實從我走進他的辦公室第一眼就看見了,一看就知道,每到汛期,無論伏秋大汛還是凌汛,他就要夜以繼日地守候在這間防辦的辦公室里了。而柜子里的雨衣、雨靴,已經把我想問的問題作了一覽無余的回答,這是一個隨時都準備奔赴災難現場的身影……

四、一個令人發瘋的科學神話

接下來我要講述的絕對是一個傳奇,甚至是一個令人發瘋的科學神話。

一條黃河,舉世公認,是世界上最復雜難治的河流,全球所有河流存在的問題在黃河上都能夠尋到蹤跡。黃河的泥沙、懸河、斷流以及生態危機均堪稱世界之最,但再復雜的問題說出來其實也就是一個癥結——泥沙。

我已經不止一次重復過,黃河最致命的問題,不是水,而是沙。黃河水災其實不是水災,而是沙災。三門峽致命的問題就是沒有解決好泥沙淤積,從一個水利工程變成了一個災難性的工程。黃河是世界上含沙量最大的河流,徑流量為535億立方米,里面卻裹挾著16億噸泥沙,其中4億噸泥沙會在水庫和下游河道中沉積下來。這是黃委防辦副主任魏軍告訴我的數字,但我聽了仍一臉茫然。估計很多普通人也和我一樣,很難通過抽象的數字了解黃河的泥沙淤積到了怎樣的程度。魏軍又換了一種更形象的說法:如果把黃河一年的泥沙堆成一道1米寬、1米高的土墻,可以繞地球27圈。

這下我聽明白了,在豁然大悟的一瞬間,我下意識地啊了一聲。

然而,一條懸河最致命的懸念還不在這里。誰都知道黃河是一條泥沙俱下的沙河,黃河居高不下的含沙量創造了黃河下游居高不下、越淤越高的河床。但人們不一定知道,黃河另一個致命的問題,還不是水少沙多,而是水沙不平衡。黃河也并非一條泥沙俱下的河流,而是一條水刷沙沉的河流,河水沖刷中上游的黃土高原溝壑,在產生大量泥沙后,又一直無法把泥沙輸送到大海里,隨著泥沙在下游河道淤積,河床勢必逐年抬高,由此而成為一個巨大的懸念。若用更寬廣的視野看,泥沙的淤積也不是災,而是一條母親河對炎黃子孫的慷慨厚贈。從遼闊的中原沃土到廣袤無垠的華北平原,還有在渤海灣不斷長大的黃河三角洲,都是黃河沖刷而下的泥沙鋪墊起來的沃土。從大自然視角看,所有的江河水系都是自然存在、自然流淌,漫漶,決口,改道,是黃河天賦的自然權利。大自然就是大自然,若沒有人類,若大自然真是一個自然王國和自由王國,這又未嘗不是大自然創造的一種遼闊境界。所謂水利,只因有了人類。大自然和人類從來沒有交易,沒有契約,不可能與人類達成人類單方面愿景中的默契。但生為人類,又不能從人類自身的利益去考慮,趨利避害對人類來說是必然的選擇,水利從來都是站在人類立場上,以人類利益為中心的。為了生存,為了活命,人類只能改變它的天性,約束它的天性,讓它按人類的法則去流淌,而最簡單的方式就是筑起堤防來捍衛自己的利益,但你越是約束,它越是桀驁不馴、肆虐難羈。從黃河堤防來看,由于黃河中上游基本上處于峽谷地帶,也就用不著去筑堤、防洪,峽谷就是天然的防洪堤。黃河防洪的重點在下游,河床的淤積也在下游。隨著河床日復一日地長高,人類只有不斷地加高兩岸堤防,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洪水被人類稱為洪魔,還真是像魔鬼一樣神出鬼沒,總能找到你的軟肋,一下就把堤防撕開了。數千年來,黃河一次次決口、改道,人間一次次洪水滔天,一條大河的歷史就是一部災難史,史不絕書。在一次次交織著人類本能、自然野性的掙扎、沉淪與輪回的亂戰中,生活在黃河下游流域的億萬蒼生比別處的人類更有切膚之痛,話說回來,人民治黃六十年,伏秋大汛無決口。六十多年,對于人類的生命很長,對于一條大河很短,誰也不敢保證黃河從此不決口、不改道。若更冷靜、理性地分析,這驕人的成就又是在極高的代價上堆起來的。六十年來,黃河下游河床依然在不斷淤高,每年抬高10厘米。當魏軍告訴我這個數字時,我笑了笑。10厘米?這算啥呢?乍一聽,還真是微不足道。仔細一想,又真是嚇了一跳,一年10厘米,十年就是1米,人民治黃六十多年,河床抬高了六米多,差不多比原來的河床又高出兩層樓了!而人類依然難以從根子上去解決泥沙淤積問題,依然只能采取那種愚公移山的方式,以不屈不撓、矢志不移的意志筑堤防洪。黃河大堤歷經四次加高培厚,其速度、規模和投入的人力物力前所未有。當我站在這越筑越高的黃河大堤上,想象著未來的一條懸河,一百年后,一千年后,越想越恐怖。如果河床以這樣的速度一直抬升,千年之后的黃河將在眼下這條懸河的基礎上再高懸100米,人類筑起的堤壩還要增高三十多層樓高。這絕非天方夜譚,對未來的預測,可以用以前的歷史來驗證:在古城開封的地底下已經埋葬了七座皇城。“邙山墳摞墳,開封城摞城”,這是黃河創造的絕世風景。

一個偉人曾經發問:黃河漲到天上去怎么辦?

這是天問,難道人類也把大堤修到天上去?果真如此,那也只是人定勝天的妄想了。若不如此,又有什么對策呢?為了減輕泥沙對下游河道的致命影響,為了讓一條懸河不再成為一個更大的懸念,古往今來,多少最聰明、最有智慧的頭腦絞盡腦汁,也由此產生了不同的治河思想和治河體系。

明代治河專家潘季馴提出“以堤束水,以水攻沙”的治河策略,簡稱“束水攻沙”。這一策略主要是通過縮窄河道橫斷面,以增大流速、提高水流挾沙能力和對河槽的沖刷力,利用河流動力從水平方向將泥沙輸送入海。按說,這還真是順其自然又因勢利導的上策,但人算不如天算,人類自以為有勝算的定數,黃河卻有無盡的變數。“束水攻沙”雖然充分調動了水流的挾沙能力,但沒有堅固的堤防和對河道的綜合整治,不僅不能攻沙,反而攻擊了堤防,讓不堪壓力的脆弱堤防一次次潰決,一個想當然的上策變成了災難性的失策,“束水攻沙”又一次讓人類束手無策。

既然此路不通,又有人提出一個與之相反的策略——“寬河固堤”。新中國成立后,即把這一由來已久的策略明確作為治黃方略,主張兩岸堤防要遠離主槽,保持較大的堤距,讓洪水漫灘,為泥沙的淤積留足空間。摸腦袋想想,這也不失治河的又一上策。然而,單一的“寬河固堤”又忽視了河道的縱向輸沙能力,潘季馴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人類原本想給大河留下足夠的活動空間,客觀上卻淪為了聽任大河游蕩擺動,致使橫河、斜河、滾河頻繁發生。一旦河流改變了奔向大海的方向,兩岸堤防又首當其沖,危機四伏。眼看著寬也不成,窄也不成,王化云在1952年又提出“蓄水攔沙”之策,即通過水土保持和大量修筑干支流水庫,把泥沙和洪水攔截在高原上、溝壑中和水庫里。這也是人類在經歷了一次次失策之后想出來的又一個上策。然而,隨著三門峽水庫發生的嚴重淤積和回水倒灌,有人甚至把他比喻為那個以堵為主、治水失敗的千古罪人——鯀,至少從形式上看,“蓄水攔沙”之策確乎是在重復鯀的古老悲劇。沉痛的教訓促使決策者再次進行戰略調整,于是又提出以“上攔下排、兩岸分滯”來減輕洪水的壓力,以“攔、排、放、調、挖”來解決泥沙淤積。而上攔需要足夠的庫容,這讓黃河中上游的水庫越修越多,從龍羊峽到小浪底,黃河被一道道大壩攔腰截斷,一條黃河變成了數十個水庫;而下排則需要足夠的河流動力,但在“束水攻沙”之策失效后,人類一直難以為黃河找到足以將每年產生的十幾億噸泥沙安全地輸送到大海的動力。只能采取非常被動的方式,一方面對堤防不斷加高培厚,力保大堤不倒;一方面采取挖深河道的辦法,那就真是愚公移山的辦法了。愚公有仙人襄助,但人類沒有,防汛的壓力越來越大,越來越被動。每到汛期,人類就必須擺出跟洪水勢不兩立、決一死戰的態勢。哪怕沒有洪水,哪怕黃河斷流了,人類也要像軍事演習一樣,在每年汛期來臨之前進行演練,隨時作好防大汛、抗大洪的準備。一旦洪水來襲,這巍巍乎的大堤就會危危乎,稍有閃失,功虧一簣。

這絕非人類杞人憂天,只要簡單地進行一下歷史比較,就知道黃河下游防洪的嚴峻程度:上世紀50年代,黃河下游河槽的行洪能力為8000立方米每秒。到了世紀末,已經大大萎縮,一個經常被引用的例子,黃河下游最糟糕的高村河段甚至連1800秒立米的流量就會發生洪水漫灘。對黃河下游嚴重的泥沙淤積,很多人都一咕嚕推到了三門峽,三門峽幾乎成了黃河所有災難的替罪羊,這也讓三門峽人一直很委屈。若要實話實說,從三門峽以上的龍羊峽、劉家峽、青銅峽,人類每建造一座水庫,都會改變黃河的水沙平衡,都要為下游貢獻數以萬噸計的泥沙。自上世紀70年代中期以來,由于黃河下游河道主槽淤積,河道萎縮的形勢越來越嚴峻,大面積出現“二級懸河”。黃河原本就是一條懸河,在“二級懸河”出現后,下游河槽的平灘水位普遍比臨河的河灘高出半米到四五米,一條懸河懸之又懸,這在黃河歷史上是從未有過的。用時任黃河水利委員會主任、現任水利部副部長李國英的話說,河道形態已惡化到歷史上最不利的狀態。

一個最明顯的災難性標志,就是我在采訪時聽得最多的一個詞:小水大災。

一個災難性的事實,2003年的黃河秋汛就在下游流域釀成了一場典型的“小水大災”。按設防標準,這次“小水大災”的重災區河南蘭考、山東東明等地的黃河段,可以抵御2萬立方米每秒的洪水流量,而此次洪水在小浪底的調節之下,其流量僅有2500立方米每秒左右,為設計防洪標準的八分之一。這么小的水,竟然釀成了人民治黃六十多年歷史上的一場洪水漫灘的大水災,真是怪了。說起來又一點也不怪,打個連小孩子都懂的比方,從前的黃河能盛一盆水,如今已淤積得只能裝一碗水,哪怕把盆底里淺淺的水倒進一只碗里,也會漫出來。怎么辦?如果不從根本上解決淤積問題,一碗水還將變得更淺、更少。但該想的辦法,人類幾乎都想到了,每一條治黃之路,似乎都已經走到盡頭。黃河積重難返的宿命和歷史的使命,最終又落在了小浪底的身上。就在人類幾乎被逼進山窮水盡的死角時,一個充滿傳奇的想法,或一個令人發瘋的科學神話,隨著小浪底水利樞紐的誕生應運而生。

黃河由西向東穿過小浪底庫區,其間有18條較大支流匯入。如北岸的西陽河、逢石河、亳清河、沇西河和南岸的畛河、青河、北澗河等河流。多數分布在庫中區和庫前區,這些支流無一不是泥沙俱下。而小浪底除了預防可能發生的洪水,在設計時就把排沙減淤作為其主要功能之一,而減淤的直接答案還是為了防洪。由于小浪底工程正好處在黃河承上啟下的關鍵部位,可以控制百分之百黃河輸沙量。按設計方案,至少可以攔沙運用二十年,滯攔泥沙七八十億噸,基本上能保證下游河床至少在二十年內不再淤積抬高。在為下游攔沙減淤的同時,人們不免又有些擔心,小浪底會不會重蹈三門峽的覆轍,將泥沙淤塞在上游?這還真是不必擔心,小浪底正常運用水位才275米高程,大大低于潼關高程,又在三門峽下游130多公里遠的地方,其泥沙淤積對潼關以上河道基本沒有影響,它淤塞的只是自己的庫容,犧牲的是自己的生命(使用壽命)。這其實也是當年堅決反對修三門峽工程的黃萬里先生提前看到了的,他對小浪底工程不反對,其主要原因就是小浪底對上游流域不會產生淤積。

對小浪底自身的淤積,一些專家已提前發出了警告:如果過于頻繁運用小浪底水庫攔蓄中小洪水和高含沙量洪水,會加速水庫的淤廢。事實上,這也是當年規劃設計時就預料到了的。隨著時間推移,小浪底庫容會越淤越小,最終降到51億立方米。這其實也是小浪底的宿命,它是一個堪稱偉大的工程,卻并非一個永恒的工程,它的使用壽命是有限的。小浪底的壽命,取決于泥沙淤積的程度和速度。為了盡可能延續自身的壽命,更為了從根本上化解黃河下游的泥沙淤積,小浪底采取的策略是一個字——調。

事實上,在國務院批復的《黃河流域近期重點治理規劃》中,就已確立了一個五字方針:攔、排、放、調、挖,一個“調”字早已寫在那里。這五字方針中,其他幾個字都好理解,唯獨這一個“調”字讓人有些費解,甚至還有些神秘色彩。我在黃委的水利專家那里找到了正解,所謂“調”,就是調水調沙。前文說過,從自然規律看,黃河災難性的根源是“水少沙多,水沙不平衡”的特性決定的。一個讓人類傷透了腦筋的癥結,就是河流沒有足夠的動力將所有泥沙沖刷入海,這是數千年來人類一直難以解決的頑癥,卻并非絕癥,只要找到一個合適的水沙平衡關系,黃河水流是完全有能力將泥沙輸送入海的。為了找到這個水沙平衡的關系,多少治黃人年復一年地測驗、計算,觀察不同斷面的變化情況,終于找到了在理論上可行的水沙關系,從而提出“調水調沙”這一劃時代的治黃理念。從既定的技術路線看,調水調沙就是通過調控水庫泄水,把淤積在黃河河道和水庫中的泥沙盡量多地送入大海,沖刷河床,減緩泥沙的淤積。這一策略的核心意圖是根據當年水情、雨情,借助自然的力量,統籌調度水庫存水和上游來水,依靠大型水庫的人工調節,對來水來沙進行調整和重組,塑造出合理的水沙比例和連續的泄流沖力,創造一種既能夠沖刷下游河床泥沙、又在人類掌控之中的“人造洪水”,最終把泥沙安全地輸送入海。

追溯起來,第一次提出調水調沙的并非中國人。早在上世紀40年代,美國學者薩凡奇·葛羅同在1946年治理黃河的初步報告中就提出,在利用水庫控制洪水并發電的同時,如在壩底設排沙設施,每年放空排沙一次,可以減緩黃河下游的泥沙淤積。但這純粹只是一種理想主義的空想。到了60年代,隨著三門峽的泥沙淤積問題暴露無遺,又有人提出一個很具體的設想:在三門峽以下再造一座大型水庫,對泥沙進行反調節。但當時,連這個水庫該不該建也充滿了爭議,一個設想也只能是設想。進入70年代后期,隨著人類對三門峽水庫的運用實踐有了更深刻的認識,一個設想變成了一系列設想:在黃河上修建一系列大型水庫,實行統一調度,對水沙進行有效的控制和調節,變水沙不平衡為水沙相適應,更好地排洪、排沙入海,從而減輕下游河道的泥沙淤積,最終甚至可以達到不淤的效果。這可能嗎?

這個可能隨著小浪底的運用將被人類驗證,而一切只能從實驗開始。

說到這里,又必然會提到一個人——李國英。1964年出生的李國英,河南禹州人,禹州是治水英雄大禹的封國,也是一個水災頻繁的地方。在我對水利的書寫中,一直很關注一個人的出生背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養育的不止是生命,還有性情,甚至會在潛移默化中決定一個人未來的人生方向。李國英毫無懸念地選擇了水利。1984年,二十歲的李國英從華北水利水電學院水利水電工程建筑專業畢業,被分派到黃委勘測規劃設計院。盡管工作有幾次變遷,但黃河是他人生中的一條中軸線,他有二十多年的心血,傾注在這條世界上最復雜最難治理的河流上。2001年5月,還不到四十歲的李國英被任命為黃河水利委員會主任,成為共和國歷史上又一位任重道遠的河官,挑起了治黃的大梁。說來,如今在中國水利戰線上,挑大梁的大多是李國英這代60后的水利人了。這代人有一個共同的性格特點,他們從一個被否定的時代走來,經歷了對那個時代的批判與反思,在治水方面也有了更理性更具現代性的理念與策略。

但無論你怎樣理性,你的設想和策略無論怎樣科學,都必須經過實踐,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但問題是,這不是通常在實驗室里進行的模型實驗,而是一次基于空間尺度的調水調沙實驗,一次在上千公里甚至可能數千公里的黃河上進行的原型實驗,這是一次史無前例的實驗,也是人類在世界上最復雜、最危險的河流上進行的最復雜、最危險的實驗,稍有閃失,就是一場巨大的災難。在一條黃河上,人類經歷了太多的實驗,多少美妙的設想最終都在黃河的檢驗中功虧一簣、一敗涂地。而這次實驗所激起的爭議,比小浪底當初建不建、到底該建在哪里的爭議更激烈。在贊同者看來,這是人類從傳統治黃向現代治黃轉變的標志性技術;在我這樣一個旁觀者看來,這是一個充滿了幻想色彩的傳奇;而在更多人看來,這簡直是一個令人發瘋的科學神話。

爭論的焦點,主要集中在兩點上,一是擔心人造洪峰后勁乏力,那些調出來的粗泥沙就會在演進中沉在中途,勢必造成“沖河南,淤山東”的災難性后果;二是在一個水資源奇缺的流域,把無比珍貴的水資源白白放進大海,值嗎?對后一個問題,黃委會給予毋庸置疑的答案:第一,試驗是在汛期舉行的,參加實驗的水量全部都超過了國家規定的汛限以上水位;第二,黃河下游河道已經惡化到了生死攸關的關頭,為了遏制主河槽萎縮的趨勢,必須增大其行洪能力,維持河流生命的本體存在,這是一個刻不容緩的神圣使命。對前一個問題,黃委卻難以給予這樣毋庸置疑的回答,既然是一次實驗,誰又敢拍著胸脯保證百分之百的成功呢?連生死攸關的載人航天飛船在發射之前也沒有人敢于作出百分之百的保證,從發射成功、在太空軌道上正常運轉到最后安全著陸,你才能說是百分之百成功了。想想也知道,無論是作為黃河委員會主任,還是作為首次調水調沙實驗的總指揮,李國英所承受的壓力有多大,這是雙重的職責,也是雙重的壓力。多少年后,回想起當時的情景,他還心有余悸地說,如果真有什么閃失,“我們就會成為罪人!”

然而,為了拯救一條瀕于絕境的黃河,這又是一次別無選擇的實驗,只能上。

2002年7月4日,又一個必將寫進中國水利史和世界水利史的日子。此時距小浪底工程全面竣工還只有大半年,黃河第一次調水調沙實驗在這天9時啟動。隨著總指揮李國英鎮定地發出的一個一個指令,小浪底水利樞紐的11孔閘門依次徐徐開啟,從不同層面泄流洞噴涌出超過3000立方米每秒流量的水頭。白色和黃色的水流如同巨龍般噴涌而出,在陽光中呈現出兩種反差強烈的顏色,這激情澎湃的巨浪,剎那間仿佛又將時間回放到了“風在吼,馬在嘯,黃河在咆哮”的歲月,一瀉千里地向黃河下游宣泄。那蒼老的、萎縮的、死氣沉沉的黃河下游,在這人造洪水強大的沖擊下激活了,它試探著恢復自己原始的野性,重新找回屬于自己的那無與倫比的激情與力量,將淤塞在主河槽里的6000多萬噸泥沙,一路浩浩蕩蕩地輸送入海。當黃河入海口的水文監測數據在實時監控的熒屏上顯示出來,李國英長吁了一口氣,黃河第一次調水調沙實驗成功了!

如果說第一次還只是小試牛刀,2003年的黃河第二次調水調沙實驗則是大顯神威。這是黃河流域水旱交替、跌宕起伏的一年,自8月下旬以來,一場被氣象部門稱為“華西秋雨”的強降雨覆蓋了陜南、豫西至山東部分地區的狹長地帶,黃河流域發生了近二十年來未曾有過的強降雨。黃河中下游干流及主要支流渭河、洛河、伊河、沁河、大汶河相繼發生17次洪水,渭河出現了首尾相連的6次洪水過程,其他支流的來水量、洪水位也達到或接近有實測記錄以來的最大值,各大干支流水庫水位居高不下。這無疑是一場災難,卻給黃河第二次調水調沙實驗創造了絕好的機遇,可以充分利用洪水演進的時間差和空間差,結合防洪需要,對三門峽、小浪底、陸渾和故縣四大水庫實施聯合調度。隨著一個一個指令發出,一扇扇閘門徐徐開啟——

8月30日9時,故縣水庫開啟大壩底孔泄洪,流量逐漸增加到1000立方米每秒;

8月31日7時,陸渾水庫開始放水泄洪,黑石關水文站,伊洛河入黃口,奔涌的碧波與滾滾濁流狹路相逢,很快就難解難分地糾纏在一起。神奇的一幕出現了,清水自動背“沙袋”,成了大河減淤的搬運工,這是黃河干流水沙比例得到第一次調整,黃河水沙不平衡的千古難題,終于得以化解。3小時以后,從太行山奔騰而下的沁河在武陟水文站、花園口水文站與人造洪水準確對接,一種沖而不淤的水沙關系形成了。

當上游洪水抵達黃河最后一個峽谷時,一座庫容巨大、功能齊全的水利樞紐開始發揮總閥門的作用。9月6日,小浪底排沙洞閘門按指令開啟,對于黃河下游,這是如同命門的開啟,人們又一次回到了首次實驗的狀態,那看似冷峻的眼神,也掩飾不了呼吸急促的顫抖。隨著人造洪峰的又一次出現,一個精心塑造的洪水過程開始了,這洪水里包含了2000立方米每秒的流量,100公斤每立方米的含沙量,還有0.05毫米以上的泥沙顆粒級配。這簡直像是醫生的配方一樣,如果沒有適當比例的清水補進,這股洪水里的大部分泥沙將淤積在下游河床上。而這個配方還真是神奇的靈驗,實驗的結果表明,通過四庫聯調,共攔蓄十多場洪水,多次成功削減了黃河下游洪峰,把花園口水文站可能形成的5000~6000立方米每秒的洪峰,削減至2500立方米每秒左右,大大減輕了黃河下游防洪壓力。盡管黃河下游的蘭考、東明發生了生產堤決口,但假如沒有小浪底,在6000立方米每秒的洪水沖擊下,黃河灘區將大面積漫灘,灘區近200萬人民的生命財產安全就不是面臨洪水威脅的問題,而是被洪水直接淹沒……

我沒有親見那一場洪水,但在小浪底,我有幸看見了最大的黃河浪,這就是人類塑造的洪峰。其實,黃河泥沙也可以催生一種奇特的自然現象——揭河底。這是黃河上獨有的一種泥沙運動規律,當高含沙的洪峰通過時,短期內河床遭受劇烈的沖刷,將河底的成塊、成片的淤積物像地毯一樣卷起,然后被水流沖散帶走。這樣強烈的沖刷,在幾小時至幾十小時內能將該段河床沖深幾米至十幾米。因為這一現象形成條件比較特殊,而被稱為黃河百年奇觀。黃河最近一次出現“揭河底”是在1977年7月初,黃河中游吳堡至龍門區間支流普降暴雨,洪水挾帶大量泥沙洶涌而下,從而迸發了一次“揭河底”的力量。這次“揭河底”持續了半個多小時,伴隨著洶涌的水聲,先后掀起兩塊巨大的掀起物,如同被激流揭起來的河底。黃河調水調沙,不知道是否受到了“揭河底”這種自然現象的啟發,但看上去比揭河底還要驚心動魄。我極力掩飾著內心深處的陣陣震撼,卻在人類這種超自然的創舉中,難以壓抑住癲狂與驚喜,這真是一個令人發瘋的科學神話,我感到自己也快發瘋了……

黃河調水調沙實驗,還有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通過一次次調水調沙實驗,這每一次實驗都充滿了懸念,每一次都創造著河流生命的奇跡。隨著原型實驗空間的不斷擴大,從單庫調度、四庫聯調,到數庫接力調水,龍羊峽、劉家峽、萬家寨、三門峽、小浪底、故縣、陸渾——這些從上到下梯級分布的水庫群,把黃河一段段截斷了,也被黃河分割為了一個個孤島。現在有了小浪底這個總開關和驅動器,人類通過這些水庫和水利樞紐能量的重新組合,把這一系列水庫、水利樞紐一氣貫通地調動起來了,一條大河在人類的指尖下、掌心里再次貫通,暢通無阻,又預留、儲存和分解了天然河流的巨大活力,從而調配出合適的水沙關系,塑造出理想的人造洪峰。一個令人發瘋的科學神話,依然是神話,卻不再令人發瘋,讓人備感神妙與神奇。這其實是人類水利與自然江河在高度默契之下共同創造的一種天人合一的境界,人類的設計不是違拗江河的自然天性,恰恰是遵循其自然規律,因勢利導。小浪底工程非凡的成功,也改變了許多人對大壩的偏見和誤解,甚至連那座很多人想要炸掉的三門峽大壩,不少人也改變了看法,因為有了小浪底,三門峽不再是休止符,而又重新煥發了生機,在配合小浪底調水調沙和防洪上,它也發揮了不可或缺的作用。

如今,調水調沙作為人類治黃的一項劃時代的關鍵技術,從實驗階段轉入常規運用。自小浪底工程運行以來,采取攔粗排細和人工塑造異重流的方式,按不同的水情運用了不同的調度模式。若有洪峰出現,則利用洪峰輸沙;沒有洪峰時,則利用人造洪峰沖刷下游河道,直至將泥沙沖入大海。說起來簡單,操作起來卻特別復雜。打個比方說,小浪底既是保證下游防洪的安全閥,又是保證黃河不斷流的生命起搏器。在具體操作中,對于400立方米每秒以下的來水,利用樞紐調升到400,這是保證發電和下游用水的生命線;對于400~800之間的來水則不作控制,放任自流;對800~2000之間的來水,調蓄成800以下放出,以避免河道上沖下淤;對2000~8000的來水又不作控制,以使下游全河道得以沖刷;對8000以上來水方進行滯洪調節。這個道理與張建生廠長講到的調峰發電有相似之處,既達到了“大水大沙”的水沙平衡,實現沖沙減淤的目標,又能把小水期的淤積調蓄到大水期排放,最大限度地利用了洪水,把洪水轉化為了寶貴的水資源。那么,效果到底怎么樣呢?

前文說過,按設計規劃,小浪底水庫設定了二十年的蓄水攔沙時限,并預留淤沙庫容75.5億立方米。在運用二十年后,其主要作用將改為“蓄清排渾”,而減淤的接力棒則交給新建的水庫。現在正在規劃中或即將上馬的黃河上游梯級工程還有黑山峽、磧口和古先等三座水利樞紐。如今,頭十年已經過去了,截至2010年,小浪底庫內已淤積了28.33億立方米泥沙,損失了約五分之一的庫容。如果按這樣的淤積速度,小浪底蓄水、攔沙、減淤的生命力至少可以從二十年延續到三四十年,這是人類創造的第一個奇跡。而小浪底還創造了第二個更偉大的奇跡,人類運用小浪底這道黃河的命門,以人造洪水為黃河下游河床沖淤,經過十多年的沖刷之后,黃河下游河道惡化的趨勢得以遏制,河床不但沒有再抬高,反而正在逐年降低,下游河道普遍刷深30~40厘米。隨著河道刷深,主河槽通過水流的能力比以前超過了一倍多,過流能力或行洪能力已由1800立方米每秒提高到3000立方米每秒。主河槽的暢通,河床的降低,也就意味著一條懸河對人類的威脅大幅度降低了。這是亙古以來人類治黃創造的最大的奇跡,最偉大的成果。

偉大!我只能用這個詞來再次表達我的驚嘆,太偉大了。

有人說,這哪里是調水調沙,這是為我們的母親河換血。黃河既是中華民族的命脈,也是一條有生命的大河。由于泥沙的淤積,由于人類無窮無盡的索取,在黃河的血管里已經淤塞了許多生命之外的東西,而生命的污垢只有用血液來沖洗。人類通過調水調沙,一方面為這條生命功能嚴重退化的母親河大換血,一方面為它降血脂、除污垢,對它的血管從上到下進行清洗、疏通,重新激活了它的生命。黃河清,未必就有圣人出,但河床的降低,河流的暢通,無論對生死系于黃河的億萬蒼生,還是對嚴重退化、一次次枯竭斷流的黃河生命,具有重生的意義。

五、假如沒有小浪底

如果說黃河的洪水是一個巨大的懸念,黃河斷流則是我接下來敘述的一個殘酷事實。

一條洪水泛濫的黃河,怎么會枯竭斷流呢?這就是黃河變幻莫測的另一面,要不怎么說它是世界上最復雜、最難治的大河呢。

我一直想效法酈道元和徐霞客的筆法,他們很少用數字說話。對于一條自然河流,其實也沒有必要說出那些精確到小數點后面的數字,越是精確,越是讓我感到迷惘。人類對大自然的把握,真的可以準確到這樣的程度嗎?對于過于龐大、復雜,時時刻刻處在變化中的事物,我們是否常常會被這些數字欺騙?但在這里,離開了數字你還真是難以言說。眾所周知,黃河是僅次于長江的中國第二長河。從長度看,黃河全長約5464公里,長江全長約6211公里,僅比黃河長七百余公里。從流域面積看,黃河約79.5萬平方公里,長江流域總面積約180.9萬平方公里,約為黃河的兩倍。而從水量看,歷史上,黃河平均年徑流總量約661億立方米,黃河水利委員會根據1956年至2000年系列水文數據重新核算,黃河多年平均天然徑流量為535億立方米,這樣的水量,約相當于長江支流贛江或漢江的水量。換一種說法,一條黃河的水量僅相當于長江的一條支流,而一條長江的水量就相當于二十條黃河,一條珠江的水量也相當于五六條黃河。黃河,中華民族的母親河,一直以來,就是以如此之少的水量,哺育著數以億計的兒女。又把背景放大到全國,黃河多年平均徑流量在全國河川徑流總量中僅占2%,而黃河流域的人口差不多占全國總人口的20%、耕地占全國總面積的15%。從這些枯燥的數據,得出的也是一個枯燥的答案,這是一個資源性缺水非常嚴重的流域。黃河的水資源危機,是它與生俱來的宿命,它流經的西北、華北和中東部平原,大多為干旱半干旱地區。越是缺水,就越需要水;越是干渴,人類就越是充滿了對水的渴望。

走進歷史,穿越歷史的縱深去看黃河,似乎又沒有我想象的那樣充滿了危機。盡管黃河水量同長江、珠江相比足以用奇缺來形容,但在農耕文明時代,人類對黃河水的開放利用一直很有限,似乎也從未擔心黃河水少了,最擔心的還是水大了,一轉眼就變成洪水,形成洪峰。如何以最快的速度把洪水放歸大海,才是人類一直以來最致命的問題。直到新中國成立初,每年都有四五百億立方米的黃河水,在人類眼睜睜的注視下白白流入大海,誰也不覺得可惜。黃河開始出現資源性水危機,大致與一座座梯級水電站的興建處于同一進行時。隨著流淌的自然河流變成一個個平靜如鏡的大型水庫,在陽光照射和反光的交相輝映下,蒸發量劇增,直接導致河流徑流量減少。但這還只是原因之一,導致黃河水量銳減的主要原因,還是人類對黃河流域的開發進入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大時代。人類的氣魄,人類的力量,人類的欲望,都大得超過了歷史上的任何時代。隨著一座座城市的崛起,如今黃河兩岸已有五十多座大中城市和三個特大型能源基地,還有大大小小的廠礦,更有從中上游的河套一直綿延到下游黃淮海平原的引黃灌區,生活用水,工業用水,農業用水,四面八方的手臂一齊伸向了黃河,也只能伸向黃河。越開發,越缺水,越要建大壩,修水庫。黃河兩岸,大河上下,一路上是絡繹不絕的大壩、水庫、水利樞紐、引黃閘、提灌站,層層攔截黃河水,攔截多,放流少,河道里的水自然也就越來越少了。一條自然大河,一次次被人類逼近死水位。而黃河的供水范圍還遠遠超越了黃河流域,引黃濟津、引黃濟青、引黃濟淀——海河流域的白洋淀,如今也是靠黃河水源源不斷的輸血來維持生命,這都是跨流域的調水。哪怕在天干地旱的苦旱年,這條不堪重負的母親河在哺育黃河兒女的同時,依然擔負著遠程輸水的使命。而人類的使命,最終也只能把一條大河逼到山窮水盡、直至斷流的命運。

黃河斷流,在歷史上也曾偶爾發生過,一次是1938年蔣介石下令扒開花園口,造成花園口以下主河道連續多年斷流,但嚴格說那不是斷流,而是改道。還有一次是三門峽大壩落成的1960年,人類為了在枯水期試閘,致使黃河斷流。這幾次斷流都是人為的原因。黃河第一次自然斷流,發生在1972年4月23日,有人把這一天稱為黃河母親的祭日。但至少在當時,還不能這樣說,黃河還沒死,斷流也只是發生在山東河段的下游,這次斷流雖說是黃河史無前例的第一次自然斷流,但還只是輕度的季節性斷流,斷流時間也只有半個月左右。此后,黃河又連年發生這種季節性斷流,一般只發生在春旱時節。隨著這種季節性斷流反復出現,黃河入海水量開始大幅度衰減,但常年仍保持了約300多億立方的入海水量。應該說,這是黃河對人類提前發出的災難性預警,警告人類對河流生命的索取已突破極限。

一條黃河,災難深重,但人丁興旺。中華民族,可以說在苦難深重中顯示出了最頑強的生存能力、最強大的繁衍能力的偉大民族。我們擁有如此遼闊廣袤的國土,但我們的土地還遠遠不夠,我們擁有七大江河、十大流域,但我們的水資源也遠遠不夠。說穿了,只因我們的人口太多了,13億人,13億張嘴,一張嘴,就可以吃掉一座泰山,喝干一條黃河。你可能覺得我這話太夸張了,還有比我更夸張的,有人說,“如果碰巧一個老漢趕著羊經過,一群羊就能把河里的水喝干。”

千萬不要以為說這話的是咱們搞文學的,這是李國英的原話。

一切都是宿命,為了生存,為了發展,人類對一條母親河的索取實在難以遏制。

在此后的一段歲月里,黃河斷流從歷史上的“三年兩決口”一變而為“四年三斷流”。翻檢一本近四十年的黃河水文流水賬,從1972年黃河下游第一次自然斷流到1996年,二十多年間,黃河有十九年出現河干斷流,而一旦黃河斷流,則意味著黃河中下游流域處于干旱缺水的極端狀態。當災難被推向極端狀態,黃河斷流也就開始發生惡變,從上世紀80年代后期開始,黃河斷流已由春旱的季節性斷流,擴展到了全年度。1987年后,黃河幾乎連年出現斷流,斷流時間不斷提前,斷流范圍也不斷擴大,斷流頻次、歷時不斷增加。1995年,據黃河河口段的利津水文站記錄,利津以下黃河斷流歷時四個多月(122天),而斷流河長從山東河口段一直上延至河南開封市以下的陳橋村附近。1996年,地處濟南市郊的濼口水文站從2月14日就開始斷流,而利津水文站該年先后斷流7次,長達136天,這是有史以來黃河斷流時間最早、歷時最長的一年。這一歷史紀錄在第二年就被打破了,1997年,黃河利津站斷流高達226天,黃河口連續330天無滴水入海。開封以下800公里河道變成了死河道,如同干涸千年的黃河故道,而斷流河道又一次上延,直逼鄭州花園口。過了花園口,就是黃河中游了,這意味著整個黃河下游都斷流了,黃河還沒有流到大海就提前結束了生命。而隨著斷流不斷縱深,甚至連遠在三門峽之上的潼關河段也瀕臨斷流的危機。如果沒有一種辦法來遏止黃河斷流,曾經洪水滔天的花園口、潼關就將變成黃河口,黃河將不再是一條奔向大海的中華龍,而是一條龜縮在中國腹地的內陸河、季節河。黃河長度、流域面積等,這些每一個小學生都在填空題上一遍一遍地填寫的數據,他們依然在繼續填寫,但他們也許不知道,他們填寫的已是真正的空白,至少在1972年到2000年這近三十年間,他們以正確的方式,書寫著一個個錯誤的答案,錯的不是這些天真單純的孩子們,而是沒有人告訴他們一個比標準答案更正確的真相。黃河斷流,在那個時代,除了離它最近的人,一直是一個如同天機般的秘密。

當斷流早已成為黃河的常態,黃河也基本上沒有了汛期和洪峰。一條河流沒有了汛期,就像一位母親沒有了生理上的循環周期,意味著生命體征的老化和枯竭。黃河斷流,致使下游流域的最后一個省份山東,陷入萬劫不復的焦渴,至少有500萬人再也喝不上黃河水,要想活命,只能靠拼命打井開采地下水。中國第二大石油生產基地——勝利油田也因缺水而多年限產。黃河斷流,深受其害的不止是山東一省,而是加劇了整個北方水危機,直接引發了一系列生態災難。由于沒有足夠的水量沖刷泥沙,使下游河道進一步惡性發展,河床泥沙沉積更加嚴重,行洪能力下降到歷史最低點,一旦旱澇急轉,黃河很可能發生決口、改道。這是看得見的災難。還有看不見的,由于黃河斷流,地下水得不到補充,又加上人類的拼命開采,在華北平原和黃河入海口,形成了一個個如同天坑般的地質漏斗,干涸的河道里沒有流淌的河水,卻有倒灌的海水,由此而引發一系列生態災難。海岸線后退,三角洲濕地水沙環境失衡,生態系統加劇萎縮,河口地區及近海生物多樣性減少,生物種群和遺傳多樣性喪失,海洋和陸地生物鏈嚴重斷裂。在人類遭遇海河斷流、淮河污染積重難返的背景下,黃河已是中國大陸腹地最后一道“生態長城”,而隨著黃河斷流也成為事實,這道“生態長城”已被撕開了一個巨大裂縫,這意味著黃河下游的生態系統已處于崩潰狀態,黃河口濕地保護區的生物種群和海洋生物正在陷入滅頂之災。

關注黃河命運的不止是中國人,還有許多外國人,尤其是我們的東鄰日本人。黃河斷流,中華民族的母親在哭泣,已經到了欲哭無淚的程度。而隔海相望的日本人,卻似乎有些竊喜,有些幸災樂禍。日本一家著名月刊如是說,不應僅僅把黃河斷流看成是經濟和環境問題。整體來看,黃河斷流帶來的是整個流域的衰亡,斷流使黃河流域的活力不斷衰退……長遠來看,黃河文明已開始走向衰退。

在日本人眼里,黃河文明就是中華文明的代名詞,而黃河文明的衰退,意味著中華文明全面走向衰退。

對于中國人來說,拯救黃河,不止是拯救一條自然河流,而是對中華文明的拯救。

一個世紀走到了尾聲,黃河斷流不但沒有遏止,還在繼續向上游縱深推進,越過開封、花園口,直逼桃花峪。很多悲觀的預言家發出了世紀末的預言,黃河,正在演變為一條死河。為了拯救黃河,溫家寶在國務院總理任上對黃河一共作過四次批示,每次都針對不同的情況,但有一句話被重復書寫了四次,始終不變——確保黃河不斷流!

2000年,在一個新世紀和新千年的關口,黃河的命運出現了一個轉折點。

就從這年開始吧,這是黃河重生的一個開端,也是黃河流域的一個大旱年。6月22日,地處大河尾閭的山東利津斷面只剩下兩個流量,一息尚存,但氣若游絲,一口氣都可以吹滅。黃河斷流再次進入了瀕危狀態。為了維持那一息尚存的流水,黃委先后派出上百個工作組奔赴大河上下,對全流域主要引水口實行24小時全天候監控。而小浪底作為黃河的命門和心臟,又一次發揮了關鍵作用。人類像防洪一樣實施全河大跨度接力式調度,不斷調度下泄水量,黃河的又一個奇跡出現了:從1972年首次斷流的黃河,在2000年這個黃河歷史上處于第二極的枯水年,黃河恢復全線過流,在下游斷流近三十年之后,第一次以完整的生命形態安然入海,這意味著,黃河斷流的歷史,終于沒有被一個古老的民族帶進又一個新千年、新世紀。

走筆至此,又不能不說到李國英。如果說前輩治黃,最揪心的是洪水,到了李國英這一代60后的水利人,他們遇到的則是一個比抗洪搶險更難的問題,黃河沒水了,黃河斷流了。一種災難性的倒逼機制,在幾近絕望的危機中催生了一場技術革命。但技術革命必須有可以運用的技術條件,小浪底樞紐為人類的一場技術革命提供了這個條件。如果說小浪底對防洪起到了生死攸關的作用,它對遏止黃河斷流則起到了起死回生般的作用。在建小浪底以前,黃河寶貴的水資源難以得到調配,一出峽谷,到了下游,基本上是以自然的方式流淌,而隨著小浪底的運用,再也不會讓一滴水白白流走了。

黃河的水量調度權在黃委,黃委設有水資源管理與調度局,這個機構和黃河防總實際是兩塊牌子,一套人馬,平時是個“局”,一到汛期就變成了防總。對水量調度是科學而周密的,具有相當高的技術含量,要描述出來相當難。但目的非常明確,通過樞紐工程的調節作用,使有限的水資源得到優化配置,在大旱之年保證黃河不斷流——這是人類對一條大河第一次作出的保證。對此,十多年來一直從事水量調度的主任工程師董澤亮給我作了一番大致的梳理。

這里按時間順序來敘述。黃河雖說在2000年恢復全線過流,但誰也不敢說黃河斷流的歷史從此終結了,那只是一個良好的開端,而要保證黃河不斷流,還需要長足的后勁。2001年,對黃河又是一次嚴峻的考驗,這是在歷史上處于第三極的枯水年。首先告急的是三門峽上游的潼關河段,而且是在汛期告急,告急的不是洪水來臨,而是僅剩下不到一個流量。自古以來,這個“河在關內南流潼激關山”的潼關,從來擔心的是洪水,而現在,一條洪汛期的大河,竟然只剩下了不到一個流量的水,這意味著黃河在流量最大的中游就有可能斷流。黃委采取緊急措施,對干流水庫進行聯合運用,通過調控萬家寨水庫的蓄水和嚴格監控山西、陜西兩省引黃用水,首先保證了山西、陜西河段不斷流,這是第一級調度。當河水進入晉陜峽谷的出口處,又通過調控小浪底水庫下泄流量以及三門峽至黃河花園口區間伊河、洛河、沁河的地表徑流,保證黃河下游河南至山東段不斷流,這是第二級調度。接著,又用東平湖保證其下至河口區間山東全河段不斷流,這是第三級調度。就這樣,通過幾個骨干水庫接力式運用,一個利用骨干水庫統一聯合調度的工程體系初具雛形,這是緩解黃河斷流的關鍵措施,標志著黃河水資源統一調度、優化配置,開始真正走向全河統一。

接下來的2002年,黃河來水繼續偏枯,全流域大旱,在人類的調度下黃河沒有斷流,但也是命懸一線。到了2003年上半年,黃河來水遇到了有實測資料以來最少的緊急狀態,從上游唐乃亥斷面、中游頭道拐斷面到潼關斷面,黃河的流量一路上亮起了紅燈,各大水庫的蓄水位均已達最低點。遠在青海的龍羊峽水利樞紐已經逼近發電死水位,年均徑流量為535億立方米的黃河干流可供水量僅有117億立方米,只剩下了五分之一。黃河會不會再次斷流?每一個關注黃河命運的人,都睜大了無比空洞的眼睛。而越是干旱缺水,越是需要水,來水持續減少,用水卻節節攀高。就在這人人如在煉獄里煎熬的關頭,作為全國人大代表、黃河水利委員會主任的李國英,在分組討論會上疾呼:“河流是有生命的。現在黃河水量相對減少,以經濟增長為目標的用水要求卻日益迫切,黃河下游斷流或長期超警戒水量運行,導致主河槽惡性淤積、河道急劇萎縮、河口生態體系幾近崩潰。觸目驚心的現狀表明了一個我們并不情愿承認的事實:中華兒女似乎早已喝干了母親河的乳汁,現在還要喝干她的血!”

這是一個人民代表,代表一條被人類逼進了絕境的河流發出的疾呼。

一個令人欣慰的結果是,一方面是黃委水調部門實施全河大跨度接力式調度運作;一方面是沿黃各地以大局為重,忍受著人類最難以忍受的焦渴,又一次保證了黃河不斷流。

說到如何保證黃河不斷流,李國英就像一個精于計算的會計,每一次調度,都精細到了每一個流量。少放一個流量,害怕下游會斷流;多放一個流量,又心疼會不會少蓄了水影響下一步調度和發電。

一座水利工程其實并不需要漫長的時間來檢驗,小浪底的綜合效益幾乎在一開始運用就顯示出來了,而三門峽的災難幾乎是與生俱來。應該說,小浪底是對三門峽的一次成功補救,這對我誠惶誠恐的敘述也是一次非常及時的補救。如今,黃河已經以完整的生命形態流淌了十多年,這還不能說是小浪底交出的一份答卷,但至少可以得出一個階段性結論:作為一個大型水利樞紐工程,小浪底的主要功能和兼顧功能都經歷了十多年的檢驗,尤其可貴的是,它真正體現民生水利的真諦。十多年來,在保證黃河歲歲安瀾、不再斷流的同時,還保證了兩岸人民都能喝上水,還保證了農業生產關鍵期用水。由于實現了科學調控、調度,充分考慮了農作物的需水規律,在最需要用水的農時實施水量集中下泄,保證了小麥等主要農作物在關鍵期的灌溉,提高了農業用水效率,因為澆上了寶貴的黃河水,沿黃大部分地區農業喜獲豐收。這也是我眼睜睜地看見了的,就在我探求一條大河一個水利工程的真相時,中原大地已經連續四個多月沒有下過雨,但大旱之年未見災情,一條條清渠悠悠而來,一片片莊稼蕩漾開去。今年,沿黃大部分地區的夏糧在經歷了又一年的春旱之后奪得了大豐收,有些地方還創歷史最高水平。

一向以嚴謹著稱的兩院院士、水利專家潘家錚已提前說出了一個我不敢說出的結論:小浪底樞紐保證了下游河道年年安瀾,并為地區經濟、社會發展提供了寶貴的水資源和清潔的能源,還取得了顯著的生態環境效益。這是治黃工程中的重大成就,這一史詩般的成就來之不易,將載入史冊。而世界銀行檢查團團長古納則說出了小浪底的世界意義:小浪底水利樞紐工程不僅為中國的水利建設樹立了樣板,同時也具有世界意義,被世界銀行譽為該行與發展中國家合作項目的典范。

而我在黃河流域奔波時,很多人都不約而同地提到了這樣一句話:“維持黃河健康生命。”這話也是李國英說的,這是一種不同于既往的治河理念,甚至是江河治理的終極目標。水利,不止是對人類有利,還要對水有利,對人與自然都有利,這才是水利的完整意義。一句話,水利應該是人與神的杰作。神不是上帝,而是大自然。還有一句話,如果我們不能超越狹隘的“人類中心主義”,不能把一種更遼闊而博大的愛——博愛,向人類之外的自然界擴展,或許永遠抵達不了水利的真諦。

我不想說小浪底是人類治黃歷史上的一座豐碑,我更想說的是一系列假設:假如沒有小浪底,黃河下游河床又該淤高一米多了;假如沒有小浪底,黃河灘區又不知被洪水淹沒過幾回了;假如沒有小浪底,黃河斷流已經有半個多世紀了。如今,人類已連續創造了黃河十多年連續不斷流的奇跡,這也讓黃河成為迄今為止全世界唯一解決斷流問題的大河。誠然,作為一個旁觀者,我也保持了一種理智上的清醒,這種全靠人類掌握的“不斷流”依然是脆弱的。一方面水量非常有限,一方面黃河還處在隨時都可能再次斷流的危機中。從我在黃河河口段看到的情況看,黃河看上去早已不像一條大河了,宛如一條南方的小溪。這絕對不是一個比喻,卻也絕非有人所說的其象征意義遠大于實際意義。只要黃河不斷流,哪怕像現在細水長流,對黃河流域的生態、對這里的一切生命,就有血液循環的意義。

作者簡介:

陳啟文,男,上世紀60年代出生,湖南臨湘人。1982年開始文學創作,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河床》《夢城》《江州義門》、散文隨筆集《季節深處》《漂泊與岸》《港澳往事》《孤獨的行者》、長篇報告文學《南方冰雪報告》《共和國糧食報告》《命脈》等二十余部。曾獲第二屆中國出版政府獎、第三、第四屆“三個一百”原創出版工程圖書獎、郭沫若散文獎、老舍散文獎、徐遲報告文學獎等。現居東莞,廣東文學院簽約作家,一級作家。

責任編輯 張頤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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