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勝是清河縣副縣長,負責工業、環保、重點建設等工作。肖奇是清河縣縣長,主持縣政府全面工作。按文件上的規范說法,肖奇是班長,張勝是班員,作為班員的張勝,說什么都該為班長肖奇當好參謀助手。按飯桌上的說法,肖奇是老板,張勝算個高級伙計。伙計不管如何高級,終歸是伙計,稍不注意,就有被老板開銷掉的危險。這樣說來,張勝更應該唯肖奇馬首是瞻。
肖奇對張勝確是不錯。縣政府六個副縣長中,張勝排名最后。說不錯,不是停留在口頭上,有硬通貨。按慣例,排名最后的政府領導,多半要分管一段時間安全生產。等新進班子的人來了,自己的排名往前靠了,安全生產工作才移交給新進班子的同志。安全工作是好管的?誰想管?在確定政府領導分工時,肖奇一錘定音,沒讓張勝分管安全生產這一塊。以致機關里那些喜歡鉆研政治風向的有心人,紛紛猜測,肖奇和張勝究竟是何關系?不然,何以特殊照顧如此?還有,重點項目工作,按慣例,應由常務副縣長分管。肖奇讓張勝管起來,這讓人家不想猜測也不行。
到清河那天起,張勝就想親密地團結在以肖奇為縣長的縣政府班子周圍。
肖奇教張勝如何喝酒。
這方面,張勝有些問題。但他有準備,豁出去,也得把副縣長當好。肖奇開導說,得好好干啊!清河多少人,六十萬呢。幾個副縣長?六個。十萬人才出一個副縣長啊!
肖奇喝酒喜歡高興、熱鬧。張勝覺得肖奇要高興要熱鬧完全是他自己的事。肖奇應酬多,中午要應酬,晚上要應酬,還不只一處,是三處四處。肖奇喝多少處喝多少酒,張勝不管,他又不是人家老婆,管得著嗎?但肖奇次次都要叫上他。這樣,張勝就不能不管了。他怕自己吃出肝硬化、肝癌。
肖奇的口頭禪是,酒風看作風,酒品看人品。幾兩白酒都拿不下,還拿得下工作?
肖奇為張勝好,告訴張勝,喝酒的過程,是感情融洽的過程,是工作推進的過程。感情融洽了,基礎就有了。工作推進了,政績就有了。這年月,沒有基礎,能進步?民主測評過得了?民主推薦出得來?沒有政績,能進步?上級拿你何用?隨便哪個環節出了問題,都別想進步,不但不進步,連現在的位子,還得挪給別人。
肖奇見張勝一臉困惑的樣子,拍打著他的肩膀,說,你現在這個位子,至少有三十雙眼睛在盯著!
張勝的后背,冷颼颼的。前兩天,市委組織部來主持推薦副縣級后備干部,縣委馬書記對在場的科局長們講,在座的,絕大多數都很優秀,絕大多數都符合條件,但名額只有三個。在一百多個科局長中推薦三個,競爭何等激烈。況且,后備了,還不等于就是副縣級干部了。
張勝覺得肖奇的話在理,喝點酒算得了什么?
但是,就算你的胃你的肝是不銹鋼打造的,也有銹蝕的時候。張勝時常被肖奇拉去喝酒,他的肝和胃常常一陣一陣地痛。
看著張勝痛不欲生的樣子,肖奇說,時間久了,就適應了。他剛剛參加工作的時候,滴酒不沾,現在,不是鍛煉出來了?
縣委常委、辦公室李主任給張勝講了一個故事。李主任快五十了,他看著的位子是縣政協主席或者縣人大主任,他是否真正關心張勝的身體健康無法考證,他是否向張勝高昂的工作熱情潑冷水也找不到證據。
李主任講的是他的同行,另一個縣的縣委常委、辦公室主任,和縣委書記關系很鐵,在接待應酬的革命道路上追隨縣委書記南征北戰,才四十七歲,到市人民醫院檢查,肝癌晚期,一個月不到,開追悼會了。據說,生前,縣委書記曾承諾要推薦該同志出任縣委副書記或者縣政府常務副縣長。就在開追悼會那天,市委組織部的考察組到了縣上,推薦誰繼任縣委常委、辦公室主任。近兩百名正科局級干部,沒有幾個前往參加該同志的追悼會,而是參加了縣委常委職務的推薦大會。追悼會多委托單位副職參加。
李主任一副仙風道骨,看破人間冷暖的樣子,說他基本上不參加接待應酬。星期六、星期天,去縣城旁邊的神峰山爬山,堅持一年了,效果相當好,減掉贅肉十斤,腰圍減少兩厘米。當李主任幸福自豪地撫摸著他漸漸減小的肚子,把有些松下來的褲帶緊了又緊的時候,張勝就有了不少羨慕和追隨的眼神。
肖奇一針見血地打破張勝的幻想,說,你信?他不接待應酬?市上領導來了不通知他參加,你看他不暴跳如雷才怪?
肖奇說的是。好幾次,還是星期六,星期天,肖奇請市上部門領導喝酒吃飯,張勝在,李主任也在。李主任照樣喝酒,并且喝得很歡快很盡力,一點也沒談身體健康保肝護肝。
張勝有些醒悟,酒,不是不喝,關鍵是和哪些人喝。
肖奇請人吃飯喝酒喜歡美女作陪。此美女不是發廊酒店那種美女,是純粹機關干部。縣委馬書記在常委會上要組織部門把準備提拔的干部先派到信訪局鍛煉。肖奇下來就對組織部長說,把那些準備提拔的女干部,到接待辦鍛煉。酒都陪不了,還干什么工作?張勝以為此說系機關人員牽強附會,作為縣長的肖奇,斷不會如此直白。
肖奇對陪酒的女干部有要求,不是女干部都能參加陪酒。肖奇說,總得賞心悅目吧?總得口齒伶俐讓領導心甘情愿,愉愉快快地把酒喝了吧?慘不忍睹的樣子讓領導如何喝酒吃飯?像一段木樁一樣立在領導身邊何用?關鍵是要高興,讓領導高興。不高興,領導不高興,事情怎干得好干得成?
清河縣確實如馬書記肖縣長在大會上常常講的:迎來了難得的歷史機遇,是蓄勢待發的關鍵時期,是爬坡上行,加快發展的重中之重時期,是需要資金、資源、政策扶持的時期。
肖奇說,資金、資源、政策哪里來?只有找上級!上級憑什么給清河?給甲地行,給乙地行;給清河行,不給清河也行。靠什么?靠匯報,靠感情。怎匯報,怎來感情?請客吃飯不是唯一的手段,但肯定是必不可少的手段。偉人曾經說,要革命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情是經常發生的。不就是陪酒吃飯,就是犧牲一點身體犧牲一點時間嘛!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們在入黨宣誓的時候,不是說,時刻準備著,奉獻一切嘛。還沒讓你冒著敵人的炮火呢!還沒讓你慷慨就義呢!
張勝對肖奇的這番高論既贊成也不贊成。不贊成的成分多一些。肖奇是一把手,張勝把不贊成的那部分埋藏在心里。有些時候,那些不贊成的聲音,會像沉渣一樣硬要泛起來。張勝使著勁,一次一次地,硬把它們壓下去。
有一次,張勝按照肖奇的安排參加一個宴請。宴請的是市上的一個部門,一個有些實權也不算太多實權的部門。肖奇像吃了興奮劑一樣亢奮。后來才知道該局長和肖奇在擔任鎮領導的時候共過事,該局長是鎮長,肖奇是鎮黨委副書記,據說當時關系不很好,肖奇和鎮委書記聯手,一心想把鎮長弄走,自己好接替鎮長。張勝弄不懂,既然當初劍拔弩張的,今天又何必要扮得像鐵哥們兒似的?張勝自嘆,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官場吧?
為了躲酒,張勝到了庭院的榕樹下。張勝聽到了一個哭泣的聲音,是對著電話那端哭。哭的人就是剛才酒桌上陪酒的小梅。張勝也是上桌子才認識的。她也可能是偷偷從酒桌上跑出來接電話。那女子哭著說,喝酒喝得她想哭,想吐,想死。可能電話那邊說那樣你就別了嘛!小梅說,領導安排的!不喝,肖縣長要冒火!吃了飯,還得陪他們唱歌,喝夜啤酒!
張勝說,你就不要參加接待了,喝不得,干嗎要勉強?
那個叫小梅的女子做夢都沒想到敬愛的張縣長竟然突然出現在面前,并且還聽到了自己的談話,頓時驚嚇得花容失色,一再向張勝表白,她一點怨言也沒有,剛才完全是說給老公聽的,老公死纏著要她回家,革命工作和家庭那點破事比較起來,孰輕孰重她清楚明白。
張勝輕輕地嘆了口氣,心里說,何必啊!
那女子反復請求,千萬不要告訴她的局長,要不然,她肯定完了。張勝玩笑著問了一句,完了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槍斃?
那女子哪敢開玩笑,一本正經地說,張縣長,您放心,今晚我會好好表現!
小梅說的好好表現就是喝得酩酊大醉。那晚,她竟然抓住酒瓶不松手,非要和客人斗酒。有漂亮佳人如此舍命,局長自然興奮。以致小梅在酒桌上就來了現場直播。
張勝是過了兩天才和肖奇談起小梅醉酒的事,他的目的只有一個,喝酒是生活事情,現在的政府,項項工作都要目標考核,搞得大家心焦力瘁的,為什么喝酒還要目標考核呢?
肖奇自然有些不高興。張勝把榕樹下聽到小梅的那番話和盤托出。
肖奇的不高興一閃而過,笑道,看不出,張縣長憐香惜玉,萌發風花雪月了,要不要撮合撮合?這年月,有幾個紅顏知己算不了什么。
過幾天,張勝聽說那個叫小梅的女子,調到一個偏遠鄉鍛煉去了。張勝很后悔很自責,這不是害人家嘛。他去找肖奇。有不少的怨氣。
肖奇像什么都沒有發生,一個局的一個工作人員調到一個偏遠鄉鍛煉,對于一個縣長,算多大的事情呢?肖奇親切幽默的樣子,說,我們張縣長,對那個女子,有感覺了?動心了?怎么樣,張縣長一句話,我馬上把她調到政府辦公室,給你當秘書,天天陪著你。
張勝不想玩笑,就因為陪酒,說了兩句牢騷話,用得著嗎?
肖奇正色道,完全用得著,個個都像她,我們的工作還怎么開展?這樣的人,首先,得讓她加強修養。
加強修養就把人家調到偏遠鄉鍛煉嗎?狠狠地,張勝才把這句話壓在了心里。
過一段時間,張勝聽到了另一件事情。說是縣城某中心小學一名女教師,丈夫在一所偏僻小學教書。女的習慣性流產,四年了,還懷不上孩子。男的很想調回縣城照顧老婆,兩口子跑調動跑了整整五年,花了不少錢,費了不少勁,搞得疲憊不堪卻無半點眉目。萬般無奈,那個女教師竟然直接去找肖奇縣長。肖奇在辦公室里接待了那個女教師,耐心細致地聽完女教師淚水婆娑的哭訴,當場,就在女教師的調動申請上簽批了“同意調動”四個大字。然后,肖奇叫來縣教育局長,責問說,要是你妹子你親戚,會整整五年無法調動?肖奇和那個女教師非親非故,沒有收受半點錢物,也無半點非禮之舉,一周不到,那女教師的丈夫調縣城學校上班。肖奇要求教育局長,類似情況逐一摸排,還有沒有?有多少?肖奇義正詞嚴,教師調動不能搞勾兌!哪個搞勾兌處理哪個!
張勝很感嘆,同樣調動,天壤之別啊!
肖奇教張勝如何協調勾兌送信封。
接待上級,得表示表示。到上邊請示匯報,得意思意思。
張勝接待的上級,多是市上一些部門。市上領導,輪不上他。書記、縣長,還有副書記、常委們,都會非常勇敢地沖鋒陷陣,勇挑重擔。哪怕是市人大,市政協的副職領導,也輪不上他。至少前邊還有一個常委領銜。市上部門中,實權部門的一把手,哪怕是副職,也輪不上他,書記、縣長要親自接待,副書記、常委們要親自接待。如果需要他出面,也只是參加接待的還有副縣長張勝等同志,在清河新聞里,他就屬于還有那個范疇,誰讓他只是一個副縣長,并且是政府班子中位子最靠后的。張勝對此倒無半點牢騷。由張勝主持接待的,多是市上一些不重要的部門,比如,檔案局啊、農機局啊、保密局啊,哪怕是一把手來,馬書記、肖縣長都是日理萬機無法抽出時間。副書記、常委們也會有這樣那樣的接待應酬。
省上的接待,只能到處長。處長是少數,多數是副處長。廳長、副廳長,多半不會讓張勝出面,就算參加了,也是陪同,這樣的機會一年難得有幾次。接待廳長、副廳長,馬書記、肖奇縣長再忙,也要在百忙中擠出時間。去省城匯報,廳長、副廳長有多少事情需要處理啊,馬書記、肖奇縣長常常還得在省城住下來,等上一天半天。
剛開始,張勝也只是認為陪好、喝好、匯報好。肖奇把張勝叫到旁邊,像老師授課似的,開導說,你以為人家沒有喝、吃的?喝多了,再是瓊漿玉液都受不了。吃多了,再是熊掌燕窩都厭。再說,清河拿得出瓊漿玉液?拿得出熊掌燕窩?就算拿得出,我們這個財力,受得了?
肖奇繼續點撥,如何陪?你敢從歌舞廳拉兩個美女陪人家睡覺?就算你敢,人家還不一定愿意。你如何匯報?就是那么一點內容,好話人家早已經聽得耳朵生繭子了!
張勝剛剛聽到肖奇這番話的時候很震驚、很刺耳。張勝不好表露,但想法卻不少,你肖奇是一縣之長啊,這些話能從你口中說出來嗎?
肖奇像是看穿了張勝心思似的,笑道,我知道你想什么。不過,你仔細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肖奇看見張勝那個像受了性騷擾的樣子,說,你問問其他人,我給他們說不說這些?
張勝確實沒有聽見肖奇給其他人說這些。過一段時候,張勝陪肖奇散步,肖奇才笑著告訴張勝說,你剛剛進入我們這個行業,我不給你說,我不厚道,對不起你兄弟啊!那些人,用得著我說嗎?他們比我精,我還得天天給他們念緊箍咒,怕他們整過火整出事情來!
肖奇又補充說,他們這些人啊,在這個行業混久了,不用教、不用點、不用暗示,完全是無師自通。
肖奇嘆著氣,無可奈何的樣子,對張勝說,你不同,你是一張白紙,讓你慢慢摸索,還沒摸出門道,人家就讓你下課了。這樣,我這個當班長的,算球的班長!
張勝覺得肖奇的話雖然直,難聽,細想來,卻不無道理。肖奇這一說,張勝就有些手足無措。
肖奇寬慰張勝不要心慌,辦法總是有的。肖奇的辦法就是既要陪好、吃好、匯報好,還得意思意思,表示表示。
肖奇說的意思,表示就是送錢物。物就是土特產。哪個地方沒有一點土特產呢?接受下級的一點土特產算得了什么呢?是免費替你這個地方宣傳廣告呢!哪家知名企業一年不花上百萬千萬的廣告宣傳費用?何況是我們政府?但僅僅是一點土特產又有些意猶未盡,得準備一點信封。信封僅僅是一個載體,關鍵在信封里的內容。少了不行,多了也不行。少了,說你沒有誠意;多了,說你居心叵測。怎么?往犯罪的道路上推嗎?哪個還敢要?
肖奇給張勝說了一個數額。肖奇說,得循序漸進,細水長流。肖奇告訴張勝,逢年過節什么的,就得開始聯絡、走動,千萬不能需要找人家了,才臨時抱佛腳,這是辦事情的大忌諱。
看著張勝愁眉苦臉的樣子,肖奇笑著拍打著張勝的肩,說,怕什么嘛,不會掏你的工資來干這些事情。
肖奇掏心挖肺,和盤托出,無半點保留。
肖奇確實沒有讓張勝的工資受一點點傷害。那些裝進信封的錢款,三五個月下來,還是一筆不小的數字。肖奇告訴張勝說,讓下面部門打一個報告上來,你簽一個字,我簽一個字,劃撥一點工作經費,問題不就解決了?
張勝搞不懂,工作經費怎能變成信封里的錢款呢?
肖奇對張勝的不開竅很不高興,但僅是一閃念間,就過去了。肖奇說,你讓你下面那些局長辦,他們有的是辦法。
張勝對送信封有想法。肖奇說的那個數額,一次不算個啥,但兩次、三次呢?張勝在辦公室,特意把門緊緊關上,打開百度,搜索起行賄受賄的字條。不搜不知道,一搜嚇一大跳。張勝沒想到內容那么多,規定那么細。有個事情張勝搞清楚了,那些錢款,不是一次,是所有的次數累計相加。張勝的背脊冷颼颼的,有了不少寒意。
找一個適中的機會,張勝向肖奇縣長匯報了他百度的成果。張勝覺得肖奇縣長對自己掏心窩子說亮堂話,自己無論如何該對他胸懷坦蕩毫無保留。
肖奇倒沒有像看外星人那樣看張勝,他坐在老板椅上一動不動,雙目緊閉,沉默了很長時間,他可能是在思索什么。結果,他睜開眼,只是慢條斯理地說了一句古話: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
張勝知道這兩句話出自《孟子》。張勝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張勝沒想到,肖奇這樣喜歡嘻哈打笑、插科打諢的人,突然間,竟然說得出這樣的話。
張勝還得按肖奇定的辦。但張勝留了一個心眼,他不親自操作,他拉上下面的局長,讓下面的局長去操辦。下面的局長們竟很樂意。
過了一段時間,事情竟被肖奇知道了。肖奇指著自己的腦袋,問張勝,是不是出什么問題了?肖奇生氣得厲害,痛心道,這是資源啊,干嗎要送人?
張勝這才知道這是溝通融合上級關系的一個非常重要的載體,局長們自然樂意效勞。張勝也不后悔,繼續讓局長們經辦。
張勝還是遇上了棘手事情。在給上面意思、意思,表示、表示的同時,局長們,竟然把信封給張勝塞進褲口袋了。
張勝斷然止住,一臉嚴肅,說,什么意思?
局長們一臉無辜的樣子,竟無半點害怕,說,肖縣長都有呢!
張勝遲疑一陣,仍堅決拒絕。張勝有張勝的底線。張勝虎著臉,說,肖縣長是肖縣長,我是我!
話,很快傳到肖奇那里。肖奇沒說什么,張勝也裝著什么也不知道。
張勝做夢都沒想到會到清河當副縣長。
張勝在警察學院當教師。警察學院在清河市,卻是省公安廳管的省屬學院,書記、院長是省管干部,副廳級。張勝在警察學院混得還不錯,剛四十,已是系副主任,副教授。如果風調雨順,再干三五年,干個系主任、教授,問題不大。張勝大學念的是區域經濟,研究生念的還是區域經濟。高校擴招,警察學院辦起經濟系,張勝就來了。張勝本不想到警察學院。他夫人在清河市婦聯。研究生畢業,母校愿意接納張勝,談到愛人調動,也答應支持,尤其是導師谷教授,對張勝留校非常關心,對張勝夫人調動,也極力牽線搭橋。但一涉及何時調動,調什么地方等具體事宜,母校就語焉不詳,谷教授則力不從心。不是母校不關心,是想進省城的人太多,像他這樣的情況,得慢慢來。有師兄開他玩笑,說,調動一個老婆的成本,遠遠高于在省城重新找一個,讓他另起爐灶。
咬咬牙,張勝到了警察學院。
到了警察學院,張勝大叫不妙。不是說學院騙了他,是他情況不明、家底不清,導致決策有誤。其實一說就清楚,在警察學院,經濟系算哪門子事呢?從院長到老師,從老師到學生,沒有人正眼看經濟系一眼,仿佛二等公民似的。
有一天,學院組織部王部長把張勝叫到辦公室,要他填一個表。填了表張勝才大叫不行!不行!原來清河市要公開選拔一批副縣級領導干部,市委組織部要求相關單位,符合條件的人員要動員參加考試。學院組織部把干部花名冊拿來一翻,要求張勝參加市里的公選。
張勝說,我憑什么要參加公選,我最討厭考試。
王部長說,你不去誰去?你不是經濟系的嘛!
張勝立馬丟筆走人,什么?平時欺負經濟系就算了,連這樣的事情也要欺負,是可忍,孰不可忍!
王部長趕緊追住張勝,把他往辦公室里拉,解釋說,不是欺負經濟系,是這次考試經濟系最適合。全黨不是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嘛,讓刑偵系的去考,行嗎?我們排來排去,就你最適合。
王部長這樣一說,張勝氣消了一大半。王部長繼續說,就算你幫我一個忙怎么樣?
張勝面軟,不經勸,王部長這樣一做工作,他就不好拒絕了。
王部長又說,考得起算賺,考不起也沒有損失,工資會少一分?職稱會受影響?不會嘛!
王部長不愧是做思想工作的老手,繼續說,難道說我們省財大的經濟碩士怕考試?
王部長這一說勸,張勝只好回來,重新拿起筆,把那張未曾填完的表,認認真真地填寫完。
張勝一點都沒有要去清河市擔任副縣級領導干部的雄心壯志。但是,既然答應了王部長要去參加考試,張勝覺得無論如何也不能考得太差,自己畢竟代表警察學院去參加考試。反正學校也沒有多少事,除了上那幾堂課,張勝就躲在家里看書。老婆大惑不解,說,又要著書立說了?
張勝說,考縣長。張勝報考的職位是清河縣副縣長。
老婆摸摸他的額頭,說,你能行?
張勝說,沒有試你怎么說不行?
張勝拿出王部長開導他的話開導老婆,說,考不上,有什么損失呢?一點都沒有。考上了,就賺得大呢,副縣長啊!
老婆笑他,說,做你的白日夢吧!這年月,縣長是考出來的?老婆在市婦聯,官場上的事情雖不熱心,但總還是知道不少。
筆試成績公布,張勝是清河縣副縣長那個崗位的第一名。
三天后面試,張勝信心百倍。面對那些評委,就像面對那些聽他講區域經濟學的學生,張勝滔滔不絕,引經據典,深入淺出,面試下來,又是第一名。
輪到市委組織部到警察學院考察,連書記、院長都親自出面,說了一大堆好話,好像張勝早就被學院列為后備干部培養多年。如果這次市委不安排他去清河縣做副縣長,學院立馬就要安排他做系主任,下一步就是副院長。
沒什么懸念,張勝到清河縣任副縣長。
到清河第二天,肖奇招呼縣政府一班子人在清水河邊的漁船上給張勝接風。
席間,肖奇早就張縣長、張縣長地叫開了。肖奇這么叫,從常務副縣長老馬開始,政府一班人也跟著叫。下面的人自然也跟著叫。
這讓張勝不舒服。其時,張勝畢竟還僅僅由縣委任命了一個縣政府黨組成員。張勝連連叫饒,說,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縣人大常委會還沒任命呢!來前,張勝特意把黨委、政府辦事的一些程序找來學習。找不到紙質的,就上網,反正網上資料多。
肖奇眾星捧月似的坐在主位,張勝坐主賓位。肖奇發話說,張縣長,你謙虛了,謙虛好不好?謙虛使人進步,但是,過分的謙虛就驕傲了。
張勝一頭霧水,疑惑立馬寫在臉上,自己怎就驕傲了呢?
肖奇舉起筷子,有意無意地敲打起面前的涼菜盤子,說,不是驕傲是什么?市委公選的副縣長,縣人大通不過?肖奇的敲擊戛然而止,有力地拍打起胸脯,說,如果縣人大通不過你的副縣長,肖某負全部責任。
張勝有些不高興,什么話啊,誰要你肖縣長負全部責任了?張勝的不高興僅僅一閃而過。
酒,很快喝開了。肖奇對張勝保護有加。肖奇說,我們是酒精考驗的鋼鐵戰士,而張縣長就不同了,張縣長是教授,是專家,是特殊人才,張縣長的身體我們要嚴格保護,保護張縣長的身體就是保護我們清河縣的科學技術,就是保護我們清河縣的生產力。我向大家提一個要求,從今天開始,張縣長在清河縣愿意喝多少就喝多少,千萬不能像你們對我那樣,既是量化,又是目標考核,到時候,整垮了張縣長的身體,我拿大家是問啊!肖奇把酒杯對準常務副縣長老馬,安排道,老馬,這個事情就交給你,由你來督察督辦。
常務副縣長老馬立馬站起來,拍打著胸脯,說,堅決按老板的指示辦。
觥籌交錯間,張勝鬧不懂,他們究竟是在表演小品還是搞冷幽默,忍俊不禁,竟想笑。不就是喝幾杯酒嘛,用得著如此上綱上線嗎?況且,能上得了那個綱那個線嗎?
席間,肖奇不住地給張勝布菜,要張勝多吃一點,再多吃一點,還多吃一點。弄得張勝怪不適應的,請求肖縣長止住。但他哪里止得住肖奇?
倒是老馬救了他的急。老馬笑著說,張縣長,就領受了嘛。小平同志說得好啊,領導就是服務嘛!
張勝抓住老馬的話頭,說,對,對,對,虛心接受領導的服務,竟將碗遞過去,接過肖奇服務過來的菜肴。
肖奇每給張勝布一道菜,張勝就多了一道陰影。肖奇告訴張勝,市上某某領導來清河,這道菜是必須上的。市上某某領導來,那道菜是必須上的。肖奇還特意說了哪道菜是市委王書記喜好的,哪道菜是市政府李市長喜好的。
肖奇越這樣說,張勝越發覺得這飯菜吃得沉重,還能吃嗎?這不是僭越嗎?殺頭之罪啊!
張勝干脆把筷子停下來。
菜在張勝碗里堆得像小山似的。肖奇勸,吃啊!吃啊!全是清河特色呢!
張勝想說,我能吃嗎?但他不能說。他說,吃飽了,吃飽了。
肖奇對眾人說,大家看看,人家教授就會保養,懂節制,哪像我們,山吃海喝。一邊說,還一邊拍打著自己那個高高隆起的大肚子。
飯后,肖奇叫走眾人,包括一向緊跟他的辦公室主任。肖奇留下張勝,要張勝陪他走走。清河縣的科局長都知道肖奇喜歡飯后走路,許多人都希望能和肖縣長一起走路。有主動提出的,有千方百計裝出突然遇到的。對主動要陪同的,肖奇斷然拒絕。對裝著突然遇到的,肖奇點個頭,打聲招呼,獨自走了。也有人能陪肖縣長走路,那是肖縣長點名叫的,比如財政局長,比如發改局長,比如城建局長,比如國土局長。肖奇把他們叫來隨自己走路,把需要給他們布置的工作,安排個一二三,也聽聽意見,完了,讓他們走人回家休息。過幾天,再把他們叫過來,陪他走路,匯報落實情況。
張勝根本不知道,在清河,這是一種政治待遇。正走著,肖奇突然停下腳步,友好地拍打著張勝的肩膀,說,兄弟,前程遠大啊!
張勝一頭霧水,自己無依無靠,哪來前程遠大啊?
肖奇繼續往前走,一本正經地說,兄弟,我會看相,三年之內,你可以干到常務副縣長,五年之內,可以干到縣長。
張勝還沒有謀劃過這些美好的前景,就連目前這個副縣長能否當好,還七上八下。
張勝趕緊表白,一點搶班奪權的野心都沒有,能把這個副縣長干好,就謝天謝地得很了。
肖奇停下腳步,不滿意的樣子,說,兄弟,謙虛了嘛,不真誠嘛!
不等張勝開口辯解,肖奇說,難道你真的不清楚,真的沒有發現你的政治優勢?
肖奇繼續往前走,不等張勝開口說話,繼續說,你想想,清河市,縣級干部中,有幾個全日制的碩士研究生?況且還是經濟方面的研究生,況且還是省財經大學的研究生,并且年齡還剛剛四十歲。
經肖奇這幾個況且一遞進,張勝還真有一點豁然開朗,美好前景似乎真的就在向他微笑,招手了。
肖奇拉住張勝的手,語重心長地說,兄弟,放心,當哥哥的,一定為你的進步創造良好環境,說不定哪天,哥哥就在你手里討飯吃了。哥哥這把年紀,還能干得了多少天?哥哥這樣從基層一步一步干上來的干部,能走到現在這個位置,早已心滿意足了。
張勝百思不得其解,肖奇縣長為什么要給自己說這些呢?
四天后,縣人大常委會任命了張勝的副縣長。下午,肖奇召開縣政府常務會,宣布張勝副縣長的分工。關于張勝的分工,班子成員覺得不可思議。獨獨常務副縣長老馬,鎮定自若波浪不興。重點項目,按慣例,該常務副縣長分管啊!張勝像偷了人家老馬東西似的,抽個時間,找老馬表達歉意。
老馬不冷不淡,說,歉意啥啊!過一段時間,你還可能分管財稅呢!張勝一頭霧水,不知道如何惹惱了老馬。財稅這一塊,按慣例,也應常務副縣長分管,并且老馬正分管著呢!
老馬見張勝茫然無措的樣子,笑道,讓你分管重點項目,讓你分管財稅,你以為你管得了?還不是肖縣長一句話。
老馬笑著講了一個事情。
老馬主持一條道路建設,大雨,山體垮塌,近十萬方泥土急需挖運。挖運一方泥土,得八九塊錢。剛好,旁邊有一家企業平場需要泥土填方。企業說,政府挖運,起碼花上百萬錢款吧?企業說互惠互利,折算成錢款,由我們來挖運,政府補助我們一半錢款如何?
老馬覺得有理,該干。
老馬親自和企業談。企業老總說,馬縣長都親自出馬了,一方土補助我們三元,我們挖運完,行了吧?
老馬打電話向肖奇報告。打了好幾次,肖奇不接。耐著性子,老馬把情況編成短信,給肖奇發過去。
肖奇回短信說,市上開會。可以。
過兩天,開政府常務會,會議結束時,肖奇突然說起挖運泥土補助錢款的事情。肖奇說,老馬,涉及幾十萬元錢款,會上過一過。
老馬就把事情說了一遍。當然,他沒有說編短信向肖奇匯報。
肖奇說,這事情馬縣長處理得很好!政府少花錢,企業得實惠,很好,很好嘛!
肖奇說,這事情,常務會上過一過,就算通過了。
肖奇最后又說,馬縣長,你給企業說一說,政府按兩塊九一方補助他們,他們也不在意這小小的一毛錢嘛!
老馬趕緊匯報說,肖縣長,我們和企業合同都簽了。
肖奇笑道,沒事,沒事,你給企業說一說,改一改,不就得了嘛!
張勝很快知道,在很多事情上,老馬和肖奇磕磕絆絆不少。據說,肖奇還曾向有關領導建議,將老馬調離清河。老馬在市上也有一些關系,信息很快反饋給他。老馬和肖奇,就更加磕磕絆絆。
清河縣弄了一個工業園區,20平方公里。規劃由北京一家設計院做的,花了兩百多萬元。地址選在縣城西邊,以清水河為界,河的這邊是縣城,河的那邊是工業園區。概括起來就是:城市向東發展,產業向西推進,中間一條清水河為屏障,科學得很。
市領導親自出席評審會,當場表揚,工業園區的建設,將是清河縣重大而深遠的大事。市領導要求,要大氣魄、大手筆、大動作,再好的規劃,得變成現實!不到三個月,省上召開園區發展大會,省主要領導在大會上要求,一個縣至少要發展一個工業園區。
市委王書記、市政府李市長親自給馬書記、肖縣長打電話,你們那個園區,這次,無論如何,得動起來!
馬書記、肖縣長的壓力空前高漲,立即召開縣委常委會。縣委常委會作出三項決定:一是立即啟動園區千畝土地征用,三個月內,必須啟動場平。二是立即啟動清水河大橋建設,實現園區和縣城的交通連接。三是加大招商引資,花百倍、千倍的功夫,三個月內必須有一個大項目落戶園區。至于征地、修橋經費,由縣政府專題研究解決。
縣委常委會一結束,肖奇立即召開縣政府常務會。肖奇態度明確,縣委的決定,縣政府堅決執行。常務會就研究一件事情,資金哪里來?肖奇毛算了一下,沒有一個億,根本啟不動。整個清河縣,全年下來,財政一般預算收入兩個億,全縣停半年,才剛剛夠征地和修橋的啟動資金。
肖奇義正詞嚴:在兄弟們的嘴巴里擠口糧,肖某人不干!縣政府不干!
肖奇攤開大手,讓大家想辦法。常務會坐了一屋子人,沒有人說話,就連一向愛發表意見的老馬,也只是使勁地吸煙,似乎還在冥思苦想而尚未找到辦法。
最后,還是肖奇發話拍板,要老馬,把吃財政飯的所有單位的資產全部清點,包括辦公房,包括辦公房下面的土地,通通作抵押,先融資一個億再說。
肖奇已經聯系上市農發行。三天不到,老馬把能夠用作抵押的東西全清理出來,包括縣委、縣政府、縣人大、縣政協四大家的辦公房、土地在內,竟能抵押1.3億元。肖奇又把縣上的3000畝林場抵押進去,竟然融資兩個億。
馬書記和肖奇立即向王書記李市長匯報。王書記李市長很高興,表揚說,好嘛,好嘛,錢一解決,馬上動起來嘛!
馬書記和肖奇下了死命令:創造清河速度,兩個月內完成清河工業園區千畝土地拆遷。馬書記安排分管國土的副縣長擔任征地拆遷領導組組長,其余工作放下來,兩個月內完成拆遷是第一要務。副縣長很盡力,整天釘在征地拆遷現場,從縣級機關抽調四十余人,從鎮、村組織干部八十余人,組成浩浩蕩蕩的工作組。千畝土地涉及三百余戶農戶搬遷,一名工作組人員承包一至三名農戶不等,鎮領導承包重點戶。這期間,也發生大規模的群眾聚集,也有群眾到縣政府上訪,也有群眾強烈要求拿出征地批文,也出動了二百余名警察前往征地拆遷現場維護秩序。但畢竟沒有發生騷亂,也沒有發生自傷自殘自殺等事關穩定的重大事情。離兩個月期限還有三天,三百余戶農戶拆遷完畢,三百多座農房夷為平地。
省上土地批文下來,清河工業園區千畝土地場平工作已經機器轟鳴,全面啟動。
千畝夷為平地的土地替清河縣帶來了好運。招商方面傳出重大喜訊。浙江一家民營企業A公司,手里有一個項目,也有資金,他們到了清河縣,覺得清河交通優勢明顯,水資源豐富。清河縣境兩條高速公路正在修建,一條連接黔北,一條連接成都、重慶。一條地方鐵路橫穿清河縣境,連接黔北。A公司看重的就是這條鐵路,他們在黔北購有規模頗大的煤礦,準備搞的MQ項目,就是把他們在黔北的煤,氣化成煤氣,然后深加工,生產化工新材料,利潤自然是直接賣煤的十倍、百倍。黔北政府強烈要求將該項目放在當地,A公司也希望就地選址。要命的是,MQ項目耗水極大,當地竟找不到一條支撐項目用水的河流。A公司只好另找地方。清河縣離A公司煤礦不足80公里,煤礦的煤,可以通過那條地方鐵路,運到清河,鐵路運輸,成本比公路低很多。奔騰咆哮的清水河,可以為MQ項目,提供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水資源。
A公司根本沒談什么土地優惠、稅收優惠,提出,就要已經征用的那千畝土地,項目擺在工業園區。A公司拋出的MQ項目可行性研究報告,直接投資25億元,加上產業鏈延伸,投資至少200億元,產值至少200億元,稅收,至少20億元。
對清河縣,完全是喜從天降。開天辟地以來,清河縣哪里聽說過這樣的項目?馬書記立即召開緊急常委擴大會,在家的縣級領導全參加。馬書記聲情并茂地要求,必須高度重視,統一思想,A公司入駐,是清河建縣兩千年來的重大事情,是事關清河發展數十年數百年的重大事情。馬書記以鋼鐵般的意志定了兩條原則,一是目標,A公司必須入駐清河工業園區。二是不惜一切代價,要什么條件給什么條件。馬書記要求解放思想,萬不得已,千畝土地零地價。稅收優惠上,縣級留存部分,三年,全部返還企業;五年,百分之五十返還企業。馬書記特別強調,A公司入住,誰發噪音,誰影響入駐,誰就和縣委、縣政府過不去,就是和馬某、和肖縣長過不去。縣委、縣政府就和他過不去,馬某和肖縣長就和他過不去。
和A公司的談判出人意料地順利,就連親自參加談判的馬書記、肖奇都以為是在夢里,太讓人喜出望外了。談到土地價格,清河縣提出,縣財政相當困難,是否按征地成本價,縣政府補助企業百分之二十,用于企業建設。A公司快人快語,說,按土地成本價優惠八折可以,我們給政府算賬算不清楚,你明明白白告訴我們,成本價是多少,八折優惠是多少?
清河縣實實在在說了一個價格,A公司根本沒有討價還價,說,行,就按縣政府的意見辦。
A公司根本不提稅收優惠事宜,說,照章納稅,是企業天經地義的責任。他們只提一條,縣上其他企業有的優惠,他們要。其他企業沒有的,不要。就要一個普惠制,用不著特殊政策。
縣上的同志誠懇地問,還有其他條件嗎?
A公司的人員說,有。
A公司的人員說,我們在清河縣,在清河市,在省上,人生地不熟,涉及企業辦理審批事宜,得請縣政府幫助。
縣上的同志說,這不是問題,招商引資我們實行的是全程代辦制度,企業所有的資料、手續都由我們代辦。
A公司的人員說,這一條,得寫進招商引資協議里。
縣上的同志說,沒問題,我們都是這樣做的。
A公司的人員說,審批事宜的辦理對我們至關重要,審批沒辦完,項目無法開工。
縣上的同志說,知道的,你們急,我們比你們還急,我們希望明天就開工。
A公司的人員說,我們說的審批事項包括項目立項、環評、安評等。
縣上的同志說,知道的,知道的,我們都是這樣做的。
A公司的人員說,這樣就好,審批事項你們幫我們辦,需要多少錢,企業承擔。不過,你說行,還不行,得馬書記、肖縣長說行才行。一邊說,一邊望著馬書記、肖奇。
馬書記笑道,招商局是受縣委、縣政府的委托來談判的,他們說行就行,他們的承諾就是縣委、縣政府的承諾,就是我馬某和肖縣長的承諾。
馬書記問,還有其他嗎?
A公司的人員說,沒有了。
馬書記把肖奇叫到會議室外邊碰頭,總覺得有點不踏實,這個招商引資來得有些太容易了。
肖奇二話沒說,叫來公安局黃局長,要他馬上把A公司的情況調查清楚,把前來參加談判的A公司人員情況搞清楚,萬一遇上詐騙什么的,縣委、縣政府的臉就丟大了。
不到兩小時,黃局長把情況報告過來,A公司所介紹的情況屬實。前來參加談判的人員確系公司副總,計劃發展部部長等一行人。
肖奇對馬書記說,馬上簽招商引資協議!
當晚,縣委、縣政府在清河賓館搞了一個隆重而簡短的簽約儀式,在家的縣領導,縣主要經濟部門一把手,全部參加。
簽字完畢,A公司的吳副總握著馬書記、肖奇的手,說,明天,公司就將兩千萬元保證金打到縣財政賬戶,請書面提供貴縣財政賬戶并加蓋縣政府公章。吳副總說,馬書記、肖縣長,在你們的堅強領導下,批文什么時候到手,項目什么時候開工。
肖奇猛拍著胸脯,說,我們清河縣,就是上刀山下火海,都得把批文在最短的時間里拿下來。
簽字儀式一結束,肖奇立即回縣政府召開專題會,研究A公司MQ項目手續辦理事宜。A公司的吳副總深受感動,說,有肖縣長這種精神,這種態度,我們的項目,一定能夠在清河落地、生根、開花、掛果。
縣政府會議室燈火通明。肖奇指出,MQ項目手續辦理事宜,既是A公司的事情,更是清河的事情。他要求,必須在最短的時間辦好,縣上辦的手續,今天晚上必須辦完。市上辦的,相關職能部門一把手親自協調市上對口部門,一周內辦完。省上辦的,相關職能部門一把手親自找對口部門匯報,縣政府各分管領導親自帶隊,把市上部門的領導抓到起,馬上跑省城,一個月內辦完。肖奇決定,由他親自擔任MQ項目手續辦理領導組長,他總牽頭,總協調,重大事情,由他親自報告縣委馬書記。肖奇說,要多少人給多少人,要多少錢給多少錢。肖奇決定,一是先在縣政府辦公室、發改局、工業經濟局、環保局、招商局、安監局分別抽調一名同志,由縣政府辦公室一名副主任具體指揮,馬上到位,當晚開展工作。二是縣財政馬上安排五十萬元工作經費,立即啟動協調溝通事宜,該請客吃飯的,立即進行。
會議快結束時,肖奇不緊不慢地說,既然張縣長分管重點項目,又是區域經濟方面的教授、專家,我和馬書記商量了,由張縣長協助我,強力推進MQ項目手續辦理工作,張縣長任副組長,負責日常工作。
張勝來清河,MQ項目已經緊鑼密鼓開始了。
會議結束,已是晚上11點過。肖奇單獨留下張勝。肖奇談興仍然很濃,語重心長地和張勝談MQ項目。肖奇掰著指頭向張勝算賬:MQ項目將拉動多少投資,有多少資金撒在清河的土地上,縣政府將有多少稅收,可以延長多少產業鏈,配套的產業產品有多少,有多少農村勞動力可以轉移到工業區。肖奇滿懷憧憬。肖奇說,你是大專家,大道理我講不過你,一句話,MQ項目絕對事關清河發展大局,就是掉十層皮,都要把它拿下來!
肖奇非常內幕地告訴張勝,MQ項目,班子成員,包括老馬,都想插手。
頓了頓,肖奇解開謎底,說,之所以讓你出任副組長,一是因為你是區域經濟方面的專家,你進來,善于也便于溝通。更關鍵的,是為你提供一個平臺。
MQ項目肯定是一個難得的平臺,張勝知道,縣委、縣政府的班子成員,打破腦殼都想往里擠。張勝納悶著,縣委、縣政府十五六個副職,肖奇怎么偏偏給自己提供平臺呢?
肖奇斬釘截鐵地要求,拼命干,像打仗一樣,迅速把陣地拿下來!
第二天一早,馬書記、肖奇立即向市委王書記、市政府李市長兩位主要領導匯報,并送上協議原件請審查真偽。馬書記、肖奇自然將招商引資過程匯報得艱難曲折,如何千方百計,如何峰回路轉。
王書記李市長非常高興,對清河縣取得如此重大成果贊不絕口。王書記李市長要求,當務之急,是趕快讓項目落地。都表示,項目開工那天,可以搞一個隆重而簡樸的開工儀式,他們是一定要來參加的。并且,由他們出面,請省上分管工業的常委、副省長親自參加開工儀式。都不約而同地定了一個時間,一月之內,把開工儀式搞了。省領導那里,他們親自出面請。
馬書記和肖奇只好應承,他們根本不敢告訴王書記李市長,項目開工前,還有很多事項需要審批呢!不過,轉念一想,既然王書記李市長有了指示,對辦理審批難道不是好事嗎?市上的職能部門,還敢圍追堵截?
先找市發改委。
市發改委劉副主任把厚厚的一沓文件資料接過去,說,這事情有些問題,審批權限不在我們,得請示省上呢!其實,頭天晚上,縣發改局錢局長已經把劉副主任和相關科室的負責同志,請到市里的天外天酒樓,一邊吃飯一邊匯報了,送上了清河縣的土特產。在吃飯的時候,還根據他們每個人的作用大小,送上了數額不等的小信封。都愉快地接受了,連一點拒絕的意思都沒有。都以為沒有什么障礙了,到劉副主任辦公室只是例行公事,哪曉得又冒出要向省上匯報呢?
劉副主任要匯報張勝也沒辦法。省上的汪處長在電話那端說,這個事情和國家政策有些抵觸!得認真研究研究!就掛了電話。
張勝著急起來,如何是好?縣發改局的錢局長趕緊把討好的笑臉湊到劉副主任面前,恭敬地說,領導,得救救我們,完不成任務,縣政府要端我的飯碗啊,你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得替我們指一條前進道路呢!
劉副主任抽著煙,十分不高興的樣子,說,錢局,我什么時候說要拋棄你?清河縣的事情就是我們的事情嘛!
錢局長喜出望外的樣子,說,你老人家肯出手,錢某有救了。
劉副主任坐在椅子上一邊猛吸著錢局長替他點燃的香煙,一邊深思熟慮的樣子。過了好長的時間,才睜開眼,說,得跑省上。
張勝抽身出去,在走廊的一個僻靜處,壓著嗓子給肖奇打電話匯報。肖奇還沒等張勝把話說完,指示說,別說了,趕緊,把劉主任抓起,跑省發改委,該吃飯就吃飯,該送禮就送禮,趁熱打鐵,一鼓作氣!
張勝趕緊走進劉副主任的辦公室,把肖奇的話變成自己的話,請求劉副主任帶著他親自跑省城。
劉副主任伸著懶腰,打著哈欠,說,既然縣太爺都說了,就試試吧!就抓起電話,找汪處長,先是在電話里天南地北地說了一通不著邊際的話后,劉副主任才提出要親自到汪處長辦公室匯報匯報。汪處長說,忙得很,正在給某省長趕一個材料,明天還得陪某領導去北京。劉副主任經過一番死纏爛打,汪處長終于答應,劉大主任的面子無論如何得給,就說了一個酒家的地點,答應晚上見面。
張勝和劉副主任馬不停蹄往省城趕,下午三點,就到了汪處長說的吃飯地點。劉副主任親自拿起菜譜點菜,告訴錢局長汪處長喜歡吃什么菜,不喜歡吃什么菜。到了六點半,汪處長準時出現在席間。
寒暄之后,就喝酒,講黃段子、葷笑話,在進行這些的同時,張勝抓住時機,把一個裝了一定數額的信封猛塞進汪處長的褲包。汪處長裝著什么都沒有發生的樣子,照樣吃他的菜喝他的酒講他的黃段子。其實張勝不想給汪處長塞信封,他要錢局長塞。錢局長說,領導要我塞我可以塞。但你在這里,你不塞,我塞,人家會認為對他不尊重。張勝想了想,覺得錢局長說得也有道理,咬咬牙,只好親自塞。
喝酒吃飯的間隙,劉副主任十分巧妙地把話往項目上引。汪處長也不回避,說,這個項目,關鍵在環保部門,只要環保部門能批復環評,我們的項目審批,保證沒問題。
劉副主任叫起來,說,沒有開展前期工作的函,環保部門怎么批環評喲!
汪處長說,早改革了,不需要了,只要你們把環評、安評等批復拿過來,我們馬上審批。
劉副主任委屈得很,說,發改部門說不出了,環保部門說一定要,這不是雞生蛋蛋生雞的怪圈嘛,我們怎么干得動活路呀?
折中來折中去,汪處長說,干脆由你們市發改委出一個同意開展前期工作的函,省上認賬,把安評、環評批件拿過來,馬上就審批。如果一定要喊省上出,還得給委領導匯報,萬一委領導否定了呢?
劉副主任覺得也只有這樣。
第二天,劉副主任果真出了一個同意MQ項目開展前期工作的函。
張勝立即向肖奇匯報,肖奇說,趕緊和企業一起,跑省環保廳,趕緊找一家和他們有關系的環評單位作環評。
作項目環評企業得提供不少資料。找企業,才知道情況復雜。原來,A公司老早就知道環評審批是這個項目能否上馬的核心和關鍵,和政府談判,他們對土地啊,稅收優惠啊根本不在意。他們的關鍵,是在政府的強力推進下,拿到項目環評批文。A公司采取了特殊政策,包括清河縣在內,他們和三家政府簽訂了投資協議,都打了投資保證金。一家在黔北煤礦所在縣。還有一家,是離清河縣不遠的清溪縣。
張勝大怒,一個女子,怎能嫁三個老公呢?
A公司吳副總說,MQ項目,對我們公司,是一個生死攸關的項目,我們怎會在一棵樹上吊死呢?我們這叫競爭性選擇,你們三家政府,誰先拿到批文,我們的項目就擺在那里。
張勝趕緊向肖奇電話匯報。肖奇已經通過其他渠道知道情況了,正生氣得厲害,說,有什么好說的,現在要干的事情,就是搶在前面,把環評批文拿回來。
肖奇馬上通知回縣政府開會,再次安排、部署、強調。肖奇慷慨激昂,數次激動得拍桌而起,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把環評批文拿到手。肖奇說,如果需要,他可以隨時去省城,跑環保廳。他要張勝,馬上帶領人馬,跑省城。
肖奇還向張勝單獨交代,想盡千方百計,讓清溪縣辦環評,寸步難行。
張勝說,我們干好自己的事情,人家的事情,同我們多少干系呢?張勝其實想說,落井下石的事情,清河縣,不要干;我張某人,不愿干。他忍了忍,沒有說出來。
肖奇說,怎不相關?同一賽場,跑比賽,大家都是頂尖高手,比的是誰失誤。張勝想,這是環境影響評價啊!是兩家縣政府跑比賽嗎?
張勝還是趕緊帶領人員跑省城,市環保局的何副局長隨行。何副局長推薦省環科院,說省環科院是省環保廳的事業單位改制的,和省廳環評處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張勝說不管找哪一家,只要能把環評批文拿到就行。問A公司隨行人員,A公司派了一個項目部副部長隨行,副部長說,聽縣政府的,我們能拿到批文就行。
找省環科院,其實何副局長和市環保局一把手周局長都給劉院長打了電話。劉院長倒在辦公室里見了他們。省環科院謝絕這筆業務,劉院長說,忙。
張勝趕緊把何副局長拉到走廊外,焦急地詢問,說,還有哪些單位,趕緊找。
何副局長問,找誰?
張勝說,你們清楚嘛!
何副局長有些不高興,說,既然我們清楚,就聽我們的。
何副局長折進去,笑著對劉院長說,有什么條件盡管提,活肯定你們干。市上搞區域環評,報告書就是省環科院做的,一來二去,何副局長和劉院長早成老朋友了。
劉院長說,這事情干起難。
何副局長笑道,不難找你們?有什么事情難得了你們?
劉院長只是笑,就是不答應。
事情很快清楚了。先是發改那面傳來消息,原來,張勝和縣發改局錢局長剛剛從汪處長那里離開,第二天,清溪縣的人也跑到省發改委找汪處長,也是劉副主任陪同,汪處長很生氣,說,你們清河市究竟要把項目擺在哪里嗎?
劉副主任也不生氣,賠著笑臉,說,只要擺在我們清河市就行,不管是清河,還是清溪,多方論證更加科學嘛!
處汪長繼續生氣,說,這是你劉副主任的意見,還是你們清河市的意見?
跟隨劉副主任一同前往的清溪縣李副縣長搶先回答說,不是我們劉副主任的意見,是我們市委王書記的意見。
原來,清溪縣與A公司簽訂了招商引資協議后,縣委書記、縣長也帶著剛剛簽訂的協議向王書記李市長報喜。王書記李市長吃驚地問,怎么回事啊,清河縣不是招過去了嗎?
清溪的縣委書記、縣長不依,說,我們難道敢欺騙領導嗎?要王書記親自查驗他們的招商引資協議是否真實。
王書記說,都給你們搞糊涂了。王書記要來A公司楊董事長的電話,親自和楊董事長通電話。楊董事長如實相告,他們找了三個地方,簽了三份合同,哪個地方先拿到批文,就在那里把投資砸下去。
王書記馬上和楊董事長相約,邀請他到市里交流。王書記在電話里表態說,請A公司無論如何要到清河市投資,清河市一定給企業創造最好的環境和條件,一定在最短的時間里把相關文件批下來。王書記還說,他在省級機關擔任了整整十年的廳級領導,不管是發改委,還是環保廳,很多領導都是他的同事,很多中層干部都是他的老部下。如果需要,他完全可以到省級相關部門做做工作。一句話,請企業放心,請楊董事長放心,沒有清河市辦不成的事情!
和A公司楊董事長通完電話,王書記馬上在他的小會議室召開專題會議,把市上幾個相關部門的主要領導叫過來。王書記提出要求,無論如何,A公司這個項目不能跑掉,誰出問題追究誰。各部門馬上行動起來,一把手親自抓,把省上審批事項的批文,馬上拿回來。楊董事長在電話里特意說到環評審批問題,王書記特別指著環保局周局長說,這個事情你親自抓,馬上到省環保廳,把批文跑回來。
發改委、環保局等部門領導把矛盾給王書記托出來,清河,清溪,兩家,支持誰,手心手背都是肉,書記您得表個態。在清河市,縣區委書記都是下一步要進市級班子的重要人選,哪個愿意得罪他們?
王書記說,我就一個要求,抓緊把項目資料辦了,該市上辦的,馬上辦;該省上辦的,馬上跑省上,在最短的時間里把批文跑回來。至于項目落在清河還是清溪,王書記說,我的要求就是項目必須落在清河市,至于是在清溪還是清河,要科學論證,哪里最適合,就落在哪里。
省發改委的汪處長聽了劉副主任的情況匯報,二話不說,要市發改委也按清河縣那樣,出一個同意開展前期工作的函。同樣是,只要環評、安評審批了,省發改委立即審批。
劉副主任說,行嗎?
汪處長說,怎么不行,你們市委王書記不是說了嘛!
市上的情況很快傳到肖奇的耳朵里,肖奇馬上和馬書記一起去找市委王書記。肖奇和馬書記像受了欺負,需要家長做主的孩子,說,書記,這個項目是我們千辛萬苦招來的,清溪縣不能搶我們的項目啊!
王書記嚴肅地說,情況我清楚,誰說是你們的項目啦?人家選了三個地方,哪個地方先拿到批文人家就落哪里。
肖奇和馬書記說,書記,你得支持清河縣啊!
王書記說,我沒支持你們啊?我就一句話,項目必須落在清河市,誰把項目給我整飛了,我饒不了他。我的態度很明確,哪個先拿到批文,我就支持誰!
馬書記和肖奇趕緊碰了一個頭,馬書記回縣里鎮守,肖奇帶著人員立即到省城和張勝匯合。肖奇一到省城就在下榻的房間里開碰頭會,會一開始就把清溪縣的郭縣長大罵了一通,說那人完全不講游戲規則,膽敢跑到清河來搶項目,是可忍,孰不可忍,MQ項目必須落戶清河。
肖奇馬上對一同前來省城的科局長們落實責任制。肖奇的方法很簡單,把清河在省城的老鄉網拿出來,挨著個兒梳理。為了招商引資,這方面,清河縣平時做了不少工作,每年在北京、省城等地都要開多次同鄉會。肖奇要求,一點蛛絲馬跡都不放過,頭發絲那么大的一層關系,都得用足用夠。肖奇把主攻方向定在省環保廳,重點是省環保廳環評處。肖奇要縣環保局王局長,把省環保廳的關系網絡馬上給他繪制出來。
縣環保王局長馬上匯報說,省環評處那個劉處長,馬列主義布爾什維克得很!
肖奇火冒三丈,說,馬列主義得很就沒有辦法了?布爾什維克得很就沒有辦法了?他是生活在天上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你就不會查查他是哪個大學畢業的,老師是誰?同學有哪些?和哪些親近?他在省廳和誰友好,在省廳,在其他廳局,哪個對環評處可以制約?還有,他老婆在哪里工作,他小孩在哪里上學,老師是哪些?還有,環評處的兩個副處長,也要認認真真地掌握,環評處的其他五個工作人員也要掌握,不要小看,副處長的意見也很重要,萬一他和處長別扭著怎么辦?工作人員也不能小看,基礎材料就是從他手里出來的嘛!
張勝笑著說,這不是公安局破案嘛!
肖奇虎著臉,說,張縣長,沒閑心和你開玩笑,我倒真的把公安局黃局長叫來了。
張勝望了望,黃局長沒在啊?
肖奇說,讓他辦別的事情去了。
張勝本來就有些不以為然,肖奇這一說,就有些不高興。張勝的想法是:到省環保廳,把清河的優勢認認真真扎扎實實匯報清楚,拿環評批文,只要心誠,理由充足,也并不是那么高不可攀。鵝卵石焐在懷里,久了,也會溫暖起來。為此,他從學術的角度作了不少的梳理和準備,他也不反對請客吃飯送禮,但用得著如此興師動眾嗎?
肖奇像看穿了張勝心思似的,說,張縣長,非常時期,建非常之功,得用非常手段。張勝想,不管什么非常手段,總得有最基本的底線吧?張勝就很想看看肖奇的非常手段。
開會的時候,市環保何副局長接到了省環科院劉院長的電話,何副局長一接完電話就過來找張勝和縣環保王局長。劉院長在電話那頭有火氣,說,你們清河市怎么搞的嘛,項目究竟擺在什么地方嘛,一回兒是你何局長來找,一會兒是熊局長來找,究竟是清河縣作環評還是清溪縣作環評?
清溪縣的領導從市委王書記那里開完會后,立即往市環保局跑,他們先找聯系清溪縣的熊副局長。熊副局長已知道了事情的大概,尤其是知道了何副局長聯系的清河縣已經搶先一步了。熊副局長把矛盾向一把手周局長托出來,說,老大,項目究竟是擺在清溪,還是擺在清河,你得有個明確態度。不然,我們這些辦事情的人,會迷失方向。
清溪的李副縣長馬上插話說,周局長,你得支持我們啊!
周局長也剛剛從市委王書記那里開會回來,深感責任重大。周局長剛剛四十出頭,事業上還有廣闊空間,他既不愿得罪清溪也不愿得罪清河。周局長笑道,李縣長,清溪的工作我一直支持啊,什么時候沒支持呢?
李副縣長趕緊賠著笑臉,說,是的,是的,周局長,這個項目,無論如何,你得更加支持啊!
周局長說,這個項目,市委王書記已有明確指示,剛才,你們書記、縣長,都參加了會嘛!周局長轉過頭,對熊副局長說道,涉及MQ項目環保事項,由我統籌,你和何局長,分別負責清溪和清河。一句話,不管是清河還是清溪,反正項目不能跑出清河市。
周局長立馬向熊副局長落實責任制,要他全力以赴協助清溪縣,趕緊把批件跑回來。周局長也沒有忘記給何副局長打電話,落實責任制,要他全力以赴協助清河縣,趕緊把批件跑回來。
熊副局長立馬帶著李副縣長和清溪縣一干人,直奔省環科院。
何副局長已經和清河縣緊緊地站在一起了,焦急得很,說,清溪縣也找省環科院作環評,他們正在劉院長的辦公室,得馬上想辦法啊!
大家都把目光齊刷刷地望著肖奇,等他拿主意。
肖奇沉默著,狠狠地吸煙,像高級指揮員大戰前作深思熟慮的生死抉擇,沉默好一陣,開口說道,張縣長,你馬上和何局長帶人去環科院守著劉院長,馬上和他談,一句話,我們的環評必須請省環科院做。清溪縣出多少錢,我們比他們多一倍。一倍不行,就多兩倍。我才不信,拿不下一個省環科院!
縣環保局王局長說,肖縣長,這個環評,按常規算,少不了一百萬呢!
肖奇說,一百萬怎么了?多一倍就兩百萬嘛,多兩倍就三百萬嘛!
王局長又說,肖縣長,上百萬得招投標,如果招投標,不一定就是省環科院喲!
張勝還沒有經過這樣特殊而緊急的大事項,他覺得確實應該研究研究,拿出一個意見。不然,他怎好去找人家劉院長談。
肖奇火氣騰地燃燒起來,說,王曉東,你這人怎么婆婆媽媽的,我們要的是結果,你說的這些事情張縣長就可以定。
張勝疑惑地說,我定?
肖奇說,對,你定,你定了我通通認賬。
那天晚飯后,肖奇突然叫走其他人,要張勝陪他在省城的街道上散步。
張勝想都沒想,就答應了。走了一段路程,肖奇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來,問張勝,省政府的蔡秘書長是省財大的碩士研究生吧?
張勝一臉茫然,說,是啊!是啊!
肖奇又說,我聽說他是你師兄嘛!
張勝說,是啊!是啊!蔡秘書長確實是張勝的同門師兄,都是谷教授的研究生。可惜,張勝讀研的時候,蔡秘書長早畢業了。蔡秘書長大名蔡華,其實是副秘書長,不過,誰會叫他蔡副秘書長呢?蔡華是谷教授最得意的弟子,是谷教授弟子中官做得最順最大的。逢年過節,在谷教授的家宴上,張勝偶爾能和他打上一個照面。
肖奇說,什么時候,我們約蔡秘書長聚聚?
張勝說,有必要嗎?他沒有聯系環保啊!張勝以為肖奇要通過蔡秘書長做MQ項目環評的工作。
肖奇說,你真不知道?這次換屆,蔡秘書長極有可能到我們清河市接替王書記。
張勝有些明白了,肖奇縣長對自己如此特別關照,是沾了師兄蔡秘書長的光啊!
省環科院最終答應作環評。
劉院長說,你們要搞招投標我們就不參加了。
劉院長說,這次的環評事關重大,時間緊,任務重,按照國家收費標準,得上浮。
問,上浮多少?答,上浮一倍吧,如果你們覺得有困難,就算了,反正我們也忙不過來。按照往常,招投標時,投標單位都要按國家收費標準下浮一定比例;競爭激烈時,環評單位下浮百分之五六十也不在少數。
趕緊向肖奇匯報,肖奇沉思半晌,說,答應他們,環評費,就按國家收費標準的兩倍給他們。不過,他們必須保證,一個月之內拿環評批文。
劉院長那邊很快反饋回來,說,一個月之內能把環評報告書拿出來就不錯了。至于拿環評批文,只能盡力,不敢保證。
肖奇說,不行,一個月內,必須把環評批文拿回來,這是市委的意見,不是肖某人的意見。
這可苦了張勝,市環保局何副局長、縣環保局王局長幾人,在劉院長和肖奇之間跑來跑去。張勝向肖奇建議,是不是就在省環科院找個地方,由肖奇和劉院長面對面地談,談得差不多了,一錘定音,用不著如此麻煩!
肖奇說,不行,這是談判藝術。
張勝心里想,藝術個鳥,是地地道道的折騰。心里不舒服,還得來來回回地跑。
劉院長有了退讓,說,二十天內把環評報告書拿出來,至于省環保廳什么時候審批,能不能審批,怎么定得了?劉院長表示,省廳那里,無論如何會竭盡全力的。
肖奇不高興了,說,省廳環評處的張處長,不是他的同班同學嘛,不然,我怎會找他,我神經病了,我怎么會出那么高的環評費?張處長確實是劉院長的大學同學,但他不是處長,是副處長。
張勝來來回回地傳話也傳出了怨氣,說,肖縣長,到時候了,該你和劉院長短兵相接的時候了。張勝再次建議肖奇和劉院長面對面地談。
肖奇說,不,得沉住氣。
張勝頗不以為然,不就是作個環評嘛,又不是1945年國民黨和共產黨在重慶搞談判。肖奇不同意面談,張勝還得來來回回地跑。
劉院長那邊很快反饋回來,由他出面做工作,爭取在環評報告書出來后,一周內請省環保廳環評處組織專家評審。至于是否能拿到批文,斷不敢應承,省環科院也從來沒有向哪個業主單位作個承諾。不過,一定會竭盡全力,本院所作環評沒有獲得批文的不到百分之十,信譽度夠高了吧?
張勝也覺得人家劉院長不可能作拿批文的承諾,環境影響評價畢竟是科學,萬一不行,誰敢批呢?
張勝剛剛把意思很委婉地向肖奇表達,肖奇就生起氣來,說,張縣長,如果拿不到環評批文,我們還用得著干這些事情嗎?
張勝想想也是,繼續去找劉院長。劉院長說,張縣長,請轉告你們肖縣長,如果一定要那樣,就請你們找其他編制單位吧!
張勝委婉地把劉院長的話轉告給肖奇,肖奇不但沒生氣,反而得意地笑起來,說,這下子,摸到劉院長的底牌了。你告訴他,我也有底牌,其他的按他說的辦,有一條,必須答應我,那就是,如果我們的環評批文拿不下來,他必須找他的張同學做工作。清溪的環評批文,也不能拿下來,這事情他辦得到。
張勝一聽這話就不是滋味,不過,還是向劉院長轉達了。劉院長一聽就生氣,說你們肖縣長怎么如此心胸?他怎么會干這種損別人又不利己的事情呢?
張勝想告訴劉院長,肖奇提出的這個條件,其實,損別人的同時,是利了己的。張勝怎么能說?
劉院長說,張縣長,你告訴你們肖縣長,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情我劉某人不干。
事后,張勝很后悔,那天,他完全該把劉院長的話原原本本地向肖奇和盤托出。他當時還很全局地想到自己該技巧地處理好這件事情,把劉院長的話和盤托出,事情不是談崩了嗎?工作怎么推進啊!于是,張勝干了一件當時認為十分漂亮、過后后悔萬分的事情。張勝把劉院長的話篡改了,張勝說,肖縣長,劉院長完全同意你的意見。不過,像清河縣拿不到批文,清溪縣也拿不到批文這樣的事情,劉院長說,斷不能寫進協議里面,口頭承諾就行了,他完全有能力有辦法。
肖奇一聽就很高興,說,誰讓他寫進協議里,能寫進協議里嗎?我要的就是他的口頭承諾。
肖奇友好地拍打著張勝的肩,說,你趕快組織人員和他們簽合同。
肖奇不無得意地說,談判得講藝術啊!
張勝說,肖縣長,以誰的名義簽合同啊?
肖奇說,還有誰,縣環保局啊,還會喊你張縣長去簽?
王局長叫起來,說,肖縣長,沒經過招投標,我簽了字紀委要找我。我簽了合同,我拿什么錢給人家啊?
肖奇正在興頭上,說,不會要你王大局長承擔責任的,也不會要你王局長出錢。肖奇要求,由環保局和發改局聯合向縣政府打一個報告,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提出建議,到時張縣長簽個意見,他簽一個意見,問題就解決了。
張勝說,我沒分管發改啊,招投標主管部門是發改啊,簽什么意見呢?
肖奇說,你不是分管重點項目、分管環保嘛,你簽同意環保局、發改局的建議不就得了。當天,縣環保局、發改局的報告就打過來,張勝果真在報告上簽道:同意縣環保局、縣發改局的建議,送肖縣長審定。
肖奇很快在報告上簽批:同意張縣長的意見。
張勝拿著肖奇批的報告,很困惑,我有意見嗎?我的意見是什么呢?我的意見就是肖奇縣長的意見啊!
和省環科院合同一簽訂,肖奇和張勝回了清河,肖奇把張勝請到辦公室扯重點項目,準備抓住MQ項目機遇,在清河掀起兩個大高潮。一個是重點項目大高潮,一個是園區建設大高潮。肖奇很振奮,說,兩個大高潮一掀起來,年終目標考核等一應事項,都可高歌猛進了。清河市下轄十個縣區,清河縣在全市目標考核排名,一直位居五六名中間位置,馬書記和肖奇,一直想把名次往前升一升,一直在找突破口和支撐點。現在,突破口和支撐點來了,肖奇準備扎扎實實地突破和支撐幾下。
說著,說著,肖奇又來了興致,又一次掰起手指頭和張勝算起MQ項目將有多少投資,將實現多少財力,延長多少產業鏈,有多少配套產品,有多少農民可以轉移到園區務工。肖奇在美好的憧憬中久久不愿回來。回過神來的肖奇告訴張勝,抓MQ項目,難道僅僅是為了政績嗎?太狹隘了嘛!得實實在在為清河干兩件看得見摸得著的大實事啊,當我們老了,白發蒼蒼,走在建成的工業園區,真他媽的痛快啊!
肖奇語重心長、發人肺腑地告訴張勝,他已經和馬書記碰了頭,除了重點項目那塊工作,園區這塊工作,張勝也得抓起來。肖奇說,千抓萬抓,核心在MQ項目,這個項目成功,所有工作都成功。肖奇要求張勝,所有的精力,都得擺在MQ項目上。
肖奇意味深長地告訴張勝,過了年,市縣區班子就要換屆了。到時,馬書記、他,都會發生一些變化,這對張勝無疑是難得的機遇。肖奇說,他會堅定不移地支持張勝上一個臺階,大臺階不行,小臺階總可以嘛。
弄得張勝特別感激,大有千里馬遇伯樂,俞伯牙遇鐘子期那種興奮和愉悅。過一段時間,張勝才知道,肖奇要讓他的班子成員都上臺階,大的不行,小的也行,這樣的說法,他對所有班子成員都說過,包括縣委那邊的常委們;弄得馬書記很生氣。
有意無意間,肖奇又談到了蔡秘書長。肖奇問蔡秘書長的興趣愛好。
張勝說,他有什么愛好?就是喜歡讀書,喝茶。
肖奇緊追不舍,問,喜歡讀什么書?喝什么茶?
張勝和蔡秘書長接觸非常少,他怎么知道他讀什么書呢?張勝只好隨口說了一些書名,都是區域經濟方面的代表書籍。
肖奇哪里知道那些書籍,問蔡秘書長喜歡喝什么茶?
蔡秘書長喜歡讀書、喝茶,還是聽谷教授說的。至于喜歡喝什么茶,他哪里知道?張勝只好說,具體喜歡喝什么茶,沒注意。
肖奇不悅,責怪說,你這人怎么不注意細節呢?細節決定成敗啊!
兩人正在說著蔡秘書長,王局長推門進來,驚詫地叫道,不好了!不好了!我們被劉院長那個家伙騙慘了。原來,劉院長和清河縣談完條件又和清溪縣談條件。清溪縣說,凡是清河縣的條件我們通通答應你們,我們再加一百萬,你們必須保證我們在清河縣前面拿到批文。清溪縣說得委婉、策略,其實,清溪拿到了批文,清河怎么可能再拿到批文呢?同一個項目,就相當于同一個美女,怎么會同時嫁給兩個丈夫呢!
劉院長斷然拒絕了清溪縣的要求。劉院長也沒有多要清溪縣那一百萬。劉院長說,你們清河、清溪兩個縣的領導,都是省環科院的好朋友。劉院長答應給清溪縣作環評。劉院長讓院里的環評一所給清河縣作環評,讓院里的環評二所給清溪縣作環評。
肖奇勃然大怒。肖奇說,這個騙子,老子要找他。肖奇在電話里就和劉院長進行了槍戰,并且火藥味十分濃烈。
肖奇抓起張勝就跑省城。
肖奇要劉院長把清溪縣的合同退了,所有錢款和損失,由清河縣政府承擔。
張勝說,這樣行嗎?
肖奇很不高興,說,怎么不行?非常之事,得用非常之策,什么是解放思想,這就是解放思想。
劉院長說,不行,你們都是我的客戶和朋友,清溪縣也要我退你們的合同,我怎么回答他們?他們也可能出更多的錢。這樣沒完沒了,大家都不好。
肖奇罵,這個書呆子,不就是要錢嗎?
張勝想,劉院長是書呆子嗎?他說的沒道理嗎?
網上出來一張帖子。
帖子署名清溪一百姓。帖子的意思只有一個,在清溪上MQ項目,萬萬不可。帖子列了十大理由,尤其在環境容量方面,作了深入的調查研究。帖子同時掛出數幅清溪縣MQ項目擬選址處風光秀麗的照片,有清澈見底、魚戲其間的清溪,有樹齡兩百余年的一大片桂圓林;一個稚嫩的鄉村小女孩,凝望著蔚藍的星空。發帖人加了一句旁白:明天,我們還有藍天、樹林和溪水嗎?
帖子最后說,清溪的父老鄉親們,為了藍天,為了樹林,為了溪水,為了我們腳下賴以生存的土地,讓我們發出最后的吼聲!
帖子掛上去不到半小時,竟有上百人跟帖,意思都差不多,說,我們不要污染的GDP,我們要空氣、樹林、溪水!把MQ項目趕出清溪去!誰把MQ項目擺在清溪,誰就是清溪的罪人。
張勝一無所知,是環保局王局長告訴他的。
王局長像突然提了縣長那么興奮、得意。王局長猛地推開張勝的辦公室門,大叫,喜事啊!好事啊!
平時,王局長到張勝辦公室都會很節奏很禮貌地敲門,等張勝大叫一聲請進,才探出一個恭恭敬敬的身體進來。可能是太激動了,王局長把平時非常注意的禮儀通通忘記了。
王局長要張勝趕快上網。
張勝還沒弄清楚怎么回事情,王局長已經輕車熟路地替他點出百度,點出清溪縣那個關于MQ項目選址的帖子。
王局長一邊讓張勝看,一邊沾沾自喜地說,這下好了,太好了!
張勝越看越沉重,突然停下來,盯著王局長問,你干的?
王局長大叫道,張縣長,這種大功勞,我敢搶啊?
張勝問,功勞,大功勞?
王局長明顯感覺到了張勝語氣不對,說,對我們清河,當然是功勞啦!對清溪,當然是災難啦!
張勝想罵他豬腦子,忍了忍,還是沒有罵出來。張勝嘆了口氣,說,但愿如此吧!
張勝拉著王局長去找肖奇。王局長不去,他才從肖縣長那里出來。肖縣長很高興,說,是老天爺在幫清河啊!
張勝以為聽錯了,說,肖縣長真這樣說?
王局長的得意和自信又上來了,說,張縣長,我敢騙你?
張勝說,怕要出事啊!
王局長說,張縣長,事情不是出來了嗎?還會出什么事情?
張勝不再言語,徑直去找肖奇。
肖奇正掛在網上,津津有味地看清溪那個帖子。肖奇一邊看,一邊叫,好,很好!像他經常表揚那些替他寫文稿的文秘人員。辦公室文秘人員替肖奇寫出了讓他滿意的文稿,肖奇總愛品味一番,表揚一番,“好,很好!”大叫數次。
張勝說,肖縣長,未必好!
肖奇說,清溪的老百姓要造反,關我球事!
等了等,肖奇不無得意地說,清溪那邊熱鬧起來,對我們清河,倒是難得的機遇。我們得抓住機遇,乘勢而上啊!肖奇要張勝組織人員馬上跑環保廳,一鼓作氣把環評批文拿回來。
張勝說,肖縣長,你聽說過蝴蝶效應吧,巴西那里的蝴蝶在展翅飛翔,蒙古共和國這邊,可能會有暴風雨。
肖奇不高興了,說,什么意思?你是說我們清河縣會有暴風雨?太危言聳聽了吧?
張勝說,我們最好不要摻和。
肖奇更不高興,顯然還有些怒火了,說,你的意思是我們摻和了?
張勝不軟不硬地說,我倒沒有這樣的想法,清溪縣的領導會不會有這樣的想法,我就不知道了。張勝心想:你以為我是傻子啊!事情不是明明白白地擺著嘛!
肖奇說,他們有這樣的想法很好啊,拿出證據啊,領導干部說話能想當然?
張勝不想和肖奇爭論事情是誰干的,一個即將面臨的現實必須告訴肖奇。張勝說,他們不會選擇證據,他們會選擇反擊。
肖奇有些著急了,說,他們反擊什么?
張勝想,一向敏捷多智的肖奇怎么了?張勝沒有回答肖奇反擊什么,只是冷冷地說,肖縣長,出這樣主意的人,該殺無赦!
肖奇的臉紅一塊紫一塊,什么也不再說。
不到一天,清溪的反擊戰就打響了。
輿情監管中心立即報告縣長肖奇。三份帖子同時掛在省市論壇上。署名都是清河一群眾。帖子翔實地列舉了MQ項目放在清河工業園區的十大罪惡,他們還貼出了國家發改委關于MQ項目安全和衛生防護的規定,大聲疾呼:項目和清河縣城一橋之遙,嚴重違背國家規定,嚴重違背科學發展觀,嚴重違背以人為本。還掛出了正在建設的清水河大橋工地現場照片。
肖奇勃然大怒,說,還匯報個球,趕緊把帖子刪掉,刪掉,懂嗎?
網監中心負責人哭喪著臉,說,刪不掉了!
原來,像事先商量好似的,數十家網站,同時轉了那三篇文字不同,觀點大同小異的帖子。
肖奇猛拍桌子,吼,老子要告他們。
肖奇正在縣委馬書記的辦公室里商議如何前往市委向王書記狀告清溪縣,市委常委辦公室打來電話,要馬書記、肖縣長立即去市委參加會議,王書記親自主持,不得請假。
MQ項目環保問題拿到網上論證,真正坐立不安的是項目業主A公司。A公司楊董事長看到了關于清溪縣的帖子,很快,又看到了關于清河縣的帖子。項目究竟落戶在清溪還是清河,楊董事長無所謂。但是,項目既不能落戶清河,也無法落戶清溪,甚至還會牽連到能否落戶黔北,這是楊董事長無法容忍也無法接受的。
楊董事長沒有向清溪、清河發出片言只語。他直接給清河市委王書記通電話。他在電話里只談他的項目投資多少,產業鏈如何延伸,有多少投資回報和效益,然后談他和他的團隊對清河市的發展前景和投資環境如何如何看好,非常愿意為清河市的科學發展、加快發展作一點綿薄之力。其實,楊董事長和王書記已通過一次電話,只是上次是王書記找他,這次是他找王書記。上次他談得有些矜持,輕描淡寫,還有一些敷衍成分。這次,則多了不少量化數據和前景展示。談了一大通,楊董事長在電話快要結束時,有意無意地向王書記提到論壇上有幾個清河、清溪討論的小帖子,請王書記在百忙之中無論如何瀏覽一下。
王書記放下電話就打開電腦搜索。王書記一看就想罵娘。他讓常委辦公室通知清河、清溪兩縣的黨政主要領導馬上來市委開緊急會議。
肖奇等一行人一進會議室,就領到了一份厚厚的從論壇上下載下來的帖子。王書記沒要他們匯報,也沒要他們發言。王書記把那份厚厚的材料拍得山響,追問,清溪、清河兩縣領導,是何居心?
清溪、清河兩縣主要領導都憋足勁,準備向對方發射炮彈。王書記把他們的嘴全堵上,厲聲道,我知道你們會說這是個別群眾的行為。這樣的材料,個別群眾弄得出來嗎?
王書記火氣旺旺的,說,帖子怎么來的,我就不讓市公安局查了。你們清楚,我也清楚,老天爺更清楚。我就提兩個要求,一是項目必須落戶在清河市,誰把項目給我弄丟了,我就追究誰。二是清河縣和清溪縣,來個換位工作法,從現在起,關于MQ項目,網上出現了清溪的不良言論,我追究清河的責任;出現了清河的不良言論,我追究清溪的責任。
兩個縣的主要領導都恨不得跳起來辯白、解釋。
王書記哪里讓他們說話,大手有力地止住他們。王書記說,你們想說你們冤,比竇娥還冤,是吧?你們回去想一想,其實一點也不冤。
市委緊急會議后,網絡上,關于清河、清溪MQ項目的爭論,果然銷聲匿跡。
清河縣搞了一個論壇。以縣科協的名義。錢由縣科協打報告,肖奇批的。
肖奇要張勝務必參加,最好全程出席。張勝是搞區域經濟的,和那些專家有共同語言,便于對接溝通。必要時,可以把縣上不便表達的一些觀點,以個人的名義講出來。
張勝問,縣上有什么觀點?有什么不好說的?
肖奇笑道,還不是MQ項目,MQ項目一定得擺在清河,無論如何不能擺在清溪,這就是縣上的觀點。我們不能說,專家教授可以暢所欲言嘛!
張勝這才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
論壇規格高,縣上四大班子主要領導參加開幕式,縣委、縣政府宴請了所有參會專家。
論壇名稱叫清河縣科學發展論壇,時間一天,說是對清河縣科學發展作全景式的掃描和點評。其實,歸結起來,意思就一個,清河縣要科學發展,得有重大項目作支撐,這個重大項目,就是MQ項目。參會專家、學者從不同角度、不同層面翔實地論證了MQ項目落戶清河縣工業園區的可行性、必要性、緊迫性。
專家十來人,其余為市上環保、發改等部門分管領導、要害科室負責人,熱熱鬧鬧地聚了近百人。
張勝不得不承認這是一著妙棋,先造勢,到時,涉及環評審批,行政部門就可以順勢而為了。
肖奇毫不隱瞞這是他的主意。他很得意,說剛剛談到MQ項目的時候,他就著手這件事情了。
肖奇以傳經送寶的口吻告訴張勝,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現在才想干,行嗎?政府做事和下棋差不多,至少得看到十步開外。
肖奇意猶未盡,說,在這條殺機四起、陷阱重重的競爭之路上,不開足腦筋不行!不出奇兵不行!
肖奇得意而友好地拍打著張勝的肩,說,一切都在運籌之中,好戲在后面呢!
肖奇勝券在握的樣子,說,我倒要看看,這一次,清溪他們又能弄出什么花樣來?
張勝問,這次,得花不少錢吧?
肖奇哈哈大笑,這點錢算個啥,這叫花小錢辦大事!
張勝和專家一接觸,才知道這個論壇辦得的確不一般。前來參加論壇的劉教授,竟然是省環保廳環評處劉處長的大學老師。其余參會專家,均由劉教授列出名單并由他出面邀請。
肖奇不無得意地告訴張勝,單單聯系劉教授,招商局他們,就花了不少功夫。肖奇像是談心得體會,又像是毫無保留地傳經送寶,說,人家憑什么跑到清河來?憑什么替你說話?沒有投入不行,有多大的投入才有多大的產出。
劉教授前來參加論壇,是因為清河縣和他合作搞了一個科學發展的研究項目。說是合作,其實是由清河縣出一筆錢。至于項目,則由劉教授自行確定。清河縣的唯一條件,就是劉教授拿出的成果里,最重要的成果就是在清河工業園區,布局MQ項目,完全適合,并且最適合。清河縣要求劉教授把他的科研成果拿到論壇上予以發布。
張勝順著肖奇的思路,說,環評處的劉處長可以不聽我們的,他總不能不聽他老師的吧?
肖奇搖著頭,說,張縣長,沒那么簡單,把劉處長的老師搞定了,就等于把劉處長搞定了嗎?完全是幼稚病,不成熟得很。我們僅僅是給人家劉處長創造一些審批的理由和條件。
肖奇運籌帷幄地告訴張勝,劉處長那里的工作,一開始,就緊鑼密鼓地開始了。怎么會丟下西瓜撿芝麻呢?怎么會走錯道路而放棄正前方的目標呢?
肖奇胸有成竹地說,一切都會水到渠成。
張勝納悶得很,也有些氣憤,自己這個MQ項目領導組副組長,關于劉處長的工作,竟一無所知。
肖奇笑道,你才從學院來,有一個適應過程。
張勝說,適應什么?現在還不適應嗎?
肖奇息事寧人地勸,適應得很!劉處長那里的工作,我在直接抓,以后慢慢給你解釋。
過了一些時候,肖奇也并沒有向張勝談劉處長的事。張勝也不問,不過,心里還是有怨氣。但他很快又安慰自己,你不說,我還懶得理呢!
論壇一開始,劉教授就領銜宣讀了他的成果。他從五個方面詳細地論證了MQ項目落戶在清河工業園區的重要性、緊迫性,從十個方面論證了落戶在清河工業園區的可行性。從水資源,到環境容量,從地質結構,到人文環境,從交通組織,到物流成本。洋洋灑灑兩萬余字,連張勝都驚訝不已,老先生何時對清河縣的情況如此了如指掌?
肖奇拍打著手上那沓厚厚的材料,非常滿意地說,好,很好,都是按我們給他準備的材料談的。
原來,劉教授那些成果,事先,肖奇已經安排清河縣那些土專家,準備得相當周密了。劉教授來之前,只需把發給他的電子郵件打開,下載一份,連姓名,也事先替他寫上了。論壇上,劉教授只需把成果宣讀一下就行。
參加論壇的還有省市媒體的記者,這是出席會議人員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會議是否成功的重要標志之一。他們在報到時,除了領到一份清河縣事先替他們準備好的宣傳稿件,還領到一份不菲的辛苦費。第二天,省市的一些媒體,就會把劉教授等專家學者在論壇上的發言公諸于眾。劉教授等專家的發言,歸結起來,實質就一點,MQ項目,在清河縣上,十分必要,早上比遲上好,大上比小上好,不上是損失,上了是造福子孫后代萬古千秋的工程。
肖奇很快叫罵起來,大罵劉教授不守信用,根本沒有按照事先替他提供的材料宣讀。
肖奇把招商局局長叫過來責罵,事先究竟怎么聯系的?還干得成事情不?他憤怒的手指頭差一點就練成一陽指,將招商局長戳翻在會議室前的臺階上。
原來,清河縣在事先準備的材料里,除了大講特講項目擺在清河的重要、必要外,還專門編寫了大段內容,在清河縣的旁邊,項目如果放在那些地方,完全不可行,列舉了近十條否定性理由。當然,那個地方沒有明確說是清溪,但一看就知道。
劉教授把說清河縣旁邊即清溪的內容全部刪掉,沒有宣讀。劉教授說,你說別人干什么呢?你把自己的事情說清楚不就得了?
肖奇大呼老夫子實在太迂,世間的事情哪是這樣簡單?事物是比較的事物,聯系的事物嘛,不說別人怎么說自己呢?
劉教授在來清河的頭天晚上才開始看稿件,他根本沒和清河縣打一聲招呼,發言的時候,他把清河縣的那部分宣讀完畢,后面涉及清溪的,他不宣讀了,走下了講臺。
和劉教授接洽的招商局的同志,自然要認真貫徹肖奇縣長的要求,他們向劉教授提意見,態度強烈,并建議,再安排一個議程,請劉教授把還未宣讀完的內容,繼續宣讀下去。
劉教授態度強硬,斷然拒絕,說,我們是做學問的人,最基本的底線,得有,什么可以為,什么不可以為,我們知道。
肖奇見劉教授態度堅決,也怕惹急了老頭子,事態不好收拾,想想,就沒再堅持。
過后,肖奇后悔不迭,罵,堂堂一個清河縣,竟然被那個老頭子給耍了。
清河縣論壇結束,劉教授并沒有返回省城。劉教授帶著他的十來位專家,去清溪了。
清溪沒搞論壇,搞研討會。研討會的貴賓,竟然也是劉教授。參會的專家,也由劉教授負責邀請。
研討會和論壇沒有什么實質性差異,劉教授的主題發言也沒有什么差異,只是對象作了調整,論證的理由,或多或少,根據縣里的實際,作了增減刪改。得出的結論卻是一致的。在清河縣結論是,MQ項目布局在清河,最適合。在清溪縣結論是MQ項目布局在清溪,最適合。
肖奇勃然大怒,他恨不得追到清溪去,把劉教授扎扎實實地責罵一通。怒火熊熊的肖奇大罵,老子倒要問問那個老頭子,項目只能擺在一個地方,就像一個女人,只能嫁一個男人,你說,究竟該嫁給誰!
張勝笑笑,不緊不慢地回答說,老頭子說得很清楚,僅僅是他的一家之言,至于項目究竟擺在什么地方最適合,那需要科學、嚴密的論證。
肖奇說,那他不是什么都沒有說嘛!
張勝說,他說了什么呢?哪句話不是給他寫好了照著念的?
肖奇想起來了,在清河的論壇上,老頭子倒確確實實說過需要科學、嚴密論證這些話,當時還以為他謙虛,細細想來,竟有深意,真是一條老狐貍!
和劉教授的合作協議早簽了,項目經費,按他的要求,也打到指定的賬號上了。肖奇恨得咬牙切齒,竟不知從何下手。
肖奇在辦公室來回走動,一點也走不散他的憤怒。突然,肖奇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說,我們這邊,肯定有內鬼!
肖奇追問,關于清溪那邊的帖子,出來不到一天,關于我們這邊的帖子,就全掛出來了。他們怎么可能在那么短的時間內把我們的資料收集得那么齊整?
肖奇追問,我們找省廳環評處劉處長的老師,他們也找。我們搞論壇,他們搞研討會。我們今天搞,他們明天搞。沒有內鬼,他們怎么會什么都清楚?
張勝說,會不會撞車了?大家想到一塊兒了。
肖奇拍案而起,說,肯定有內鬼,查,一查到底!
清河、清溪的環境影響報告書送到省環保廳,省環保廳環評處緊鑼密鼓地組織專家評審。
肖奇特意給縣環保局安排了一筆經費,數額不小。肖奇把王局長和張勝叫到辦公室,交代說,這筆錢,經張縣長同意就可以開支了。肖奇只有一個要求,花再多的氣力,花再多的代價,必須讓MQ項目落戶清河工業園區。
王局長立馬表態說,就是掉十層皮,也要把環評批文拿回來。王局長說他立馬趕往省城,就在省廳旁邊找個旅館住下來。他已經作了安排,局里的日常工作,由江副局長主持。在這里就向肖縣長請假了,明天起,他天天守在省廳,不把環評批文拿回來,絕不回來上班。
張勝對王局長這種戰天斗地的表白不以為然,環評審批,無論你地方有多大的積極性、主動性,那總得有個科學評估吧,萬一你這個地方確實不適宜呢?
這些話張勝不敢說,也不能說,他也得在肖奇面前表白表白,在王局長豪言壯語的鋪墊下,張勝也說,他抓緊把工作理一理,三兩天后就跑省城和王局長匯合。
肖奇對王局長的表態很滿意,表揚鼓勵不少,對張勝就有些不滿意了,并且在言語中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來。肖奇說,這是清河縣天字一號的大事,不要說張縣長,就是自己,一周,也必須跑一趟省城。必要時,完全應該在省城住下來。有什么困難就解決什么困難。
肖奇要求張勝,帶領王局長,就在省城住下來,沒有要緊事,不要回清河,環評批文跑不回來不收兵,沒有破釜沉舟的勇氣和干勁,干不成!
張勝想說,這種事情,能僅僅靠勇氣和干勁嗎?他把這話憋在心里,當天下午,就帶著王局長一行,住進了省環保廳旁邊的一家賓館。
張勝在省環保廳旁邊的賓館一住就是二十來天,其間,肖奇來省城三次。次次,肖奇都向大家作戰前總動員,說就像攻城一樣,現在是猛沖猛打的關鍵時候,誰先泄氣誰先失敗,誰的炮火先支持不住誰先失敗。肖奇說,目標必須堅定不動搖,該下的功夫全部下足,該想的辦法繼續想,只要有利于MQ項目落戶,什么辦法都可以用。
肖奇來省城,有意無意地向張勝提出,正好在省城,看看蔡秘書長是否有空,找他聚聚?
張勝怎請得動蔡秘書長?只好找谷教授,把意思說了。谷教授也聯系了,剛好蔡秘書長陪某副省長在國外考察。張勝把情況向肖奇說了,肖奇沒再說什么。
張勝也向谷教授打聽蔡秘書長是否出任清河市委書記?谷教授很吃驚,說最近他已經接到好幾個這方面的詢問電話了。不過,他倒從來沒聽蔡華說過。方便的時候,可以問問。
在省城的二十來天里,張勝天天都和王局長去省環保廳,天天都邀請省環保廳有關人員交流溝通。交流溝通的方式豐富多彩,都由王局長聯絡、安排,要么吃飯,要么喝茶,要么泡腳、按摩,要么健身,要么幾種形式交叉融合。這些事情要是讓張勝來聯絡,他還真不知該如何下手,有王局長穿針引線,張勝少了許多煩惱。
其間,張勝在賓館的電梯和走廊里,碰上了清溪縣的環保局長和李副縣長,王局長一一介紹,大家親切友好,握手,問好,還問對方,有什么事情需要幫忙嗎?有,就盡管說啊!哪里看得出是競爭對手,哪里看得出劍拔弩張,白熱化快到拼肉搏了。
張勝覺得實在好笑,現今目下,倒確實有一件大事需要清溪縣的同志幫大忙,那就是清溪縣可否很紳士地退出MQ項目競爭?這行嗎?可能嗎?既然不行、不可能,還說什么呢?
一天中午,可能省環保廳有什么大的集中活動,王局長沒有約到人員吃飯,只好自己找地方解決。坐下來,才看見清溪的李副縣長和環保局幾個人也坐在那里,一下子就明白了,省環保廳的同志確實誠實,確實有事情,都沒有邀約到吃飯的人員。幾句話后,兩家人員坐到了一張桌子前,那頓飯,大家天南地北地說了不少事情,就是MQ項目,大家絕口不提。
張勝本不想和清溪的人一起吃飯,大家劍拔弩張到這個時候了,還坐在一張桌子上吃什么飯呢?還談笑風生呢。
王局長不以為然,說,該吃,又不是我們個人間有什么沖突。再說,張縣長,說不定什么時候,你又調到清溪當領導呢?
張勝覺得王局長說得也不無道理。
過兩天,肖奇又來了一趟省城。隨行的,還有縣公安局黃局長。那天晚上,沒有安排宴請省廳人員,是清河的人自己犒勞犒勞自己。席間,酒酣耳熱之際,王局長向肖奇敬酒,祝賀MQ項目順利落戶清河。張勝吃驚不小,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現在,奪取環評批文的斗爭,就像抗日戰爭進入相持階段,還得付出不少犧牲呢,怎么突然間就舉杯相慶了呢?怎么突然間就革命意志衰退了呢?
王局長見張勝吃驚不解的樣子,得意地說,一切,都在我們肖縣長,肖老板的運籌帷幄中;一切,都在我們肖縣長,肖老板的掌控中。
肖奇的眼光冷冷地射向王局長。
王局長說話的沖動就像飛馳的駿馬,突然間,要想剎住,竟然不能。王局長說,肖縣長,就像您說的,不出奇兵,要想制勝,難。
肖奇的臉沉下來,像要刮風下雨,說,王局長,喝多了,胡言亂語什么!要黃局長馬上把這個家伙扛到寢室去睡覺,不要在此丟人現眼。
公安局黃局長練過功夫,三兩下,就把王局長扛出去了。
第二天,肖奇回縣里去了,留下張勝和王局長繼續工作。
張勝在賓館里睡大覺。往日,上班時間,張勝和王局長都會準時去省環保廳匯報協調。
時間長了,王局長就來敲張勝的房門。
張勝故意拖著,不想去的樣子,說,環評不是搞定了,落戶在我們清河縣了嗎?
王局長趕緊檢討,說,昨晚喝多了,胡言亂語,請張縣長千萬別見怪。根據肖縣長的安排,當務之急,是扎扎實實地把清河縣的情況向省環保廳匯報好,求得他們支持。
張勝哪里理睬王局長的解釋,留在房間里,不出門,不動聲色地望著王局長,說,你以為我會信你的鬼話?老實坦白,有多少事情瞞著本副縣長!
張勝決定問個水落石出,他才不信,一個環保局長都搞不定,還當什么副縣長。
王局長哭喪著臉,說,張縣長,該說的,肖縣長不是都給你說了嘛。
張勝問王局長說的奇兵。
王局長說,酒喝多了,胡言亂語,領導千萬別當真。
張勝不依不饒,說,你喝了多少酒,半斤?你喝一斤,會胡言亂語?
大家在房間里耗著。
還是王局長先耗不下去了,哭喪著臉,說,張縣長,你是要我的命啊!
王局長環視四周,其實用不著環視,屋子里就他和張勝兩人,也許那是一種本能。張勝望著王局長,聽他說。
王局長說,張縣長,走出這個房間,我什么都沒說啊!
在拿環評批文上,肖奇用了三招。第一招就是以清溪縣群眾的名義在網上掛帖子,想通過網絡把清溪縣拿下去。哪曉得清溪縣反擊很快,事情還鬧到了市委王書記那里。第二招就是想方設法找到了省廳環評處劉處長的老師,搞一個論壇,想通過老師來影響學生。哪曉得清溪縣也緊跟著來了一個克隆版,他們搞研討會,結果,老頭子把兩個縣都耍了。第三招就是千方百計,不惜一切代價,把環評處劉處長直接拿下。
張勝很想知道如何拿下環評處劉處長。
王局長支支吾吾不愿說。
斷斷續續地,王局長說了一些。有些他參與了,有些他不知道。
肖奇首先想到的是送錢,通過幾個渠道,送過去,偏偏這小子,想著自己的大好前程,對錢,竟然拒絕了。后來,通過什么渠道,找到一個自稱是K大學藝術系畢業的W女性,由她負責公關,竟然和這個刀槍不入的劉處長好上了。昨天,肖奇拿到了W女性和劉處長的一段視頻。公安局黃局長親自陪同肖奇前來省城查驗視頻材料的確鑿性。黃局長看后說,殺傷力很大,只要讓劉處長看看,他一定會乖乖聽話。
王局長解釋說,肖縣長反復交代,這是秘密武器,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能用。
王局長哭喪著臉,說,這事,只有極少數人知道,如果肖縣長知道了是我泄密,肯定會剝了我的皮。
王局長說,肖縣長安排,一切按原計劃進行,該匯報的照樣匯報,該宴請的照樣宴請!
王局長后悔不迭,說他昨晚喝多了,突然看到勝利來臨,把握不住,把話說露了,他無論如何不能再干這種蠢事了。肖縣長已經警告他,如果再這樣,他就到最偏遠的雞鳴鄉擔任環保干事。
張勝勃然大怒,說,能這樣干嗎?這是我們共產黨人干的嗎?張勝掏出手機就要給肖奇打電話。
王局長面如死灰,死死地抓住張勝的手和手機,就差沒有給他跪下了。王局長說,張縣長,您這樣,不是要我的命嗎?再說,肖縣長這樣做,也是為了我們清河的發展啊!
肖奇的秘密武器最終沒有派上用場。
A公司那邊出了事。A公司所在地H市的市委書記被省紀委雙規了。市委書記向省紀委交代,A公司楊董事長向他行賄數百萬元。盡管A公司是民營企業,但是,行賄等事情,已經觸及法律了。楊董事長迅速被有關部門帶到指定地點,要他在指定的時間內,交代所有犯罪事實。
楊董事長大呼冤枉,振振有詞,信誓旦旦,說我怎么會向李書記行賄呢?還數百萬元?用得著嗎?有這個必要嗎?
楊董事長在指定的地點待了足足三個月,出來了。
半年間,A公司的股權發生了重大變化,楊董事長辭去董事長職務并很快銷聲匿跡。A公司新組建的董事會調整了發展戰略,對MQ項目無半點興趣。
換屆如期進行,蔡秘書長并未到清河市任市委書記。馬書記到市人大任副主任,肖奇出任清河縣委書記。只有張勝的安排出人意料,調市檔案局任副局長。一個60萬人口大縣的副縣長,一個分管經濟工作的副縣長,說什么也不該安排到檔案局任副局長啊。再說,張勝和肖奇,不是關系緊密嗎?
后來,清河人才知道,去檔案局,是張勝主動向組織提出的。清河人不明白,這個張縣長,腦殼是不是進水了?平常看上去,挺精明強干的一個人啊!
在市檔案局出任副局長的張勝,捧著一杯清茶,望著四周無邊的故紙堆,他想,這里,或許就是自己要找的桃源吧!
作者簡介:
曾瓶,本名曾平,男,中國作協會員。迄今已在《四川文學》《北京文學》《廣西文學》《時代文學》《天津文學》等雜志發表中短篇小說、小小說300余篇80余萬字,100余篇(次)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人民文摘》《讀者》《青年文摘》《作家文摘》等選載,100余篇(次)入選各種年度選本、《微型小說鑒賞詞典》《中國當代小小說排行榜》等小說選本。2005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上榜作家。中篇小說《大伯》被《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選載,獲第二屆《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獎入圍獎,并入選《2006中國年度中篇小說》;中篇小說《改制》被《中華文學選刊》等選載。獲中國微型小說學會年度評選一等獎、《小說選刊》首屆蒲松齡文學獎(微型小說)、《小小說選刊》2005~2006年度全國小小說佳作獎、2007~2008年度全國小小說優秀作品獎等30余次。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公示期》、微型小說集《城市上空沒有鳥》《廠子》。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