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雙規”一詞出于《中國共產黨紀律檢查機關案件檢查工作條例》第二十八條第三款“要求有關人員在規定的時間、地點就案件所涉及的問題作出說明”。又稱“兩規”“兩指”,或稱“喝咖啡”,是中共紀律檢查機關和政府行政監察機關所采取的一種特殊調查手段。
——題記
第一明喜歡一邊吃飯,一邊看中央電視臺的新聞。領導干部看電視都喜歡看新聞,都十分關注中央的“動向”。保姆了解他,在把飯菜端到飯桌上的時候也打開了電視,并選定了新聞頻道。他坐到飯桌前看著電視,剛剛一手捏個饅頭,一手拿起筷子,忽然手機響了。他放下筷子從口袋里掏出手機,一看號碼,不覺間怔了一下,立即按下接聽鍵:“我是第一明……”說著離開飯桌,走進自己的臥室,關上了門。
對方更沒有客套,說:“你是不是該外出考察學習了?”
第一明感到好可笑:夏書記啊夏書記,我考察回來才沒幾天,都向你匯報了,你怎么就不記得了?他剛要再重新匯報一次,忽然臉色就白了,立即改口說:“是、是……我明白了。夏書記您還有什么安排?”
他說話間,那邊夏書記已經掛機了,由于緊張,居然沒聽到夏書記掛機的聲音。
第一明什么也沒想,也顧不上多想,立即給司機撥通了電話:“現在就開車到我家來。”他掛了電話,立即又打了過去說:“多帶些錢……車上就有幾千塊錢?都帶上,飯也不要吃了,路上再吃。”
第一明說著,立即從柜子里提上出差常帶的黑色韓版男士公文包,面色凝重地走出臥室,往飯桌邊掃了一眼孩子、老婆,邊走邊說:
“我有事要出去一下。需要的時候我給你們打電話。”
妻子一臉茫然地問:“不把飯吃完?”
“不吃了。”
“去哪里?得多長時間?”
第一明扭頭瞪了她一眼,沒說話。妻子明白了,也不敢再問。妻子已經習慣了,不僅不再問,看也不敢再看他,索然無味地吃她的飯。
第一明的住宅是一棟別墅。他走到大門口,不一會兒司機就開著車到了。車一停,司機立即下車接過他的包,給他拉開車門。他左腿往里一邁,坐上車,掃了一眼他的別墅,“嘭”地關上了車門。司機小跑步地從車前繞到駕駛座,上了車,立即發動了車。司機一邊開車,一邊往后看了他一眼。他面無表情,稍微停頓了一下說:“先出城。”
這是一輛奧迪車,車的底盤重,開起來很穩,車輪碾軋著路面發出“沙沙”的聲響,路面有一半個小坑什么的,也感覺不到顛簸。發動機幾乎聽不到響聲,但被車輪碾軋而蹦出的石子驚飛了在路邊尋食的幾只鳥兒。那幾只鳥兒飛到樹上“啾啾”地說了一陣什么,驚愕地看了他的車好一陣,這才飛到別的地方。到了城外,司機又看了他一眼,他卻沒說話。司機不得不問:“第縣長,咱們去……”
“先到加油站。”
司機已經習慣了,從不問為什么。到了加油站,司機又疑問地看看他,他說:“把油箱加滿。”
油箱里上午剛剛加過油,才跑了幾十公里,還滿著呢。司機心里這樣說,卻沒有吱聲。奧迪車的發動需有鑰匙,他四肢的發動則只要第縣長的一句話,這是機械化、程序化了的。油箱基本是滿的,很快就加滿了。司機上了車,不免又看了他一眼,意思是問他去哪里。第一明回應他一眼說:“隨便。”
隨便?怎么個隨便法?往東、往西?往南、往北?他從來沒有自己支配過自己,給他權力的時候,竟找不到北了。司機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也不敢多問,猶豫了一會兒這才加速。既然是隨便,他就一直開,很快就上了京廣高速路。司機開了一段路程,想看看他的反應,是不是能安排一下去哪里。但是,從后視鏡里看到他靠著靠背瞇著眼,好像是睡著了,于是就繼續往前開。
第一明沒有睡著,他怎么睡得著?他這是給司機看的,無論多大的事,表面上都不能讓其他人輕易看出來。此刻,他的腦子里在翻江倒海:曾經有人告他的經濟問題、賄選問題、包養情婦問題……這些都已經調查過,結案了,沒問題,怎么又起波瀾?是誰告的?還是本身就沒有擺平?領導告訴他沒事了,是用的緩兵之計,意在穩住他?紀檢部門能掌握我什么證據?能從什么地方找到證據?僅從告狀信中提供的材料?那些材料反映的東西我早有準備,早已給化解得天衣無縫。現在的干部,不查都是孔繁森,查誰都是王寶森。有人告狀,不就是因為我得罪了一些人嗎?當領導的有不得罪人的嗎?
他剛平靜了一會兒,心里又翻滾起來:難道又有人反映其他方面的問題?紀檢部門又掌握了新的證據?如今,夏書記既然告訴自己外出“考察”,可見事情已經嚴重,很可能是上級紀檢部門插手了。夏書記作為主管政法的市委副書記得知了這一消息,但他可能已經左右不了了。目前在高層能有這么一個領導罩著,給個信息已經很難得了,不然,自己還在家里傻樂呵呢,或者是在大會上義正詞嚴、口若懸河地作報告呢。事實再一次證明,想做官,沒有后臺是不行啊!
可是,這次是哪個機關在辦自己的案子?是檢察機關,還是紀檢會?夏書記啊,你怎么不多提供點信息?就那么一句話,就掛機了,是真查,還是一般詢問?你讓我怎么應對?我現在怎么辦?去哪里?但是,想到這里,他不免對自己有這一想法而自責:上級領導能給你說那么清楚嗎?領導的話都是很藝術的,都是含而不露的,一不能多說,二不能說得太直白,都是讓你來“悟”,何況是這種情況。什么是領導?這就是領導,在這個時候能給你一句話就已經很難得了,按黨內的規定,已經是違反原則了,自己居然還有非分要求,怎么能去怪罪夏書記呢?
他已經習慣了官場上的揣摩、猜測、疑惑、悟,他也經常讓別人揣摩、猜測、疑惑、悟,他感到很累,也累別人。他討厭這些,也常常制造這些。這是職業性的,習慣性的,只要在官場,你就得這樣,每時每刻都得這樣,不然,就會大意失荊州,就會被別人暗算,甚至別人把你賣了你還幫別人數錢呢。官場上表面都是親兄弟,背后都是角逐對手。面上是給別人看的,背后是藏在心里,人心叵測,所以要靠自己的悟性。如今官做大了,地位高了,怎么運氣反而“背”了呢?怎么老是有人告狀呢?現在自己已經處在危險境地,怎么才能化險為夷?此時,他腦子里很亂,不知道怎么辦,之所以一開始就讓司機隨便開,也是他一時情急不知道去哪里,而是先離開縣城再說。不想這些了,可是,腦子里反反復復出現的都是這些:官場就是賭場,稍一粗心大意就會輸。在官場也是走鋼絲,稍不謹慎就會栽下去。這次無論是不是有重大險情,要有備無患,先不被限制人身自由再說。如果被限制了人身自由,就沒有一點回旋的余地了。不少干部被雙規,事前什么消息都沒有,忽然,領導一個電話,說是到什么地方開會,到了這個地方,就沒有人身自由了。無論是真有“事”還是假有“事”,自己現在先走出“網”外,有時間思考和應對再說。如果沒什么傷筋動骨的事,或者是虛驚一場,出來走走未嘗不是好事。很快,他釋然了,心里輕松了許多。
過了一會兒,心里不由得又嘀咕起來:這次無論有事沒事,都要十分感謝夏書記,說明夏書記在關心著自己。他既然這樣提醒自己,或大或小,總是有點“情況”,自己必須高度警惕。現在警惕,以后也要時時警惕。通過他的提醒,說明自己的背后并不平靜,甚至是暗藏殺機。不是他提醒,自己怎么能意識到這些?怎么能思考這么深?想到這里,他想到第一次認識夏書記的情景:那時候他還是建設局局長,夏書記來清源縣檢查工作,看到清源縣城市建設很有特色,特別提出要見見建設局局長,他有幸見上了夏書記。夏書記聽到別人介紹他姓“第一”的時候,驚奇地說:“你姓第一?有這個姓?”他笑著說:“怎么沒有,不然我怎么姓第一?”夏書記感到很新奇,問他:“你知道這個姓的來歷嗎?”為了讓夏書記記住他,給夏書記一個好印象,既介紹了自己,也給夏書記講解了姓氏知識,忙說:這個姓出自田姓。田姓出自陳姓,陳姓的發源地在河南省淮陽縣。周朝的時候,淮陽為陳國,國君為胡公滿。到胡公滿十世孫陳完時,由于內亂,陳完便逃到了齊國。陳完為人謙遜有禮,一向很有賢名,齊桓公很賞識他,就任命他做了一個管理工匠的官,并封了他田地。陳完子孫就以采地為氏,稱為田姓。后來田氏代齊,做了齊國的國君。春秋末陳國被楚國滅掉。秦始皇統一六國建立秦朝,僅十五年就被劉邦建立的漢朝所取代。劉邦為了消滅各地豪強的殘余勢力,把戰國時的齊、楚、燕、韓、趙、魏六國國王的后裔和豪族名門共十萬多人,都遷徙到關中房陵一帶定居。在遷徙原齊國田姓貴族時,因族大人眾,就改變了原來的姓氏,以次第相區別,首遷者為第一門,稱第一氏。田廣之孫田登隨后相遷,為第二門,稱第二氏。田廣之孫田癸為第三氏,依次類推。第一至第八既是排序,也是姓。后來大多都改為單姓“第”,現在保留復姓的很少。
夏書記聽了,笑道:“你還沒改,你永遠是第一啊!”夏書記說完,忽然又問他:“你為什么不叫第一名?而叫第一明?”他說:“是我小學的老師給起的名。老師說,希望我將來有所作為,能做一個像日月一樣明亮,能為百姓做事的好官。”夏書記對他的話很滿意,從此對他非常關照。
他正回憶著,忽然車停了。他心里一個激靈,睜開了眼睛:怎么停下來了?難道……他正想著是否下車而逃時,發現是前面撞車了。幾輛貨車和轎車相撞、追尾,高速交警在指揮交通,事故搶險車在吊開撞在一起的車輛。看到這里,他不由得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他的車走不了了,無奈,只有等。
看到事故車輛,他忽然有所悟:夏書記讓自己外出“考察”,是不是因為不久前發生在清源縣一個工廠的爆炸事故。事故被炸死30多人,他們只往上報了7人,瞞報23人。按事故責任追究制度,死10人,不僅主管副縣長要受處分、要免職,市主管領導也要受處分,或者免職。死亡29人,省有關領導也要受處分。他分管安全,不想讓自己栽倒在這件事上,市領導為了保全自己,也暗示他瞞報。這事當時已經擺平了,由于死人太多,知情人太多,對領導干部來說,始終是個隱患。這次是否有人告狀,上級又來人調查?這個時候他回避調查,讓別人去應付,讓調查人員弄不清楚,或許就糊弄過去了。只要不是拔出蘿卜帶出泥,什么都好辦,無非是多花些錢,到上面“協調協調”。事故初發時不是給調查人員送了紅包,給記者拿了“封口費”,就擺平了嗎?
為了緩解一下情緒,他走下車,站在路邊,若無其事地擴了一下胸,舒緩了一下,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一望無際的田野。當他的目光左轉時,看到了不遠處的那個小村莊,居然愣住了:村頭有一條彎彎的小河,小河邊有一棵大大的皂角樹,皂角樹附近有一座高高的寺廟……這不是自己的老家嗎?這不是自己那個叫第一門的村莊嗎?他的祖籍并不在這里,是清朝末年他的祖上逃荒要飯到了這里,被這里的老百姓收留并定居。因為他們的姓比較好,新中國成立后,當地的幾個威望高的老人一商量,就以他們的姓改成了“第一門村”,就是希望他們的這個村多出“第一”,如最大的科學家、最大的官、最大的慈善家……反正只要是好的人和事,都要出第一。目前,他雖然不是鄉親們祈望的最大的官,卻是這個村出來的最大的官。他當上了鄉長的時候,全村人湊錢放電影慶賀;當上書記、局長、副縣長的時候,家家放鞭炮,沒有不慶賀的。逢年過節都要來人給他送家鄉的特產。那個叫張老盼的老大爺和叫趙桂花的老媽媽,每逢新的農產品下來后,像第一次下架的黃瓜,第一次摘下的豆角、第一茬韭菜……甚至他喜歡吃的野生“香姑娘”、桑樹上結的桑葚子、楮樹上結的“楮葡萄”都給送。他們來了沒什么要求,就是讓他多給鄉親們“長臉”。忽然,村子里有喇叭響起一首叫《鄉下親戚》的歌:“鄉下親戚來到城里,背著幾斤綠豆,還有幾斤小米,走進家門就是不肯坐下,說怕弄臟我的豪華沙發高檔茶幾……”他掃了一眼司機,忽然火了:我讓你隨便開,是讓你遠離我們縣,不是讓你開到位于本縣的我的老家!你跟隨我這么多年,連這個也看不出來?就在他轉身要對司機訓斥的時候,忽然想起自己的那個村莊附近沒有高速公路,這個村莊不是他出生的那個村莊。
看著那如同自己村莊的村莊,聽著那令人撫今追昔的歌曲,他不由得追想起了家鄉那淳樸的農民和淳樸的親戚。這首歌怎么就像給自己寫的一樣啊?那個偷吃樹上果子的事,怎么就像他當年在那個叫張老盼的家一樣啊?那個走進家門就是不肯坐下的人,怎么像他幼年時的奶媽趙桂花呀?“雖說城里人生活富了,可沒有勤勞的鄉下,哪有富裕的城里?”說得多好啊!換句話說,現在我雖然當了官,沒有我勤勞的父母和鄉親,沒有他們的撫養和鼓勵,我能走到今天嗎?
他從農村走了出來,入了黨,走上了領導崗位,從一般干部到副鄉長、鄉長、書記、建設局長,到今天的縣委常委、副縣長,不僅沒有給家鄉做多少實事,沒有給鄉親們長臉,反而走到了今天這個地步!現在有權了,怎么沒有做一般干部的時候那種工作激情了呢?怎么走到了風聲鶴唳、四面楚歌、惶惶不可終日的境地?為什么每日都處在相互猜忌、鉤心斗角、爾虞我詐、欺上瞞下的斗爭中呢?
交通疏通了,司機招呼他上了車。車啟動后,司機忍不住又看他一眼,想問他到底去哪里。他明白司機的意思,什么也沒說,揚起右手,向前一擺,算是回答。司機明白,繼續向前。時速是120公里,不高也不低,是高速路指示牌上規定的轎車的標準速度。第一明只睜著眼一小會兒,很不經意地看了一眼路邊的風景,又閉上了眼睛。幾個小時后,第一明被一陣車喇叭聲給叫醒了。他問司機:“到哪兒了?”
司機說:“到河南鄭州了。”
第一明潛意識中忽然出現一個念頭:爆炸事故不能小視,瞞報是要追究瀆職罪的。現在不是前些年了,老百姓的法律意識強了,信息傳遞也快了,什么網站、微博、短信、QQ……過去電臺、電視、報紙不報道,誰也得不到什么消息,現在誰能阻止得了這些現代化的信息工具?過去是防火、防盜、防記者,現在人人都可能是記者,都可以在自己的手機、電腦里發新聞!這次“考察”,很可能是這個安全事故的事,必須抓緊協調,不然就會被動。于是,對司機說:“找個有公用電話的地方停下來,用公用電話給辦公室主任打個電話,讓他和會計一塊兒送50萬塊錢來。”
司機心中不由得疑問道:手機多方便,為什么……他雖然疑問,卻立即答應說:“好。”并很快在一個電話亭前停了下來。
第一明說的辦公室主任是建設局的辦公室主任,是他的一個親戚,他現在雖然是副縣長了,還兼著建設局長,他私下的重大開支還都是從建設局支出。雖然他能讓縣政府辦公室主任來,縣政府辦公室財務上每天都有上百萬的現金等領導應急,畢竟要辦公室、財務室幾個人知道,保密性不強。司機下車走向電話亭的時候,第一明又叫住了他。司機回來趴到車窗前,等第一明指示。第一明說:“現在不告訴他具體地址,讓他們到了鄭州,等電話。”
“好。”司機又答應了一聲“好”,走向電話亭。
不一會兒,司機返回車前,拉開車門坐上車說:“會計說,保險柜里只有30萬了,現在銀行已經下班,50萬必須等到明天。”
第一明皺了一下眉,說:“30萬就30萬吧,讓他們現在就來,不能告訴任何人是來鄭州,夜里必須趕到鄭州。”
司機下車又走向電話亭。不一會兒,司機回來說:他們說這就行動。
第一明沒接他的話茬,說:“不進市里,就在郊區找個賓館住下。”
他們開著車不一會兒就找到了香格里拉酒店,雖然不大,不是很豪華,但很干凈,很僻靜,緊靠交通要道,非常便利。司機辦理好入住手續,把房卡遞給他說:“您住606套房,我住您對面的605。”
第一明遲疑了一下說:“你先住下吧,把房間電話告訴我,哪兒也不要去,就在房間。我出去走走。估計他們要到的時候你用公用電話給他們聯系。他們到了,錢,你先收著,讓他們立即返回。”說罷,提著他的公文包下了車。
司機答應著,把房間電話寫到紙上,遞給第一明,自己進了酒店大廳。第一明見他進去了,攔了一輛出租車,上了車。出租車司機問:“先生去哪里?”
他面無表情地說:“找個招待所。”
司機看著他的派頭,不解地望了一眼,也沒說什么,立即發動了車。10分鐘后,出租車在一個叫小洞天的招待所門前停下。這招待所門面不大,四層,門上方的廣告牌已經很破舊也沒換,一看就知道是一家私人小招待所。第一明下了車,立即進去。
四個小時后,第一明到一個公用電話亭給司機打了個電話,問辦公室主任和會計什么時候到。司機說已經到了,放下錢就走了。他驚訝地問司機,他們怎么那么快?司機說他們的車速一直在每小時160邁以上。第一明說,好,我知道了,你休息吧。
第二天天一亮,第一明給司機打電話,讓他退房,并到東風路和前進路交叉口的一個叫“又一村”的飯館前接他。
司機開著車很快到了“又一村”飯館前。第一明在“又一村”飯館對面的一家小賣部里往周圍和車前看了一陣,沒發現有什么異常情況,這才走到車前。第一明上了車,司機忍不住詢問地望了他一眼:我們去哪里?第一明心中嘀咕道:想來想去,如果有“不測風云”,就是事故瞞報問題,現在帶錢,抓緊到省里,再到北京有關部門活動活動、協調協調,不會有大問題。既然到了河南鄭州,不妨到淮陽去一趟。山西五臺山、浙江普陀山、四川峨眉山、安徽九華山,駐馬店汝南縣南海禪寺、韶關南華寺、洛陽白馬寺、扶風縣法門寺、湟中縣塔爾寺、恒山懸空寺……無論是佛教圣地還是道教圣地,他都去過。無論是佛教中的菩薩,還是道教中的神,他都拜過。他聽一個經常到淮陽太昊陵燒香的朋友說過,那個地方香火很旺,什么地方都沒有太昊陵靈驗,無論有什么事,到那里一祈禱就能化險為夷,逢兇化吉。他想去那里很久了,由于距離較遠,也是很多事纏身,沒有去成,今天恰好到了這里,距太昊陵只有二百多公里,為什么不去那個很久就想去燒香的地方呢?找上面的關系很重要,但是,也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還是多方面努力為好,于是說:“去淮陽。”
司機猶豫了一下,忙去看交通圖。第一明忍不住說:“河南的淮陽你不知道?就是戲劇《包公下陳州》里的那個陳州。在鄭州的東南,屬周口市。”
司機說:“知道,我是看路線怎么走。”
第一明沉了一下臉說:“車上不是有衛星導航儀嗎?”
司機尷尬地一笑說:“忘了。”他沒有說從昨天到現在是因心里緊張造成的。
第一明沒再說什么,又閉上眼睛靠在了靠背上。
兩個小時后,第一明到了高速路淮陽出口。他們在收費站繳了過路費,出了站口,忽然有幾個人攔住了他的車。這幾個人的穿著既不是路政人員的服裝,也不是交通警察的服裝,都是便衣。有個年齡四十多歲的人,高高的個子,寬寬的肩膀,雖然著的是休閑裝,卻氣宇軒昂。他的身邊有一個二十六七歲的年輕人,瘦瘦的,戴著眼鏡,著的是西裝,樣子很威嚴,又不是霸道的氣勢。另外還有兩個人,都是謙恭中透出凜然之氣,沒有一個像劫匪或者無賴。聽說淮陽這個地方文化很厚重,熱情好客,社會穩定,沒有攔路搶劫什么的事情發生過,更何況是在高速路出口?在這個地方有誰會攔他的車?是外地來淮陽旅游的游客想問路?不會,那樣可以問收費站的人。同時,盡管他在車上睡著了,司機不會超速行駛,不會長期占用超車道,也不會占用應急車道,路上也不會有什么違章的地方,司機開車向來謹慎的,從沒有發生過什么違章的事情,他不懷疑他的車有什么問題。這些攔車的人到底是什么人?正在他疑惑的時候,幾個人同時來到了車窗前,那神情沒有一點商量的余地:“不要再前行,立即下車!”
第一明打開車窗,憤怒地說:“你們是什么人?要干什么?”
四十多歲的人掏出工作證,聲音很平靜地說:“你是清源縣副縣長第一明吧?我們是省紀律檢查委員會的,我叫趙巖。”說著又指了一下那年輕人:“他叫李軍鋒。”然后說:“有重大事件需要你配合調查,請下車。”
第一明心里極為震驚,但還是裝著很淡定的樣子,接過他的工作證,認真地看了看。他堅信他的工作證是真的,也不懷疑他是省紀律檢查委員會的。但是,他并沒有下車,說:“現在作假的人和事太多了,我怎么會相信你們?你們怎么會在這里?”
趙巖笑笑說:“你的懷疑可以理解。為了解除你的疑慮,你現在可以給省紀檢打個電話,紀檢會的廉政舉報電話你應該知道吧?如果不知道我現在可以告訴你,或者給你們市委夏書記打個電話,他的電話你知道吧?”
第一明心里非常清楚他的一切,他不需要打電話,也不敢打,怎么可以給夏書記打電話?給夏書記打電話不是把他和夏書記的關系也暴露了?他很快換上笑臉,盡管那笑比哭還難看,說:“你們這樣說我相信你們。”于是邊下車邊說:“就在這附近說可以吧?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會毫無保留地給組織匯報。我大老遠來這里考察很不容易的,請領導理解。”
趙巖微微一笑:“你做領導干部那么多年了,你認為在這個地方給上級組織匯報工作合適嗎?”
第一明紅了臉,尷尬而又明知故問地說:“在車上?”
趙巖再次笑笑:“領導干部就領導干部……”
第一明上了他們的車。李軍鋒關上車門說:“剛才照顧你的面子,沒有當著你的司機告訴你……”
第一明的臉刷地白了,他知道李軍鋒話里的話,盡管他早已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依然心存僥幸和希望,此刻他意識到了這句貌似輕描淡寫的話的背后是什么。沒等他說什么,李軍鋒出示證明說:“你已經被雙規,請跟我們走。讓司機跟著。”
第一明感到渾身都軟了,嘴唇也像被粘住了似的,什么也說不出來。他記不清趙巖說了什么,他的手機就交到了趙巖的手上。司機的手機也交了過來。
這是一輛商務車,可坐七個人。第一明被安排坐在中間。和犯人不一樣的地方僅僅是沒有戴手銬,車不是警車,但處境沒有多少區別——押向被限制自由的目的地。面對這突然的變故,第一明臉色蒼白,沒有了一點血色,雙手和雙腿一直不停地抖。過了大約一個小時,他的情緒感到稍微好轉了一點。他把目光投向趙巖,趙巖視而不見。他把目光投向李軍鋒,李軍鋒回敬他的目光卻如一把鋒利的刀子。
第一明最后忍不住說:“為什么雙規我?我有什么違紀的地方?”
李軍鋒的那把刀子閃了一下亮光,說:“你應該問你自己!”
第一明被那亮光閃得頭暈。他穩了穩神說:“你們是不是搞錯了?”
趙巖打斷他說:“有你說話的時候,別心急!”
第一明再也不敢說什么。他意識到自己已經沒有說話的自由——讓你說的時候你才能說,而且必須說;不讓你說的時候,必須把嘴閉上。
車上靜了,可以清晰地聽到車輪碾軋路面的聲音。那聲音本來很小,此時卻如隆隆的雷聲一樣震耳。趙巖和李軍鋒等雙手環在胸前,閉上眼睛,好像都睡著了。往常在車上,他也是這樣,可是,現在他卻雙手抱著夾在兩腿間,怎么也閉不上眼睛。
第一明記不清他們的車是什么時候開始行走的,也不知道在路上走了多長時間,他隨著紀檢會的領導回到了本省,最后來到了一個僅有幾棟兩層樓、門口沒有掛牌的小院。下了車,第一明被帶到了中間的那幢樓最東邊的一間屋子里。屋子里的陳設像個招待所。第一明雖然沒有被雙規過,當然,一個領導干部不可能被雙規幾次,但他曾經聽說過“雙規”方面的情況。對于“雙規”地點的選擇,需僻靜,外界人員來往少,吃住條件比較方便。招待所、賓館、培訓中心、軍事基地等不一而足。房間雖然從住宿方面像個招待所,被褥、衛生間一樣不少,但沒有電話、日歷、鐘表等可以通信和知道時間的東西,牙具也沒有。擦臉的毛巾也從白色變成灰白色了。
趙巖說:“你就住在這里。馬上有人給你送飯。等你吃了飯,我們就開始工作。”趙巖說完便和李軍鋒走了出去。
不一會兒,有人送飯來了,隨著來的還有兩個人。送來的飯在一個托盤里,一碟咸菜,一個小饅頭,一小碗稀粥。第一明看到這飯,心里很窩火,我一個縣級干部,就讓我吃這樣的飯?但是,他的火沒有敢發出來。他不吃,以示不滿。他一說不吃,工作人員立即就端走了。
同來的那兩個人也不勸他,就頭上一句腳下一句、不著邊際地隨便和他“閑聊”,讓他一頭霧水,不知道說的是什么。
過了不長時間,又來了一個人,把他帶到了隔壁的一間屋子,這是一間辦公室,趙巖和李軍鋒都端坐在辦公桌前。屋子里只剩他們三個人的時候,趙巖說:“我叫趙巖,是你案件調查組的組長。這位叫李軍鋒,副組長。”
第一明灰著臉說:“請領導多批評,多關照。”
趙巖嚴肅地說:“在這里沒有批評、關照,你要做的是接受調查。”
第一明紅著臉說:“是,是……”
趙巖說:“你是否還在疑問我們會在淮陽截住你?現在我告訴你,一個領導干部一旦被確定雙規,他的所有通信工具都已經被監控和錄音,他的手機無論用不用,只要在他身上,都有衛星定位,就知道他在哪里。它在車上,我們就可根據它位置的變化,知道手機持有人行動的方向。只是我們現在還不明白,為什么我們上午接到對你實行雙規的決定,你下午就出了清源縣城?”
第一明反應很快,說:“巧合了,世間巧合的事很多。”
他說著,不覺間腦門上冒出了細細的汗珠:太感謝夏書記了,無論如何不能把夏書記給出賣了。此刻,他后悔自己太自信,以為不會有大事。更后悔自己當時還帶著手機,雖然當時意識到不能通話,只想著匆匆離開家,什么也沒安排,沒有把手機扔掉。顧此失彼,葬送了自己——不,事到如今一定要穩住陣腳,否則,一切都完了。
趙巖說:“可能吧。我們先不討論這個問題了。既然組織上確定對你實行雙規,我這里不得不先給你解釋一下什么是雙規,為什么實行雙規。過去,我國可以長時間拘留審查疑犯。但是后來規定扣留不能超過24小時。但是對于一些黨政官員來說,如果24小時一到就放人,他們就可以串聯同謀,銷毀證據。對于共產黨官員,要求在規定的時間、地點就案件所涉及的問題作出說明,這個漏洞是通過雙規來彌補。你必須明白的是,紀檢監察機關不會隨意對調查對象采取雙規措施,只能對已掌握違紀事實及證據,具備給予紀律處分的涉嫌違紀黨員或行政監察對象使用。”
第一明馬上說:“一定是有人誣告,或者提供假證據,請組織上放心,我絕對沒有做違紀的事。”
趙巖笑道:“那更好,你積極配合,調查清楚,還你一個清白,不是更好嗎?不然,為什么要求在規定的時間、地點就案件所涉及的問題作出說明?”
李軍鋒說:“我們的黨對犯錯誤同志的一貫方針是懲前毖后,治病救人。走向犯罪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這些你是清楚的,我不需要重復了。但你要明白,組織上不會冤枉一個好干部,也不會放過一個違反黨紀的干部。”
聽了他的話,第一明心里很反感:你一個才出校門的毛孩子,居然也這般沒大沒小地對我訓話,忍不住說:“看你的年齡跟我的兒子大小差不多,這么年輕就走上了重要崗位,將來……”
李軍鋒忽然正色道:“第一明,在這里你已經不是什么副縣長,而是我的調查對象,我現在是代表組織對你進行調查!”
第一明驀然怔住,立即啞了口。
趙巖說:“他是政法大學畢業的博士生!是紀檢會從幾千名應試者中公開招聘的最優秀者。李軍鋒已經給你說得很清楚了,你在接受組織的調查,應該明白自己怎么做!我們的黨不希望哪一個黨員干部違反黨的紀律,但是,就有那么一些干部,丟失黨性,背離黨的宗旨,走向違紀和犯罪的道路。”
第一明低下了頭。
趙巖說:“一個黨員干部違紀或犯罪,給黨的形象造成多大的損害先不說,你知道每雙規一個干部,查清事實,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嗎?查處一個部級干部,要從全國抽調有辦案經驗的人,參與辦案人員多的要達上千人。一個廳級干部要從全省、甚至全國抽調有辦案經驗的人,也要五六百人。一個處級干部要從全省抽調有辦案經驗的人,也要三四百人。為什么需要這么多人?需經過案件線索管理、初步核實、立案審批、調查取證、案件審理、處分執行、被調查人的申述、案件監督管理八道程序。但上述程序只是案件的普通程序,情況緊急時,也可能略去前面環節,直接立案,組建專案組進行調查。有的地方甚至在特殊情況下會先調查,后立案。要查被雙規者工作過的地方的賬目、取證當事人,需要多少人參與?雙規期間,醫生、護理等醫療保障人員和公安、武警等安全保障人員,你知道需要多少人?還要出動多少車輛和司機?就你被限制在這里,最少要有6~9人分早、中、晚三班24小時全程陪護。夜間你可以睡覺,而陪護人員卻不能睡覺,門外要有人站崗值班,也是三班倒。辦案人員、材料組、監控室……一個重大復雜案件如果同時“雙規”多人,僅陪護人員往往就會多達上百人。你算一下,雙規一個干部將耗費多少納稅人的錢?要影響多少人的正常工作,有多少人放棄節假日,放棄與家人團聚……”
第一明聽著,驚訝地抬起了頭,還沒有聽完,就忍不住把頭又低了下去。
趙巖說:“一個黨培養多年的干部,吃著俸祿,不遵守黨的紀律,犯錯誤了,這么多人為你忙碌,來挽救你,還不交代自己的錯誤事實,你對得起黨和人民嗎?”
第一明抬起頭說:“我只要有違紀的地方一定會交代,只是,我沒有感到有什么地方違紀了……”
趙巖說:“真是這樣,我們巴不得,你回去還當你的副縣長,我們也回家和親人團聚,干其他工作。”
李軍鋒說:“你說沒問題就先不說問題,談談你的個人經歷可以吧?”
第一明不解,遲疑了半天說:“檔案上都有,組織上會不清楚?”
李軍鋒冷色說:“現在不是提拔你,不看檔案,就想聽你說,換句話說就是交代,明白嗎?”
趙巖說:“按你的級別,你的問題應該是你們市紀律檢查委員會來查辦,現在是省紀律檢查委員會來查辦,你應該明白點什么!”
第一明又一次低下頭來,他自己也不知道此刻為什么會低下頭來。
李軍鋒說:“你說沒問題,就先說說你的經歷,等于向我們介紹你的情況。”
他出生在第一門村,那是一個貧困的小村。他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是父親一手把他拉扯大。是全村人接濟他才從小學一直讀到大學畢業。他讀的是農業大學,由于這個時候基層人才匱乏,他畢業后就被安排在鄉政府工作了。他不忘這片養育他的熱土,拼命工作,用他的知識,為農業增產作出了很大貢獻。為了讓老百姓富起來,他日夜泡在鄉下,指導農民搞大棚蔬菜、種植果樹、科學養殖……有一年遭遇水災,他幾天不回家,堅持在抗洪第一線,累倒在第一線。老百姓給他送的錦旗掛滿了他的辦公室,他的事跡上了報紙、電視。沒幾年時間就被提拔為副鄉長,不久又被提拔為鄉長、書記。他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在鄉黨委書記的位置上一干就是十年……想到這里,第一明忍不住說:“我說的這些政績你們可以了解,我在老百姓中的口碑你們可以去訪問。”
趙巖說:“你的成績曾經很大,口碑很好,直到我們去調查你的時候,依然聽到不少贊美之聲。”
“那組織上為什么要對我雙規?”
“此時你應該反思。”
“我反思了,我沒什么大問題,甚至那些所謂的問題就不是問題。”
“都有些什么不是問題的問題?”
第一明啞口了,后悔自己多說了那么一句。
趙巖忽然板起面孔說:“你曾經有著很好的政績,很好的口碑,我相信。但是,我要說,哪一個領導干部沒有作出成績?沒有貢獻?這些成績和貢獻是我們黨的領導干部必須做的,是分內事。難道我們的領導干部有了成績,就可以背離黨的宗旨嗎?就可以違紀和犯罪嗎?”
第一明紅了臉,意識到不交代一點是不行了,說:“不能說一點違紀現象沒有。”
趙巖和李軍鋒幾乎同時說:“說吧。”
第一明吞吞吐吐半天,終于說:“受過賄,每年中秋節、春節……各單位都送禮品,”
“有過現金沒有?”
“有過,像父母大喪。”
“都是多少?”
“記不清了。各單位,還有個人,也送。”
“都是送多少?”
“一次幾萬的,也有幾千的。”
“行賄人的名字都是誰?”
“現在說不清。”
“好,等時間再說。你有幾套房子?”
“就一套。”
“屬實嗎?”
“……”
趙巖和李軍鋒對了個眼色:總算開始交代了。于是說:“今天就到這里吧。”
第一明雖然住的是招待所,但每走一步都有人跟著。到了晚上休息的時候,來了兩個人,就在一邊的椅子上坐著。不到兩個小時,又換了兩個。有兩個人盯著睡覺,加上他對這突然的變故接受不了,一夜沒有睡著。
第二天趙巖和李軍鋒再次提審他的時候,他忍不住說:“領導,睡覺的時候能不能不要陪護?”
趙巖冷臉道:“為什么?”
“有人在跟前我睡不著。”
“睡不著可以想問題。”
“你們放心,我不會跑。”
“你也跑不了。”
第一明想了想說:“其他辦案人員不像你們,他們不停地東一個西一個問題地問,我還沒想起來,又問另一個問題。加上睡不著覺,頭懵懵懂懂的,讓我都糊涂了。”
李軍鋒打斷他說:“每一個問題你都說沒問題,怎么能不問下一個問題?你有權利要求組織嗎?”
第一明無語了。
一連幾天,案件沒有什么進展。除了受賄問題,第一明幾乎沒有再交代什么問題。第一明不知道是來到這里的哪一天,趙巖和李軍鋒把他帶出了這個房間。換房間的時間是在夜里,他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被叫醒了。不知道走了多久,拐了幾個彎,他被帶到了一個新地方。李軍鋒說:“你不是嫌在那個房間不好嗎?從今天起你就住這房間了。”說著走了出去。
進了這個房間,他發現沒有窗戶,頂部有幾個大燈泡,室內賊亮。墻壁像KTV的包房,都是軟的。靠墻有一張床,床很窄,是席夢思那種,只是周邊包裹得比家具城里賣的席夢思還軟。床邊有一個便池,而且不是坐便,是蹲便。便池邊有一個紙簍。紙簍里還丟有手紙。由于很困,他沒有再注意其他的,倒下便睡。可是,燈光太強,他再也睡不著,躺下幾次也睡不著,想關燈,找不到開關。燈泡在屋頂,夠不著。原來這間房子的電源線路一律實行暗裝,墻上都是光光的,而且沒有任何懸掛點。門也沒有反鎖條件,是從外面鎖住的。就是說,除辦案人員外,任何人也進不了這個房間,也接觸不了案件當事人。
睡不著,就開始對這間屋子發出了疑問:這么好的房子為什么不留窗戶?都什么年代了,還不講究通風透光?別說透光,連外面的聲音也聽不到。連窗戶都不舍得安裝的房子,墻壁裝修得那么豪華干什么?像KTV包房一樣,不是浪費嗎?往上看看,只見墻角安裝有攝像頭。那攝像頭他知道是紅外線的,是名牌產品,錄音、錄像效果很好,他抓安全,對這些很了解。他忽然意識到,他在室內的一舉一動都被監控著,聲音也被錄下來,就是睡覺也被監控著。雖然身邊沒有人,就等于赤裸裸地在人面前差不多。他更沒有了睡意,感到了渾身的不自在。他坐在床上竟然不知道是動好還是不動好。動又動不到哪里去,最多十平米。如果不停地走動,無論怎么動,都會被監控室的人看得一清二楚。想到這里,他居然一動不動了,待了半天不知道怎么是好。
他知道自己這樣已經待了很久,卻無法知道具體時間,因為沒有窗戶,手表和手機都收走了,墻上也沒有鐘表,說不清是到了白天,還是仍然處在黑夜。他感到坐得腰疼了,就站起來走走。走啊走啊,腿也走疼了,就又坐下來。坐了一陣,不由得在心里罵起來:這是什么鬼地方?房間里沒有電視、電腦可以理解,至少配幾份報紙呀,也配個鐘表呀。桌子沒有、椅子也沒有……他想起了自己的辦公室,電腦、電視、報紙雜志,四處擺放著鮮花、天天不斷,各樣新鮮水果、干果……現在,什么也沒有,不要說看新聞,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聽不到,連白天黑夜、陰晴風雨也不知道……想著想著,不由得又發起呆來,想不呆都不行,他忽然想到了一個成語——呆若木雞,這時才真正體驗到了呆若木雞的樣子。唉,豈止是呆若木雞?是傻里巴嘰,跟一個智障兒或者老年癡呆癥患者坐在床上搖頭晃腦、傻坐有什么區別?現在這個樣子若是讓清源縣的人看到了,知道了,不成了人們的笑料?
他躺了下來。不知道為什么,這一躺下,想到的全是自己的往事,過去的一幕幕直往眼前撞。想著想著就進入了夢鄉:他不知道自己到了一個什么地方,身邊沒有一個人,忽然從四面八方來了一群手持刀槍的老百姓,呼喊著向他的頭部打來……他一聲驚叫醒了過來,頭上全是汗。往四周和上下看看,什么也沒有,燈光依然那么亮,依然讓人分不清是白天和黑夜。
不知道又到了什么時間,他感到胸悶,渾身燥熱,抓耳撓腮。現在不知道東西南北方向,信息不通,不是跟一個人迷失在沙漠深處差不多嗎?想到信息不通,他忽然問自己:縣里的人都知道自己被雙規了嗎?老婆、孩子知道自己的情況嗎?如果知道了,全縣人怎么看自己?全家人是什么滋味?好在很多違紀、甚至是犯罪的事實沒有交代,如果都如實交代,那就會判刑,不僅現在的位置沒有了,全家人從此就會抬不起頭,昔日的人上人立刻就是階下囚!不能交代,交代了就一切都完了。一定要把自己的那些違紀、甚至犯罪的事實埋藏起來,不,是埋葬!保持住自己的名譽和形象,等出去了,一定要好好工作,廉潔奉公,真真實實地做一個好干部,就像過去自己對犯罪分子說過的:重新做人!
他后悔自己過去的行為,想起老師給自己起名字時那種眼神和走上領導崗位后家鄉人的羨慕和渴望。想到萬一他的所作所為都被紀檢人員掌握清楚了,鋃鐺入獄,萬人唾罵,他忍不住哭了。
不知道又過了多長時間,肚子里不再咕咕地叫了,而是很疼,感到前面的肚皮和脊梁骨貼到了一起。這時,趙巖和李軍鋒進來了。李軍鋒手里拿著包子和一杯牛奶,邊吃邊向趙巖道歉,說自己來晚了。他聞到那包子味,感到特別特別香,他從來沒吃到過這么香的包子,恨不能奪過來一口吃下去。可是,李軍鋒吃了兩口卻扔進了廢紙簍里,說不好吃。那廢紙簍里積存著發黃了、被用過的衛生紙,那半個包子扔進去的時候,把那半簍衛生紙砸了個坑。
趙巖問他有什么交代的沒有?他說:“沒有。該交代的都交代了。”
“好吧。”趙巖和李軍鋒說著就走了出去,他剛想說什么,他們已經把門關上了。
又過了不知道多長時間,他感到餓得頭發暈,渾身無力,站立不穩。實在撐不下去了,想到了廢紙簍里的那半個包子,走到跟前,看看,閉上了眼睛:我不能吃這樣的包子吧?傳出去了,我成了什么?他堅持不去撿,又坐到了床上。等了一會兒,他還是站了起來,又走向了那廢紙簍,心里說:大丈夫要能伸能屈,不然怎么能成大事?想當年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馬尿都喝了,這半個包子比那馬尿強多了。他終于堅定地走了過去,伸出右手撿了起來,而后用左手擦了擦。正在他把包子送到嘴邊要張口吃下去的時候,門開了,趙巖和李軍鋒一同進來。他羞愧得無地自容,但一轉眼換了神情說:“我怕它生蚊蠅,想給扔了……”
李軍鋒說:“這打掃衛生的事怎么能讓你做?我來。”說著,示意他把半個包子扔進廢紙簍,隨即提著廢紙簍走了出去。
李軍鋒回到屋里,趙巖問:“有什么要交代的沒有?”
第一明心下嘀咕:不去審訊室了?去審訊室里也可以活動活動,透透氣,知道個時間也比在這兒好啊。他看看他們的眼睛,不像要去審訊室的樣子,不得不放棄這一愿望,依然堅定地說:“確實沒想起什么。”
“既然這樣,我們就忙其他的。”趙巖和李軍鋒說著就要走。
他忍不住祈求似的說:“二位領導,現在是什么時間了?能不能給弄點吃的?”
李軍鋒樣子很詫異地說:“你餓了?這里不是酒店,想什么時候吃就可以吃,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好吧,想吃什么?”
第一明知道不能要求什么,一臉哭相說:“隨便,填飽肚子就行。”
李軍鋒打了個電話,不一會兒,就有工作人員送來一大塊牛肉。李軍鋒說:“五香牛肉,可以吧?這比那包子好吃吧?”
“謝謝,謝謝!”第一明說著,就狼吞虎咽地啃起來。
也就在這個時候,趙巖和李軍鋒走了出去。
第一明很快把牛肉吃完了,但,忽然又感到渴得難受,比餓著還難受。他感到嘴唇裂了,嗓子冒火,舌頭不打彎兒,眼睛直冒金星。他眩暈了一陣,倒在床上睡著了,做了一個夢:他走進了沙漠,一望無際的沙漠,四處沒有一棵樹,沒有一棵草,周圍黃沙彌漫,頭上烈日烘烤。忽然前面出現一個月牙似的水潭,就像甘肅敦煌的鳴沙山月牙泉。我什么時候又來這里旅游了?他激動異常,奔了過去。但是,等他到了月牙泉邊的時候,月牙泉忽然沒有了。他憤怒地叫起來。這一叫,他醒了,渴醒了。他不得不在房間來回走動,甚至要蹦,以忘掉口渴,減少口渴的煎熬。
這么一蹦,他忽然有了想大便的感覺:噢,很久沒有解手了,過去雖然大便的次數有限,小便還是不斷的,是因為喝茶多。健康知識上說,多喝茶可以減少很多疾病。有了想大便的感覺后,他忽然朝自己的臉上打了一巴掌:床頭那便池不就是水管嗎?怎么就沒想到那里有水呢?自己的智商怎么就那么低呢?他奔向便池,顧不上先解大便,而是先去找水龍頭。可是,找了半天沒有找到。原來沒有水龍頭,便池是蹲便,沖水的開關是腳踏的,想取水就得一邊踏腳踏,一邊用手去便池角落里接。不論如何,這水是要喝的。小時候,自己的父母、爺爺奶奶下地干活渴了,坑塘里、溝壕里的水不是都喝了嗎?自己不是也喝過嗎?盡管這時的水要從便池的一端流出來,那畢竟是自來水,即使流出來的環境和位置不是太好,至少要比坑塘、溝壕里的水干凈吧?他義無反顧、毅然決然地蹲下去,用右腳去踏腳踏,雙手做好捧水的姿勢,把雙手伸進了便池出水的一端。一切準備就緒,便猛地用右腳去踏腳踏。可是,卻沒有踏出水來。他以為是沒有踏到底,所以沒有出水。當確認腳踏已經被踏得挨著地面時,才知道水管里沒有水!這時,他不由得感到更渴,更難受。
不知道過了多久,趙巖和李軍鋒開門進來了。他忍不住啞著嗓子說:“張組長、李副組長,麻煩你們給杯水喝,渴得實在受不了了。”
李軍鋒面無表情地問:“你又渴了?”
“是、是……不是一般的渴……”
李軍鋒打了個電話,不一會兒工作人員送來了一杯水,那杯子小得僅能裝下一個雞蛋。第一明還沒有感覺到水濕嘴唇,水就到了肚子里,他不是喝進肚子里,而是吞進肚子里的,差一點連杯子一起吞進肚里。
等他喝下水,李軍鋒說:“你要明白,這里不是你清源縣的辦公室,茶水是公款買的上等茶葉,每一杯都由通信員親自給你泡好,而且泡茶的水必須是農夫山泉。也不是在你車上,司機給你泡好,放在你的手邊,想喝,伸手就能喝。也不是你下鄉檢查工作,有秘書給你端著茶杯,下雨了,給你打著傘。”
第一明紅著臉,連連說:“明白,明白。”
趙巖問:“想到了什么沒有?有可交代的問題沒有?”
第一明說:“我反復想,感到沒什么問題了。你們能不能提個醒,我哪方面有問題……”
趙巖猛然間冷了一下臉說:“對照一下黨員的標準和《中國共產黨黨員領導干部廉潔從政若干準則》,你在哪方面違紀了,自己不知道嗎?”
第一明表情痛苦地說:“我一時確實想不起有什么問題,有什么要交代的。”
趙巖看了一眼李軍鋒,說:“那好吧,我們多給你點時間,等想起來了再說。”兩個人說完,走了出去,門嘭地關上了,一絲縫隙也沒有。
不知道又過了多長時間,也不知道是某月某日的什么時間,門被打開,來了兩個新人。一個稍微胖一點,一個稍微瘦一點;胖的姓錢,叫錢強;瘦的姓楊,叫楊偉長。他們告訴他,他們也是他的辦案人員,另外還有幾位,他們會每隔幾個小時輪換一次。說著,錢強作好詢問的準備,楊偉長作好了記錄的準備。錢強問:“你叫什么名字?工作單位,年齡,家庭成員……”
第一明很不高興,說:“你們掌握的不是都有了嗎?不是都問過了?”
楊偉長正色道:“是我們審問你,還是你審問我們?”
第一明哭笑不得地回答了問題:“當然是你們審問我。”
“你有幾個孩子?”
“兩個,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兒子在美國留學,女兒在上大學”
“兒子出國留學一年多少費用?”
“二十萬元。”
“妻子在什么單位工作?”
“是教師。”
“你兒子留學的錢從哪里來的?”
“自己積存的。”
“你們夫婦月工資多少?”
第一明不敢說了,知道越說漏洞越多,越不可自拔。原來他們頭上一句腳下一句,是一個“套”!
“你們夫婦的月工資多少你不知道?連這個問題都不回答,我們能相信你對組織的態度是真誠的?”
“現在的工資都是打到卡上,我確實不知道我的工資是多少。”
“哦,我明白了,你就是老百姓說的那種‘工資基本不動,老婆基本不用’的干部,是嗎?”
第一明不知道怎么回答是好,不敢接話。
接著,他們問得更沒有頭緒,什么國內外形勢,什么青菜在清源縣多少錢一斤,生豬多少錢一斤,豬肉多少錢一斤,有的跟他的工作基本沒關系。有時候又忽然轉到了他的工作上,分管什么,都是怎么做的,有過什么獎勵,有過什么失誤,他的責任有多少,下鄉檢查工作是騎車還是坐車,一部車一天要燒多少油,現在的油價是多少錢一公升。第一明亂了方寸,這些是再簡單不過的問題,他居然都回答不上來,不一會兒臉上就冒出了虛汗。說:“能不能給搞一盒煙來?錢我來付。”
楊偉長問:“你抽什么煙?”
他說:“什么煙都可以,錢的問題先記賬,等我出去了一次性給你們。”
錢強問:“你要什么煙?大中華?九五至尊?大熊貓?小熊貓?”
第一明聽到他們允許抽煙,心里很感動。抽煙是他的嗜好,有了煙,就有精神,就能借助煙來思考問題。他說:“大中華吧。”
楊偉長問:“你一天抽幾包?”
第一明說:“一天兩包吧。”
“大中華多少錢一盒?”
“不知道。”
“你天天抽煙,不知道什么煙是多少錢一盒?你是怎么買的?”
第一明又啞了口。
楊偉長冷著臉說:“一盒大中華75元,你一天兩盒,就是說你一天僅抽大中華煙就是150元,一個月就是4500元。現在我可以斷定,你抽煙全部是公款。你知道一個老百姓一年的收入是多少嗎?”
第一明頭上冒汗了:“我、我不抽煙了。”
“為什么不抽了?”
第一明不停地擦汗,說不出話來。
錢強說:“你現在不能抽煙。一是這里處在偏僻地方,沒有你要的煙;二是抽煙不安全。曾經有一個被雙規者,為了逃避監控,居然在被窩里用煙盒里的錫紙疊成刀子,割開大腿上的動脈血管自殺。”
第一明堅定地說:“我沒有犯罪,我還要回去好好工作。我不會自殺。”
楊偉長緊緊地盯了他一陣說:“現在的干部,一當了領導,不認為工資就是自己的費用,自己的一切支出都應該再由納稅人的錢中支出,這種特權是天經地義的,應該享受的,不是問題,不是腐敗。有的已經犯罪了,他自己非常清楚,但沒有被舉報和查處的時候,依然以一個很光輝的形象出現在主席臺上,出現在人民群眾中。有的被雙規了,還存僥幸心里,認為自己很聰明,所做的違法亂紀的事都天衣無縫,拒不交代……”
第一明什么也說不出來,感到頭大了幾倍,像高燒40度一樣,昏昏沉沉,沒有了一點精神。他不知道錢強和楊偉長是什么時候走的。等他醒過來,身邊沒有一個人,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聽不到。只有那幾只大燈泡依然賊亮賊亮地陪著他,讓他失去了時間的概念。想到在錢強和楊偉長面前的表現,他好后怕,差一點就被攻破,就想交代問題。
他好害怕,好想有個親人來到他的身邊,給他以支撐。更想那些受過他的賄賂,得到他很多好處的上級領導來救他。他曾經聽說有一個被雙規的干部的經歷:忽然有一天,這個干部工作過的地方來了一個高層領導,這位領導什么也沒說,僅僅是在確定吃飯“陪客”人員的時候,寫上了那個被雙規者的名字。于是,那個干部被從雙規的地方接了回來,從此,依然做他的官,什么事也沒有。此刻,他多么希望自己也能這樣。他知道夏書記沒有這么大能量,但還是希望他能為自己“挺身而出”,更希望省里的那幾個領導也像那位高層領導一樣來清源縣,去讓他陪客,只是不知道他們會不會那樣做。別的不說,就從給他們每個人“買”一套房子,他們也應該出來保護他。他傷心的是,為什么到了現在,他快撐不住了,怎么就沒有一個人來,沒人帶給一點充滿希望的信息。
忽然間,他感到有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孤獨、失落、無助和絕望,好像從一艘巨大的輪渡上掉進了波濤翻滾的大海,他一聲聲吶喊、呼叫,卻沒有一個人應,甚至看不到一根稻草。此刻,他倒希望辦案人員來,無論他們問什么,至少他不感到那么恐怖,不那么孤獨。
不知道什么時候,他感到胳膊上癢癢的,一看,居然是一只蚊子正叮著他的胳膊。他好激動,不僅沒有去打死它,反而欣喜地小聲自言自語說:“你好,我的朋友,我親愛的朋友,你現在是我最親愛的朋友,感謝你來陪伴我。你喝吧,我不會打死你,你要是能說話就更好了。”
他一動不動地看著蚊子喝他的血,不一會兒,那蚊子的肚子就鼓起來,鼓成一個橢圓形,灰色的肚皮居然亮晶晶的,透著里面紅紅的血。蚊子好像很滿足,很幸福,兩只后腿一上一下地搖著,翅膀也一會兒張開,一會兒合攏。第一明笑了,很久沒有這樣笑了:小樣,看你美的?放心吧,我不會傷害你,你千萬不要走,你走了我就沒有朋友了,就沒有誰陪伴我了。
那蚊子也不知道是聽到了他內心的呼喚,還是舒服得不想走,就是一直沒有飛。有了這只蚊子,他減少了寂寞感,就認真地端詳、研究起蚊子來。他想起了曾經在一個資料上看到的關于蚊子的介紹,沒想到居然在這里派上了用場:蚊子,屬于昆蟲綱雙翅目蚊科,全球約有3000種。是一種具有刺吸式口器的纖小飛蟲。通常雌性以血液作為食物,而雄性則吸食植物的汁液為食物。除南極洲外,各大洲皆有蚊子的分布。中國已知蚊子種類60多種:中華按蚊、小寬按蚊、八代按蚊、黑河按蚊、長浮按蚊、大窄按蚊、白跗按蚊……想到這里,他認真對這只蚊子觀察起來:頭部,似半球形,有復眼和觸角各1對,喙1支。觸角有15節:第一節稱柄節,第二節稱梗節,第三節以后各節均細長稱鞭節。各鞭節輪生一圈毛,輪毛短而稀。觸角上,除輪毛外,還有另一類短毛,分布在每一鞭節上。胸部,分前胸、中胸和后胸,每胸節有足1對,中胸有翅1對,后胸有1對平衡棒,中胸、后胸各有氣門1對……美麗的蚊子,現在我喜歡你來吸我的血,我愿意成為你的朋友。他正高興著,忽然,那蚊子飛走了。他好失望,痛恨道:朋友,我沒有虧待你呀,沒有驚擾你呀,你為什么要離開我?你怎么一吃飽喝足就走呢?我的血也來之不易呀!
說著,他忽然意識到現在是夜里,蚊子多是在夜間行動。在這間屋子能有蚊子,說明它們活動很猖獗,這個時候一定是夜間。很久不知道白天黑夜了,現在終于知道了。
自從那只蚊子走后,他又陷入孤獨、失落、無助和絕望之中。不知道為什么辦案人員一直沒有來,好像把他給忘記了似的。具體相隔多長時間辦案人員沒有來了,他說不清,沒有手表,沒有手機,也看不到外面的世界,無從識別和分辨。
這時,室內忽然嚶嚶地飛進來一只蒼蠅。他很激動:來朋友了!他循聲去尋找,好半天才看到。那蒼蠅飛得好快,一會兒上一會兒下,一會兒左一會兒右,一會兒趴在墻上,一會兒又落在他的床上。在床上,它很久沒有動,第一明如獲至寶,再也不敢動一動,唯恐它跑了,進而忘卻了絕望,陷入蒼蠅的世界:蒼蠅其幼蟲被稱為蛆,為雙翅目短角亞目昆蟲的總稱,全世界約有3000種,中國已知約500余種。成蟲飛翔能力非常出色,可在空中固定盤旋,或在高速飛行中急劇轉換方向等。蠅種有家蠅、市蠅、絲光綠蠅、大頭金蠅。蒼蠅具有一次交配可終身產卵的生理特點,一只雌蠅一生可產卵5~6次,每次產卵數約100~150粒,最多可達300粒左右。一年內可繁殖10~12代。蒼蠅是在白晝活動頻繁的昆蟲,具有明顯的趨光性。夜間則靜止棲息。活動、棲息的場所取決于蠅種、季節、溫度和地域。在某些季節,廄腐蠅、夏側蠅、市蠅也會侵入住宅內。大頭金蠅、絲光綠蠅、麗蠅、伏蠅、麻蠅等則主要活動、棲息于戶外。這只蒼蠅個頭不大,灰褐色,它是我國城鎮居住區最重要的蠅種,也是進入室內最主要的蠅種……他正研究著,忽然意識到現在的時間是白天,因為它和蚊子不一樣,蚊子是夜間出動,它恰恰在白天才出動。
他“高興”起來,說,朋友,你既然來了就說明我們有緣,此時你總不能就這樣不動。飛起來,飛起來吧,放開你的歌喉給我第一明唱一段,扭動你那窈窕的身姿給我第一明舞一曲。此刻我第一明無以解憂,唯有蒼蠅!他把蒼蠅趕起來,那蒼蠅就“嚶——”地一聲飛起來。那一聲“嚶——”,堪比阿炳的《二泉映月》和俞伯牙的《高山流水》,勝似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曲》和莫扎特的鋼琴協奏曲。那飛起、盤旋的舞姿堪比柴可夫斯基的芭蕾舞劇《天鵝湖》和楊麗萍的孔雀舞……
他正追逐著蒼蠅,欣賞著、享受著,忽然,門開了,趙巖和李軍鋒走了進來。趙巖看到蒼蠅,立即走了出去,訓斥道:“工作人員呢?你們的衛生工作怎么做的?蒼蠅怎么進來了?”
隨著趙巖的批評,立即來了一個工作人員,拿著蠅拍,四處尋找蒼蠅。那蒼蠅看著趙巖、李軍鋒和工作人員的表情,意識到他們不像第一明那樣歡迎自己,和自己沒有共同語言,意識到了面臨的危險,強忍怒火潛伏了一會兒,想僥幸逃過這一劫,可是,他們幾個人卻沒有就此罷休的意思。它告誡自己,隱蔽只能一時,等死也是死,沖一下也大不了是個死,沖成功了就有生的可能,隱蔽不會有一點生的希望。于是,它“嚶——”地一聲呼叫,朝著門口那唯一的通道沖過去。當它沖到門口時才知道自己的力量是那么微弱,那門是撞不開的。當它要沖向別處時,那無情的蠅拍已經來到了跟前,它什么也不知道了。
看到那蒼蠅被打死了,第一明好懊惱,好沮喪,忽然沒了精神:蚊子朋友無情地逃跑了,蒼蠅朋友被打死了,兩個朋友都沒有了。蚊子是自由地飛翔了,而蒼蠅卻是死了,而且死得很慘。他默默祈禱道:蒼蠅朋友,你是為我而死的,我不會忘記你。此刻,我要先把戰國時期荊軻的《易水歌》送給你: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探虎穴兮入蛟宮,仰天呼氣兮成白虹!你可能不知道我,我在學校的時候作文特別好,參加工作后還發表過不少詩和散文,還寫過賦。等我出去了,有了自由,手中有了筆,一定為你寫一篇《蒼蠅賦》:吾謂其厚兮瓜瓞綿綿,吾謂其高兮圣跡煌煌。吾謂其壯兮勇士殤殤,吾謂其麗兮舞姿婉婉。吾謂其盛兮古風瑯瑯……然后是贊曰:蒼蠅,你雖然行為骯臟,但卻給一個領導干部帶來了快樂;你雖然到處傳播疾病,但卻能躋身于高層干部中。你是為一個領導干部而死的,你是蒼蠅中的佼佼者,你出身卑微,死得光榮……
蒼蠅的死讓他悲傷了很久,打死蒼蠅的工作人員走了不一會兒,他感到困了,便躺下來準備睡覺。就在這時,門開了,又來了兩個新人,審問了一番,大概有幾個小時,他們走了。
他剛想睡覺,錢強和楊偉長又來了,審問了幾個小時,他們也走了。
錢強和楊偉長審問的時候他就感到支持不住,兩眼老打架,發澀,要往一起粘,頭也發暈,胃里想嘔吐,吐又吐不出來,也是肚子里沒有多少可吐的。錢強和楊偉長一走,他立即躺倒在床上,想睡。
他剛入睡,就又被叫醒了。兩個工作人員抬著一張桌子進來了,桌子上放著筆墨紙硯文房四寶。桌子放置好,趙巖和李軍鋒走了過來。他們談笑風生,說要進行一場書法大賽,誰輸了誰請客。李軍鋒自信地說:“你別欺負我年輕,以為現在的年輕人都不懂書法。”
趙巖說:“我怎么欺負你了?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再說。”
“遛遛就遛遛!”李軍鋒并不示弱。
趙巖說:“聽說你擅長隸書?”
李軍鋒笑笑說:“豈止是隸書?”
趙巖說:“隸書起源于秦朝,距今兩千多年了……”
“錯!”李軍鋒打斷他說,“這種說法是錯誤的,是老說法。根據1975年在湖北云夢縣睡虎地出土的戰國時期的一塊木牘,專家說,在戰國時期就有隸書了。戰國末年,秦國攻打楚國屬地淮陽,就是今天的河南淮陽,秦國士兵在淮陽給家里寫在這片木牘上的書信就是隸書。”
趙巖笑笑說:“長知識了。”
他們相互推讓,都讓對方先寫。第一明好生奇怪:不審問了?怎么在這里搞起書法比賽來了?在哪里比賽不了,為什么在這里比賽?你們比賽你們的,我睡我的。可是,他們不讓他睡,說是讓他當裁判。他怎么能睡?他不敢睡。
趙巖年長,抵不住李軍鋒的禮讓,就先抄起了毛筆。李軍鋒則忙給他倒出墨汁,鋪展好宣紙。李軍鋒問趙巖:“今天準備寫隸書還是篆書?”
趙巖抄起毛筆,呵呵一笑說:“隸書、篆書都不寫,我想來一幅狂草!”
李軍鋒忙問:“寫什么詞?”
“你說呢?”
“毛主席的《沁園春·雪》怎么樣?很多書法家都喜歡書寫。”
“太長了,今天時間有限。”
“那就寫一副楹聯吧?”
“什么楹聯?”
“河南內鄉縣衙的一副楹聯很好:上聯是:吃百姓飯穿百姓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下聯是:得一官不榮失一官不辱莫道一官無用地方全在一官。”
“也長,就寫毛主席的一句話吧: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
“好!”李軍鋒豎起拇指給予贊揚。
趙巖龍飛鳳舞,很快把九個字寫好了。他自己端詳了一下,立即展示給第一明說:“第一明,你看我這幾個字寫得怎么樣?”
第一明如入云霧,清楚他們不是專門來練書法的,但不知道他們到底要干什么。看到趙巖仿寫的毛主席的這幾個字,以為是借此來教育他,忙贊揚說:“很好、很好!”
趙巖把手里的毛筆遞到他眼前問:“你看這支毛筆的質量怎么樣?”
第一明一直在揣摩他們今天的舉動,卻一直沒有揣摩透,忙說:“領導用的筆一定是好筆!”
趙巖沉下臉說:“你什么時候能改變一下一見領導就拍馬屁的習慣?你就沒有細看,怎么知道一定是好筆?就因為是領導用了?”
第一明紅著臉,點頭哈腰,但又不能立即改口說是賴筆。說話的時候,李軍鋒把桌子弄出了響聲,從抽屜里拿出一個檔案袋。忽然問第一明:“第一明,你做領導工作以來,簽發過多少文件?”
這從書法到文件突然的轉換,讓他的大腦完全糊涂了,怎么也理不出個頭緒來。面對這樣的問題,盡管感到很可笑,他不能不回答:“這個數字真記不清,要弄清楚,只能到我們檔案室去查。”
李軍鋒從檔案袋里取出一張紙,說:“你做領導這么多年,簽發的文件多,記不清,可以理解。這個文件你應該記得很清楚吧。”
李軍鋒說著就把文件向他遞過去。在那份文件即將到達第一明的眼前時,李軍鋒卻停了下來,第一明的兩手僵在半空,但又不敢放下。李軍鋒忽然說:“你在任期內總共下發過幾次只打印一份,又不能公開的文件?”
第一明立即說:“沒有這樣過呀!文件是很嚴肅的,都有編號,光檔案室就得存兩份呢,不可能只打印一份……”
沒等他說完,李軍鋒已把那文件狠狠地摔在了他的面前。他只瞥了一眼,立即面色蒼白,身子僵硬得像一具干尸。他不僅熟悉,而且文字也可以一字不落地背下來——《關于表彰全國“包二奶”工作先進個人的決定》:各省、市、自治區、國家各部委(辦):隨著改革開放以來“包二奶”工作的不斷深入開展,我國“包二奶”工作得到了長足有效的健康發展,取得了令人滿意的佳績,在全國乃至世界引起了強烈反響。為表彰先進,鞭策落后,進一步促進“包二奶”工作再上新臺階,通過全國各基層單位層層民主推薦和認真選拔,并由國家紀檢、監察、反貪等部門通力協助調查落實,經國家“二奶辦”研究決定,授予10名干部“包二奶”先進標兵稱號。數量獎:江蘇省建設廳長徐其耀,共有情婦146位。質量獎:重慶市委宣傳部長張宗海,常年在五星級酒店包養漂亮未婚女本科大學生17人。學術獎:海南省紡織局局長李慶善,性愛日記95篇,標本236份。青春獎:四川省樂山市市長李玉書,20個情人年齡都在16~18歲之間。管理獎:安徽宣城市委原副書記楊楓,用MBA知識管理,有效使用情人77名。揮霍獎:深圳市沙井銀行行長鄧寶駒,僅“五奶小青”包了800天,就花了1840萬元,平均每天2.3萬元,平均每小時1000元。團結獎:福建省周寧縣委書記林龍飛,為其22名情人共辦群芳宴,并設30萬元佳麗獎,沒有一人在宴會上爭風吃醋,鬧不團結。和諧獎:海南省臨高縣城監大隊原大隊長鄧善紅,有6個情人,生6個孩子,對此,其原配夫人根本不信。干勁獎:湖南省通信局局長曾國華,面對5位情人立誓,保證在60歲以前,每人每周性生活不少于3次。真情獎:第一明,一生只愛XX一人……
這是他為了給情人尋開心一手制作的“玩具”,沒想到這個他認為最信得過的情人竟出賣了他,把這個“文件”也供了出來。他在極度憤恨的同時,也松了一口氣:沒有查出經濟問題就好,作風問題在領導干部中已不是問題,不足為懼,大不了給個處分,或者免職。
但是,他的這個輕松只出現了短暫的幾分鐘,想到他和她的前前后后,為她的投入,和她對他的出賣,不由得萬分傷感。事到如今,如此確鑿的證據在這里,不交代是不行了,只有把這事交代了,才能表現出對組織上的誠意,才能“避重就輕”,迷惑辦案人員的視線,減少對其他事件的追究。此時,第一明不得不如實交代包養這個情婦的事實。
趙巖問:“和其他女人還有不正當關系嗎?”
第一明說:“沒有了。”
“真的沒有了?”
“真的沒有了。”
趙巖拿著筆走到他跟前說:“第一明,你的書法一定很好吧?”
正說著他的作風問題,趙巖突然又來個書法問題,第一明哭笑不得,不知道該不該回答,支吾了半天說:“不好,沒有領導的好。”
趙巖面無表情地說:“來來,你來一筆,寫幾個字。”
第一明不敢去,又不敢不去,顫抖著手剛要去接趙巖手里的筆,趙巖忽然拿出另一支毛筆,遞到他的眼前:“這支毛筆是你的吧?可以說是全國獨一無二的吧?”
第一明一看,一陣眩暈,倒在地上:辦公室被搜查了,家也被搜查了……他醒過來后,臉上的汗水便如雨水般滴落下來。這是一支用女性陰毛做成的毛筆,現在讓他說清楚與多少女人有不正當關系,取下多少女人的陰毛才能做成這桿毛筆,他真說不清楚了。他記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每和下屬女干部、和男干部送他的女人做愛開始取下她們的陰毛的,只知道到了可以做成一桿毛筆的時候,他做了這桿毛筆。他好后悔自己這一當時認為很有趣的做法,認為很有創意、很聰明的做法,結果給辦案人員留下了鐵證!
趙巖把毛筆一摔:“你作為一個黨培養幾十年的領導干部,居然卑鄙無恥到這種地步!”
第一明雙手抱住頭,再也不敢抬起來。
趙巖喝道:“把頭抬起來。說,還有其他問題嗎?”
第一明忽然“拍拍”打起自己的臉:“我無恥,我玩女人……”
趙巖瞪著眼睛:“把所有你玩弄過的女人的名字都寫下來。記不清了?今天可以不寫。那就交代經濟問題吧。”
“我經濟上沒什么問題……”
“你的玩資是從哪里來的?是自己的工資嗎?”
第一明低下頭去。
“想用低頭回避?行不通。你想讓我們提醒,就是探探我們掌握了你多少事實。提醒了,你交代;不提醒就一概不交代是吧?”
第一明抬了一下頭,說:“我的腦子很亂,真的想不起來有哪些經濟問題。”
李軍鋒正色道:“你以為你很聰明是吧?你以為你不交代就可以蒙混過去?你在幻想你的某個、某幾個領導會保護你,你不會有事。你還會想,過去你的那些下級對你唯命是從,頂禮膜拜,他們會為你挺身而出,也不會交代你的什么問題。你錯了。你應該知道他們不是看重你這個人,而是你手中的權力。他們都清楚了,他們向你行賄以謀取私利已經是犯罪,再繼續包庇一個犯罪的人,自己就罪上加罪。只有你還在幻想,你不交代,你保護了他們,他們就會對你忠心耿耿是吧?你要知道,當組織決定對你采取措施的時候,已經掌握了確切的證據。只是你并不知道,你的那些保護傘,也都已在紀檢監察部門的掌控之中。到了這個時候,你應該相信組織。你配合調查,主動交代,才能取得組織的寬大處理……”
第一明看了他一眼,心里說:你一個年輕人想跟我玩這一套,還嫩了點,這都是我玩過的把戲,全是騙人的,是手段。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回家過年。你們知道多少我交代多少,你們不說,我就說不知道。
趙巖說:“你曾經有很好的政績,為什么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第一明心里很窩火:你們問幾次了,還問!忍不住露出了憤怒之色:“為什么?為什么?我也想知道為什么。我做了那么大的成績,到當了鄉黨委書記的時候,我還想提拔,想做更多的事。可是,卻再也提拔不了。一些沒什么政績的人卻能提拔……”
“沒有找到原因?”
“最后我找到了,一是上面有靠山,二是要舍得花錢。我一個農民的兒子,上面沒有什么靠山,只有選擇后面的一條。我自己沒有錢,只有用公款。第一次提拔副處級干部時,由于膽小,沒敢花大錢。結果,幾個沒什么政績的人提拔了,我只弄了個好的局——建設局。”
說到這里,第一明忽然后悔了,我怎么忽然講這么多?他“啪”地打了自己一巴掌,給趙巖和李軍鋒一個懺悔的印象,實際是后悔自己多言了,后悔自己的嘴怎么不把門了。
趙巖說:“從這時開始你就膽大了?”
第一明不得不說:“是的。”
“那你是怎么做的?”
第一明忽然打住了。
“繼續說。”
第一明停了好一會兒,不得不說:“同級的正科級有投票權的,每個人都送,少則五千。給縣四個班子領導每人兩萬。還選擇了一個曾經喜歡我的一個領導,和這個領導推薦的領導,重點突破。這樣,我才當上副縣長。”
“你是怎么給上級領導行賄的?”
第一明不再說話。心里說,如果這樣,不就是把領導也給交代出來了?趙巖也不急,說:“既然到這個時候了,早晚都要交代的,你現在不交代,我們有的是時間。”
第一明遲疑了很久,不得不說:“記得第一次行賄的時候我送了30萬,讓司機和辦公室主任用一個袋子送的。到了市領導家叫門,領導從貓眼里看到是兩個人,不開門,沒送掉。第二次送了銀行卡,送到辦公室,也沒送掉。我以為是領導廉潔,在我要放棄的時候,忽然明白了什么,就改變了方式,自己開著車到市政府所在地郊外的一個加油站,給領導打電話說:我有事要給他匯報,請他自己開著車到XX加油站。那領導就自己開著車去了,他一看周圍沒有人,確實就是我自己,就收下了。后來又用這個方法到了省里。不久,那省領導就來我們縣考察,并特別提出要到我工作的單位先考察,把我夸獎了一番。陪同的市縣領導立即心領神會,很快就把我提拔了。后來我就想,既然這么大的領導都敢受賄,我為什么就不能呢?”
趙巖說:“你從此也開始受賄了?”
“是的。過去是踏踏實實地干工作,從這以后我感到,能不能提拔,不是工作干得好壞,而是有沒有領導給你說話,會不會行賄。后來,我也采取這個辦法:誰送提拔誰,不送就不提拔。”
“在你做這些的時候想沒想過自己是個共產黨員?”
“想到過,也自責過。”
“為什么還要繼續做?”
“我感到無望,感到空虛,越空虛越不想干實事了,想到那么多領導干部都受賄,感到沒有了精神支柱。我還想繼續上升,不得不一切按領導的意圖辦。所以,就開始說假話,做假材料,因為沒有做出實事,不得不說假做假,因為現在到處都做假,領導也都喜歡聽,像糧食產量、國民生產總值、農民人均純收入……成績說得越大領導越高興。后來有人為了攬工程,就送女人。我看到報紙上報道不少領導干部都有女人問題,就不以為然了,而且……來者不拒。”
趙巖嘆息說:“你已經應了社會上流傳的順口溜:小官媚大官,大官喜美女。領導的要求就是我們的追求,領導的脾氣就是我們的福氣,領導的鼓勵就是我們的動力,領導的想法就是我們的做法,領導的酒量就是我們的膽量,領導的表情就是我們的心情,領導的嗜好就是我們的愛好,領導的意向就是我們的方向,領導的小蜜就是我們的秘密,領導的情人就是我們的親人……”
第一明低下頭去。
李軍鋒忽然問:“工廠爆炸事件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嗎?”
工廠爆炸事件本來不一定發生,由于平時監督不嚴,才導致事故發生。事故當晚,他正在和情婦交歡。他接到報告后并沒有去,只說一句“救人要緊”。事故當場看到死亡人數是7人。重傷者在去市醫院搶救的路上死亡了不少。有關部門請示他怎么處理,他為了不讓上級和媒體知道,指示掩埋在了橋涵底下……第一明知道如今這件事是隱瞞不了了,不得不如實交代。
“還有嗎?”
“沒有了,都交代了。”
趙巖望了一眼李軍鋒,站起身說:“既然他其他沒問題了,今天就到這里吧,總不能件件都要我們先出示證據吧?”
兩個人說著,整理著材料就往外走。第一明又忽然感到口渴得難受,急忙說:“兩位領導,給點水喝吧……”
趙巖回過頭,笑了笑:“渴了?”
第一明左手捋了一下喉嚨說:“是,是,渴得難受極了……”
趙巖說:“剛才看‘文件’和回答問題的時候你怎么沒說渴?”
第一明幾乎要哭了:“領導,我真的受不了了……”
“還餓嗎?”
“餓……”
“那就再給你弄二斤牛肉來。”
“不,我不餓了,不吃牛肉了……”
趙巖、李軍鋒走后,第一明一直盼著有人來送水,可就是不見有人來。他既渴,又困。渴了喝不到水,困了睡不成覺。想到自己的罪行,想到生不如死的現狀,他忽然想撞墻。他撞了上去,可是,墻是軟的,撞了幾下居然沒有一點頭疼的感覺。在他尋找可以致命的地方時,一個工作人員進來了,送來了一杯水,依然是一小塑料口杯,比他平時喝酒用的酒杯差不了多少。他不顧一切地沖了過去,好像稍微慢一點就會被人搶走似的。
喝了那一小杯水,他情緒稍微穩定了一些。想想已經交代的和辦案人員掌握的問題,感到很后怕。本來好困好困,卻睡不著,頭暈得像忽然大了幾倍,還疼得難受。
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他剛想睡一會兒,趙巖和李軍鋒又進來了。
這次是李軍鋒先問的:“我今天再提醒你幾件犯罪事實:上訪人胡大亮是怎么死的?清源縣投資8000萬的大橋工程為什么是你們一個市領導的弟弟中標,其他工程隊就不能中標?你從中收受多少賄賂?那兩個受你賄的省市領導叫什么名字?先說上訪人胡大亮是怎么死的?”
第一明再也不困了,也不渴了,心中大驚,這些事他們也知道了?也調查清楚了?他們是怎么調查的,是誰供出的?省市領導的名字也要交代?在他驚駭得張口結舌的時候,趙巖神情很平靜但不容置疑地說:“上訪人胡大亮是怎么被撞死的?”
第一明支吾半天說:“我不知道……對,死于車禍……”
“是嗎?”趙巖變了聲調,那聲音像冰一樣冷。
李軍鋒一字一頓地說:“建設那個投資8000萬的大橋工程,你負責拆遷了幾十戶居民,該賠償的不賠償,沒等安置好就強拆,致使胡大亮等多名群眾受傷。胡大亮帶領群眾到縣政府上訪,你們先要求基層干部層層阻攔,又讓黑社會對他們進行人身威脅。胡大亮繼續帶人到縣政府上訪,你們以沖擊政府機關為名,動用公安民警,刑事拘留十幾人,后又把胡大亮送到精神病院。精神病院經檢查不接收。胡大亮看到在縣政府問題得不到解決,上訪到市里、省里。你懼怕影響到你和你的那個領導,先是攔截,后來竟然秘密指使,策劃了一場所謂的車禍,把胡大亮撞死了……”
第一明沒聽完就暈倒了。
不一會兒醫護人員就來了。
第一明醒過來后,立即說:“不是那樣,送胡大亮去精神病院、被撞不是我指使的……”
“那是誰?”
“我不說,我不能說,我說了就沒命了……”第一明說著又一次暈了過去。
第二天,不能是第二天,因為第一明不知道白天和黑夜,趙巖和李軍鋒再次審問他。這次,他們給第一明準備了充足的水和食品。第一明吃飽喝足,正等待回答問題的時候,趙巖拿出一支鋼筆和一張紙,說:“今天不再讓你交代經濟問題,先進行考試。”
第一明又墜入云霧之中:考試?什么考試?
李軍鋒說:“你不是經常參加政治學習,也經常領著下面的干部學習嗎?現在你把‘三個代表’‘八榮八恥’的內容給寫一寫。”
第一明愣住了,臉紅起來:“講話都是按稿子念,哪能都記住了……”
趙巖冷笑道:“我們知道你記不住!黨的宗旨你也記不住!但是,哪個領導的愛好,甚至飲食習慣你都能記住!你現在一在臺上講話,只知道念著稿子傳達上級的文件,一離開主席臺就琢磨怎么編造落實文件精神的匯報材料和找機會繼續升遷!”
第一明不得不低下頭。
趙巖忽然轉換話題問:“你是怎么知道要對你進行雙規的?”
第一明忽然一愣,馬上警覺起來,其他人都交代,夏書記無論如何不能交代,他雖然這次沒有能保住自己,畢竟在重要時刻給自己透露了信息,立即說:“我哪里知道,我不知道啊!”
李軍鋒和趙巖對視一下,又問他:“你為什么跑出來?”
“我沒有跑啊,我是出來考察的……”
“考察?那你為什么不在我們省而到河南淮陽?你不分管文化,到那個歷史文化厚重的地方干什么?”
“我聽說淮陽縣城是一個具有三千多年歷史的文化古城,它的四周是萬畝龍湖,龍湖是國家濕地公園,就是說,古城在國家濕地公園里面,很美,我想順便到那里看看……”
“就為了看看淮陽的古城和龍湖?”
“還想到那里的太昊陵拜謁一下我們中華民族的人文始祖。”
“我是問你為什么趕在這個時候?”
“那是巧合了。”
“之后還準備去哪里?考察什么?主題是什么?”
第一明支吾著說不出來,因為他不知道去哪里“考察”,路上他想到了自己要出事,想到了要出國,但是,由于匆忙,忘記了帶護照,加上當時他也沒想到那么嚴重。夏書記如果告訴他是被雙規,一定要作外逃的準備。在賓館的那一夜,他獨自想著可能沒有太大的事,否則,夏書記一定要告訴他的。既然讓他去“考察”,可能就沒有太大的問題,以為出來躲避幾天就沒事了,因為事前如果不是夏書記的電話,他沒有要出事的跡象。沒有事,自己一直在外躲起來怎么辦?長時間不與單位聯系,不與領導聯系,都找不到自己,不等于告訴大家我第一明出事了,自己把自己給搞出問題了嗎?現在他好后悔,后悔沒有深刻領會夏書記的話。但是,此時無論如何也不能把夏書記給交代出來,他是自己的保護傘之一,曾經幫助過自己很多次。盡管他受了自己不少的賄賂,畢竟幫過自己,說什么也不能把他給交代出來。此時,他不得不隨機應變說:
“我就是想到河南來,到河南的幾個地方考察一下,來取經嘛……”
趙巖沒再理會他說什么,知道他說的都是假話。好似繼續昨天的話題,也好似在回應第一明說的“考察”,說:“兩千多年的封建社會,沒有把老百姓擊鼓鳴冤看作是沖擊政府機關,而是老百姓一擊鼓,政府必須升堂斷案,比上級命令還管用。如今,老百姓有冤上訪,我們的一些官員為了自己所謂的政績,層層截訪,控制人身自由,動不動就送精神病醫院、勞教、判刑,中國老百姓兩千多年擊鼓逼迫官員升堂的權利,不僅被剝奪了,還變成了沖擊政府機關的罪行!蘇聯總理尼古拉·雷日科夫在反省蘇聯解體時說過一段話:我們監守自盜,行賄受賄,無論在報紙、新聞還是講臺上,都謊話連篇,我們一面沉溺于自己的謊言,一面為彼此佩戴獎章。而且所有人都在這么干!從上到下,從下到上!”
第一明感到渾身發抖,有些支持不住,想倒下去。他正等待著趙巖下面的內容,趙巖卻忽然轉換話題說:“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到淮陽太昊陵不是老百姓那種真心實意地去拜祖,而是聽說那里很靈驗,想讓人祖爺保佑你平安無事,是不是?”
第一明不敢說是,也不敢說不是。
趙巖接著說:“我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我們了解到你經常燒香拜佛,在搜查你家的時候,你專門有一間屋子供了十幾尊佛、道神像!”
第一明雙手捧住頭,低聲說:“是、是。”
“在監控到你的車到鄭州后,我們就判斷你會到淮陽去。后來果然不出所料。你現在明白了我們為什么會在淮陽高速路口攔截你了吧?”
第一明深深地低下頭,臉色灰白。
趙巖問:“你是共產黨員,為什么變成了這樣?是什么時候開始墜入求神拜佛的?”
第一明半天沒有回答出來。
“說!”
第一明支吾好一會兒才說:“從……從有了違紀行為以后就開始了。”
“這個時候為什么不去向組織交代而去求神拜佛?”
第一明沒有說出自己的真實思想,他不敢說,他感到那句話說出來自己就害怕。
李軍鋒看他不語,忽然問:“你去過甘肅敦煌莫高窟嗎?”
第一明以為是在問他公費旅游的事,瞞不過去,也沒必要隱瞞,現在哪個領導干部不是這樣?不是什么事,如實說:“去過。”
李軍鋒問:“你看了莫高窟都想了些什么?”
第一明蒙了,不知道他要說什么,但又不能不回答:“不愧是世界上現存規模最大、內容最豐富的佛教藝術圣地。不少人都面對大佛拜了又拜。”
“你拜了嗎?”
“拜了……”
李軍鋒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說:“前不久我去了一趟敦煌莫高窟,它始建于十六國的前秦時期,歷經十六國、北朝、隋、唐、五代、西夏、元等時代的興建。在為那里的藝術而震撼的同時,我站在隋朝建造的洞窟的佛像前,很久沒有離開。隋代統治者十分重視佛教,開窟、建寺、寫經和造像等活動非常興盛。隋代洞窟100個左右,占莫高窟總數的四分之一還多。但,隋代的統治歷史僅30余年,為什么?你去了解一下隋代的歷史,以后再作回答。”
第一明不知道說什么了。
趙巖忽然神情肅穆地說:“我去太昊陵拜過太昊伏羲氏,為什么?他是三皇之首、百王之先,是我們中華民族的人文始祖,他是以東方圣德而王天下,所以老百姓都去朝拜他,我也頂禮膜拜。有些人則把我們的始祖當作神,當作自己有罪于人民的時候也能保護自己的神!不可悲嗎?古人云:君如舟,民如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一個領導者,當你做了有罪于人民的事的時候,就沒有安全的地方了,你知道嗎?凡是貪官,有罪于人民的官,他沒有一天的安全感!俗話說:人在做,神在看,地上三尺有神靈!為什么?地上三尺真的就是有常人說的那種神靈嗎?不是,那個神靈就是人民,是百姓,是民心。”
第一明兩手絞在一起,抖得更厲害。
李軍鋒說:“我們不能打著為人民服務的旗幟,騙取人民的信任,做著危害人民的事!更不能眼看著老百姓在那邊喊冤叫屈,我們在這邊飲酒作樂!”
第一明流淚了。
趙巖接著說:“我們去你們第一門村走訪了很多人。他們不知道你被雙規,我們也沒告訴他們。一個叫張老盼的80多歲的老大爺對我說;‘第一明是個好孩子,從小常在俺家玩,在俺家屋檐底下掏鳥蛋。那時候我就看出他有出息。他當了官以后來俺家看我,我開玩笑說:明明啊,你是從咱第一門村走出去的,別忘記給咱老百姓辦好事啊。聽說他干得挺好,是吧?你給他捎個話,俺村人都為他驕傲,覺得比其他村的人高半頭。叫他好好干,當第一。’一個叫趙桂花的老大娘問:‘明明好吧?小的時候他娘的奶不夠吃,他是吃我的奶長大的。他給我長臉嘍。跟他說,俺老了走路不方便了,不能去看他了,叫他有空回來看看,俺想他了……’”
第一明忽然像一頭暴怒的獅子,大哭著,狂吼起來:“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他呼叫著沖向門口,趙巖和李軍鋒沒有動,也沒攔他。他到了門口,折了回來,大哭道:“我一個小副縣長算什么?我這一點犯罪事實算什么?和那些大官比,和其他人比,我的這些所謂的事實不足掛齒。他們是牛的大腿,牛的頭,牛的身子,我只是牛身上的一根毛!我雖然有腐敗、墮落的事實,畢竟我做過很多好事,做過有益于人民的好事,有的人一件好事也沒做過!我們的書記、縣長個個都比我貪,都比我腐敗,為什么偏偏就查我……”
趙巖和理軍鋒沒有制止他,讓他哭,讓他吼。
他終于哭累了,吼累了,不吼也不哭了。他慢慢低下頭,驀然跪了下去,哭叫說:“張老大爺,趙大娘,鄉親們,我有罪,我對不起你們……”
作者簡介:
李乃慶,男,河南省淮陽縣人,大學文化,中國作協會員、文博副研究員、中華伏羲文化研究會理事。曾經在縣委宣傳部負責對外宣傳,先后任淮陽縣博物館館長、地方志辦公室主任。1981年以來發表小說、散文、報告文學300多萬字。出版有短篇小說集《夢見了太陽》,長篇科幻小說《人類滅亡》,長篇時政小說《無路之路》《史官》,長篇歷史小說《秦楚情仇》(上下卷)。先后在《中原文物》《中州今古》《中國文物報》等發表學術論文數十篇,出版學術專著有《太昊陵》《淮陽歷史文化研考》《淮陽龍湖》等5部。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