贛南有個寧都,寧都有個翠微峰,翠微峰上有棟廣二丈、深一丈五尺的房子,叫易堂。翠微峰位于寧都之西,距城十里許,為精金山十二峰之一。十二峰彼此相連,綿延數十里,景色奇絕,而以翠微為最。翠微峰拔地而起,邈然孤特,挺拔俊偉,可百余丈,四面陡峭如斧削,橫看如踞獅,側看似利劍;南面有裂坼,雖極險峻,但有棧道,可攀附而上。
彭士望的《翠微峰易堂記》,對翠微峰和易堂,有極為細致的描述,其峰“峭壁赤翥,辟翕陡絕,望蔥郁……山周身塊石,惟一徑峻狹曲直,中巖洞出沒,梯磴行貫魚,技勇無所施。人一步不盡險,皆死地。”其堂則“左右從兩廡,因地勢并長。堂前門外隙地,舊有泉涌出,亦甘冽,潴為塘,積淤易塞。道左高柳出天半,垂條拂地,春時縹緲,濯濯可愛。乃更循圃下路,過塘塍可三十步,有堂負右干絕隘,室絕小,可八九間。橫小室南向,余俱西面。壁臨汲道,不得方列,恒不得見日星。獨逼側,并左干壁行向盡,小柵門,藤蘿交蔭。磴道下可三丈,有泉澄碧,甘冽寒潔,生石峽中。脈南出涌小泉,狀如葫蘆,汪汪大井闌,巨石其外,下鑿石底,深廣二十尺,數百人可均給”。翠微峰的傳說很多,尤以漢代張麗英的登仙,最為有名,但它的盛名,卻成于以魏禧為代表的易堂九子。
魏禧等人的文章,我在語文書和其他地方讀過,而易堂九子的行藏和清標,早先也多有了解。所謂“九子”,即魏氏三兄弟(魏禧與兄魏際瑞、弟魏禮)、彭士望、林時益、李騰蛟、邱維屏、彭任、曾燦。他們不僅是詩人和學者,還是有著經天緯地抱負的志士,是有著濟世利物宏愿的仁人。他們懷瑾握瑜、志存高遠,卻不幸遭逢國破家亡的亂世。身處天崩地解之際,卻既無能解民于倒懸,又無力扶大廈之將傾;既不愿奴事新朝,又不能忘情舊邦。那么,最后的選擇,便只有一個:逃。
然而,在無所逃于天地之間的境遇里,他們又能逃向何處?天造地設的桃花源,只不過是“苦親久矣”的人們想象出來的幻境。令人訝異的是,一群不肯與新朝左右周旋、進退俯仰的讀書人,卻硬是把一件不可能的事變成了現實,終于在翠微峰巔,開辟出了自己的桃花源。
對于翠微峰,我有很多的好奇。來到寧都,我便有拜謁的念想;來到翠微峰下,我便有攀登的沖動。我想知道,這是怎樣的一座山峰,我想知道,那些身處亂世的人們,如何在極難攀登的山巔,營造出了一個潔身避世的空中桃花源。
翠微峰實在太陡峭太險峻了。很難想象,易堂九子是怎樣將體衰的老人和力弱的孩子,送上去的。現在的足所蹬踏與手所攀援的設施,極為周全,攀登起來,應該比古人更省力,也更安全。然而,登上翠微峰頂,我早已經氣喘吁吁,身上的T恤衫,已經能擰出水來了。翠微峰巔,平展開闊,草木叢生;地面僅余房基的些許遺跡,隱隱然可見當年建筑的規制。遠望寧都城,樓宇儼然,歷歷如畫。遙想當年,易堂九子齊集于此,每逢朔望,便穿戴明制的士子衣冠,聽魏禧之父魏兆鳳宣講經義。誦經讀史,吟詩作賦,縱論古今,月旦人物,——在一個血雨腥風、地動山搖的時代,這樣的隱居生活,實在幸運得有些令人難以置信。
順治四年(1647年),清軍占領贛南,新上任的知縣頒布律令,嚴禁辟地隱居,否則,人無分老幼,格殺勿論。為了保護隱居翠微峰的親朋,長子魏際瑞,降身辱志,與官府周旋。然而,在亂世里,人們常常活在官與匪的擠軋里。易堂里的讀書人,躲過了官的清剿,卻躲不過匪的襲擾——他們終于不堪其擾,星流云散。
任何力量都無法摧毀的,是他們對故國的忠誠。易堂九子痛恨那些失節附清的士人。若錢謙益、吳偉業者,最為他們所不齒。彭士望在《讀虞山梅村詩集有嘆》中說:“黨人傾國論難平,吾少猶曾漫識荊。早貴名高嗟晚節,風流江左誤柔情。詩篇老去空垂涕,史冊憶來未忍聽。珍重役人哀役死,魚熊兒誦要分明。”詩人對錢、吳二人的不滿和諷刺,是溢于言表的;詩中所表達的態度,也是易堂九子所共有的。易堂人物,都拒絕與清廷合作,其中,尤以魏禧的拒絕清廷博學鴻儒特科考試,最為決絕和典型。
拒絕與異族合作,拒絕奴事新朝,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為,滿人對漢族的民族歧視的確是存在的,例如,毫無道理的“剃發令”就規定:“凡投誠官吏軍民皆著剃發。衣冠悉遵本朝制度。各官宜痛改故明陋習,共砥忠廉。”(《清世祖實錄》卷五,中華書局,1985年影印本,第三冊,第59頁)這不僅是對明代遺民的極大羞辱,也是對漢人的“身體倫理”的野蠻踐踏。儒家經典《孝經》云:“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所以,“剃發令”一出,天下愕然,反清情緒,極為高漲。漢人百姓誓言:“寧為束發鬼,不作剃頭人。”滿清朝廷則針鋒相對:“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最后的結果是,刀刃征服了肉身,而漢人的血性和骨氣,也受到了毀滅性的摧折。后有民諺曰:“聞道頭堪剃,無人不剃頭。有頭無不剃,不剃不成頭。”
不僅頭發不能留,衣服也有了強硬的規定,不許再穿明制的衣裳:“凡漢人官民男女,穿戴要全照滿洲式樣,男人不許穿大領大袖,女人不許梳頭纏足”。(《清太宗實錄稿本》卷十四,遼寧大學歷史系出版,1987年,第11頁)這種滲入到日常生活肌理中的羞辱和強迫,令人反感和不堪忍受,必然會引發漢人的抵觸和反抗。滿人對付漢人的辦法很簡單,那就是:殺!滿人的野蠻殺戮,毫無人性,令人發指。例如,1645年四月,多鐸陷揚州,殺史可法,屠城,十日之內,就殺了八十萬人,許多地方到了“縣無完村,村無完家,家無完人,人無完婦”的可怕程度。對于如此極端的羞辱和暴行,以天下興亡為己任的易堂九子,當然不可能不反感,當然不可能若無其事地與征服者握手言歡——拒絕與侮辱自己的人合作,是被侮辱者最后的權利。
然而,朱明政府及其官軍,實在也好不到哪里去。從朱元璋開始,有明一代,便籠罩著兇暴的戾氣,國基甫定,便誅殺元勛,視臣僚如犬馬,每于廷前杖殺之,對于百姓,也很難說有多少仁德。據史料記載:“揚州初被高杰屠害二次。及豫王至,往復屠之。總計前后殺人凡八十萬,誠生民之一大劫也。”(計六奇:《明季南略》,中華書局,1984年,第205頁)高杰乃“李自成先鋒”(計六奇:《明季南略》,第32頁),后投降明軍,受史可法節制,算是由匪而官的官軍了。江山易代之際,人民的不幸和痛苦,所有殺戮成性的鼓刀之徒,包括官家和官軍,包括侵入中原的異族軍隊,皆脫不了干系。
然而,對于已經覆滅的朱明王朝,易堂九子卻仍然一往情深。魏禧在《登雨花臺恭望詩》中這樣寫道:“生平四十老柴荊,此日麻鞋拜故京。誰使山河全破碎,可堪翦伐到園陵。牛羊踐履多新草,冠蓋雍容半舊卿。歌泣不成天已暮,悲風日夜起江聲。”如此暴虐的政權,滅了也就滅了,亡了也就亡了,用得著為它如此椎心泣血、悲傷不已嗎?氣數已盡的朱明王朝,真的配得上他們的這份癡情和忠誠嗎?
后來,我想明白了。
不舍舊物,難忘舊情,在鐘情的人們那里,實在是很自然的事情,——縱然被愛者無情甚至不道,愛者卻仍然一往情深,正所謂“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然而,對易堂九子來講,他們的悲傷和不舍里,還有著更深刻的倫理意味。其中有“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更二夫”的相沿成習的道德自律,也有“疾風知勁草,國亂識忠臣”的矢志不渝的道德砥礪。而在這自律和砥礪的下面,還有他們的不可冒瀆的人格尊嚴。你可以嘲笑他們的愚忠,嘲笑他們的冥頑不化,嘲笑他們不知道與時俱進、和光同塵,但是,他們的捍衛自我尊嚴的勇氣,他們拒絕服從強權和暴力的精神,他們選擇自己喜歡的方式生活的自由意志,仍然是很可寶貴的,仍然是令人感佩的。
黃宗羲說:“世亂則學士大夫,風節凜然,必不肯以刀鋸鼎鑊損立身之清格。”(《破邪論·從祀》,《黃宗羲全集》,第一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93頁)顧炎武則在《日知錄》中說:“士大夫之無恥,是謂國恥。吾觀三代以下,世衰道微,棄禮義,捐廉恥,非一朝一夕之故。然而松柏后凋于歲寒,雞鳴不已于風雨,彼昏之日,固未嘗無獨醒之人也……彼閹然媚于世者,能無愧哉!”(《日知錄·卷一三·廉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772~773頁)。
在一個充滿“國恥”的時代,易堂九子沒有污損自己的“清格”。就此而言,翠微峰已經不是一個純粹自然的地理存在,而是一個意義豐富的文化符號,是一個耐人尋味的象征,——它象征著易堂九子的精神高標,象征著風雨飄搖中堅定前行的意志,象征著毀滅時代的尊嚴和堅守。
精神意義上的翠微峰,比地理意義上的翠微峰更美麗,也更值得我們仰望。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