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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咋整的?

2014-04-29 00:00:00馮俊科
北京文學 2014年12期

1

參加文學創作座談會回來,收到了一封來信。摸摸信封,感覺里面好像不是舉報信、征訂單或廣告之類的東西。那些東西摸得多了,根據信封里東西的厚度、硬度和光潔度,不拆信封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這封信里裝的,好像不是那些東西。

我拆開信封,是一封來信。信是細毛筆寫的,蠅頭小楷,字跡工整流暢,一看就知道寫信的人有著深厚的書法功力。我翻看最后一頁的排序標碼,整整33頁。自從電腦普及后,誰還去用這種傳統古樸笨拙的方式,認真虔誠耐心地寫這么長的信?不過,這封信吸引我的還不全是因為這些。沒有想到的是,這封來信開頭第一句就說:哥,咋整的?

我覺得很新奇,泡一杯清茶,坐在椅子上,一口氣看完了來信。

哥,咋整的?我的作品獲獎了。

評獎委員會主任吳廖,臉面粗糙得像咱家的老柿子樹皮,眼睛笑得像裂開的柿子花瓣。當他把獎杯發給我時,我幾乎要瘋了。你平時老說我那兩片兒嘴能說會道,可吳廖讓我發表獲獎感言時,我像中了邪一樣,兩片兒嘴不停地顫抖,發不出一點聲音來。男子有淚不輕彈。你知道,我啥時候流過眼淚?當時竟然流淚了,淚如泉涌,淚流滿面。會場里一片唏噓聲。

哥,我這瘋,我淚如泉涌,絕對不是高興,真的不是高興。用時下一個最時髦的詞來表達,好像是叫悲催吧?到底啥叫悲催?我真的弄不太清楚。悲就是悲傷,這我懂。干嗎還非要加上個雞巴催字?是不是說悲傷是被催出來的?還是講極度的悲傷?弄不太懂。反正現在網絡上文壇上很多人都這么叫,我也這么說了。哥,你不要笑話我。我也想時髦時髦,免得你說:都獲獎了,咋還恁土?

哥,你知道,我能夠獲獎是多么不容易。開始那幾年,我風餐露宿,每天躲在水泥管里,地下通道里,吃著方便面,喝著自來水管里的水,混在那些上訪的人堆里,沒日沒夜地搞文學創作。幾家小報小刊也刊登過我的幾篇作品。可我一直沒有能在省級的正式刊物上發表過作品,更不用說獲獎了。后來,無意中碰見了咱村的本家老馬,他言傳身教,向我傳授了文學創作的一些秘訣,我才有了今天的收獲。

噢,您大概不知道吧?老馬就是咱村東頭馬麥柜他二爺馬劍南,村里五十歲以上的人都知道他。馬劍南1966年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文化大革命中因參加造反派的“文攻武衛”,在武斗中負有人命案,文革后被判刑10年。馬劍南出獄后沒敢回老家,改叫老馬,開始寫詩歌散文小說,一直在省城的文壇上混,混得小有名氣。我是看了他發表的一篇小說,在作者小傳里才知道他是咱縣人。找到他見面一聊,原來他就是咱村的馬劍南,和咱們是一個祖先的子孫。

按照輩分,我恭恭敬敬地趕緊叫他:二爺。

老馬看看周圍無人,說:千萬不要這樣叫,文壇上要避嫌,更不要叫我馬劍南,我的筆名老馬,叫我老馬就行。

說著,他從筆記本上撕下一張紙條,寫了一行字遞給我說:有時間可以到家里去。

我接過紙條,不住地點頭說:謝謝二爺,知道了。

哥,我第一次去老馬家,是冬末春初的季節,天上飄著小雪。我踩著一寸多厚的雪,提著一瓶茅臺酒兩袋花生米三包許昌煙。哥,你千萬不要心疼那瓶茅臺酒,那是假的。丁字口的磚樓旁邊有個煙酒小賣部,專門賣這種假茅臺,十五塊錢買一個空茅臺酒瓶,裝上一塊八毛錢一斤的散裝白酒,往里面兌了三滴敵敵畏。城里很多拿茅臺酒送禮的人都這么干。

我冒著凜冽的寒風和漫天雪花,鉆進一條不到五尺寬的胡同里,拐了四個彎,問了三個人,過了兩個垃圾堆,進了一個大院子,才找到了老馬家。老馬家的這個大院子里有幾排平房,老馬住在靠大門口的一間平房里,出了大門口往右面一拐就是一個公共廁所。老馬家里的陳設很簡陋。一張木床,一個衣柜,一張寫字桌,一把椅子,兩個簡易沙發,兩個書柜。一進屋,迎面飄來一股怪味,那怪味有些發臊,臊中有些淡淡的臭。大概是公共廁所飄過來的吧。

老馬熱情地接待我,說:冷吧?來,烤烤電爐。

我一看那電爐,就知道是老馬做的。因為這種土電爐,咱村里很多家都會做。在一塊磚上鑿幾條溝槽,買了一根電阻絲盤繞在溝槽里,在電阻絲的正負極接上電線,電線往插座里一捅就行了。老馬拿著兩根露著頭的電線插在墻上的插座里,電阻絲由青褐色慢慢泛得通紅,散發出火一樣的熱,屋里暖和起來。隨著屋里溫度升高,那股怪味也越來越大,有些嗆鼻子。老馬并不在乎,我也沒敢說。

老馬個兒不高,一米六七左右,體瘦小,背微駝,穿一件黑色的中式棉襖,袖口和衣襟上發著油膩膩的暗光,左肩上開放出一朵核桃般大小灰色的棉花。頭發稀疏蓬亂,臉色憔悴發灰。兩只眼睛不大,時而半瞇縫時而睜得很大,無論半瞇縫還是睜大,都透射出精明狡譎的光澤。后來和老馬接觸,發現老馬在思考問題或說很機密很深刻很尖銳的話時,一般都是半瞇縫著眼睛,像聚光燈一樣,把光源集聚在一起,閃動著深邃的穿透力極強的光芒。當他一旦想清楚了,在毫無顧忌的表達時,兩只眼睛睜得很大,豁然開放,光芒四射,射出的是無可辯駁的光芒。我之所以能很快發現了老馬的這個特點,是因為老馬這一點很像馬麥柜他大爺,也就是老馬的哥哥,兄弟兩個帶相。

老馬拿來一個小碗,一個杯子,倒上茅臺酒。他用杯子我用碗,就著一包打開的花生米,我們爺兒倆一邊喝酒一邊聊天。

老馬說:我這里平時很少有人來。今天大雪封門,你來看我,我心里很高興。

我說:二爺,親不親,家鄉人。見到您我更高興。

老馬說:你我同是馬氏家族子孫,心近。

我認真地點點頭,看看簡陋的房間,問:二奶呢?

老馬笑了笑,說:我單身。

哥,咋整的?我有點不好意思,連忙低聲“噢”了幾聲,用來掩飾我不該問的尷尬。

老馬說:你發表的幾篇作品我看了,有生活,基礎也不錯。有名師指點,掌握了文學創作的秘訣,很有希望能成為著名作家。

我一陣激動,趕緊給老馬的杯里倒酒,說:二爺,我熱切盼望著您給我傳授秘訣。

老馬滋溜一聲把酒喝到肚里,半瞇縫著眼睛問:啥叫秘訣,知道嗎?

我說:知道,就是文學創作的巧法和門道。

老馬說:你驕傲。巧法和門道很多人都知道了,那還叫秘訣?

我說:二爺說得對。秘訣,就是知道的人極少極少。

老馬睜大眼睛說:對。文壇秘訣,就是在這個領域里,只有極少數人知道、會用的巧法和門道。

我說:絕大部分人都還沒有覺悟,沒有發現哩,就像我。

老馬點了點頭,吃了顆花生米,用半瞇縫著的眼睛看著我,問:想得到秘訣,容易嗎?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輕聲說:二爺,不容易。

老馬長長嘆了口氣說:那秘訣都是碰得頭破血流才得到的。

我心里感到了一絲冰涼。我拿起茅臺酒瓶,倒了滿滿一杯酒,恭恭敬敬地端給老馬,說:二爺,我也想碰頭流血,可連頭往哪兒碰都不知道。

老馬接過酒杯,滋溜一聲又喝進肚里,放下酒杯看著我。

我臉上帶著淡淡的悲觀。

哥,咋整的?

老馬笑了,說:誰讓我是你二爺哩?你呢,就不用到處亂碰了。跟著我當學生,咋樣?

我高興起來,說:行。毛主席說過,要想當先生,必須先當學生。

老馬睜大了眼睛,說:你驕傲。當學生,那是在公開場合說的。在咱自己家里,我給你說實話,當學生,其實就是當孫子。知道嗎?

我說:知道。當孫子咱從小就會。咱就是給爺爺奶奶當孫子長大的。

老馬說:你驕傲。咋當孫子?

我沒敢再吭聲。

老馬說:當孫子要有耐心,要不怕苦和累,不怕冷落和委屈,要有眼力見兒,從一點一滴做起。比如在老家當孫子,要不要早上給爺爺奶奶端尿盆,晚上給爺爺奶奶提尿盆?

我說:要,要。

老馬說的時候,我發現他的兩眼不停地盯著床下。我順著他的眼光看去,目光的盡頭是一個尿盆。原來怪味是從那里飄出來的。

我明白了。立刻站起來,伸出兩手去端尿盆。尿盆里黃色的尿泛濫著臊臭味兒,滿滿的,稍一搖晃尿液就會波浪出來。我邁著小碎步,穩穩地把尿盆端了出去。我知道出了他家的大門口就是公共廁所。

倒尿盆回來,我兩手空空,在門口跺了跺腳上的雪,說:二爺,尿盆放廁所了,晚上我再給您提回來。

老馬笑了,說:在家叫二爺,出門叫老馬。

我趕緊說:記住了,在家叫二爺,出門叫老馬。

老馬往嘴里扔了一顆花生米,嚼著說:當孫子也很不容易啊。

我想,有啥不容易的?不過細想起來也是,就像這端尿盆,有人不怕臊臭,愿意端,就顯得容易。有人怕臊臭,不愿意端,就顯得不容易。老馬既然說了不容易,那一定有他的道理,說不定還隱含有很深的學問。

我十分虔誠地看著老馬,表示沒有聽懂。

老馬幾口酒下肚,臉色有些發紅,又吃了幾顆花生米,聲音變得低沉厚重起來。他說:我是咱縣解放后第一個考上北京大學的,縣長親自把我送上了公共汽車。北大讀的中文系。臨近畢業那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二爺我革命豪情滿胸懷,創作了一篇對口詞:槍。

我問:啥叫對口詞?

老馬說:曲藝的一種,由兩個人朗誦,結合動作表演。現在基本上沒有人知道,絕跡了。

我說:從來沒有聽說過。

老馬說:想知道?

我說:非常想。

老馬說:比如,一陣鏗鏘激越的鑼鼓聲中,甲乙二人持槍跑上舞臺,嘴里喊著:革命小將,沖上舞臺,開始戰斗,戰—斗戰斗。然后舉槍做一個拼刺動作,同時喊:殺—嘿!接著表演正式開始。

甲:槍。

乙:槍。

甲:革命的槍。

乙:戰斗的槍。

甲:消滅了日本鬼子。

乙:趕跑了蔣介石匪幫。

甲:槍。

乙:槍。

甲:人民的鐵拳。

乙:黨的武裝。

甲:推翻了三座大山。

乙:把牛鬼蛇神一掃而光。

老馬臉色興奮起來,聲音洪亮,氣勢旺盛,兩只眼睛時而半瞇縫時而睜大,代表著甲方或乙方,一邊朗誦一邊表演動作,像在舞臺上正式演出一樣。

我深深地被感染了,說:二爺寫得真好,表演得真有氣勢。

老馬停了下來,臉上飄過一絲苦笑,說:我當時年輕氣盛,革命熱情火一樣紅,和同學們一起拿著槍,唱著《槍》的對口詞,參加了文攻武衛的戰斗。無數革命先烈為了打天下,獻出了自己寶貴的生命。二爺家幾代貧農,為了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那還不豁出命來干?

我說:那是,必須要豁出命來干的。全國人民當時也都是那么想,那么干,不止您一個。

老馬沒有接我的話茬,他半瞇縫著眼睛,用悲傷的語調,如泣如訴地把我帶進了他以往的人生歲月。

老馬說:亂槍聲中有幾個同學倒下了。文革后追查兇手,當時參加武斗的人太多,場面太亂,查不清具體是誰開的槍,但都知道《槍》的對口詞是我寫的,都說是喊著《槍》的對口詞開的槍,結果二爺栽了。二爺從高墻里出來后沒有工作,流浪在京城。由于二爺當年在北大、北京也是個名人,很多人都知道二爺。人怕出名豬怕壯。二爺在京城不好混。無意中,在豐臺看見一輛掛著咱省會牌照的卡車,拉一車木料,司機有五十多歲,面貌憨厚善良。我說:大爺,我和您是一個省的老鄉,搭您的車回省城,行嗎?司機看我不像壞人,說:上吧。一路上,我給司機打水倒茶遞紙煙買飯。到了省城,我舉目無親,無事可做。前途渺茫,路在何方?

夜深人靜時,我獨自一人躺在路邊的荒草地上。夜幕下的野草中,蟋蟀和一些不知名的蟲兒拼命嘶叫,叫得周圍無比地凄涼。我仰望著星空,星空浩瀚無垠,我顯得那么地渺小無助,心中充滿了苦悶和惆悵。我想到落魄到今天這個地步,不就是因為創作的對口詞《槍》惹下的禍嗎?對口詞《槍》,《槍》的對口詞,給我帶來了一生中永遠無法擺脫的災禍。禍中反思,我猛然間想到自己創作出《槍》的對口詞,為什么會有那么大的力量?它竟然能夠激勵著那么多的同學挺胸扛槍,把死亡踩在腳下,義無反顧地走向武斗的戰場,這豈不是說明自己還有一點文學創作的天賦嗎?我想到了美國的威廉·福克納,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退伍回到家鄉,落魄的他穿著一套舊軍裝,走路一瘸一拐的,四處流浪,到處打工,當船老大、運煤工、粉刷匠,為了掙點錢,什么活兒都干。后來,他想到了當作家比較自由,只要有一支鉛筆和一些紙就可以了,便開始進行文學創作。最后終于成了著名作家、諾貝爾獎獲得者。這一發現令我激動不已,點燃了二爺心中的創作激情。二爺激情滿懷,決定搞文學創作。

咱老家有一句俗話:行行有門道,無師瞎忙道。一天,聽說省里正在舉辦一個文學創作座談會,我想從那里尋找到一位老師,在他的引領下進入文壇。一大早,我就趕到了會場大門口。參加會議的人陸續來了,他們個個興高采烈,相互打著招呼,魚貫而入。我加入到人流之中,想蒙混過關。

到了大門口,把門的人問:你有請柬嗎?

我趕緊裝模作樣地掏了掏幾個口袋,不好意思地說:抱歉,忘了帶請柬。

把門的人聲音嚴厲起來:沒有請柬,不能進。

我央求了半天,把門的死活不讓我進去。我只好站在門口的側面等,想看著參加座談會的人里面,有沒有我認識的。等到入場的大門關上,座談會已經開始了,也沒有碰見一個熟人。我決定在大門口等。一旦有提前退會的人出來,我借他的請柬,不也是一種進去的途徑?我等啊等,等了整整一個上午,沒有碰見一個人出來。我想等到散會,看看來參加會的人里面有沒有認識的人。只要碰見一個熟人,就有可能把我帶進神圣的文壇。中午,會場里飄出了飯菜的香味兒。

把門的人說:參加會議的人中午在會餐。

飯菜香味兒陣陣撲來,鉆進我的鼻子,攪得我腸胃咕咕直叫,口水簌簌直流。實在忍耐不住,我跑到小攤上買了一根老玉米,躲在僻靜的地方三兩口啃進了肚子,又跑到大門口等。太陽當頭,火燒火燎地烤著。口渴得難受,我跑進路邊一個公共廁所。廁所里有一個沖洗廁所的水龍頭,開關水龍頭的圓圈已經被人拿去了,留下一根光禿禿的螺絲桿。我用手死勁地扭著螺絲桿,手指頭扭紅發疼了,螺絲桿也一動不動。我只好用嘴接著水龍頭里一滴一滴滲出來的水,滋潤一下冒著煙的喉嚨。太陽一秒一分地向西偏去。我如坐針氈、痛苦萬分地在會場門口轉悠。太陽終于落下去了,我聽到會場里面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一定是座談會結束了。我立刻又精神起來,兩眼直直地盯著大門口。盯了半天,里面還是沒有一個人出來。

把門的人說:今天會議設有晚宴。

夜幕降臨了,街燈忽閃兩下,亮了起來。我用鼻子使勁地嗅著飄蕩在空氣里的飯菜味兒。飯菜味兒慢慢散去,晚宴終于要結束了。我眼巴巴地看著大門口,怎么還是沒有一個人出來?突然,會場里又飄出了悠揚的樂器聲、嘹亮的歌聲、人們的掌聲和陣陣歡笑聲。

把門的人說:聯歡晚會開始了。

天上有幾顆星星在時隱時現地閃爍。月亮從東面的樓頂爬了上來,把蒼白無力的光傾瀉了一地。月亮升起不久,很快就被團團烏云遮蓋起來。天好像要下雨了。街道上的車輛行人越來越少,喧鬧一天的城市慢慢沉寂下來。我肚子餓了,餓得心里直發慌,想去買點吃的。會場附近的小吃鋪都已關門,擺攤賣小吃的也已經收攤回家了。我不敢跑得太遠,萬一晚會散場了咋辦?饑餓催生了心里的火焰,一股股無名火焰在烈烈地燃燒著,不時地想竄泄出來。但一想到文壇求師,我終于一次又一次地把那烈烈燃燒的火焰按捺下去了。

我做夢也沒有想到,一個創作座談會,竟然安排得如此豐富多彩?作家們竟然能夠享受到如此優厚的待遇。文壇大師們誰也不會想到,他們自己在享受著豐富多彩會議和優厚待遇的同時,會場外面有一顆對文學創作充滿希望虔誠火熱的心,分分秒秒地被渴望饑餓無奈無情地刺激著、煎熬著、折磨著。

我,一個堂堂的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的學生,蹲在一個黑暗的角落里,止不住的淚水奪眶而出。

聯歡晚會終于結束了。我看看郵電大樓頂上的時鐘,已經是11點23分了。走出來的人個個喜笑顏開,氣宇軒昂的。那些都是全省文壇上的大家名家啊。我笑著迎了過去,臉上帶著像迎接親人一樣的熱情。我想和他們搭訕。可他們都用看乞丐一樣的眼光看我,沒有一個人理我。好在二爺我在高墻里待過十年,啥眼光沒有見過?最后,我看到出來一個老者,提著一兜東西,腿不好,一瘸一瘸的。

我趕緊走過去,說:老先生,我來幫您拿吧。

老者把兜子給了我,說:你們會務服務得真周到。

我問:您家住哪兒?

老者說:不遠,前面那條街。

我說:我送你回家吧。

老者說:辛苦你了。

我說:不辛苦,應該的。

電線桿上的路燈放射著昏黃的光芒。我提著兜子,攙扶著老者,像祖孫兩個遛彎一樣。路上聊天,當老者知道我是北京大學畢業,學的又是中文專業,很高興。走到半路,天下起雨來。我趕緊脫下衣服披在老者的頭上,說:您老別淋雨,淋雨容易感冒。我又脫下褲子,包著那兜材料。我穿著褲頭,光著膀子,把那兜材料緊緊摟在胸前。

到了老者家,雨越下越大。老者要我進家坐坐,我說:不了,您老開了一天會,辛苦了,早點休息吧。說完,冒著傾盆大雨跑了。我聽見老者在喊:有時間來家坐坐。

幾天后,我來到了老者家。老者很高興,我們整整聊了一天。老者叫成高,畢業于燕京大學,抗日戰爭爆發后投筆從戎,到八路軍119師當戰地記者,腿負傷后到了延安,開始搞文學創作,寫過不少文學作品,和丁玲、蕭軍很熟。50年代被打成右派,從北京下放到省城。文化大革命期間被紅衛兵批斗,一輩子獨身。

面對著這樣一位傷殘的老革命,文壇上著名的老前輩,我萬分激動,像每年春節給爺爺奶奶磕頭拜年一樣,跪在成老面前說:成老,我也是獨身,也是從北京到了省城。今后我就是您的親兒子,我一定好好照顧您。

成老也很感動,說:以后你就跟著我吧。

我很高興。在以后的日子里,成老每天遛彎,我端著帶蓋子的一塑料杯水,跟在他身后。成老愛喝水,每15分鐘左右必須喝兩口水。成老參加省里文壇的各種活動,我幫他提著包跟在身后。開始幾次,我覺得成老一定會把我帶進會場,讓我有機會接觸文壇名家。可每當我充滿希望地到了會場大門口,成老接過包說:我進去了,你回去吧。

我像一只被主人拋棄的狗,沒有地方去,也沒有人管飯,滿街上溜達。一直等到活動結束,我迎過去接過成老手里的包,跟在他身后回到家中。

有一次,成老去參加一個創作研討會,我看了研討會的議程,有好幾個文壇名家參加。送他到會場門口,我實在忍不住了,說:成老,我也想進去聽聽。

成老就像當年那個把門的,說:你有請柬嗎?

然后拿過包,徑自進去了,頭也沒有回。

我在苦悶彷徨和無奈中思索,思索著和成老進一步密切關系的結合點。結合點我終于找到了。成老是從寫毛筆字改用蘸水筆寫字的,文稿寫得又快,字跡潦草,有不少還是繁體字,不好認。

我一臉虔誠地說:成老,您的大作字字都是寶。為了防止丟失,最好一式兩份。

成老說:我早就想找個助手幫助整理資料,可文學所的領導一直說沒有合適的人選。

我說:我幫您抄吧。

成老說:你是北京大學畢業生,能干這些?

我說:給您老整理資料是我求之不得的,也是我學習的最好機會。

成老的臉上掠過一絲微笑,答應了。

就這樣,我開始幫成老抄寫文稿。他天天寫,我天天抄。成老見我的字寫得又快又好,又搬出來過去寫的稿子,有七大摞,每摞有一尺多高,讓我幫他抄寫。有不少稿子成老還不斷地進行修改,有的稿子剛剛改抄好,成老就又拿去改,改后我再抄。經常抄得我眼睛昏花,心跳加快,手指頭發痛。十多年間,我幫成老抄寫的稿子有一千多萬字。

確實,我發現成老有很多作品第一稿時很平淡,修改幾次后就變得非常精彩感人。我經常抄著抄著,看到了高興的,哈哈大笑。看到了糾結的,憂心忡忡。看到了悲傷的,淚流滿面。奇怪的是,成老的作品很多,卻很少拿出去發表。有不少報刊出版社慕名前來約稿,他總是說:還不太成熟,修改修改再說。

我說:成老,您名揚文壇,大作那么多,為啥不給他們去發表?

成老說:清朝袁枚說過一句名言:歐陽當日文名重,更要推敲畏后生。鄙人自不敢和歐陽修相比,只是怕作品有瑕疵被后人恥笑。歷史證明:真正有價值、有生命力的作品,絕不是寫了就立刻發表的東西。

我心里想,我恨不得今天寫出來的東西,明天就能刊登出來。我說:約稿的人說,他們都急切盼望能及時看到您的大作。

成老說:你知道茅臺酒為啥好喝,名揚世界?

我說:不知道。

成老說:茅臺酒生產出來后,都要封缸入窖,發酵至少五年后再拿出來賣的。有的要入窖發酵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五十年。

我跟了成老十幾年,他的東西一直像茅臺酒封在窖里,大概只發表過五六篇作品。

我每天不僅幫助成老抄寫稿子,還給成老買菜做飯,洗衣服打掃衛生,一直把他送進了東山公墓。

老馬說著,眼圈紅了,眼睛里閃動著淚花,聲音有些哽咽。

我趕緊把毛巾遞給他,問:成老一定給你傳授了寫作的秘訣吧?

老馬擦了擦眼睛,說:沒有,一個字也沒有。

我說:你給他當了12年的孫子,他給了你啥?

老馬說:成老只是說: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關鍵是自己要多看多思多寫多改,你好好悟吧。他光讓我悟。我陪伴成老整整12年,也整整悟了12年。

我為老馬的遭遇和付出憤憤不平。我說:這個姓成的,也太不夠意思了。

老馬苦笑著說:當孫子嘛,就不能計較這些。當孫子要不怕苦和累,不怕冷落和委屈,才剛說過的,你就忘了?

我說:當孫子也該繼承一些遺產啊?

老馬說:成老去世后,一些報刊想發表他的作品,我經常把抄寫好的稿子提供給他們,他們發表時,在最后面的括號里用小一號字標注:此稿由老馬整理。我就是靠這整理二字,才在省文壇上慢慢出名的。

老馬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笑容。我看得出,那笑容有些凄楚和辛酸。

我說:二爺,您真的太不容易了。

老馬睜大眼睛,看了我一下,說:也容易,一熬就熬過來了。實事求是講,給成老抄寫稿子的過程,也是我向成老學習創作的過程。成老還給我留下了他耿直的人品和對文學創作極端負責任的精神,這叫精神熏陶吧,知道嗎?

我沒說知道,只是點了點頭。

老馬嘆口氣又說:現在世風變了。像成老這樣的爺已很難碰到了。你直言說想當孫子,會把爺驚嚇跑的。爺們的心里想:現在是市場經濟了,無利不起早,哪還有真心誠意來當孫子的?一定是有所圖謀。爺們都被嚇怕了。你滿世界去找爺,哪天才能找到?

我說:也是,也是。

老馬說:你小子命好,不用滿世界找,在省城你拜我就行。

我說:就是,就是。您正好是文壇名家,一肚子文學創作的真經秘訣,正好也是我二爺,是真二爺。

老馬笑了,說:要不我說你命好哩?當孫子需要堅持,堅持從一點一滴去做。一個人當一天孫子容易,難得的是天天當,月月當,年年當。只有堅持下去,時間長了,經受住了考驗,才會有人把你當孫子。

我說:毛主席說,堅持就是勝利。我一定堅持下去,天天早上給您端尿盆,晚上提尿盆,給您當一輩子孫子。

老馬說:也不用天天端,碰上了就端。要做的事多著呢,比如洗衣服,掃地,做飯。

我想到了二爺當孫子的艱難人生,心情有些沉重,半天無語,看著窗外飄落的雪花發呆。

老馬說:行了,今天下雪,你又是剛進文壇的新人,不給你說太多了。你沒有親身體會,太多了你也記不住,搞不好會影響你的情緒。

我趕緊給老馬又倒了一杯酒,雙手端給他,說:二爺,有啥真經秘訣您盡管說吧,我記性好,能記住。

老馬喝了一口酒,用手抹拉一下胡子拉碴的嘴,說:給你說個原則吧,就是在文壇里要永遠當小字輩。比你早發表處女作一天的人,都是長輩,見面要笑臉相迎,說話要低聲細語,做人要低調,要溫良恭儉讓,知道嗎?

我低聲細語說:二爺,我知道了。

我臨走時,老馬半瞇縫著眼睛說:今天咱爺兒倆說的都是家里話,出去家門,就當是一陣風刮跑了。尤其是二爺走上文壇的曲折道路和艱難往事,千萬不要對外人說,我是用來教育激勵你的。當孫子,這是咱的家教,誰讓我是你二爺哩?

我站起來,畢恭畢敬地給老馬鞠了一躬,說:二爺放心,是咱的家教,我記住了。

從老馬家出來,雪片滿天紛飛,越下越大了。

哥,咋整的?

已經快春天了,咋又下了這么大一場雪?

2

哥,我又一次來老馬家,已經是秋末冬初了。夏秋兩季,我回老家割麥種秋。我種有15畝地。等到秋莊稼全部收完,沒有等種完小麥,我又急匆匆地來到省城。我這么著急,是因為我在報紙上看到,老馬獲得了湨河文學大獎。這個消息令我熱血沸騰,浮想聯翩,夜不能寐。

我到了老馬家,把一口袋玉米面放在地上,說:二爺,祝賀您老榮獲黃河文學大獎。咱全村人、全馬氏家族的人都為您成為大名人高興。

老馬笑了,笑得很燦爛。

我說:家里人聽說我跟著您這個大名家當學生,都說這是馬氏家族的祖先有靈,囑咐我好好在您的教育下也能夠成名。沒有啥孝敬您,扛了一袋玉米面。這是新玉米磨的,新鮮,熬糊涂好喝,香。

老馬摸著玉米面口袋,說:二爺從小就愛喝新玉米面熬的粥。噢,咱老家不叫粥,叫糊涂。

我說:是,老家不叫粥,叫糊涂。

老馬說:新玉米面熬的糊涂就是香。

哥,咋整的?我又聞到了那股難聞的味道。低頭一看,尿盆放在床下。我趕緊彎腰伸手去端尿盆。那尿盆里依然是滿滿的一盆發黃的泛濫著臊臭味兒的尿。

倒過尿盆回來,我拿出買的兩瓶二鍋頭和三袋花生米,爺兒倆又開始邊喝邊聊。

我說:二爺,您獲了黃河文學大獎,為咱馬氏家族爭了光。您還有啥秘訣趕緊告訴我,我心潮澎湃,夜不能寐,也想獲獎,也想為咱馬氏家族爭光。

老馬喝了口酒,半瞇縫著眼睛說:袁枚有一句詩,叫:有磨皆好事,無曲不文星。不經過磨煉和曲折,哪能成為文壇之星?

我喝了一大口酒,說:二爺放心,作為一個馬氏家族的子孫,我一定好好向您學習,不怕曲折,不怕磨煉自己。

老馬瞪大了眼睛,說:好。我想了想,有一個秘訣可以告訴你。

我有些迫不及待,說:謝二爺。啥秘訣?

老馬沒有說話,半瞇縫著眼睛,拿起筆在紙上寫了三個字:裝君子。

我低聲問老馬:裝君子?

老馬點點頭,說:對。啥叫君子,知道嗎?

我心里很緊張,有些膽怯,說:知道。君子也敢裝?

老馬說:又驕傲?知道了還問?

我沒敢再說話。

老馬睜大眼睛說:君子咋不敢裝?

我說:皇帝早就沒有了,哪還有皇帝的兒子?

老馬半瞇縫著眼睛問:啥皇帝的兒子?

我說:皇帝叫君王,皇帝的兒子不就叫君子嗎?

老馬笑了。

哥,咋整的?

老馬笑過,眼睛睜得很大,說:你真是個農村的土包子,沒有文化。君子,指有身份,有地位,道德品行兼優的人,也叫正人君子。從衣著外表到言談話語,都要裝扮成一個正派人。西服革履,和顏悅色,談吐優雅,不卑不亢,一副文質彬彬、紳士一樣的派頭。

我說:那不就是偽君子嗎?

老馬生氣了,說:啥叫偽君子?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復誰知。時時偽裝,事事偽裝,天天偽裝,年年偽裝,偽裝一輩子,不就是真君子了嗎?

我多少有些懂了。

老馬問:你現在有錢嗎?

我說:有。今年賣小麥和玉米的八百多塊錢,我都帶來了。

老馬說:人是衣裳馬是鞍。你以后跟我出去參加活動,要先置辦一套行頭,把自己打扮打扮。

第二天晚上,老馬帶著我跑到鬼市,花150塊錢,買了一套舊西裝,10塊錢買了雙舊皮鞋,5毛錢買了一條舊領帶。回來后我看到西裝和領帶太臟,丟到水里洗了洗。

哥,咋整的?沒想到西裝和領帶干了,變得皺皺巴巴的,活像咱村老土他九十歲娘的臉。

三天后,老馬帶我出席一個名家作品研討會,看到我洗過的衣服和領帶,嚼我:你真是雞巴個囟球,這西裝和領帶哪能用水洗?要干洗。

老馬含著幾大口涼水,“噗噗噗”噴到西裝和領帶上,把壺里的開水灌到茶缸里當熨斗,把西裝和領帶熨平了,幫我穿戴好,還幫我整了整頭型。老馬把自己也打扮得煥然一新:頭上打了發蠟,頭發梳得一絲不亂,衣服熨得沒有一個折子,皮鞋擦得锃光瓦亮,身上還噴了些香水。

老馬成為名人后,穿衣打扮儀容儀表真的變了。我要不說,沒有人會知道他住在廁所旁邊一間簡陋的平房里,經常蓬頭垢面,破衣爛衫,床下放著一個尿盆,尿盆里尿滿了發黃的泛濫著臭味臊味的尿。

那天,進了會場門口,每人發了一個口袋。老馬被人迎接到主席臺上就座了,我坐在最后一排。看看左右沒人,我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來一個東西:哇,一架精美的日本傻瓜照相機。我的心情非常激動,對老馬的感激崇敬之情油然而生。老馬,我的真二爺,你心胸開闊,待我像親孫子一樣。你不像當年的成老,平時把你當孫子用,可從來不讓你參加這樣的活動。這個冷漠無情的成老,我始終對他沒有一點好感。

會場里的人越來越多了,我趕緊把相機放進包里,掏出了一本詩集《長江與黃河》和一本小說集《難忘的鄉村》,作者的名字叫吳池。封面上吳池兩個字,每個字有一元錢硬幣那么大。還有一份彩色折頁,印有吳池的彩色照片和簡介。看了簡介,知道這是個文壇新秀,出版的作品目錄印了兩頁半。我懷著無比崇敬的心情,仔細閱讀了吳池的作品目錄,發現他一年中出版了28本文學著作,平均一個月出版了兩本還多。今天的會就是專門為他召開的。相比之下,我為自己的無能而感到深深的愧疚。

哥,咋整的?都是人,人家吳池的年齡比我小那么多,我和人家吳池的差距咋就這么大呢?我恨不得把頭往墻上撞,用巴掌扇自己的臉。一陣掌聲響起,打斷了我心中的自責。我抬頭看著主席臺上的老馬,老馬正人君子般的坐著,臉上略帶微笑,兩只眼睛半瞇縫著,注視著會場上的我們。我突然想到了成老。老馬跟了成老12年,成老才發表過五六篇作品,我比成老年輕得多,比成老發表的作品還多,有啥可自責的?我那顆無比愧疚的心終于慢慢平靜下來,伸開準備扇自己臉的巴掌也慢慢地握了起來。

哥,就在這一次研討會上,我和老馬有了嚴重的分歧和對立。不過,我和老馬的對立和分歧在會上沒敢有任何表現。

當時,老馬坐在主席臺上,高舉著吳池的詩集,兩只眼睛睜得很大,放射出炯炯的光,用無可辯駁的聲調說:著名詩人吳池的詩,大氣磅礴,詩語如歌,詩情如水,詩境如畫,讀起來令人思緒萬千,熱血沸騰。吳池是當代詩壇上,又一顆冉冉升起的璀璨的年輕的詩星。

老馬真不愧是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生,他對吳池詩的評價把研討會的氣氛推到了高潮。吳池的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

哥,咋整的?

聽著老馬的贊譽,看著吳池興奮不已的臉,我卻一直很迷茫,很痛苦,極度的迷茫和針扎一樣的痛苦。因為我翻看了吳池的詩集《長江與黃河》和小說集《難忘的鄉村》,我的感覺和老馬的評價截然兩樣。回到家里,我翻開吳池的詩集,把有些地方指給老馬看。我說:二爺,您看吳池寫的:

啊,長江。

啊,黃河。

啊,長江長,

啊,黃河黃。

長江沒有黃河黃,

黃河沒有長江長……

這難道就是大氣磅礴,詩語如歌?

老馬半瞇縫著眼睛看著我,說:咋不是?這詩句朗誦起來多有氣魄。

我說:二爺,再比如:

秀秀跑了,

山上長著樹,

河里沒有魚。

狗在睡覺,

汪汪亂叫……

這也叫詩情如水,詩境如畫?

老馬睜大眼睛說:這是一幅多么好的山水人狗圖啊!

我實在忍耐不住了,說:這叫狗屁不通。

老馬說:狗屁咋不通?

我說:通嗎?

老馬說:秀秀跑了,跑到山上,山上長著樹。跑到河里,河里沒有魚。碰見一只狗在睡覺,狗見了秀秀就汪汪亂叫起來,這狗屁咋不通?

哥,咋整的?

聽著老馬的解釋,我一時真的無話可說。心想:老馬,我的二爺,你真的是太有才了。

不過,我并沒有死心,我還有證據。我拿起吳池的小說集,隨便翻出一頁指給老馬看:

村委會主任蘇河橋在大會上要求:蘇家莊的新農村建設要統一規劃,統一建設,統一色調。比如蓋房,必須紅磚青瓦。青瓦好辦,關鍵是紅磚。把黃土燒成紅磚,往黃土里兌的紅色顏料,一定要嚴格按照比例,不能有的兌多,有的兌少。那樣燒出來的紅磚,會淺紅深紅不一樣,影響新農村房屋建設的統一色調。

我說:二爺,咱村里世世代代開磚瓦窯,紅磚是咋燒出來的,您不知道?往黃土里兌啥紅色顏料,這不是凈雞巴胡扯八道嗎?連一點基本常識都沒有。

我急了,罵出聲來。

老馬說:我沒有燒過磚瓦窯,不知道。

我說:磚在窯里燒到了火候,封窯熄火。澆水冷卻的窯,出來的是青磚。自然冷卻的窯,出來的是紅磚。紅磚哪是兌紅色顏料燒的?這在咱村幾歲孩子都知道,您咋會不知道?

老馬半瞇縫著眼睛,沒有再吭聲。

我又翻開一頁指給老馬看:

那棵古老的西紅柿樹煥發了勃勃生機,長得枝葉繁茂。西紅柿熟了,紅彤彤的,像一盞盞紅色的燈籠掛滿枝頭。該收獲了,大人們搬著梯子靠在粗壯的樹干上,蹬著梯子爬到樹上去摘西紅柿。男孩子們靈巧,不用梯子,雙手抱著樹干,像猴子一樣爬到西紅柿樹上……

我說:二爺,世界上有這樣的西紅柿樹嗎?

老馬說:世界上啥東西都可能有,只是我們還沒有發現,人家吳池發現了。

哥,咋整的?

我和老馬實在無法再繼續交流下去了。我很苦悶:跟著老馬,我的作家夢還能夠實現嗎?

幾天后,老馬打電話說:著裝,提著你的作品到我這兒來。

我頓時又燃起了當作家的希望。老馬領著我,說去見星空文化公司的一個編輯室主任,那是一家很有名的文化公司。到了那家公司,接待我們的主任歲數不大,超不過30歲。

老馬的眼睛睜得很大,說:劉主任,這是我老鄉,在國外待了多年,寫過不少作品。最近又寫了一部小說,我看了三遍,看一遍流一次淚,讓我硬給拉到你這兒來了。你看看能不能在你這兒出版?

我心里像做賊一樣發虛。別說我根本沒有出過國門,連省城也很少來。但為了我的作品能夠發表,我必須按照老馬在路上的囑咐,強壯精神,昂首挺胸,君子般在椅子上坐著,一臉謙恭,略帶微笑,用一副大作家的神情看著劉主任。

劉主任看著我,問:你尊姓大名?

我回答:馬克吐。

劉主任熱情起來:哇,馬克吐?和馬克·吐溫只差一個字。以前發表過什么大作?

我回答:國內發得不多,在美國瑞典英國法國日本發表過一些長中短篇小說。

哥,咋整的?

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心里撲騰、撲騰直跳,臉上有些發燒,像喝了烈性白酒一樣。這些話都是老馬要我這么說的。

劉主任立刻對我肅然起敬,站起來和我握手,說:感謝您對我們星空文化公司的支持,我們一定盡快安排出版。

我和老馬昂首挺胸、正人君子般地走了。

走出星空文化公司,我的心還在撲通、撲通跳,臉還在火燒火燎地發熱。我半天沒開口,不知道該和老馬說啥。

老馬睜大眼睛,對我說:搞文學創作,就是要敢于把現實生活當成文學創作,把文學創作當成現實生活,實現二者的一體化、同一化。現實生活中有的,可以創作,這是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現實生活中沒有的,也可以創作,這是浪漫主義的創作方法。創作是思維的特殊功能。要敢于用思維的利劍,斬斷現實生活的種種束縛,用詭異主義的創作方法在文學創作的崎嶇小道上不斷攀登,才有可能到達光輝的頂峰。

我問:啥叫詭異主義的創作方法?

老馬說:這是在浪漫主義創作方法的基礎上,創新發展起來的一種創作方法。比如,我和你正在說話,碰見了一頭驢,你趁我沒注意,一頭鉆進了驢肚子。我望望蒼天,瞅瞅大地,四處不見你。只見那頭驢尥起兩只前蹄,咴咴咴大叫三聲,兩條后腿輕輕在地上彈跳兩下,屁股眼里“啪啦”下出一個小驢駒來。那一頭小驢駒落地后搖晃幾下,很快站穩了腳步,仰頭擺尾,嘴里說著人話,問:老馬,你猜猜我是誰?

我說:要是一頭公驢咋辦?

老馬說:公驢能下出你來,情節會更精彩。

哥,咋整的?

我四下看看,路上車來人往,熙熙攘攘,沒有一頭驢。想了想也是,這些年馬牛驢騾豬羊雞鴨鵝等物,別說在城里,就是在很多農村,也很難再看到它們的身影。只是,二爺信口能夠以驢舉例,足見二爺還沒有忘記當年家鄉的驢們。

老馬半瞇縫著眼睛說:如何把現實主義、浪漫主義特別是詭異主義的方法結合起來進行文學創作,引導生活、開拓生活、創新生活,這是很多人都在思考探索的課題。

老馬一番充滿哲理的話,引起了我深深的思考。我想到了一些演員,把演戲當生活,把生活當演戲,分不清何時在演戲,何時在生活。一些電影導演,把導演電影當導演生活,把導演生活當導演電影,實現了二者的一體化、同一化。想到這些,我對吳池詩里的長江黃河、秀秀樹魚狗,小說里的紅磚頭、西紅柿樹,對老馬在星空文化公司的策劃等等,慢慢地理解了。

我的心跳趨于了平靜,臉皮的溫度恢復了正常。

老馬,我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的二爺,真是把握了文學創作與現實生活內在的、本質的、必然的聯系,實現了現實主義、浪漫主義和詭異主義創作方法的完美結合。在老馬的教育指引下,我感覺自己信心滿懷,下決心一定要沿著崎嶇的小路,向文學創作的高峰攀登。

后來,我的那部小說出版了。這是我出版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老馬的創作成功了,也是老馬帶領我進行的一次成功的創作。不過,那是個網絡小說編輯部,那部小說是在網絡上出版的。我有些失望。

小說發表后不久的一天,我特意買了三瓶精品二鍋頭、兩斤豬頭肉去感謝老馬。我知道老馬嗜酒如命,也愛吃豬頭肉。到了老馬家,打開酒瓶,我們爺兒倆推杯換盞,不時地往嘴里扔豬頭肉。屋里飄散著誘人的酒香肉香,伴隨著我們倆朗朗的笑聲。等到老馬喝六七分醉時,我說:二爺,托您的聲望,我的作品將來能不能在正規出版社出版?

老馬喝了一口酒,咂咂嘴說:你小子一開始不能期望值太高。我們國家正規的報刊和出版社把關太嚴,那些編輯要求都很高。咱要從網絡上打開缺口,打出一片新天地。不是有好幾個作家都是先在網絡上走紅,才走向今天的輝煌嗎?

我說:知道了。像列寧說的那樣:社會主義革命,可以在資本主義統治整個鏈條上最薄弱的環節上進行,并且有可能取得成功。

老馬有些生氣了,漲紅著臉說:你能不能謙虛點?這話要傳出去,能把你打成反革命。社會主義的出版行業,咋能叫資本主義統治鏈條?網絡小說,咋能和社會主義革命相比?

哥,我嚇得出了一身冷汗,趕緊說:我只是借用列寧語言的邏輯形式,不涉及具體內容。

老馬一臉的嚴肅,說:這話出去可千萬不能說。

我說:知道了,向列寧保證。

老馬笑了。

我告訴老馬:我那部小說在網絡上出版后,郵箱里收到了很多來信。有的請我去講課,有的請我當文學評論家,有的作者寄作品請我幫助修改,寫評論,向報刊社推薦。二爺,您說我該咋辦?

老馬說:你現在和我當年一樣,已經是小有名氣了,這就更要謙虛謹慎,有君子胸懷,君子風度。

老馬又一次提到了君子。

我想到了他告訴我要裝君子的秘訣,便有些醒悟了。我瞪著渴望的眼睛看著他。

老馬酒喝得有些多了,醉眼蒙眬,舌頭有些發硬,聲音有些發直,但依然談鋒不減。他說:自己發表了作品,那叫有才。別人發表的作品,不管好與不好,都要點頭稱好,那叫有德。一個人這兩方面做好了,叫德才兼備,德藝雙馨。成老當年為啥被打成右派?在文壇上后來沒有再出名?就是因為他自恃有才,對別人的作品愛提意見,愛批評別人。

我若有所思地點著頭。

老馬說: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嘛,誰寫的都是一家之言,都有自己的風格和表現手法,都是作者嘔心瀝血的產物。單看一篇作品之缺點,天下沒有一篇好的作品。單看一篇作品之優點,天下沒有一篇不好的作品。啥好啥不好?有統一標準嗎?要有君子一樣的胸懷。你小子那天拿著吳池的作品質問我,你以為我心里不清楚?就你知道吳池的作品不行?不行咋能出版?咋還專門召開他的作品研討會?二爺我說他的作品不行,就真的不行了?你真是個雞巴直憨。太直太憨,知道嗎?

老馬又喝了一大口酒,解開衣服扣子,屁股往地下出溜,他想往地上坐。

哥,咋整的?

我趕緊把老馬扶到床上,說:二爺,您喝多了,睡吧。

老馬躺在床上,半瞇縫著眼睛繼續說:告訴你小子,對吳池那類作品千萬不要說不好,說不同意見。那樣大家會指責你心胸狹隘,不能兼容并包、謙恭待人,那會得罪一堆人,將來你不好在文壇里混。那些作品你就是真的看不懂,也不要說不懂。文壇發展日新月異,新的作品層出不窮,誰能都懂?你說不懂,別人會說你層次低,沒知識,瞧不起你。為啥有人提出了一種詭異主義的創作方法,懂嗎?。

我說:二爺,我懂了。

老馬睜大了眼睛說:你又驕傲。在文壇上混,一定要有君子一樣的風度,君子一樣的胸懷。一個人的后面站著一堆人,一堆人的后面站著一片人,一片人就是汪洋大海,大海掀起的巨浪能淹死你。裝君子容易嗎?

我老老實實地說:二爺,真的很不容易。

老馬半瞇縫著眼睛問:你知道吳池他爹是干啥的?

我說:不知道。

老馬說:作協副主席吳廖,知道吧?

哥,咋整的?

我聽了心里大吃一驚,感覺到像一個炸雷,炸得我魂飛魄散,半天沒敢吭聲。

那天晚上,我也喝多了,沒有走,和老馬睡在一張床上。

第二天早上,老馬起得很晚。我知道老馬愛吃油條。為了感謝他昨天晚上告訴我的秘訣,特意跑出去買了六根油條,用新玉米面熬了一鍋糊涂,切了一盤咸菜。豐盛的早餐在桌上擺好,我說:二爺,起床吃吧,剛買的油條,新玉米面熬的糊涂,熱乎。

老馬起床后坐在桌前。他的臉色發青,眼皮浮腫,兩眼看著桌上的油條和糊涂,又看看床下面。我立刻明白了,趕緊說:二爺您吃,我來端。我彎下腰伸出手,把他尿得滿滿的一尿盆發黃的泛濫著臊臭味兒的尿端了出去。

從廁所回來,六根油條老馬已經吃了三根。我想起昨天晚上的事,說:二爺,昨天晚上您喝多了,難受吧?

老馬喝了兩口糊涂,又夾起第四根油條,咬了一口說:昨晚我根本沒有醉。我酒量大,啥時候你見我喝多過?

我說:沒有,沒有見二爺喝多過。非常感謝二爺對我的教誨,二爺昨晚上給我說的話,我一定牢牢銘記在心。尤其是對待吳池的作品,一定和二爺保持高度一致,自己不隨便說話。

老馬咽下一大口糊涂,嘴巴停止了嚼動,筷子夾著一截油條懸停在半空,半瞇縫著眼睛問:吳池的作品?吳池的作品怎么了?昨天晚上我都給你說啥了?

哥,咋整的?

我有些吃驚地看著老馬,心里想:您剛才說昨晚沒有喝多,咋記不清自己說啥了?

老馬見我沒有吭聲,咬了口油條,慢慢地嚼動著。油條咽進了肚子,又喝了口糊涂,突然睜大眼睛,用自信的口氣說:昨晚上,我啥也沒給你說。

我用疑惑不解的眼神看著老馬,發現老馬又半瞇縫著眼,也在看著我。我的目光碰撞著老馬的目光,就像電子對撞機一樣,我被撞得心慌意亂,眼前的老馬變成了一團迷霧。

突然,老馬張大嘴咬了一口油條,快速嚼動了片刻,一伸脖子咽下肚去。他端起碗,咧開大嘴,呼嚕、呼嚕幾口就把糊涂喝了個凈光,然后咂著嘴,眼睛大睜,依然很自信地說:小子,昨晚上,我啥也沒有給你說。

老馬說完,用筷子敲著空碗,大聲說:這新玉米面真香。去,再給我舀一碗糊涂。

哥,咋整的?

3

臘月的一天,飄著鵝毛大雪。老馬來電話叫我過去。我徒步走了將近兩個小時,才到了老馬家。進了屋子,迎著門口大衣柜的玻璃鏡里,我看見自己的頭上身上披了厚厚的一層雪,眉毛上胡子上也沾著雪花,像個雪人似的。

老馬依舊穿著那件中式黑色的舊棉襖,肩上依舊開放著那朵核桃般大小灰色的棉花。我曾經給老馬買過一件新的羽絨服,幾次勸他把這件棉襖扔掉。老馬不肯,他半瞇縫著眼睛說:這棉襖貼身,暖和。后來他告訴我,那是他上大學期間一個相好的女同學親手給他做的。老馬進了高墻后,那個女的嫁給別人了。老馬很重感情,每年冬天都穿著它。

老馬見了我,哭了。哭得悲痛欲絕,眼淚鼻涕溢出,混合著掛在臉上腮上和下巴頦上。

哥,咋整的?

我嚇了一跳,趕緊說:二爺,沒關系,這點雪一抖就掉了。

老馬用發亮的棉襖袖子擦了一下眼淚鼻涕,說:和下雪沒關系。我幾個月前開始腰疼,越來越重,上個星期去照了個片子,昨天結果出來了,醫生診斷說是肝癌晚期。

噢,原來是這個原因。我聽了很震驚,心里一沉,看著悲傷欲絕的老馬,也想哭。但沒敢哭。

我安慰說:二爺,現在的癌癥病人有百分之五十是嚇死的,百分之三十是吃藥毒死的,只有百分之二十是真癌癥。你的可能是誤診,不必太憂傷。

老馬說:我死了沒有啥,二爺在苦難的歲月里已經活夠了。今天把你叫來,是還有個非常重要的秘訣傳授給你。

我知道,人在得意時容易說狂話,在急躁時容易說胡話,在冷靜時容易說假話,在快要死時容易說真話。老馬大概覺得自己真的是不久于人間了,一定是把最重要的秘訣傳授給我。

我彎下腰伸出手把尿盆端了出去,回來給老馬倒了杯水,說:二爺,不急。這省城里就咱兩個關系最近,血管里流著同一個祖宗的血,我一定好好伺候您,像當年您對待成老那樣。

老馬躺在床上,示意我靠他近點。老馬說:這個秘訣是我近幾年來才發現的,文壇上極少有人知道,會用的人更少。我自己也從來沒有用過。有時也想用,可一想到成老,就沒敢用。唉,這個成老,影響了我后半輩子。這個秘訣本來我想秘不示人,帶到棺材里去的。后來想想,你還年輕,不傳授給你,怕你思想保守,眼光不敏銳,在文壇上跟不上新形勢、新發展和新潮流,落后于時代。今天下著大雪把你叫來,想口授給你。

我很激動,說:二爺對我恩重如山,我會永遠記著二爺,不給馬家丟臉。

老馬睜大眼睛說:你要發誓,這一秘訣只能你一人知道,永不傳給別人。

我一臉的感動和悲傷,握緊右拳,莊嚴地對著老馬說:二爺,我發誓:這秘訣只能我一人知道,永不傳給別人。

然后,我拿出了筆記本和筆,準備記。

老馬說:不能用筆記,只能聽,用心記。

我趕緊放下筆,合上筆記本,作洗耳恭聽狀。

老馬咽了一下口水,用舌頭舔了舔發干的嘴唇,半瞇縫著眼睛,眼睛里光澤閃爍。他聲音不大但很清晰:學流氓。

哥,咋整的?

聽了老馬的話,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老馬是不是臨死前說的胡話?不對吧,人死前容易說真話啊?

我是不是聽錯了?問:學流氓?

老馬睜大眼睛,很肯定地說:學流氓。

我膽怯地問:咱不會學流氓啊!

老馬板起臉來,說:誰生下來就是流氓?誰愿意去學流氓?流氓都是被逼無奈才學的。

聽了老馬的話,我立刻想到了村里的馬大噴。馬大噴就是個流氓。他調戲侮辱本家嫂子,勾引他舅舅家的兒媳婦,有時假裝喝醉酒,脫得光溜溜的滿村跑。他在鄉糧庫下面挖地洞,偷盜糧庫里的糧食。深夜拿著短頭棍,四處游蕩,學著外地人的腔調,打劫過路人的錢財。在周圍的幾個村子里挖墻鉆洞,專門強奸寡婦和孤身女人。后來因為強奸外村一個六歲女孩兒被槍斃了。想起馬大噴,我的心里就像吃了個蒼蠅,硌硬得慌。

老馬離開村子早,不認識馬大噴。我對老馬說了馬大噴的事。我說:二爺,搞文學創作的都是知識分子,文化人,咋能像馬大噴一樣,去當流氓?

老馬說:文壇里的流氓和老家農村里的流氓不一樣,不是張牙舞爪、偷雞摸狗的,去弄些烏七八糟的事。文學領域的流氓人數極少,你表面上很難看得出來。他們都很文雅,正人君子,文質彬彬的。

哥,咋整的?

我疑惑不解地看著老馬。

老馬半瞇縫著眼睛說:這領域學流氓有秘訣。

我很驚奇:有秘訣?

老馬依舊半瞇縫眼睛:對,有秘訣。

我問:啥秘訣?

老馬說:要做到三敢。

我急切地問:哪三敢?

老馬睜大了眼睛說:早上沒有吃東西,餓,說不動了。

我突然想到今天下大雪,二爺早上一定沒有吃早餐。便趕緊跑出去買吃的。中午,街上的好幾家小吃鋪都沒有炸油條。我買了五個肉夾饃,一瓶二鍋頭,兩碗燴面。

老馬大概是餓極了,看著我買來吃的,睜大了眼睛說:反正二爺也活不了幾天了,不能讓嘴虧著。他一口氣吃了三個肉夾饃,一碗燴面,喝了多半瓶二鍋頭。老馬又有些醉醺醺的了。

老馬噴著滿嘴的酒氣,半瞇縫著眼睛說:一敢抄。現在文壇上有幾個風起云涌的年輕新秀,其中一個人兩個星期寫出來三本巨著,一百多萬字,還都出版了。他們真是神星?瞎雞巴扯。他們都是雇人抄襲別人的東西,包括抄襲港臺的、國外的,今人的、古人的。成老那么深的學問,那么老的資歷,一輩子才寫了多少字?出了多少本書?

我說:雇人抄要拿錢,咱哪有錢?

老馬睜大眼睛說:自己抄啊?現在抄又不是用筆,都是用電腦搜羅資料,拼接情節,改頭換面,移花接木,東拼西湊,狗腿拉羊腿,掛著羊頭賣狗肉。

我說:知道。抄襲別人的東西不超過百分之二十,就不違反版權法。

老馬說:你又驕傲。超過百分之二十又咋了?百分之二十點五、二十點一就違反版權法了?現在是改革創新的時代,一個字可以有很多種意思,一句話可以有很多種表達形式,一種文體可以有很多種寫作方式,誰抄襲誰?你能寫這個字這句話這種文體,我怎么就不能寫這個字這句話這種文體?天下就你一個人聰明?就你一個人會寫?

哥,咋整的?

從老馬的嘴里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

老馬睜大了眼睛說:你是年輕人,在這方面膽子要大,不要怕別人說,不要去爭論,要硬著頭皮頂住。魯迅先生早就說過,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啥叫抄襲?啥不叫抄襲?都能講出無可辯駁的理由。

說心里話,我對老馬說的這些,并不感到新奇。

停頓一會兒,老馬接著說:話又說回來,抄襲也要有水平,也要講些技巧,不能硬抄。比如當年,蘇聯有個作家叫高爾基,中國就有人叫高爾其。前些年,省城一家飯店叫大烏鴉,開得很火,有人就開飯店叫大烏鴨。你在這方面也有天分,世界上有個著名作家叫馬克·吐溫,你就起名叫馬克吐。

提到了這個名字,有一件事情老馬根本不知道。我一開始寫過好多篇東西,用真名寄給報刊后,都石沉大海,沒有一點聲息。后來,我想到了老家人說的話:不改名字不發。為了能發,我就改用馬克·吐溫的名字,把兩篇作品分別寄給了兩家雜志社,結果那兩家雜志社很快就都發表了。幾天后,其中一家雜志社的編輯約見我,問:那兩篇馬克·吐溫的作品發表后,有讀者來電話問,原稿出自什么地方?誰翻譯的?我說:我自己寫的,我就是作者。編輯很生氣,質問:你為啥敢盜用世界著名作家馬克·吐溫的名字?我說:我的筆名叫馬克吐,河南溫縣人,合起來簡稱馬克吐溫,咋叫盜用?編輯說:騙子。站起來氣呼呼地走了。后來,另一家雜志社的編輯打電話來,張口就罵我是個騙子。我想,那兩個編輯大概為我的事,相互之間交流過意見吧。我思考再三,怕再惹麻煩,就干脆把馬克吐后面的溫字去掉了。

看著眼前病危中的老馬,我覺得這件事也沒有必要再讓老馬知道了。

老馬睜大了眼睛,繼續對我說:再比如有人寫:藍藍的天上,飄著朵朵白云。

你可以寫:朵朵白云,飄在藍藍的天上。

也可以寫:天藍藍的,朵朵白云在天上飄著。

還可以寫:天上飄著白云朵朵,天藍藍的。

祖先們創造了豐富多彩的語言文字,怎么碼不行啊?都是炎黃子孫,這些語言文字允許你用,難道不允許我用?

老馬有些激動。

我不以為然,用平靜的目光看著老馬。好在老馬目光呆滯,沒有看出來。

老馬半瞇縫著眼睛說:二敢寫。比如寫詩,十個指頭在電腦上不停地打字,至于打出來啥字,不用管。打出來的是啥字就是啥字,關鍵是斷句。想寫成五言的詩,就五個字點一個標點。想寫成七言詩,就七個字點一個標點。想寫成雜體詩,就隨便點標點。

我說:那個吳池,就是用的這種寫法?

老馬說:有人在學吳池的這種寫法,認為是一種創新的詩體,叫牛拉屎體,簡稱牛體。

我說:那天研討會上,聽人議論說,吳池準備拿這種新體詩集去申報下一屆的諾貝爾獎哩。

老馬說:他大概還沒有睡醒。

我說:二爺不也高度評價吳池的詩,說好嗎?

老馬嗔怪地說:你真是個直憨,太直太憨。那詩好不好,我心里沒有數?

哥,咋整的?

我不想再刺激老馬,只是點了點頭。

老馬說:我在這方面吃過大虧。當年我申報副高職稱時,一個考官問:六七十年代寫詩時,講究韻律。現在的詩怎么都沒有韻律了?我怎么看不懂現在的詩?請問:是詩歌創新發展了還是我落伍了?我說:說實話?考官說:不說實話給你畫叉。我說:不僅你看不懂,我寫了那么多詩,其實我也看不懂。八個考官都笑了。結果我沒有通過。

老馬又喝了一口酒,接著說:媽那個×,和我一起面試的吳廖嘴會說。吳廖,就是吳池他爹。他回答考官說:在經濟飛速發展的年代,詩歌也有了跨越式發展,這叫無韻律詩,是新時代新生活催生的一種新型詩歌。結果吳廖通過了。

我說:二爺,我不想寫小說了,想寫詩。

老馬半瞇縫著眼睛問:為啥?

我說:二爺借給我的那本諾貝爾獎獲得者威廉·福克納傳記我看了,福克納就說,每個小說家都想先寫詩。

老馬說:福克納后來又說,一個人發現自己寫不了詩歌以后,才又試著寫短篇小說,短篇小說是在詩歌之后最講究的形式。只有在寫短篇小說失敗之后,才著手創作長篇小說。這些話你沒有看到?

我說:這些話在后面吧?書太厚,我還沒有看到哩。

老馬說:吃別人嚼過的饃有啥滋味?要敢于創新。人家吳池開創了一個牛體詩,你就不能開創出一個馬體小說?

我想了想也是,就點了點頭。

老馬示意我再靠他近點,他幾乎是貼著我的耳朵,噴著滿口酒氣,低聲說:還有一敢。

我急忙問:哪一敢?

老馬說:要敢寫女人身體,寫女人的胸脯大腿屁股私密處,要敢寫男女床下調情,床上運動,性愛技巧……寫這些要不厭其詳,不厭其細,不厭其多。寫得越詳細越多就越好。不僅寫的人寫起來心潮澎湃、文如泉涌,一些編輯們也愛看,看著養眼,看得熱血沸騰,一高興,手一拍,就給你發出來了。關鍵是讀者。一些讀者對這方面的描寫也很喜歡看,白天拿在手里,走路裝在包里,夜晚放在床頭,反復閱讀,愛不釋手。只要讀者喜歡,作品就有市場,作者就有影響,出版社雜志社就有效益。馬大噴那種流氓是調戲侮辱強奸婦女,光顧自己一個人享樂。文學作品中寫女人身體、男女調情、床上運動,那叫感情文學,人性文學,是高雅藝術,能讓眾人欣賞,眾人享樂,沒有人會說你是流氓。我最近看到一本獲得省級文學大獎的長篇小說,寫一個男人在旅游的火車上,北京的胡同里,后海的酒吧間,一個女人接著一個女人地搞,一種做愛方式接著一種做愛方式地換,沒有一個他看上了弄不到的女人,沒有一個見到了他不愿和他發生關系的女人,小說總共160頁,有50多頁都是寫的這些內容。

哥,咋整的?

我對老馬說:知道了。三敢呢?

老馬說:又驕傲。你急啥?

我翻眼睛看了老馬一下,沒有再吭聲。

老馬睜大眼睛說:你不愛聽二敢?你對女人不感興趣?

我還是沒有吭聲。心想,現在獲獎的小說,有幾篇幾部里面沒有寫這方面內容?沒有寫這方面內容,有幾個評委愛看?真是的。

老馬大概感覺到了我的不屑一顧,嘆了口氣說:唉,咱村里出來的人就是太古板,太老實,太不解風情。你不愛聽二敢就算球了。給你說三敢吧。三敢編。比如編穿越:地球人和外星人談戀愛,秦始皇熱戀慈禧太后,奧巴馬和普京的前妻偷情,希拉里勾引斯諾登……

哥,老馬臨死前才告訴我的這個秘訣,真的很令我失望。這些也叫秘訣?還說要準備帶到棺材里去。我熱烈渴望、充滿無限期待的一顆火熱的心,如同遇到屋外面漫天紛飛的大雪,驟然冷卻下來了。

哥,就在我獲獎的前七天,老馬走了。

老馬的后事都是我操辦的。我特意為老馬買了一套新襯衣新西裝新黑呢子大衣,一雙三接頭的新皮鞋,一頂鴨舌帽戴在他的頭上,一條鄂爾多斯純毛圍巾圍在他脖子上。按照老馬的遺愿,把他安葬到東山公墓成高墓旁。安葬老馬那天,按照咱老家埋葬人的習俗,晚輩要摔盆摔碗,要讓死者帶著他生前常用的物品和心愛之物到另一個世界享用。我就把老馬的那個尿盆,狠狠地摔碎在他的墓前。我把他那件肩上開著核桃般大小灰色棉花的中式黑棉襖,連同我買的花圈和紙扎的童男童女手機電腦奔馳轎車豪華別墅等放在一起,在他的墓前燒了。在熊熊的烈火中,它們都化作了一堆灰燼。一陣旋風刮來,灰燼隨風升起,像一群黑色的蝴蝶在天空翻飛遠去。

我領獎的那天,正好是老馬的頭七。

不管怎樣說,老馬的離去對我來說真是打擊太大了。宋朝人唐子西在《唐子西文錄》里記載一句話: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咱村如果沒有生出老馬,我肯定還在文壇中摸索著艱難前行,我的作家之路也許是一片黑暗,永無光明。如果沒有老馬,很可能就不會有我的今天。

老馬,敬愛的二爺,我將永遠懷念您!

哥,需要向您說明的是:我之所以把老馬告訴我的、我曾經對老馬發誓絕不外傳的這個秘訣寫信告訴你,決不是我有意失信于老馬,而是因為這個秘訣不像前兩個,知道的人少。這個秘訣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文壇不少人都知道。尤其我,對這個秘訣更是早已心領神會,身體力行。我這次獲獎的、以前發表的、包括星空文化公司發表的那部長篇小說和我現在手里的一堆稿子,哪一篇不是用這種套路寫出來的?老馬畢竟年紀大了,受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文壇風氣的影響太深,尤其是成老罩在他身上的陰影太重,面對著日新月異的發展形勢,老馬真的是反應遲鈍,已經遠遠落后于文化跨越式發展的時代步伐了。

哥,老馬把當今一些人這種創新的、即將流行開來的創作方法,稱為“學流氓”,則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真的沒有想到,連做夢也沒有想到。臨死前的老馬,真是語出驚人。

哥,咋整的?

我清楚地記得,老馬是用半瞇縫著的眼睛和睜大著的眼睛兩種神態交替著說出“學流氓”那三個字的。自從那天老馬用兩種眼神交替著給我說了那三個字以后,我就經常想起村里那個挖墻鉆洞偷搶財物調戲婦女強奸六歲女孩被槍斃的流氓馬大噴,就時刻感到如芒在背,萬箭穿心,夜不能寐,心里很不舒服。老馬那時而半瞇縫時而睜大的眼神,村里被槍斃的流氓馬大噴,秘訣三敢……像一團團鋼絲亂麻,交織在一起,盤繞在心頭,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極大地破壞了我的創作欲望和激情,直到現在,我再也沒有心思進行過創作。我不知道,我以后還能不能在文學創作的道路上再走下去。我還想到,一旦那些像我一樣用這種方法創作的人聽了那三個字,會不會驚叫著跳將起來,罵著很難聽的話去和死了的二爺老馬算賬?

哥,好像有人在敲門,你等等。是哪個鬼叫門,偏偏這時候來?影響我給您寫信。

我醒了。是敲門聲把我驚醒的。

哥,咋整的?原來,我做了一個夢。

哥,我這些年很少看文學作品,也根本不知道文學創作領域里的事,夢中的情況大概在這個領域根本就不存在。我醒后思考了好幾天,只是覺得這個夢很有意思,就把它寫出來了。

哥,我是無意中在廢紙堆里撿到了一本雜志,那雜志里有對您的介紹,看了介紹才知道,原來你是個著名的文學編輯,也是個長期在文壇上混的人。你可真能保密。哥,如果說信中的內容冒犯了您,請您一定多多原諒,因為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您就只當是癡人說夢吧,千萬不必當真。

看完信,我懵了,云里霧里的。

我雖然姓馬,可我的爺爺、父親和我,都是獨生子,三代單傳,哪來的這個弟弟?再說,我們家從曾祖父那輩子起就居住省城,哪會有這個同村同宗的弟弟?他信里寫的那個活躍在省文壇上的老馬,我怎么從來就沒有聽說過?

難道他真是癡人說夢?

不管怎么樣,信中的內容還是極大地吸引了我。我看了看信封上的地址,找地圖估算一下,離省城不是太遠。第二天吃過早飯,我拿著信,按照信封上的地址,開車去尋找這個弟弟。

出省城上了高速,道路兩旁的森森林木片片花草,紛紛向后倒去。一個多小時后,下了高速,一條坑洼不平的柏油路伸向遠處的縣城。路旁雜樹稀疏,樹木中間泛濫著一片一片的油菜花。路邊停著一些小車,各色男女興高采烈地舉著相機手機在拍攝油菜花。他們大概不知道,這些油菜花是鳥吃了品質優良的油菜籽沒有消化拉屎到這里,落地后野生的。這些野油菜花根系扎地很淺,只能長半尺多高,枝細葉弱,花朵色艷瓣薄,雖然好看,花卻只有幾天時間就凋謝了。野油菜花結的莢很少,莢里的籽也很小,有的根本不結莢。

開車穿過縣城,柏油路變成了一條鄉間土路。土路兩邊的田野里,全是半人高的油菜花。油菜花枝干粗壯,花朵雖然不太稠密,但朵朵盛開,蝴蝶蜜蜂在花叢中飛忙。令我意外的是,這里沒有一輛小車,沒有一個觀賞拍攝油菜花的人。我下了車,仰望著一望無際的田野,金波涌動,黃浪滾滾,花香撲鼻,令人陶醉。為了觀賞拍攝油菜花,我曾經去過二月的云南羅平縣,三月的重慶墊江縣,四月的陜西漢中盆地,五月的江蘇興化市,六月的新疆昭蘇縣,七月的青海門源縣,怎么不知道這里竟然有著如此漂亮的油菜花?由于受各種媒體廣告輿論忽悠,我過去走了太多太遠的彎路。看來,會不會宣傳造勢,效果真的是完全兩樣。

我又開車繼續行駛。半個多小時后,終于在一個小鎮上找到了一個院子,門口的牌子上寫著信封上的地址:湖州道圳樺路××號。

我拿著信,問傳達室的保安:你們這里有這個人嗎?

保安接過信,看了一眼,問:你認識他?

我說:不認識。

保安說:那就別找他了。

我問:為啥?

保安說:他是個神經病。

我大吃一驚,有些不相信,又問:這里是啥單位?

保安說:神經病院。

保安看我還是有些不相信,指著地上的一堆紙袋包裹,說:你不相信?那些都是給他退回來的東西。

我的情緒一落千丈,心亂如麻,堵得慌,用手拍打著那一沓信,不禁喃喃自語:

兄弟,咋整的?

作者簡介:

馮俊科,男,畢業于北京大學哲學系。獲得過第五屆冰心散文獎,第六屆《北京文學》獎。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江河日月》《寫在墻上的思念》《并不遙遠的往事》《千山碧透》等文學作品集和《西方幸福論》等哲學專著。多篇中短篇小說發表于《當代》《中國作家》《十月》《北京文學》《人民文學》等刊,被《新華文摘》《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小說月報》轉載和《作家文摘報》連載。作品被翻譯成英、德、法、阿拉伯語等。

責任編輯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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