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86年6月,臨近中考的前幾天,是個上午,班長對我說,李老師讓你去一趟。
自從我的成績滑下來,班主任從沒有找過我,快考試了,找我什么事呢?
帶著疑問,我忐忑不安地走進了李老師的辦公室。
李老師很瘦,有點兒駝背,五十多歲了,但視力尚好,一直沒有戴眼鏡。他面色平和,示意我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我這才松了一口氣。
李老師問,這次中考,你覺得有把握嗎?
我低下了頭,最近的幾次測驗,我都是倒數七八名,別說考上,連及格的可能性都沒有。
李老師又說,如果你覺得沒希望,就不如不考,你的成績實在是差得太遠,不可能有奇跡發生的。
我疑惑地問,為什么不考?
李老師微微一笑說,如果不考,你可以為家里省下5塊錢的卷子費和考試費。你想想吧,反正也考不上,何必浪費這個錢呢?
我一聽,覺得李老師說得太有道理了,要知道,1986年的5塊錢幾乎等于現在的100塊呀!
我很干脆地說,那我就不考了。
于是,我就提前“畢業”,回家當農民了。后來我才知道,我們班像我這種提前“畢業”的同學,有十幾個。
農村的初中生,畢業后回家當農民,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因為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農村初中生都是這種命運。那時,我們村還從未出過一個因讀書而“出息”的人。村里人的觀念,讀書無非是多識幾個字,學會算賬,農閑之余能做個小生意啥的。但我不是一個好農民,我的心根本沒在莊稼上,白天我在責任田里心不在焉地干活,晚上卻挑燈夜戰,不知疲倦地炮制小說。村人們對于不好好種地,滿心思寫小說寫詩的人,均視為不務正業的二流子。你若敢說出想當作家的愿望,他們大多會把眼睛瞪得溜圓,認為這是八百輩子也實現不了的白日夢。我下地干活,身上經常落滿異樣的眼光。所以,那幾年,我特別渴望能盡快搞出點兒名堂來,逃離農村,逃離那些如視異類的眼光。
1988年的秋天,鄉政府按照縣里的要求,要在各村公開招聘25名新聞報道員。盡管這個報道員是業余的,沒有工資,只是稿子發表播出后給點稿費,但這個消息在各村的廣播喇叭上播出后,還是讓一些人興奮不已。在上世紀80年代,村里有很多落榜的初中生和高中生,大都有些自命不凡,恨生不逢時懷才不遇,還有很多人懷揣著文學夢想。這個招聘在一些人眼里,無疑是一次施展才華的機會。我也是這么想的,聽說要招25個人,我更覺穩操勝券,我充滿自信地想:在一個人口不足3萬人的鄉鎮,寫作水平排前25名還排不到我嗎?考試是在鄉完小的教室里進行的,試題也很簡單,語文基礎知識占40分,作文占60分。我很輕松地做完了,第一個交上了卷。
幾天后,廣播喇叭上播出了錄用名單。很不幸,沒有我的名字。我深受打擊。那時我已經寫了十幾個中短篇小說,盡管都沒有發表,但對于去寫那豆腐塊大小的新聞報道,還是有點兒明珠暗投的感覺。沒想到,我都這么委屈自己了,人家居然不要我。我的同學韓娟知道后問,你在全鄉排在25名之后,什么時候能沖出全鄉、進軍全縣?她當時肯定不知道,我心里會有多么痛苦,甚至對文學的前途徹底喪失了信心。
半年后,我去鄉糧所運糧。我家里有一輛12馬力的拖拉機,冬閑時節,哥哥帶著我,天天從鄉糧所往縣直屬庫運糧食。這天正休息,忽然聽到鄉政府大院里有嗩吶聲,就循聲而至。原來,鄉里正為春節匯演排練節目。我去的時候,正看到有一個壯漢在表演武術,他練的是部隊上的那種“捕俘拳”,雖有一定實用價值,但動作非常笨拙,不適合表演。我從小學起就開始拜師習武,那時又是年輕氣盛,就不屑地笑出聲來。
一個高瘦的老頭躬著腰過來問我,你笑什么?你比他強?
我一看這老頭,正是上次考報道員時的監場人,心里就有些怨氣,我一直認為那次考試很不公平。
我冷笑著說,就他這兩下子,真拿出去表演,還不得把哭爹的也逗笑了。
后來我才知道,那高瘦老頭就是鄉文化站長老溫。他打量了一下我不足120斤的小體格,有些不懷好意地試探我,你練一下,我看看。
我緊緊褲腰帶,給他走了一趟長拳,末了還來了一個漂亮的前空翻。老溫的眼睛當時就直了,他拉住我的胳膊問,我們正缺你這樣的,你能不能來?
我欣然同意。其實,我對武術和表演都不感興趣,我主要是想接觸一下文化站,為自己尋找一點兒機會。
經過半個多月的排練和演出,我和老溫熟悉了。演出結束后,我拿著自己的所有作品,專程拜訪了他一趟。老溫一邊抽著我給他買的“白將軍”煙,一邊翻著我的大演草本。當他看完了一部中篇小說后,眼睛又直了。他又拉住我的胳膊問,我們正缺你這樣的,你能不能來?
原來,最近縣里下了個文件,為了加強鄉鎮的新聞報道工作,要求每個鄉鎮都配備一名專職新聞報道員。鄉黨委孫書記就讓老溫在業余報道員中物色一個,但那考中的25個人沒有一個能勝任的,他正犯愁呢。就這樣,我干上了每月拿60元工資的專職報道員,和老溫共用一間辦公室。后來,我還兼任鄉廣播站的編輯。
那年月,一個農民,在沒有任何背景的情況下,想在政府謀個差事,是很不容易的。進了鄉政府,不但能領到一份工資,家里有些如頂河工、批宅基之類的事也好辦。還有一條,很快就能成為“名人”。絕大多數村里沒有電話,鄉政府想找誰,就在廣播里喊,這一喊,全鄉76個自然村的幾百個大喇叭一起叫喚,對全鄉領土無縫覆蓋。在鄉政府的那段日子,我在責任田里干著活,經常聽到廣播里喊我:“后邢莊的邢慶杰,聽到廣播后馬上來鄉政府。”我扔下手里的鋤頭,騎上自行車就往鄉里趕。
我這專職新聞報道員,實際上并不專職,也經常干些與報道員無關的雜役。催提留、催河工、搞計劃生育之類的事兒我都干過。
這年的秋天,鄉政府為了提高土地的經濟效益,決定在部分地塊試行“麥棉套種”。麥棉套種是立體種植的一種,在耩麥子時,兩耬麥子之間,預留出一行來年春天種棉花的空隙。這樣到來年的五六月份,麥子和棉花就能雙豐收,還不耽誤種玉米。因為這種新的種植法農民不理解,也掌握不了,配合不是很積極。鄉里就在重點地塊成立了秋種指揮部,安排人員一天24小時值班,說是指導種植,其實是監督強制。我和老溫、鄉廣播站的小吳,被安排在了郭莊北面的指揮部里,老溫任組長。所謂的指揮部,就是在莊稼地里,找了一個靠河的地方搭起帳篷。為了方便宣傳,在指揮部的門口還安裝了廣播喇叭。因為離村遠,接不上電,鄉里把電影隊的放映員小王也派了過來,晚上給我們發電。還把水利站的廚師派給了我們,專門給我們做飯。這樣,我們就成了一個自給自足的小世界。白天的時候,鄉農技站的幾個農技員也常過來,在附近的莊稼地里轉一轉。但他們不值夜,天一黑就回家。
此地名曰“北狐洼”,方圓十多里沒有村莊。扎好帳篷的第一天晚上,正下著小雨,老溫安排我和小吳一起值夜。但老溫等人剛剛離開,小吳就捂著肚子喊“痛”。我看出他的意圖,就踹了他一腳說,想回家快點,晚了路就沒法走了。
這家伙如逢大赦,親昵地湊到我的耳邊說,好兄弟,你不知大哥的苦處,這一陣子忙的,我已經半個多月沒跟你嫂子繳公糧了……
要走快走!別扯淡!我一把推開了他。
小吳是接他爹老吳的班上來的,屬于廣播站的正式工人,但他的母親和妻子都是農村戶口,家里也有幾畝責任田等著他。
小吳臨走時又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留點神啊,傳說這一帶的墳地里有狐仙出沒,晚上變成大姑娘來迷惑你這樣的童男子。
他踩著滿路的泥濘“踢踏踢踏”地鉆進漆黑的夜幕里。
雨越下越大,雨點子打在頭頂的帳篷上”砰砰“直響,如同密集的鼓點。一股涼風從門口吹進來,燭光一暗,我不由得打了個寒戰。我趕緊把門口的草簾子落下來,又拿鉤子捅了捅爐子,頓時覺得篷內暖和起來。
我給自己沏上一壺茶,邊喝邊看一本剛從郵電所買的《飛天》雜志。
正看得入神,外面傳來一陣稀里嘩啦的聲音,好像是一個人拖泥帶水的腳步聲。
我緊張起來,這么晚了,方圓十多里又沒有人家,誰會來呢?我放下筆,兩眼緊盯著門口,心怦怦直跳。
草簾子一掀,一個濕漉漉的人慢慢走了進來。
小吳臨走時的那句話又響在我的耳邊,我全身一哆嗦,下意識地站了起來。
進來的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姑娘,上身穿著一件暗紅色小翻領的褂子,下身的衣服由于燭光太暗,看不清楚什么顏色。她進來后就站在門口,烏黑的頭發散亂地蓋住半邊臉,兩只驚恐的眼睛怯怯地看著我。
我吃了一驚,這么晚了,她一個年輕姑娘怎么會出現在這荒郊野外?莫非……不可能。我雖然膽子不算大,但畢竟不信什么鬼魂狐仙的。
你是哪個村的?有事嗎?我強作鎮靜地問。
她局促不安地低下了頭,衣服上不斷往下滴著水,把門口的地都打濕了一片。
我隱約感覺到,這個姑娘一定是遇上了什么事兒,要不,不會一個人跑到這荒郊野外。我平定了一下狂跳的心,搬了一張椅子放在爐子邊上,盡量用平和的口吻對她說,看,你衣服全濕了,來爐子邊上烤烤吧!
她輕輕抽泣起來,慢慢走到火爐邊。她確實凍得不輕,嘴唇都青了。
我用鐵鉤子捅了捅爐火,又往里加了點煤。一邊忙活著一邊問,你到底是哪個村的?
她仍舊沒有說話,但抽泣的程度明顯減弱了。
我看了看她已濕透的衣服,心里直替她難受,這么濕的衣服穿在身上不是活受罪嗎?再說,就算在爐子邊上烤,一時半會兒也不一定能干。
我想起包里有一身準備替換的干凈衣服,就拿出來,搭在她面前的椅子背上對她說,你先換上這身衣服吧!別感冒了。
她抬起頭來,兩只烏黑的眸子吃驚地望著我,不安地搖了搖頭。
我看出她的顧慮,笑了笑對她說,我出去一下,你抓緊時間,換好了就喊我一聲。
她慌亂地搖了搖頭,怯怯地說,別、別,我不用換。聲音有點兒沙啞。
我從鋼絲床上拿了手電,又對她說,你都快感冒了,別硬撐著了,我絕對不是壞人。
我走出了帳篷,雨點毫不留情地打在我的頭上、臉上,冰涼。我縮了縮脖子,在手電光的照射下,趔趔趄趄地往帳篷后面走去。
我剛痛快淋漓地撒完一泡尿,就聽見她有點怯意的聲音喊,哎——進來吧。
她穿了我的一身黑西服,零亂的頭發已全然攏到腦后,露出一張端莊俊秀的面容,站在蠟燭近旁,真有一種成熟女人的風姿。
發覺我在看她,她羞澀地低下了頭。
我給她倒了一杯水,端到她的面前。她可能是累了,坐在桌子后面的鋼絲床上,和我一桌之隔。
我平生第一次單獨和一個姑娘離得這么近,有些緊張,也有些尷尬。空氣有些沉悶,我只得沒話找話,問她,你吃飯了嗎?
她沒有說話。
我便知她還沒有吃晚飯。就把鋼精鍋坐在爐子上,放了幾個饅頭,又把從伙房帶來的咸雞蛋放進幾個,蓋上了鍋蓋。
你先喝點水暖和一下,等一會兒吃飯。
她很順從地端起了水。
見她喝了幾口水,面色逐漸紅潤了起來。就忍不住問道,你家離這兒有多遠?
她一呆,看了我一眼,忽然又開始抽泣,接著“哇”地一聲趴在床上的被卷上哭了起來。
我后悔自己太心急了,急躁地在篷內轉了幾圈,感覺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干脆,讓她哭吧!哭夠了再說。
爐子很旺,一會兒鍋就開了。我見她哭得稍微輕了點,就站在床前,乞求般地小聲說,別哭了,吃飯吧!
她慢慢止住了悲聲,仰起臉,直盯著我的眼睛問,大哥,你是鄉里的領導嗎?
我苦笑了一下。我這個所謂的專職新聞報道員,說白了,就是臨時工。在鄉政府,像我這種臨時工有數十個。司務長小陳,曾在我村里住過隊,那時,我只有四五歲,到現在我都20歲了,當年的小陳已經成了老陳,卻仍然是臨時工。鄉政府的這些臨時工,待遇都很低,但都在這里一年又一年地苦苦熬著,誰也不肯走,目的只有一個,修成正果,轉成正式干部。但最后能如愿以償的,鳳毛麟角。
見她還在仰臉期待著我,我想了想說,我雖然不是領導,但你有什么事兒,我可以給你反映一下。
她低下了頭,慢慢說出了原委,讓我既震驚又憤怒。
這個姑娘是北陳村的,叫陳秀花。她娘死得早,很小的時候,就被她的酒鬼爹許給了村里的痞子陳道水。那男人比她大七八歲,偷雞摸狗,什么事都干。去年,她爹得急病死了,陳道水就常到她家里糾纏,逼著陳秀花和他結婚,她不答應,他就常常賴在那里到半夜也不走……
……他在村里對別人說,已把俺——睡了——這可叫人怎么活呀……陳秀花已經泣不成聲。
我拍桌而起,你們村就沒有王法了嗎?村里的干部是干什么吃的?
她哽咽了兩聲又說,陳道水是村里有名的亡命徒,誰敢惹?他動不動就拿刀子捅人。今天晚上她又賴到俺家里,對俺動手動腳,俺不敢喊,怕別人聽了后笑話,就跑了出來。誰想跑到這漫洼地里迷了路……
我感到怒不可遏,哆哆嗦嗦地拿起鋼筆,對她說,你再詳細說一下,我給你寫份起訴書,明天你到鄉法庭告他!要求和他解除婚約!
她那兩只烏黑的眸子一亮,俊秀的臉上掠過一絲喜悅,但隨即又暗淡下來。她疑惑地問,俺們訂過婚的,這事,人家能管嗎?
我感覺到自己的尊嚴受到了傷害,帶著三分氣問,怎么?你不相信我?
不!不是的!她的眸子里閃爍著驚慌,抬頭看了我一眼,低下頭說,俺相信你,你寫吧!
僅半個小時的時間,一千多字的起訴書已起草完畢,抬起頭來,見她目不轉睛地望著我。我長這么大第一次被一個女人,特別是一個很漂亮的姑娘審視,臉微微有點發燒。
她站起來問,寫完了?
我說,寫完了,你叫什么名字?
陳秀花。她這一次把字咬得很重,唯恐我聽不清楚。
你自己簽上名吧!噢,簽在這兒。我把起訴書和鋼筆一起遞給她。
你說……她話說了個頭,突然臉一紅,不說了。
你想說什么?別顧慮。
我是說,要是政府把陳道水抓起來,村里人怎么看俺呢?
她用期待的眸子盯著我問。
我心一動,她想得好遠。
我深知,在尚未完全脫離愚昧的農村,人言的威力,一個農村姑娘,把她的所謂未婚夫推上法庭,村人怎么看呢?
這……你別顧慮這么多,這一切都是難免的,只要你有勇氣,就能挺得住。
我為她鼓著勁,卻明顯地感覺心里發虛,感覺到自己語言的蒼白無力。
她望著我,好像我的話給她注入了力量。她重重點了點頭。
不知不覺之間,天已經亮了。她向我道了別,踩著泥濘的路走了。
那時,我還沒有戀愛過,望著她的背影,竟有一絲淡淡的惆悵和憂傷。
我在這個叫作“指揮部”的帳篷里住了整整半個月。每天,我和老溫或小吳都騎著自行車,在這片方圓十幾里的地塊巡視一遭。看到不預留棉花地的,就苦口婆心地勸說,大講麥棉套種的好處。如果這些都不起作用,我們就板起臉說,你就這么耩吧,一會兒就讓鄉里的“東方紅”給你耕了!最后的辦法往往最有效,他們嘟囔幾句,發一些牢騷,也就照辦了。
我是指揮部里唯一的單身,值夜基本都是我的事,白天盯的時間也最長。所以,鄉里來人,有什么事都問我。
玉米成熟有早有晚,大多數已經收割完畢,開始播小麥了。還有一些已經收割完畢,正在耕地,有少部分正在收割。在搬進來大約一個星期的時候,周圍的玉米,基本全部刨倒了。只有指揮部旁邊一塊大約5畝的玉米,一直孤獨地站在那里,在空曠原野的映襯下,像一塊綠色的補丁。
這天早上,剛吃過早飯,楊鄉長就坐著吉普車來到指揮部。剛下車,他就看到了那塊綠色補丁,黑下臉來問我,這塊地怎么回事?還沒刨?
我趕緊說,我過去看看。
楊鄉長是從大隊書記到副鄉長,一步步實干出來的,以工作作風強硬著稱,工作上有什么難啃的骨頭,都是他親自出面擺平。
我跑步趕到這片玉米前,一股玉米的馨香撲面而來,這香氣里涌動著淡淡的甘甜,不靠近了,根本聞不出來。這片玉米地力很壯,玉米稈子和葉子都綠中透黑,黑綠中透著油亮。玉米棒子很大,比一般玉米棒子長三分之一,粗一圈兒。我確定這是“沈單七號”,只有這種玉米能長這么大個兒。它雖然產量高,但需要大肥大水,生長周期也比一般玉米長十多天。所以,一般人不選擇這個品種,而選擇這個品種的人,一定是好的莊稼把式,還得是比較勤快的人。否則,水和肥跟不上,還不如種別的品種產量高。我剝開一穗玉米的皮兒,看到飽滿的玉米粒子還有些發白,用手指蓋掐了掐,已經硬皮了,大約一周就能收獲了。我回去把情況向楊鄉長匯報。楊鄉長說,天黑之前必須全部放倒,明天早上縣里來檢查“三秋”進度,這片地離指揮部這么近,不能讓它給全鄉的工作抹黑!
楊鄉長走了以后,我和老溫幾個人面面相覷,都不知道該怎么辦好。
最后,還得組長拿主意。老溫嘬著牙花子,嘆了半天氣說,這塊地是郭莊的,找他的支書吧。
老溫是鄉政府的老臨時工,已經干了快20年的文化站長,他凡事都小心翼翼的,唯恐出了什么差錯,多年的苦熬付諸東流。老溫也是一個可憐人,他家上一輩往上推,都是鄉村吹鼓手,這個行業,在農村,地位比妓女高不了多少。所以,老溫就想在他這一輩上改改門風,為子孫后代造福。他先是當兵,當了五年,沒能提干,又回到了農村。后來,在一次全縣的鄉鎮文化站長公開招聘中,他以自己的一技之長——二胡獨奏,贏得了文化局領導的青睞,被錄取后派到這個鄉來干文化站長。老溫有三個孩子,大的聰明一些,結婚后分開單過,就開始搞買賣。后來因為躲債,夫妻倆把一個女兒扔給老溫的妻子,遠走他鄉,至今沒有消息。他的二兒子智商有點兒問題,找了個同等智商的老婆,不久離婚,至今單身一人。只有他的小女兒,中專畢業后進了一家單位,找了個不錯的對象,生活無憂。老溫到臨退休的前一年才轉正,但他僅僅拿了一年多的退休工資,就因為肝癌離開了人世。他的故事,我在短篇小說《透明的琴聲》(《人民文學》2007年第7期)中有詳細的敘述,在此不再多寫。
在魏支書的引領下,我們來到那戶人家。
很破舊的一個院子,三間正房,墻堿得很厲害,有些地方已經快堿透了。院墻已經塌了,在院墻的位置,豎了一溜玉米秸,算是分出了里外。戶主也姓魏,是一個50多歲的老漢,正在磨刀石上磨鐮刀,一下一下的,發出很 的聲音。聽見腳步聲,他抬起了頭,見來了這么多人,愣了一下,就拿眼睛看魏支書。
魏支書說,這是鄉政府的,來通知你一聲,你家北的那片棒子,今兒必須刨了。
那漢子一聽,當即就變了臉色,他往前探了探頭,目光擦過魏支書,在我們每人臉上掃描了一下,小聲問,莊稼還沒熟,就讓刨?
我有些不好意思,就堆了一臉笑過去說,主要是明天縣里來檢查秋收進度,你那片莊稼,離指揮部太近了……
那也不能禍害莊稼呀!你們是干部還是害蟲呀?你們家就沒種過地嗎?
那漢子極其憤怒,舉著鐮刀,手舞足蹈,大喊大叫著。
魏支書重重地咳了一聲說,你把手里的鐮刀放下,傷了人還了得?
那人乖乖地將手里的鐮刀扔在地上,態度也有些軟了。他轉身對魏支書說,你又不是不知道,這5畝棒子,能打五六千斤,指望著賣了修房子,讓你侄子結婚哩。你愿意讓你侄子打一輩子的光棍兒?
魏支書拿眼看我們,就不能通融?他家確實有困難。
我們知道通融是不可能的,但這事的確是毀莊稼,都不知說什么好。
這當口,那漢子的淚已經下來了,他指了指破舊的土房子說,你們看看,我兒子都二十四五了,房子不修一修,誰家的閨女肯來?這5畝棒子要是毀了,拿啥修房子?
老溫耐著性子,又把縣里來檢查的事給他解釋了一遍,又告訴他,這事兒我們說了不算。
這時,從屋里走出來一個女人,看樣子應該是老魏的妻子。她沖出來,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拍打著大腿哭道,俺怎么這么倒霉呀……還讓不讓人活了……
日頭已經偏南,大約已經上午10點了,天氣有些熱了起來。
老溫把魏支書拽到一邊說,這個工作就得你來做了,你也知道,我們根本扛不住。如果他不自己刨了,就得強制,用農機站的拖拉機耕,損失更大。
那時候,強制可不是嚇唬人玩的,因為計劃生育、收提留、催河工等工作,鄉里讓派出所拘留個把人是小菜一碟,至于扒房牽牛的,也不算什么新鮮事。
我們回到指揮部不久,就看到老魏帶領著他的妻子和兒子,每人拿著一把镢頭,開始刨玉米了。
老溫和小吳見難題解決了,先后走了,去自家的責任田里干活。過了一會兒,水利上的廚師小孫和電影隊的小王都說家里有事,先后溜走了。
中午,天氣熱了起來。那片玉米已經放倒了大約四分之一,這一家人還真能干??吹剿麄円患艺诘仡^吃飯,我燒了一大壺開水,拿了三個杯子,放上茶葉,送到了地頭,并給他們倒上了三杯。老魏左手拿著一塊饅頭,右手還舉著一大塊自家腌的黃瓜咸菜,吃得正香。見了我,不理不睬,仍然咬一口饅頭,就一口咸菜。他的妻子神情漠然地吃著飯,就像我根本不存在。倒是他的兒子,那個精瘦的小伙子,抬起頭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目光中充滿著惡毒的仇恨,使他右眉毛上的那個大痦子也變紅了。我有些尷尬,灰溜溜地回到指揮部。
我把廚師給我炒好的菜在爐子上熱了熱,開了一瓶酒,自斟自飲起來。
當時,還兼著我們村的農民技術員,我懂得,現在把這片玉米撂倒,玉米粒子的漿就會抽回去,變成豬都不愿吃的癟籽,產量要減一多半,而且賣的時候價格又低又不好出手。這5畝地,本來收五六千斤玉米是沒有問題的,這樣一來,能收兩千斤就不錯了。實際上,我們是強盜,為了應付上邊例行公事的檢查,就強搶了人家三四千斤玉米。玉米是兩毛錢一斤,三四千斤就是七八百塊錢,相當于我一年的工資。這擱到任何一個農民家庭,也是一筆重大的損失。我郁郁寡歡,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酒,一瓶“禹王亭佳釀”見了底的時候,我忽然之間淚流滿面。
我是被電影隊的小王叫醒的。睜開眼,屋里已經亮起了電燈,門外傳來發電機的噪音。小王負責發電,只在晚上來。他叫醒了我之后,就開始炒菜,不一會兒,一股肉香在室內環繞。小王是接他哥大王的班來的電影隊。大王是一個干凈利索的小伙子,人長得白凈,脾氣也好,又干著電影隊放映員這么個好差事,走到哪個村,都有姑娘喜歡他。但大王卻一直不找老婆,好多姑娘的父母托媒說親,都在他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在不久前的一個夜里,他在自家的屋里上吊自殺了。這才有消息傳出來,他不是一個正常的男人。大王死后,鄉里念其這么多年的辛苦,照顧他的弟弟小王進了電影隊。
我掙扎著出了門,外面已經一片漆黑。我返回去,拿了手電筒,走向那片“沈單七號”。臨近了,我拿手電一掃,玉米已經全撂倒了,地上全是橫七豎八的玉米稈子。晚風吹過,空氣中有一股香甜的氣息,肯定是從玉米稈子的刀口處散發出來的。走到地頭上,水壺還在,提起來,沉甸甸的,三個杯子里的水也一動沒動。一瞬間,我的心也變得沉甸甸的了。
回到指揮部,小王已經炒好了四個菜,韭菜炒雞蛋,辣椒炒羊肉片,土豆燉牛肉,醋溜白菜心。這種伙食,以前我們是想也不敢想的,自從進了指揮部,我們才天天像過年。這也是楊鄉長的意思,我們從鄉政府出發的那天,他就對司務長老陳交代過,指揮部的條件差,伙食上一定要安排好。這樣,隔兩天他就給我們送蛋送肉送酒,讓我們敞開了吃,放開了喝。
我和小王又喝了一斤白酒。后來,我反復說這片玉米的事兒,具體說的什么,我記不起來了,反正是小王聽煩了,和我頂了嘴,我們就打了起來。
第二天,我在劇烈的頭痛中醒過來,見小王坐在門口的一個馬扎上,正拿著一把菜刀沖我瞄準。
我看著鼻青臉腫的小王,有些歉意地說,對不起,昨天心情實在不好,又喝了那么多。
小王哼了一聲說,摸摸你的脖子吧。
我用手在脖子上摸了摸,有些痛,拿起旁邊的小鏡子一看,咽喉下有一條淺淺的紅線。
小王說,昨晚你下手太狠了,趁你睡著,我想把你的腦袋割下來,可是刀不快,剛割了一下,你一翻身我就嚇跑了。
想想他哥自殺的事兒,我真的有些后怕,一個連自己都可以殺死的人,什么事兒做不出來。
我下了床,忽然覺得頭重腳輕,一陣強烈的惡心,胃里的東西撞了上來,我趕緊往外跑,跑到河邊,扶著一棵樹哇哇嘔吐起來。
小王在旁邊叫道,活該!誰讓你喝這么多!
忽然又驚叫道,你要吐也離滲井遠點兒!還讓人喝水不?
我們為了解決吃水的問題,讓水利站的人在離小河五六米的地方挖了一眼滲井?,F在,我就在滲井邊上嘔吐。
小王推上他那輛破自行車,叮叮當當地走了。
我把肚子里的東西吐干凈了,在河邊上漱了漱口,又躺回床上。
我還惦記著縣里來檢查的事兒,一直睜著眼,不敢睡實著。但后來還是睡著了,迷迷糊糊中,我覺得一個人走到了我的床前,有一只溫軟的手摸了摸我的額頭。我以為是幻覺,眼皮又沉重得睜不開,就又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的肚子咕咕直叫。日頭已經撲進室內,看這光景,已經是晌午了。我翻身起來,才發現旁邊站著一個人。
陳秀花笑著說,你可醒了,睡了一大上午了。
我有些蒙,一時不知說什么好了。她給我端過來一杯水,還用杯蓋打了打漂著的茶葉說,喝口釅茶吧,醒酒快。
我也是真渴了,端過來,咚咚幾口就喝干了。
我清了清嗓子問,你的事,咋樣了?
她笑著說,都弄好了,謝謝你哩。
我問,怎么弄好的?
她說,俺把你寫的那個訴訟書交給了法庭,一個姓賀的庭長看了看說,這事兒不歸他們管,就帶俺到了派出所,找了孫所長。孫所長看了以后,就讓俺給村支書捎回個口信,讓村支書通知陳道水到派出所去一趟。后來……后來陳道水被孫所長銬了三天,聽說讓他抱著派出所門口的電線桿銬的,讓他寫了保證書,才放回來……
我非常高興,覺得總算是做了一件正確的事兒,身體也感覺好多了。
陳秀花好看的眸子閃閃爍爍地看著我,似有話說。
我下了床,讓她先坐著喝水,就開始忙活著刷牙洗臉。她卻不肯坐著,我去滲井里打水,她就跟在我后面看我打水。我洗臉,她就看著我洗臉。我去河邊刷牙,她就跟我到河邊,站在我身后,好像怕我跑了。
回到室內,我笑著說,你不累呀,別老跟著我。
她不好意思地紅了臉。過了一會兒,輕輕抽泣起來。
我有些納悶了,不是事情解決了嗎?怎么又哭?
她抬頭看我一眼,低下頭,又抬頭看了我一眼,幾次欲言又止。
我說,你有什么話,盡管說出來,我們已經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
她哽咽著說,俺和陳道水解除了婚約后,村里的人都在背后議論俺,說俺狠,還說陳道水已把俺……俺受不了這些,不愿見村里的人,也沒法再在村里呆下去了……
屋里光線忽然一暗,一個人走了進來。陳秀花立即噤了聲兒。
是老溫,他狐疑地看了一眼陳秀花,又看了我一眼,含意復雜地笑了。
我趕快介紹說,這是我們鄉文化站的溫站長,這是北陳村的陳秀花,來反映問題的。
兩人握了握手后,我怕老溫再問什么,就主動問他,縣里檢查工作的咋一直沒來呢?
老溫不屑地搖了搖頭說,正常,很正常,這種煙幕彈,你以后還會遇上。
說話的工夫,小吳、小孫也都進來了。這些家伙,都是晌午趕到這里來吃飯。
見來了這么多人,陳秀花有點兒慌亂,她有些不甘心地看了我一眼說,你們忙工作,俺走了。
老溫攔住她說,慌什么,在這里吃了飯再走,不差你一個人的。
她卻顯得更加慌亂,奪門而逃。
我把她送到指揮部前的公路上,她似有話說,見小孫跟了出來,就小聲說,以后,俺可以到鄉里找你嗎?
我說,我不在的話,你就找老溫,我們在一個屋,他也是一個好人。
她忽然扔下一句,俺就找你。轉身大踏步地走了。
中午,小孫弄了幾個菜。我本不想再喝,經不住老溫和小吳的忽悠,又喝了個一塌糊涂。以前,我并不是個貪杯的人。
幾天后,指揮部撤銷了。我沒有去鄉政府,直接回到了家里,開始收拾自己的責任田,趕在“寒露”前,種上了麥子。隨后,我就和院中的一個大哥進了縣城的建筑工地。
我人雖然逃了回來,但那5畝玉米的事情,一直在我心里糾結著,怎么也放不下。后來,我用了一個晚上的時間,把它寫了出來,題目叫《孤獨的玉米》,寫那片玉米面對侵犯的孤獨與無助,寫農民的善良和弱勢。我基本上是照實寫出來的,表現出了自己的憤與怒,寫得痛快淋漓。寫完后,我感覺內心一片光明,像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
我在建筑工地上干了大約一個月后,老溫打聽著找了過來。
老溫捎來了我在指揮部的補助。但他來的主要目的,是要問我一句話:干,還是不干?
我沒有猶豫,把頭搖得很堅決。
盡管,一年后,各鄉鎮統一招聘的這批報道員全部轉正,我也沒有后悔。
中午,我和老溫找了個小酒館,切了一斤牛肉,喝了一斤白酒。酒后,老溫斜著眼看著我說,那個北陳莊的姑娘,到鄉政府找過你兩次,問她有什么事,也不說。
我“哦”了一聲,問,再來瓶啤酒溜溜縫?
老溫說,那姑娘可能對你有點意思,你自己看著辦。
我對老板說,來兩瓶啤酒。
兩瓶啤酒下肚,老溫隔著桌子,把腦袋探到我的面前說,如果你不中意,能不能操操心,把她介紹給我家老二?
我心里還明白,老溫是想撿個“漏”。那姑娘長得好,但家里沒人,就有了短處。老溫的二兒子腦子有問題,老溫以為這樣就可以扯平了。
但我還是把頭搖得很堅決。
老溫最終大醉而歸。
《孤獨的玉米》始終沒有發表,我用方格稿紙謄寫了十幾遍,投了十幾家報刊,都是石沉大海。
陳秀花后來到我家找過我一次,我不在家。她給我留了一張紙條,邀我在鄉郵電所見面。但我見到那張紙條的時候,約定日期已經過去七八天了。我也有過去北陳村找她的沖動,但最終作罷。幾年后,我調到德州工作。來德州的第三年,老溫病重,我趕回去探望他時,又得到了陳秀花的最新消息,她已經嫁到了鄰村,并當上了村里的幼兒教師,日子過得不錯。自此,就斷了對她的牽掛。后老溫去世,就再也沒有她的消息了。
我剛到德州工作時,過了一年多的單身生活。每天下班后,無所事事,就在辦公室里整理以前的手稿,把它們全部錄入電腦。在一大堆手稿中,我發現了《孤獨的玉米》。往事雖歷歷在目,卻沒有了憤怒和沖動。我冷靜地審視了一下這篇作品,重新寫了一遍,寫成了一篇千字文,題目也改為《玉米的馨香》。
那片玉米還在空曠的秋野上蔥蔥郁郁。
黃昏了。夕陽從西面的地平線上透射過來,映得玉米葉子金光閃閃,彌漫出一種輝煌、神圣的色彩。
三兒站在名為“秋種指揮部”的帳篷前,癡迷地望著那片蔥郁的玉米。
早晨,三兒剛從篷內的小鋼絲床上爬起來,鄉長的吉普車便停到了門前。鄉長沒進門,只對三兒說了幾句話,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三兒便在鄉長那幾句話的余音里呆了半晌。
明天一早,縣領導要來這里檢查秋收進度,你抓緊把那片站著的玉米搞掉。必要時,可以動用鄉農機站的拖拉機強制。鄉長說。
三兒知道,那片唯一還站著的玉米至今還未成熟,它的品種屬于“沈單七號”,生長期比普通品種長十多天,但玉米個兒大籽粒飽滿,產量高。
三兒還是去找了那片玉米的主人——一個五十多歲,瘦瘦的漢子,佝僂著腰。
三兒一說明來意,老漢眼里便有渾濁的淚涌落下來。
俺還指望這片玉米給俺娃子定親哩,這……漢子為難地垂下了瘦瘦的頭。
三兒的心里便酸酸的。三兒也是一個農民,因為稿子寫得好,才被鄉政府招聘當了報道員,和正式干部一樣使用。三兒進了鄉政府之后,村里的人突然都對他客氣起來。連平日里從不用正眼看他的支書也請他撮了一頓。所以三兒很珍惜自己在鄉政府的這個職位。
三兒回到“秋種指揮部”的帳篷時,已是晌午了。
三兒一進門就看見鄉長正坐在里面,心便劇烈地頓了一頓。
事情辦妥了?鄉長問。
三兒呆呆地望著鄉長。
那片玉米,搞掉沒有?鄉長以為三兒沒聽明白。
下午、下午就刨,我、我已和那戶人家見過面了。三兒都有點兒結巴起來。
鄉長狐疑地盯了他一會兒,忽然就笑了。鄉長站起來,拍了拍三兒的肩膀說,你是不會拿自己的飯碗當兒戲的,對不對?
三兒無聲地點了點頭。
鄉長急急地走了。
三兒目送著鄉長遠去后,就站在帳篷前望著這片蔥郁的玉米。
天黑了,那片玉米已變成了一片墨綠。晚風拂過,送來一縷縷迷人的馨香,三兒陶醉在玉米的馨香中,睡熟了。
第二天一大早,鄉長和縣里的檢查團來到這片田地時,遠遠地,鄉長就看到了那片蔥郁的玉米在朝陽下越發地蓬勃。鄉長就害怕地看旁邊縣長的臉色??h長正出神地望著那片玉米,咂了咂嘴說,好香的玉米啊!鄉長剛長出了一口氣,縣長笑著對他說,這片玉米還沒成熟,你們沒有搞“一刀切”的形式主義,這很好。鄉長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臉上一片燦爛,心想呆會兒見了三兒那小子一定表揚他幾句。
鄉長將縣長等領導都請進了帳篷。鄉長正想喊三兒沏茶,才發現篷內已經空空如也。
三兒用過的鋪蓋整整齊齊地折疊在鋼絲床上,被子上放著一紙“辭職書”。
鄉長急忙跑出帳篷,四處觀望,卻沒有看到一個人影。一陣晨風吹來,空氣里溢滿了玉米的馨香。鄉長吸吸鼻子,眼睛濕潤了。
這篇文章先后在《百花園》《齊魯晚報》等報刊發表,獲首屆全國微型小說年度評選一等獎。先后被《小小說選刊》等二十幾家報刊轉載,入選了《中國新文學大系》等二十多種選本。
老溫那時還健在,他在《齊魯晚報》上看到這篇文章后,立即給我打來了電話,連連說“好”,這樣一改他看了心里特別舒服。當天,小吳也給我打來了電話,他說,看完這篇小說,我不知怎么就掉淚了。
我這才明白,對那片玉米難以釋懷的,并非我一個人。
作者簡介:
邢慶杰,男,國家一級作家,山東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21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已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文藝報》《北京文學》等報刊發表小說作品200余萬字。作品入選《2008年中國短篇小說經典》《中國當代文學經典必讀2013短篇小說卷》等100多種海內外選本。獲過“山東省第二屆泰山文藝獎·優秀短篇小說獎”等30多個文學獎項。已出版小說專著《白貔記》《屠蛇記》等21部?,F為德州市文聯專業作家,系中國作協會員,山東省作協全委委員,德州市作協副主席,《魯北文學》主編。2012年被評為德州市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專家,2014年被評為德州市首屆文化英才。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