雩山以南

雩山山脈并非一座大山，與羅霄山脈、大庾嶺、九連山、武夷山脈相比，它小而且不著名。我是在八境臺上聽到山脈名字的。那時我想著文天祥的詩句“風雨十年夢，江湖萬里思”。仿佛是個讖語，贛州知州任上，他寫出了他后面人生的景況。

八境臺建在贛州宋代石頭建造的城墻上，俯瞰著貢江、章江，兩江于北面匯合，一道矮壩分開兩水，攔阻著來勢兇猛的章水，浪花翻過堤壩堆出一條長長的雪線，貢水行船因之而無虞。

水勢浩大相匯處便是贛江，一派清涼的水似藍還綠。左右的水流繞著古城墻和八境臺而下，耳邊只聞嘩嘩奔流聲。太陽當空，山脈低垂，時空仿佛離開了現(xiàn)實，不分今古。舒展開的視線讓石屎森林閉鎖的雙眼無所顧及。大腦深處卻是呆癡。

雩山山脈引起我的注意，只因為向南翻過這條山脈，就到了客家人的中心地區(qū)——贛州，某個時期，它劃出了一個民系的分界。像是七月的江風吹醒了某段遙遠的記憶，我猛然覺悟到宋代的那個時空，建這個城墻的漢人與雩山山脈以北的漢人已經開始不同了，人群有意識以地域區(qū)隔，劃分出群落。雩山山脈給贛州的客家留下深刻印象，是它的山路難行，還是雩山是一道門檻，他們獲得了進入族群的安全感？

在貢江、章江和贛江流過的寬廣地域，無數(shù)遷徙自中原的人在這里落腳。他們的先人早在東晉就遠離黃河，涉潁水、洛水和汴河、淮河，進入江淮地區(qū)。遠徙者進入長江，從鄱陽湖溯贛江而上。江淮只是客家人短期的棲息地，唐宋時他們再次南遷，到達虔贛。中原口音混合了江淮口音，祖居地的生活記憶一代一代相傳著，人們保持了一些古今不易的東西，如立宗祠、遷葬骸骨、鑿石窟、建風水塔、修書院、筑墻池……家一安頓，就忙碌起來了。

南方，茂盛的植被在起伏的山脈里菁菁拔翠，綠得張狂。山谷里奔騰出的溪水流進了水田，灌溉著水稻，那稻浪在他們眼里還會恍惚出旱地的麥浪嗎？麥地的記憶太遙遠了，中原的祖居地太遙遠了，遠得只有一冊族譜，一個地名，一塊靈牌。但他們卻要常常焚香祭拜，不忘祖德。

人們靠山吃山。餐桌上山貨越來越多，青山綠水變成了染料，讓服飾變得色彩斑斕，讓食物五顏六色。一個叫楊筠松的人在贛南山水間行走，他研究南方風水，尋龍追脈，在興國三僚找到了一塊地形奇異的山地，他帶著門徒來此僑居。堪輿術盛行起來了，江西形勢派的形法理論由此孕育，流行于世。朝廷皇陵選址、皇城勘測要來三僚請人。修長城要塞、天壇祈年殿，三僚的風水大師也被應召出山。

南唐，燈彩在民間盛行，到達貢江上游石城的遷徙者最為熱衷，他們扎出八寶燈、橋板燈、鯉魚燈、蚌殼燈，燈彩仿佛是生活的圖騰。宋代，山歌在鄉(xiāng)村流行，一座座青山綠水間不時響起歌聲。采茶歌在茶山響起，在燈彩中采茶歌配上舞蹈，一變而為采茶燈。明代，采茶燈演繹成了采茶戲，風行于贛南。

他鄉(xiāng)已是故鄉(xiāng)。

贛州西、南、東三面，羅霄山脈、大庾嶺、九連山、武夷山脈以巨大的屏障圍出了一個封閉的空間。攀上這些大山，作為嶺南移民，那些年我探究它如何阻隔北方的寒流、中原的儒家文化。連綿的山脈，巍峨又清秀，挺拔而峻險，白霧流嵐吞吐其間。望不盡的層巒疊嶂，綠色由青到黛，以至于藍。

在梅關古道大庾嶺隘口，貢江在山下拐過一道灣，由西轉向北，奔向贛州。我看到青山上輕籠的秋霧，山巒一抹如淡掃黛眉。這是當年南遷的重要通道，遷徙者從贛州的大余爬上山來，踏過腳下的關口進入嶺南。關門上一副對聯(lián)：“梅止行人渴，關防暴客來。”不清楚這是哪個年代寫的，關北關南誰把誰當成了暴客？

九連山深深的峽谷，一線天峭巖如陷地宮，我由此進入贛州最南端的定南、龍南，去追尋秦始皇的一支軍隊，他們如何突破南嶺山脈的天然屏障，進入南粵。

不曾想過高山環(huán)繞的地方，丘陵起伏，江河交織，一個大盆地，雩山山脈從北方一鎖，贛南便是一個天然的搖籃，一個清凈安寧之地。躲避戰(zhàn)火的人，在這里找到了安全的地理空間。

想不到贛州之行，客機飛越南嶺，我只不過換了一個方向，仍然向著武夷山和九連山跑。這一次溯貢江而上，沿當年遷徙者的路線，抵達貢江源頭石城。這里，武夷山群峰高聳，一座陽元石孤峰挺拔，茵茵翠色的山坡如墻陡立，這并非我想象的武夷山低凹處。大山兩面，一面是石城，一面是寧化。石城通往寧化的路有四條，分別經大畬、珠坑、沔坊和巖嶺。這就是當年遷徙者走過的路吧。水路斷了，要翻越大山了，故鄉(xiāng)愈來愈遠了。這條路成了南遷者懷念的路，頂禮膜拜的路。閩粵客家祖先大都從這里翻武夷山，進入閩西、粵東。他們翻山落腳的第一站便是石壁。石壁被后人當作了客家人的朝圣地，就像翻大庾嶺的人把珠璣巷當作圣地一樣。

在通天寨山頂上，我看到經大畬的路穿越一片開闊荷塘，峽谷中的路平坦筆直，空蕩無人，向著大山深凹處伸去，直到高高山坡把它遮擋住了，我看不到它怎樣翻越眼前的大山。我癡癡凝望，仿佛能看穿茫茫歲月，看到那些氣喘吁吁的登山者。山路連接起來的是客家民系發(fā)育的核心地區(qū)，“石城、寧化”，我心中默念著這兩個名字，忘卻了身后通天寨丹霞地貌奇絕的風光。

筠門嶺在貢江支流的湘水上。這里是武夷山與南嶺相交的地帶。正午時分，從會昌到達筠門嶺鎮(zhèn)羊角水堡，陽光直射，湘水蕩起一片白光。從這里南行，可到福建的武平、廣東的平遠和蕉嶺。這是又一條重要的閩粵通衢。一千五百多年前的一天，一個叫程旼的人，帶著他的家人和部分族人從這里翻山，進入廣東平遠官窩里。他從鄱陽湖湖口啟程，進入贛江后，東逆貢水一路行至于都、會昌。到達筠門嶺，面對眼前的群山，接下來，他走的是陸路澄江、吉譚，還是走的水路石窟河、普灘？眼前的山嶺，起伏無邊，武夷山脈最西端的大山項山甑聳立三省交界處，山那邊便是畬、瑤和黎棲身的荒涼之地，程旼消失在山谷中彷徨又決絕的身影是那么渺小。十三年后，皇帝給他抵達的地方賜名程鄉(xiāng)縣。程旼是有記錄最早遷徙到嶺南的人，他成了嶺南卓著的客家先祖。儒家“泛愛眾而親仁”的“仁”被他帶到嶺南，發(fā)展為和鄰睦族。他樂善好施，以德化人，最講信義，后人把他列為嶺南古七賢，與韓愈、張九齡、文天祥并列。

什么時候贛南人不再感到安全了？是雩山低嗎？還是因為贛江？

唐朝大庾嶺的梅關道修通后，贛江疏浚，雩山山脈處的十八灘被疏通，船筏可直抵贛州，進入章江，一直到達大庾嶺下。翻大庾嶺的梅關道進入珠江水系的北江，直通廣州、南海。贛江變成了南北交通大動脈——古代的京廣線。四通八達的水路都與贛江連接起來了。

贛州變成了宋代的重要城市。城墻由土質改成磚石砌筑，賀蘭山上建起了郁孤臺，城墻上再筑八境臺，七里鎮(zhèn)的窯燒出了精美的瓷器，通天巖的石窟寺造像進入鼎盛時期，城市防洪排水排澇系統(tǒng)建成，一直使用到了今天……文人墨客從贛江溯流而上，蘇東坡、辛棄疾、黃庭堅、劉克莊、戴復古……他們先后踏上贛州城墻，登樓賦詩，留下名篇。

趙宋王室南渡。戰(zhàn)火也跟著南移。人們要翻越南嶺山脈、武夷山脈的崇山峻嶺，才能找到地理空間的安全感。高高的大庾嶺、九連山和武夷山，一撥又一撥的遷徙者攀上了它的隘口。

贛州變成了客家人遷徙的通道，它還是客家搖籃嗎？在贛南生活的漫長歲月里，一種共同的語言、民風、士習和價值觀念在這里是否已經形成？什么時候人們開始相互認同了？是南宋那個動亂的年月嗎？贛州、汀州、梅州贛閩粵三省交界山區(qū)，人人以“客家”自稱，主動與他人區(qū)分開來。這樣的事情是怎樣發(fā)生的？大山分隔的三地遷徙者竟然有了如此一致的語言、民風和習俗。

贛州人樂于談論盧光稠。五代十國亂世時，虔、韶二州，北有南唐，東靠王閩，西界馬楚，南交南漢。盧光稠舉義旗，武裝割據(jù)虔、韶，使二州沒有落入他人之手，保持了自己的語言和習俗，在共同防御中凝聚起人心。文天祥是客家人的驕傲，他在贛閩粵三省交界的客家山區(qū)招募義軍勤王，帶領客家子弟為保宋朝江山而戰(zhàn)，把客家人團結在一起。清咸豐六年，廣東恩平、開平、增城、鶴山、新寧和廣西武宣、貴縣一帶的土著與客民爭奪地盤，械斗持續(xù)了十二年，死傷幾十萬人，世人為之震驚，客家人意識空前加強。也許，這一切外來原因促成了一個群體自我意識的覺醒？

封閉的大盆地，蔥蘢的群山是一個民系孕育的理想搖籃。正如江河發(fā)育，走進山體肌理深處，那一滴一點的匯聚，被巖石與森林掩蔽，但遠處的溪流已經出山。

贛南山水讓人恍惚。“濤頭寂寞打城還，章貢臺前暮靄寒。”這是蘇東坡的恍惚。“城廓春聲闊，樓臺晝影遲。”這是文天祥的恍惚。“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這是辛棄疾的恍惚。“行人淚”指的可是來自北方的遷徙者？

佇立八境臺，與贛州告別，腦海里想象著一條篷船，它由章江進入贛江，篷船中坐著一個正在絕食以身殉國的人，他只想死在這里。這是他的故土。他一路從南海押解而來，押去大都，走的就是這條南北水路大通道。“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國破山河在，“歸鄉(xiāng)如不歸”，他內心的酸辛與煎熬何人能夠體會？文天祥在這條古代京廣線上寫下了一路的詩。只是這惶恐灘在八境臺的上游抑或下游？

江上往來的船只如此之多，有從三江口東去的，有向南向北去的，船上的人面容朦朧，神色悲戚，暗自落淚者很多，這“行人淚”都浮在逝波之上的夕光里，點點滴滴，有離人淚、英雄淚、悼亡淚、悲人悲己淚……一條水路，竟然有如此多的悲歡離合，正如李清照當年舴艋舟上寫的——“凄凄慘慘戚戚”。

江岸沉沉，暮色里綠樹暗去。初上的華燈最暖人心。

突然想起跟隨文天祥翻越南嶺的八千贛南客家子弟，他們再也沒有回來。想到中央蘇區(qū)，贛南參加紅軍長征的客家漢子也走了，鮮血曾經染紅過贛江……落日在恍惚，江山在恍惚，人生亦在恍惚。

離開八境臺，向建春門走去，出古城門，一陣雜沓的腳步踏上了貢江的古浮橋。一群中年婦女挑著擔，竹編的籮筐盛了青翠的柰李、西瓜，還有手工的紅黑兩色布鞋。剛才在建春門擺攤的她們在暮色里歸去，一如荷鋤而歸的農人。過浮橋，我不知道貢江對岸是城還是鄉(xiāng)。闊大的水流突然逼近，我們的步子都在隨江流起伏。雩山之“雩”是古代求雨的祭禮，水系如此發(fā)達之地還需祈雨嗎？這時想起雩山，毫無道理，我沒見過卻如此念念不忘，是因為雩山是贛州四圍山脈中我唯一沒有爬過的？一陣呼喊聲從身后傳來，一條船正欲靠上浮橋，水流又把它沖遠了。

責任編輯 張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