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需要水,人類需要火,男人需要酒。作為一種特殊飲料,酒早已溶進了國人的血液,不但熏陶著一代代烈性風骨,也促成了一筆筆人間交易,以致無酒不成席,哪怕人倒了,酒杯都不會倒。
我對酒的最早感知是鄉(xiāng)村宴席。那是米飯都填不飽肚子的年代,但每逢傳統(tǒng)佳節(jié)、婚育壽喪、喬遷新居,少不了備上酒宴,邀請族長親友隆重一下,熱鬧一番。忙碌是從宴前開始的,主婦在廚房里掌勺,男人把打來的散酒倒進錫酒壺內(nèi),在湯罐里溫上,與女人嘀咕著誰坐首席誰執(zhí)酒壺之類。別小看這些細節(jié),那時雖撮一頓不容易,但禮儀形式重于吃喝本身,席位安排是否妥當直接決定酒宴成敗。東閣一席當然是主客,如果客人很多,這樣的主客就難以裁定,你絞盡腦汁以為考慮得很周全,偏偏有人提出異議。溫和的離席走人,暴烈的干脆掀翻桌子,由此親朋反目、引發(fā)肢體沖突司空見慣。執(zhí)酒壺者席位最末,責任最重,既要忙斟酒,又要會勸酒,要想不辱使命,讓客人盡興,一靠酒量,二靠口才,喝多喝少須恰到好處。我堂哥娶老婆,老舅家一幫親戚不好對付,火林叔親自執(zhí)酒壺,結(jié)果當然是爛醉如泥,他哭哭啼啼,嘔吐不止,還耍酒瘋打老婆,最后灌了兩碗酸蘿卜水才算消停。在我兒時的記憶里,酒是灰暗的,甚至是恐懼的。
我嘗試喝酒是到縣報社之后。因為讀初中餓出了胃病,及至學校教書都滴酒不沾。嗜酒的校長讓炊事員用食堂結(jié)余款買酒,哪怕桌上只有白菜蘿卜抑或腌菜腐乳,晚上都要開一瓶白酒。酒是所有話題的切入口,也像一堵無形的墻,在一張八仙桌上把我與他們隔開——在這樣的氛圍里,我孤獨且孤立。食堂結(jié)余款我占一份,全部用作酒錢,總感覺有點吃虧,很沒面子,但又不便明說,早早丟下飯碗去熬中草藥,心想哪天把胃病治好也可以人五人六了。喝了十幾年藥,身體基本康復,間或?qū)扅c憤世嫉俗的文字,也有點小影響,被調(diào)到縣報社從事采編工作。報社接觸面廣,無冕之王嘛,幾乎天天都有酒喝,只是初出茅廬,幾杯啤酒便暈。但上了桌子,如同上了戰(zhàn)場,寧傷身體不傷感情,這叫酒德。醉酒回家少不了挨罵,老婆說人家又不灌你,讓你喝你就喝啊?你是豬啊!我說要是豬就好了,豬吃飽了可以不張嘴,人就不一樣,明知會醉也要喝。醉酒后頭痛欲裂、心慌氣急、上嘔下瀉、四肢無力,仿佛大病一場。幾次發(fā)誓要像豬一樣堅持原則,無奈進入角色就由不得自己了。醉過幾次,酒量見長,才知道喝酒不怕無天資,只怕不努力,大器晚成完全可能。當然,說酒是穿腸毒藥也很武斷,譬如適量飲酒就有舒筋活血之效,只是適量何其難,現(xiàn)實中多在上演自殺式與他殺式的拼酒。量變引起質(zhì)變,體檢提示脂肪肝及冠狀動脈粥樣硬化,醫(yī)生說同喝酒有很大關系。然而入道容易出道難,即使口袋里帶上檢查報告單和口服藥,人家都不依不饒。那就搞小動作吧,酒至半酣,去衛(wèi)生間用食指刺激喉嚨,一通嘔吐,兩淚橫流。醫(yī)生又說這樣可能誘發(fā)急性胰腺炎,若搶救不及時老命不保。沒辦法,只好躲飯局,躲不掉的就討好服務員兌水作弊。雖然這樣不會醉,也不曾被識破,但總有一種愧疚感,因為舉起兌了水的酒杯,我的誠實就轟然倒下了。
人間有喜劇,也有悲劇,而喜劇與悲劇就像水與火一樣,被不動聲色地揉進了酒里。打開紙媒或屏媒,與酒有關的悲劇一抓一大把。某局長將女下屬灌醉占便宜進了大牢,某老總酒后開車造成重大死傷事故,某大學生酒后傷人自毀前程,某女白領酒后失態(tài)家庭破裂……這些新聞的地點遠在天邊,人物于己無關,但余悸仿佛親歷,即使自己不喝酒,只要有被酒弄殘意識的人,世界就沒有安全感,說不定哪天自己就是悲劇的當事者。春節(jié)期間,我縣某銀行分行長陪市行長喝酒壯烈了,事后調(diào)查,輪到這位分行長端起一玻璃杯酒向市行長“一口悶”時,偏偏開的是一瓶假高檔酒。死了人,也惹上了官司,最后各打五十大板,同桌者均攤賠償款六十萬元。假酒之害猛于虎,即使有海量也不保險,下次喝酒最好請工商的朋友陪同,要是被假酒因公殉職就太不劃算。
酒文化扎根民間,抗議聲音也來自民間,“革命小酒天天醉,喝壞了黨風喝壞了胃”,已充分表達了群眾對公務飲酒的深惡痛絕。《舌尖上的浪費》播出后,鋪張浪費、相互攀比的公務招待被緊急叫停,一路茁壯成長的餐飲業(yè)首遇寒流,一些大型酒店紛紛關張轉(zhuǎn)行,我國白酒產(chǎn)能過剩危機也提前爆發(fā)。有專家說,限酒風暴可能影響到JDP水平。其實,擠掉醉醺醺的JDP乃眾望所歸,包括那些有簽單權和有被天天請吃資源的人。酒是公家的,身體是自己的,除非酗酒者,誰都不會作踐身體,只是在一種不良文化大氣候下,權衡利弊后主客雙方都選擇了做一個臣服者。可以說,每個酒桌上都有不堪酒精壓迫者,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找過牙痛、胃病之類的借口,但一旦借口被瓦解,就必須放倒或被放倒才算盡興。喝酒不僅消耗了革命的本錢,還有礙形象,影響工作,最怕借著酒勁亂評論亂承諾亂透風,清醒后腸子悔青。在限酒令之前,我就有個動念,哪怕貸款都要買輛車,因為司機不飲酒已成共識。
其實,自己把別人喝倒,或別人把自己喝倒,大多離不開面子,因為酒充當了面子的面子。要想少一些酒氣,多一些文氣,讓酒杯成為文化的殘存,除了“禁酒令”催生的自覺與不自覺,在酒之外,開發(fā)與時代節(jié)拍及要求相適應的面子“顯示屏”尤為緊迫。
責任編輯 張琳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