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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大海的訴說

2014-04-29 00:00:00朝煜
北京文學 2014年10期

是國土就得有人守。寸寸國土寸寸金,寸寸海域寸寸銀。我們夫妻倆為國家堅守1000多平方公里的國土、海域,為了堅守這個海島,吃盡了千般苦,受盡了萬般罪,覺得非常值。

——守島者語

引子 灌云人的開山島情結

江蘇省灌云縣是一個東臨黃海的沿海大縣,海中有一島,名曰開山島。這個開山島面積只有一個足球場那么大,在浩渺無邊的大海里就如一片小小的樹葉。別小看了這片“樹葉”,它卻有著重要的戰略意義,當年日本人入侵江蘇,就是首先落腳在這片“樹葉”上,然后瘋狂登岸,用滴血的屠刀劃遍江蘇大地的。灌云人每每提到此事,至今仍憤恨不平:

“殺了多少中國人啊,灌云吳鳳莊大屠殺,灌云縣城板浦大轟炸,灌云南崗鄉血案……”

“要是當年國民政府派一個排的兵力守島,日本人也不至于這么順利地上岸。”

“國民政府腐敗,就是沒有這樣的戰略眼光。”

這么一說,開山島就不是一個小小的海島了,而是中國黃海中一個小小的門戶,難怪灌云縣志稱其為“兵家必爭之地”。

建國后,黨和政府高度重視開山島的建設,派解放軍一個工兵連進駐開山島。這個連在開山島整天“叮叮當當”“轟轟隆隆”,不分晝夜地搞軍事建設,修戰壕、筑堡壘、開山洞、挖壕溝,忙得不亦樂乎。于是乎開山島成了一級軍事禁區,當地的一些消息靈通人士每每提到開山島,總是神秘地耳語著:

“你知道嗎?開山島幾乎被解放軍掏空了,山洞里安裝的都是解放軍最先進的武器。”

“山上的炮筒子比洗臉盆子還粗。”

灌云人放心地笑了,說有解放軍給我們守島,小鬼子想再次登陸,就做他娘的大頭夢去吧,我們老百姓總算可以睡一個安穩覺了。

1988年全國大裁軍,開山島的一個炮兵連硬是被活生生地裁掉了。開山島沒人守了,老百姓的心又懸了起來,紛紛寫信給縣政府,說開山島沒人守,我們睡覺都不踏實。這也難怪,這開山島離日本太近了,家門口有賊,而且又被人偷過一次,屋里的主人能睡得踏實嗎?事關民心民意,灌云縣政府馬虎不得,要求縣人武部把這件事當作大事來抓。縣人武部討論來討論去,決定派民兵去守開山島。第一批百里挑一,挑了一個人去守開山島,這個人好不容易守了20天,下島了,說島上生活太苦了,沒法堅持下去。縣人武部又千里挑一,再挑一個人去守開山島,一個月后這個人又下島了,說這哪里是守島?是坐水牢,他娘的,不是人過的日子。縣人武部又萬里挑一,再挑了一個人去守開山島,沒過十天,這個人又下島了,說苦啊,苦啊,一輩子都沒過過這樣的苦日子。再選第四批,僅過了三天又下島了。

誰能挑起這守島大任?誰能做這第五任島主?難道灌云縣就沒有能勇于獻身、為國赴邊的守島大將了?真是愁壞了灌云縣人武部一班人。

第一章 第五任島主王繼才橫空出世

初登開山島

1988年7月正是盛夏季節,灌云縣魯河鄉魯河村28歲的小伙子王繼才,背著一些簡單的生活用具,去開山島赴任了。

王繼才一米七八的個子,敦敦實實的,站在那里猶如蘇北無邊的高粱地里一株熟透的紅高粱。蘇北的高粱地那可是個驚心動魄的去處,如無邊的血海,無際的哨兵,王繼才就是這無邊無際高粱地里的一株。灌云縣人武部干事王長杰叫王繼才上午8點到燕尾鎮碼頭會合,8點半登島。他激動得一夜沒睡好覺,一早6點鐘就到了。

幾天前,王長杰對他說:“給你一個絕密任務,派你為祖國赴邊,去守開山島,燕尾鎮人都說那地方是水牢,條件非常艱苦,但你還不能說不去。”王繼才說:“不就是苦嗎?苦點算什么,為國赴邊,我認了。”王長杰說:“好。你父親是老干部,老退伍軍人,我們已向他老人家打過招呼了。你母親、你妻子都不知道,你就別對他們講了。”王繼才說:“你放心,我絕對不講。”王長杰又說:“你去之前要少拿衣服,帶多了會引起你愛人的懷疑。”“知道了。”

開山島屬于灌云縣燕尾鎮。此時的燕尾鎮正是夏季捕魚的黃金季節(那時還沒有休漁一說),來往的漁船在港口出出進進,整筐整筐的馬鮫魚、大黃魚從船上抬上抬下。閑不住的王繼才放下行李,幫起忙來,一大筐馬鮫魚,他“嘿”的一聲,便端下船來。“好一塊干力氣活的料。”有人暗暗地說。有人仔細地打量這小伙子,只見他生得人高馬大,結結實實,一雙解放鞋,一件老頭衫,黃軍褲,戴一塊當地人號稱是“山芋干”的鐘山表,一看就知道是農村來的。忙了一會兒,就有人放過話來:“哪里人?”“灌云魯河鄉人。”“是來找工做?”“不,上級派我去守開山島。”“你是去守開山島的?”不少人驚奇地圍了過來。“是呀。”“失敬、失敬,原來是開山島第五任島主來了。”

王繼才從漁民那帶有幾分嘲諷的言語中,覺察到了他們話中有話。

有一位年紀大一點的、像是漁老板的人說:“小伙子,留下來吧,我看你是塊干活的料。燕尾鎮到處都是黃金,我給你每月1000元,另外還包吃、包住。這一年下來,就是小1萬元,怎么樣?”王繼才想,月工資1000元不少了,這年頭是天價了,縣人武部要我去守開山島,每月才300元。王繼才說:“不行,我要守開山島。”有個漢子聽罷橫插一句道:“小子,你執意去守開山島,你知道開山島嗎?”“不知道。”“不知道你守什么開山島。”“真不理解,好好的小伙子為什么要去坐水牢!”又有人插上一句。

王繼才有點不高興了,說:“話怎么說得這樣難聽,怎么叫坐水牢呢?”

“上開山島就是去坐水牢,我們燕尾鎮人就是這樣叫的。不信,你去了就知道了。”

有人悄悄地告訴王繼才:那開山島是個十分險惡的地方,島上的蒿草里有害人的雙頭蛇,有目如銅鈴、口如血盆、專吃人心肝的海怪,山崖下有吃人的大鯊魚,山上有海盜出沒,岸邊還有“大元寶”。

“大元寶?那我多撿它幾個。”

眾人哈哈大笑。王繼才被笑紅了臉,被笑得一時不知所措。

“這小子,連大元寶都不懂,還去守什么開山島?”

還是那個漁老板說:“不要拿一個不懂海事的人開玩笑了。”又和顏悅色地對王繼才說:“大元寶是海中漂著的遇難者的尸體。漁民為了討吉利,稱其為大元寶,這樣的大元寶,你也敢撿嗎?”

王繼才被嚇得兩眼發直。

“傻小子,自從部隊撤走以后,派上去四批人都紛紛下島了,難道你真的要成為第五批?”

正說著,縣人武部干事王長杰來了。王繼才帶著無限的疑慮和忐忑不安的心情,在王長杰的帶領下,登上一葉扁舟,經過一個多小時的航行,終于登上了開山島。在開山島,王長杰指點江山說:“開山島向東12海里,是我國的海域,向南、向北、向西都是我們的海域。開山島周圍1000多平方公里的海域,從現在開始就交給你了,這塊陣地你一定要守好了。”

“行。請領導放心。”

“說說你的責任和任務。”

面對這片遼闊無垠的海域,王繼才從心底里“騰”地升起了一種使命感,不由得雙腿立正,背誦著在人武部經過簡單培訓而熟記于心的、開山島哨所職責和使命:

“一、觀察監視和報告海上和空中情況;二、防敵內潛和外逃;三、防敵小股襲擾;四、協助維護社會治安,救護海上遇險船只和人員。”

王繼才一字不漏地回答出來了,王長杰很滿意,說:“把任務再說得具體點。”

“是。及時通報敵對國家或地區的飛機、艦船活動。及時通報特務船和敵特分子偷渡登陸。及時通報不該進入我規定海域的不明國籍的外國飛機和艦船。及時通報海漂和空漂物品及異常信號彈。及時通報形跡可疑船只或人員活動,我方船只外逃和遭襲擊時協助抓捕。”

王繼才又一字不漏地背了下來。

王長杰拍著王繼才的肩膀說:“好小子,行。領導說你與眾不同,你果然與前四位守島人有明顯的不同。”王繼才嘿嘿地笑笑,說:“這算啥,我在村里傳達上級會議精神時,一講就是一個多小時,不帶落下一件事的。”說完又嘿嘿地笑笑,王長杰說:“你小子三天后還能笑得出來嗎?”。

“沒問題。”王繼才說。

接著交代生活。

“年工資3700元,平均每月工資300多元,是少了點,但開山島四周都是海,你可以在這里捕魚捉蟹,以勞養武,生活應當沒有問題。部隊撤走了,島上留下幾十間營房,門窗完好。房子住哪間,隨你便。有床、有被子,生活用具應有盡有。吃水也沒有問題,島上有部隊撤走時留下的幾口淡水井,夠你吃用的。還有煤、爐子,夠你用一陣子的。”

王長杰又從船上搬下大米100斤,掛面50斤,云山白酒6扎,煙6條。王繼才說,我不抽煙,不喝酒,用不著這個。王長杰說,到時候你就用著了。

最后王長杰又交代幾句:刮大風時千萬不要出門,好生待在屋里,不要讓風刮到海里。每天晚上七點鐘用這里的手搖電話和我聯系一次,匯報這里的情況。一個月后我再來看你,記住,一定要先堅持一個月。

王長杰布置完這里的一切,便下島去了。

第五任島主王繼才面對大海的第一次訴說

王長杰走了,小小的開山島變成了一個人的世界,開山島一下子靜了下來。

王繼才認真打量著這個曾經是一號軍事機密的開山島。這島實在太小了,繞著島轉一圈,用不了半個小時。島的西邊,面對大陸,有三排營房。今天天氣晴朗,隔著茫茫的大海,遠遠望去,對岸燕尾鎮的幾座高樓,猶如豎起的火柴盒;高大的煙囪,猶如豎起的火柴棒。這就是所說的12海里的距離了,據說稍一有霧氣,便什么也看不見了。向北望,是無邊的大海。向東望是無邊的大海,向南望是無邊的大海,王繼才忽然覺得這開山島就是這無邊無垠的大海里的一片樹葉,而他就是這樹葉上的一粒塵埃。

一種無盡的孤獨感產生了。

海浪拍打著礁石,發出永無休止的“嘩——轟!”“嘩——轟!”的響聲,幾只海鷗在藍藍的大海上翱翔,高聲鳴叫著:“啊——!”“啊——!”

有三條大魚,圍著開山島,在海面上悠哉悠哉地游弋著,那大魚噴出一丈多高的水柱,王繼才可清晰地聽到“呼——!呼——!呼——!”的響聲,王繼才看了好長一會兒,入了神。

島上沒有一棵樹,到處都是一人高的蒿草,王繼才一不留神就掉進這一人多高的蒿草里,想起蒿草里有“雙頭蛇”的傳說,王繼才便嚇出一身冷汗。奇怪了,解放軍在這島上生活了多年,怎么不栽一棵樹?“我一定要把這些該死的蒿草拔掉,全部栽上樹,讓這島上綠樹成陰。”王繼才想。

想起“雙頭蛇”,王繼才就想起了這島上種種可怕的傳說:海怪、海盜、大元寶。這些東西真會出現嗎?一旦出現了我該怎么辦?

王繼才毫無目的地沿著山上的小路走著。

“媽呀,大鯊魚!”

王繼才不知不覺走到崖底下,無意中與崖底下的一群大鯊魚相遇了,那是一群饑餓的大鯊魚,個個張開血盆大口,對著王繼才,有一條大鯊魚竟然躥起一人多高,直沖王繼才,只差幾厘米就把王繼才拖下水了。王繼才嚇得魂飛魄散,連連后退,跌跌撞撞地癱坐在一塊巖石上。

“媽呀!還真有吃人的大鯊魚呀!”

驚出一身冷汗后,王繼才突然憋足了勁,一聲長吼,“啊——!”

這一聲長吼,便吼出了許多故事來。從此王繼才緊張了,便一聲長吼;遇到險情了,便一聲長吼;孤獨難受了,便一聲長吼。王繼才像野人一樣一聲聲地長吼,滿山遍野奔跑著長吼,有時喉嚨都喊啞了,還是止不住自己狂吼的欲望。尤其是霧天,開山島上的大霧才叫真正的大霧,霧濃得對面看不見人,霧濃得你心里發慌,霧濃得你只想大吼一聲。后來王繼才覺得,光是狂吼是排解不了自己孤獨的心情的,得找人說說話,找誰呢?這個荒島還有誰?只有大海了,于是王繼才把狂吼變成一種訴說,變成一種向大海的傾訴。于是就有了王繼才一幕幕感人肺腑、催人淚下的訴說。

天漸漸地黑下來,起大風了,大海上空烏云密布,大風掀起陣陣巨浪,撞擊在礁石上,發出陣陣震耳欲聾的“轟轟”聲。今晚是既無星星,又無月亮的“雙黑月頭”。村里也有這樣的雙黑月頭,但要比開山島好多了,至少遠處會有村燈,有一閃一閃跳動的鬼火,可這開山島連一閃一閃跳動的鬼火都沒有,更別說有村燈了。王繼才活在這個世界上20多年了,這才真正體會到海島上的黑夜才是真正的黑夜,那是一個黑得可以把人壓垮的黑夜。

島上沒有電,王繼才膽戰心驚地點起那盞如豆的煤油燈,開始搖動那臺老式的手搖式電話機,匯報一天的工作。

“王干事嗎?我是王繼才,我這里一切都正常。”

“島上起大風了吧?”

“是的,你怎么知道的?”

“電話里聽到了嘩嘩的海浪聲。一個人在島上,緊張嗎?”

王繼才使勁地擠了擠臉頰,好不容易才“擠”出點干癟的笑容來,說:“嘿!嘿!還好。”

“不要緊張,島上除了大風大浪,其他啥也沒有。”

“謝謝,知道了。”

“還有,島東邊的山崖下,你不要去,那里有大鯊魚。”

“知道了,領教過了。”王長杰聽得出,王繼才回答時似乎有了幾分哭腔。

王繼才剛掛了電話,一個黑影在窗戶上一閃。

“海怪!”王繼才頭一炸。

那黑影在窗戶上又一閃,又一閃,而且是和真人一般大小的黑影,絕對不是幻覺!

王繼才頭一炸,又一炸,又一炸,汗毛一根根豎了起來,骨架兒都幾乎嚇塌了。

海怪,一定是海怪,因為這個島上除了他王繼才絕對沒有第二個會喘氣的。王繼才頭又一炸一炸的,全身冒冷汗。弄得不好,我王繼才今晚就被海怪當作點心吃了。真要是被海怪吃了,我王繼才情何以堪,命何以堪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門關得更緊了,窗戶關得更嚴了。相持了一段時間,他突然想到了王干事送給他的那些白酒,他抓過一瓶白酒,想起“酒壯英雄膽”這句古訓,一仰脖子,把這瓶白酒喝個精光,然后手握空酒瓶,擺出一副要和海怪搏斗的架勢。奇怪的是,海怪并沒有來,一陣陣酒意襲來,王繼才支持不住,倒在床上,心里卻明白,好呀,好呀,一醉方休,一醉解千愁。

第二天,天大亮,王繼才酒醒了。推開門窗,哇!是個大晴天,昨天夜里下了一夜的暴雨,自己卻渾然不知!

出門去看看。一抬頭,“海怪”的謎全解開了,原來對面墻壁上掛著一件軍用的破雨衣,夜里風一刮一刮的,活像海怪的鬼影。王繼才覺得自己好笑,真是草木皆兵了。他大步登上山頂,這才發現,開山島美極了,瓦藍瓦藍的天空,飄著一朵朵白云,大的如一堆堆棉花堆,小的又如一只只肥羊。大海平靜得如一位美麗的少女,又如一塊碩大的藍寶石。王繼才忽然覺得,自己腳下的開山島多么像無邊的藍寶石上鑲嵌的一塊白色的象牙雕啊。白云在天空移動,似乎這塊白色的象牙雕也在移動。王繼才覺得自己心潮激蕩,作一首詩吧,贊美一下這美麗的海景!王繼才搜腸刮肚,也沒想出一個字來。自嘲說,自己上高中的那點語文底子,大部分還給老師了。

王繼才想起了俄國大作家高爾基的名篇《海燕》,這篇散文他在中學里學過,現在面對大海他想朗誦這篇散文,可怎么也記不起來了,只記得文章的最后一句:

“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王繼才想,他的妻子王仕花在校時語文成績很好,又是小學語文教師,她一定記得。

三條大鯨魚又出現了,巨大的黑色魚背像是浮動的山脊,“呼——!呼——!呼——!”噴著高高的水柱。

“大魚你好,我叫王繼才,今后我們就是鄰居了。”

“呼——!”“呼——!”“呼——!”

大魚噴著高高的水柱,像是回答。漁民告訴王繼才,這三條大魚是開山島的魚神,常年不離開開山島。

向崖底下看,一種叫“靠山紅”的紅色海蟹成群結隊地爬上礁石,把一大片礁石都染紅了。那蟹一個個傲慢地豎起兩只眼睛,冷冷地打量著王繼才。這么多蟹呀,看來在開山島捕魚捉蟹,生活是不成問題的了。

整個上午,王繼才的心情好多了,初上島時那種緊張、恐懼的心情開始平靜下來。

晚上,王繼才關好門窗,準備好好地睡一覺,這才發現海島的夜晚真熱啊,熱得像蒸籠。蚊子也特別大,大得幾乎像陸地上的“豆娘娘”,一咬一個紫疙瘩,鉆心地痛。這些倒也罷了,最難熬的是海濤聲,已是午夜,門外狂呼的海風伴隨著近在咫尺的海浪聲,“轟——!”“轟——!”“轟——!”像一顆顆炸彈,震得床直搖晃,由于離海浪太近,整個床如同漂在水面上,搖呀搖的。王繼才這才想起燕尾鎮人為什么把這開山島稱為水牢了。王繼才自嘲道,哪里如坐牢,坐牢還有牢友說說話,坐牢還有一天三頓飯呢。

王繼才輾轉反側,很難入睡。奇怪的是昨天晚上怎么沒注意到這海濤聲、這碩大的蚊子,還有這悶熱的蒸籠?想想終于明白了,那是讓“海怪”鬧的。既然睡不著覺,還是喝酒吧,喝醉了就啥也不知道了。

于是王繼才又打開了一瓶云山白酒。

就這樣,王繼才一天天扳著指頭算日子,一天天地“熬”下去。

一個月漸漸地“熬”過去了,該是王長杰上島的日子。就在這一個月的最后幾天,忽然刮起了14級臺風。這片海域屬祖國的黃海,8、9、10三個月,正是臺風橫行的日子,最高可達15級,這回讓王繼才趕上了。

如果沒有臺風,開山島周圍還有點點的漁船,王繼才可以和這些漁船招呼:“喂,你好,今天收獲怎樣?”“很好,有事嗎?”“沒有事。”“有事盡管言語一聲。”“謝謝,你們有需要我幫忙的,也盡管說。”“謝謝。”

雖然只有幾句話,王繼才卻有無盡的快樂,一天的時光也就在這幾句話中打發了。

一刮臺風,漁船避港了,開山島周圍便成了一片死海。寂寞呀,寂寞,孤獨呀孤獨。王繼才是個好動好玩好說話的青年,村里開村民大會,王繼才不用稿子,一講就是一個多小時。在家是老婆孩子熱炕頭,在島上是海風海浪冷石頭,王繼才整天只能對著無盡的大海發呆,對著震耳的濤聲發呆。他抽煙、喝酒,第31天酒喝完了,第35天煙抽完了,他把島上的一種大葉草,烘干了,切成絲,用報紙卷起來,抽!猛抽!王繼才快要急瘋了!對著大海猛喊道:

“我堅持不下去了,我要下島,我要下島!”

沒有人回答他,他就是把喉嚨喊破了,就是跳進大海,也沒有人幫助他。

王繼才急瘋了,他真的要跳海了。

他體會到,在開山島,寂寞和孤獨,遠比海怪可怕多了。

海風在昏天黑地刮,海浪在昏天黑地翻騰,巨大的海浪沖上幾十米高的山崖,浪花沖上了屋頂,從屋頂上蓋下來,“嘩,嘩,嘩——”一尺多長的海魚被海浪沖上屋頂,又從屋頂上摔下來,在屋前的臺階上“吧嗒、吧嗒”地跳動著。

房子在震動,人在震動,王繼才的心在震動,太可怕了。

在這昏天黑地的摧壓下,人的忍耐力已達到了極限。

下午,王長杰打來電話:“王繼才,你要堅持住,風浪太大,我們幾次派船去看你,都無法靠岸,你一定要堅持住,風浪稍小點我們立即就派船,聽到了嗎?”

“聽到了。”

王長杰左一個“一定要堅持住”,右一個“一定要堅持住”,使王繼才想起了他二舅在他臨上開山島的前天晚上給他講的一個故事。

王繼才的二舅是王繼才的偶像,這位老人16歲就參加了八路軍,身經無數次戰斗,參加過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抗美援朝戰爭。多次立功,多次負傷,至今身上還留有幾塊彈片,是個二等甲殘廢軍人。解放戰爭時,二舅就是解放軍某部的一位連長,一次守陣地,原計劃是狙擊一個排的敵人,結果敵人來了一個連,后來又來了兩個營。二舅這個連支持不住了,師部不停地打來電話:“一定要堅持住,一定要堅持住,援兵馬上就到。”敵人那個機槍打得猛啊,一掃我們就倒下一大片。二舅硬是頂住了,援兵到時,全連只剩下五個人。二舅摟住增援部隊的連長,抱頭痛哭。二舅對王繼才說:“小二子,你要記住了,上級交給我們的陣地千萬不能丟,丟了就是逃兵,丟了就是人民的敵人。”

王繼才的父親也是1948年入黨的老革命,對王繼才說:“小二子,二舅的話你記住了嗎?”王繼才說:“記住了。”老父親說:“打江山時,你們沒有參加;你去守開山島,守江山你參加了。我們老王家出了你這么一個守江山的,我們感到非常光榮,你一定要給我們守好了,不要丟了我們老王家的臉,不要丟了你二舅的臉,否則你就不是老王家的種。”

“老爸,如果我去守開山島,就不能在您面前盡孝了。”

“傻二子,古人認為為國盡忠是大孝,吾兒能為國盡忠,老父滿足矣!”

想到此,王繼才只覺得陣陣豪情涌了上來。

他大聲吼道:“王繼才,你這是干什么,難道你要做戰場上的逃兵?難道你要做人民的敵人?不就是寂寞嗎,不就是孤獨嗎,不就是不能老婆孩子熱炕頭嗎?這點困難和革命先烈們比起來算什么?王繼才呀王繼才,祖國把這么重要的崗位交給你,你害怕了?膽怯了?你對得起祖國人民對你的信任嗎?你對得起革命先烈們嗎?你對得起二舅嗎?”

王繼才胸中涌動著一股激情,面對大海大聲地訴說著:

“是國土就得有人守。寸寸國土寸寸金,寸寸海域寸寸銀。我王繼才為國家堅守1000多平方公里的國土、海域,我活得自豪,活得光榮,活得有價值,我要在這開山島堅守一輩子!”

他發誓:“開山島從今往后,決不能第二次再做日本人侵略中國的跳板,小鬼子再敢來,中國人定打你個滿地找牙!”

王繼才,這個樸實的莊稼漢子站在祖國黃海的一座小島上,把自己的誓言說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說得口干舌燥,喉嚨啞了,說不出話來了,倒在一塊礁石上,大睡一覺。醒來后,又開始向大海發出自己的誓言。

通過這一訴說,王繼才覺得自己的心情好多了,像是把自己的心里話對自己的親人說了。大海似乎也聽懂了,發出巨大的轟鳴聲。王繼才覺得自己和大海交上了朋友,大海是自己最親的人了。從此王繼才和大海有了一個約定,我王繼才今后凡是遇到困難的事,煩惱的事,高興的事,幸福的事,都要向你大海,我最忠實的朋友訴說一番,大海你知道了嗎?大海你聽懂了嗎?大海……我王繼才是堂堂七尺男兒,說話從來是算數的。

極度疲憊的王繼才,躺在大海——他最忠實的朋友面前再次睡著了。

第二章 妻子王仕花加盟 夫妻哨所正式開張

寸寸國土寸寸金,寸寸海域寸寸銀

灌云縣魯河鄉小學教師王仕花這兩天慌了神,新婚不久,對她恩愛有加的丈夫王繼才不見了。

王仕花和王繼才結婚不足兩年,有一個不滿一歲的女兒。王仕花嬌小婀娜,美麗賢惠,又是小學教師。王繼才高大威猛,是村里的民兵營長。這對夫妻的結合自然成了人們羨慕的對象,村里的小姐妹見沒人時就對王仕花耳語:“有錢找個高大漢,不會干活也好看。王仕花,你個小丫頭片子,把王繼才看好了,別讓他給跑了。”王仕花就說:“臭丫頭,看我不撕破你這張臭嘴。”于是就打成一團,笑成一團。幾天前,王繼才對她說:仕花我要出去幾天,不要找我,到時我會回來的。說完王繼才就拿些換洗衣服什么的,出門了。

一天、兩天……七天、八天,王繼才像一汪水被蒸發掉一樣,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王仕花問婆婆,繼才哪里去了?婆婆回答,不知道。二子是個老實人,不會出什么事的。又過了幾天,王仕花再問婆婆:“媽,繼才哪里去了?這都十多天了,連個音信都沒有。”媽說:“你去問你爸,興許他知道點。”

又過了幾天,王仕花大著膽子問老公公:“爸,繼才到哪里去了?”

“干大事去了。”

王仕花再問老公公,老公公黑著個臉,說:“瞎打聽個啥呀,女人家,不該知道的事,就不要知道。”

沒頭沒腦地挨一頓“呲”,王仕花委屈地走了。老婆婆道:“你爸呲你了?這個老東西,一輩子說不出一句好話,就連對我都沒有一個好臉色。不過人是個好人,沒壞心。”

一個多月后,王繼才還是沒有動靜。王仕花向村里小姐妹打聽,村里的小姐妹說:“丫頭,慌了吧。我早就說過要你把那小子看好了,沒想到這一天終于來了。”

本想王仕花會和往常一樣和她們打在一起、鬧在一起,沒想到王仕花委屈的淚水一下子流了出來,抱著小姐妹痛哭了一場。

小姐妹傻眼了,拍著王仕花,哄道:“王繼才那小子我們都知根知底的,決不是個壞種。你放心,一定發生什么事情了。他真的要把你給甩了,我們小姐妹們把這小子一人一口給啃了!”說得王仕花“撲哧”一聲笑了。

又過了幾天,王仕花的婆婆當著王仕花的面說:“老頭子,你兒媳婦王仕花到處打聽你兒子的下落,你倒是說話呀,你把我的兒子弄到哪里去了?”“守島去了。”“守啥島呀?”“你們這些娘兒們少打聽男人的事。”“這個老東西。”婆婆憤憤地說。

第47天,王仕花突然接到縣武裝部的通知,要她帶點王繼才的換洗衣服和他一起上開山島看王繼才。

“開山島,開山島在哪里?”

“開山島是燕尾鎮海里的一個小島,離這里大約100多公里。”王仕花的老公公說。

第48天,王仕花幾經周折,和灌云縣武裝部干事王長杰一起登上了開山島。

難道面前站著的就是她朝思暮想的丈夫王繼才?這個人的胡子像一把鋼針,嘴被深深地埋在里面。頭發長得拖到了衣領上,亂七八糟的像一蓬亂稻草。身上的白襯衣,已經辨不出是什么顏色了。由于很多天沒洗澡,散發出一股腥臭味,而且這個人又黑又瘦,我的丈夫可是一個又白又胖的帥小伙子。直到王繼才喊了一聲“王仕花”,王仕花這才驚愕地緩過神來,撲到王繼才懷里大哭:“王繼才,這些天你死到哪里去了?你死到哪里去了?”在王繼才的胸脯上又拍又打。

王長杰立即為王繼才安排洗澡、理發(隨船自帶一名理發師上島),換衣服、吃飯。飯后,王長杰把王繼才帶到島的最高處,面對大海問:“王繼才,你在島上48天,這48天來你最大的體會是什么?”

王繼才站了起來,正了正身子,從心底涌動著一股豪情,大聲地說:

“是國土就得有人守,寸寸國土寸寸金,寸寸海域寸寸銀。祖國的領海權高于一切。如果祖國需要,我要在這開山島上堅守一輩子。”

王長杰連連稱贊:“好,好,好。經組織研究,決定任命你為開山島民兵哨所第一任所長,這是任命書。”

王長杰把紅頭文件交給王繼才,王繼才用顫抖的手,向王長杰敬了一個規范的軍禮,然后莊重地接過紅頭文件,放進胸前的口袋里。

王仕花吃驚了,她不敢相信,剛才那段充滿豪情的話是自己的丈夫王繼才說的?那段話無論是思想內涵和修辭水平,都是上乘的。事后王仕花悄悄地問王繼才:“那段話是你想出來的?”

“我在島上琢磨了48天,就琢磨出這幾句話來,我的語文老師,還行吧?”

王仕花一下子撲到丈夫的懷里,從此對丈夫王繼才刮目相看。

王仕花的最后一課

回家后,王仕花宣布了一個驚人的決定:辭掉小學教師,和丈夫去守開山島。理由是丈夫在島上太苦了,丈夫的生活不能沒有我,開山島不能沒有我。

首先支持的是王仕花的老公公。老公公說:“老二家里的選擇是對的,是老王家的兒媳婦,有出息。”

王仕花的老婆婆有點不高興了,說:“再怎么說仕花也是小學教師,好好的書不教了,去守那個破島,值得嗎?”

老公公正色道:“婦道人家,頭發長,見識短。這要往遠里說,你兒子王繼才就是鎮守邊關的大臣,就是楊宗保,楊文廣,你兒媳婦就是穆桂英。這一說是守島重要還是教書重要,就全明白了。婦道人家,啥也不懂。”

“就你懂,就你懂。”公婆在屋外一句一句地斗嘴。

王仕花在自己的房間里“撲哧、撲哧”地笑。

當王仕花把自己要辭掉小學教師的想法匯報給小學校長時,小學校長正色道:“王老師,這你可要好好考慮了。你是代課教師,代課教師馬上就要轉正了,我們學校研究過了,認為你表現好,成績突出,只要有一個轉正名額,也要讓給你,你現在辭職是不是太可惜了?”

王仕花說:“島上需要我,我丈夫的生活離不開我。”

不久,王仕花的辭職報告批下來了,王仕花決定上好小學教師的最后一課:

“同學們好!今天老師為同學們上最后一課,請同學們打開課本,翻到第五課——《我愛北京天安門》。”

教室里響起“嘩嘩”的翻書聲。

“老師給你們講完這一課就要離開你們,和你們的王叔叔共同去守黃海上的一個小島。”

“王老師不要離開我們。”孩子們齊聲說。

有一個學生提問:“王老師,你為什么要離開我們去守黃海上的一個小島呀?”

“因為海島外有大灰狼一樣的壞人,他們隨時隨刻都會闖進我們的家。王老師去守海島,就是為了把他們趕出島外。”

“王老師,我叫我爸把圍墻砌高一點,大灰狼就進不來了。”

“王老師不要離開我們,我們把門窗關緊一點就行了。”

“王老師不要離開我們,王老師不要離開我們!”

同學們七嘴八舌,有的同學竟跑上講臺,抱住王老師的腿,不讓走。

王仕花流淚了,多好的同學啊。那邊舍不得愛人,舍不得守島那份神圣的事業;這邊舍不得工作,舍不得可愛的孩子,王仕花左右為難。

王仕花說:“第五課的內容是什么?”孩子們回答:“《我愛北京天安門》。”“你們熱愛天安門嗎?”“熱愛。”“現在有大灰狼一樣的壞人要破壞我們的天安門,老師就是去守海島,保衛天安門的。”“老師,我長大了也要去保衛天安門。”“我們長大了也去。”

王仕花熱淚盈眶。

灌云縣人武部很快批準了王仕花的請求,并任命王仕花為開山島民兵哨所哨員。接到任命后,王仕花要把不滿周歲的女兒帶上山,婆婆堅決不同意,說島上條件那樣艱苦,你帶大丫上島,遭罪啊,我孫女不能受那罪。

為了丈夫,為了丈夫能更好地完成守島大業,王仕花一抹眼淚,走了。

王仕花掉進了“新石器時代”

王仕花再次上島的時候,王繼才著急了:“誰叫你來的?你在家小學教師干得好好的,誰叫你辭掉的,你和我商量了嗎?”

王仕花理直氣壯地說:“你在家民兵營長干得好好的,跑到開山島上來守島,你跟我商量了嗎?”

王繼才被妻子反問得張大了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別看王仕花個子小,可斗起嘴來往往是王繼才甘拜下風。

“那好吧,從今往后,咱夫妻倆就共同守島吧。”

從此,灌云縣開山島夫妻哨所正式開張了。

他們在開山島的制高點上,安裝了一臺高倍望遠鏡。別小看了這臺高倍望遠鏡,它可是祖國安放在黃海深處的一雙眼睛。王繼才王仕花每天不定時地對著這臺高倍望遠鏡向祖國廣袤的海域觀察,看看有沒有可疑目標。這一天,王仕花終于發現一艘不明國籍的船只,暈頭暈腦地闖進了中國的領海。王仕花及時匯報,那海船受到警告后,又暈頭暈腦、狼狽不堪地退出我國的海域。王仕花看著那艘船急急慌慌的樣子,心里升起了一股無上的自豪感和使命感。

又有一天,王仕花發現某敵對國家、敵對地區對我們釋放大量有害飄浮物,王仕花又及時匯報,飄浮物得到及時清理,把危害減少到零。從此,王仕花感到自己身上的擔子太重了。

也就是從這個時候起,敵對國、敵對地區甚至周邊國家才把這小小的開山島作為注意對象:船到開山島,凡事得小心點。

“怎么樣,我們的崗位重要吧?”

“重要,十分重要。”

王仕花套用丈夫王繼才的話說:“寸寸國土寸寸金,寸寸海域寸寸銀,祖國的領海權高于一切,放棄小學教師的工作值得。”

“還是我的妻子了解我。”

“王繼才,我就是在你‘祖國的領海權高于一切’這句話的影響下,而放棄工作,放棄女兒上島的。”

“難道我個人長相就沒有一點魅力?”

“美了你。”王仕花嘴上這么說,心里卻在想,丈夫這句“祖國的領海權高于一切”,確實為丈夫增加了不少魅力,丈夫變成有理想、有抱負、胸懷大志,深明大義的人了,這樣的男人難道不值得深愛一輩子嗎?

可王仕花發現,要在這小島生存下去,困難確實太大了。

首先,島上沒有電。電燈沒有了,電腦沒有了,電視沒有了,電冰箱沒有了,電飯煲沒有了。夜晚,昏天黑地的荒島中,只有一盞如豆的小油燈,一晃一晃的,島上所有的對外聯系就靠一部手搖電話機和一臺老舊了的收音機。

島上到處都是一人多高的蒿草,竟沒有一棵樹。王繼才夫婦開始拔蒿草,說是要栽上樹,讓全島披上綠陰,長上瓜果蔬菜。可要真正干起來,王仕花發現,島上種樹的難度太大了。

島上栽樹,先要在石窩窩里鑿坑,一個坑要幾天、甚至幾十天才能鑿一個。坑鑿好了,還要燕子銜泥似的到離這里幾十公里的陸地上背土。第一年種下的100棵白楊無一存活;第二年種下的50多棵槐樹又全部死了;第三年,十多斤的苦楝樹種子種下去僅長出一棵小苗;第四年種下的200多棵馬尾松竟一下子活了26棵……因為這些樹都怕鹽堿,別看石窩窩離海面幾十米高,一遇臺風,海浪照常打進這些石窩窩里,高鹽高堿的海水使這些樹無法生存。只有苦楝樹是個好東西,耐得住鹽堿,馬尾松也不錯。王仕花、王繼才就栽了一些苦楝樹和馬尾松,竟然存活了不少,現在最大的一棵苦楝樹已有小盆口粗了。王仕花到底是教過幾年書的,說,苦楝樹啊苦楝樹,苦苦地戀著海島,我們夫妻也是兩棵苦楝樹,也在苦苦地戀著海島。

2012年筆者登上開山島,見那棵有盆口粗細的苦楝樹樹干上刻下一行字,那清秀的筆跡一看就知道是王仕花刻的:

“開山島,我們的。”

一同前來采訪的人員爭相在樹下拍照,成為開山島的又一景。

島上沒有動物,甚至連一只老鼠都沒有。

臨來開山島,王仕花的小姐妹們說:“王仕花你瘋了,那開山島上連海鳥都不落腳,你卻要在開山島上安家落戶。”來島后,王仕花果然發現,這開山島雖在深海中,可真的連一只海鳥都很少來。這是為什么?后來王仕花終于找到了原因,原來這開山島上沒有自然存在的淡水,所以根本沒有什么動物。至于“雙頭蛇”之說,根本就是無稽之談。王繼才夫婦在島上養了雞、鴨、狗、羊,這才使島上有了點生機。可惜,島上的四只羊一夜之間就被臺風掀到大海里去了,從此島上再沒有羊。

島上不知從什么地方飛來了幾只黃雀,幾只蠟嘴鳥,幾只野鴿子。它們飛來便再飛不走了,善良的女主人每天都要端一盆淡水放在山坡上,幾只小鳥便立刻飛來,旁若無人地喝著。

他們開始打掃營房,這島上40多間營房,他們每天都要打掃一遍。路面破損了,都要及時修補起來。碼頭破了,王繼才自費花了一萬多元錢買來水泥、沙子把它修補好。又自費買來油漆,每年都要把40多間營房的門窗油漆一遍。20多年來從未間斷過。王繼才說,這是部隊的軍營,是最干凈、最神圣的地方。戰士們隨時都有可能回來,我王繼才隨時都要為他們移交一個漂亮、完整的軍營,只有這樣,我王繼才才能對得起他們。筆者曾多次登上開山島,看到這里的營房雖然空著,卻一塵不染,屋里桌椅被擦得干干凈凈,一些軍事設施被很好地保存下來,似乎這里仍然駐扎著一批紀律嚴明的軍隊,只是出操去了,只是臨時出去執行緊急任務去了,只要有一聲哨聲,他們馬上就會回來。

王繼才對海島感情之深,對部隊感情之深,令人肅然起敬。

天蒼蒼野茫茫,高原寒炊斷糧。

王仕花上開山島不久,便又遇上了臺風。煤氣用光了,他們開始吃生米,抓一把生米放在嘴里嚼,嚼得滿嘴流白漿,冒白沫。在陸地上生活慣了的王仕花,從未見過這樣大的臺風,嚇得躲在丈夫的懷里。王繼才輕輕地拍著王仕花說:“莫怕,莫怕。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

王繼才問:“我們吃生米已經幾天了?”

“三天。”

“看來還要吃三天,三天后會有補給船來的。”王繼才說,“我要巡邏了,外面風太大,你在家,別出門。”

王仕花說:“不,我要跟你一起去。”

“外面危險。”

“你剛才不是還說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嗎?”

王繼才拗不過妻子,只好按常規找根背包帶子把倆人的腰扎起來,就這樣手拉手去巡邏。

其實王仕花堅持要和丈夫一起去巡邏,一是不放心丈夫,二是一人留下來害怕。丈夫說過,在這昏天黑地的臺風里,最容易出現“大元寶”。一想到“大元寶”,王仕花嚇得頭皮都發麻了。

下午,風更猛烈了。巡邏的時候王繼才堅持一人去。王仕花說,你可要注意點。這次巡邏,王繼才被臺風吹到峭崖下,摔傷了,好不容易才回到妻子的身旁。

“我摔傷了。”

“別動,別動,我給你檢查檢查。”

在學校里學過簡單醫學常識的王仕花給丈夫認真地檢查起來。

“你有什么感覺?”

“有點胸悶。”

王仕花在為丈夫認真檢查后說:“你的肋骨摔斷了,至少三根。就這么躺著,風停了,上醫院檢查一下。”

王繼才說:“餓了。”抓過一把米,放在嘴里慢慢地嚼著。

王仕花說:“我給你唱首歌吧。”

“好”。

“你最喜歡哪一首?”

“《長征組歌》中的《過草地》,這首歌我特別喜歡聽,一聽就覺得渾身起勁。”

“那我就給你唱。”王仕花站起來,正了正身子,開始唱:

“雪皚皚,野茫茫,

高原寒,炊斷糧,

紅軍都是鋼鐵漢,

千錘百煉不怕難。

………

革命理想高于天,

——高于天。”

丈夫為妻子鼓掌,說:“仕花,你唱得真好。”

“當年,我可是鄉里的演出隊員,經常到縣里、鄉里、各村演出。”

“記得。那時你扎兩個短辮子,跳舞時辮梢一跳一跳的,好看極了。當時我就想,這是哪家的小丫頭,將來我準把她娶過來,做我的女人。”

王仕花扳著手指頭一算,怒道:“好你個王繼才,當時我才15歲,一個小毛丫頭,你就打我的主意,你壞,你壞。”

王仕花知道,她這樣說,這樣做,這樣逗著丈夫,丈夫會非常高興的,會忘記煩惱的。果然不出所料,王繼才哈哈大笑起來,說:“王仕花,我終于娶了你,如愿以償了。”

在條件艱苦的情況下,想起愉快的事情而開懷一笑,是多么的彌足珍貴啊。王仕花就是這樣,在丈夫苦悶的時候,總是想盡一切辦法讓丈夫開心。

王繼才說:“王仕花,你喜歡唱哪首歌?”

“我喜歡歌劇《江姐》中的《繡紅旗》。”

“那你就唱《繡紅旗》吧。”

當王仕花唱完《繡紅旗》的時候,王繼才突發奇想:一是開山島上要升一面五星紅旗。開山島是祖國的領士,就要有國旗。二是要在島上定期開展文娛晚會,地點就在戰士禮堂。開山島上有個條件不錯的戰士禮堂,有舞臺、觀眾席上有座位,主演當然是王仕花。王仕花會唱歌,會跳舞,會朗誦,也會講故事。過幾天再把大丫頭帶上島,這樣島上就有兩三名觀眾了。王仕花完全同意。王繼才說,那就這樣說定了。從此,王繼才覺得,由于有了妻子王仕花的加入,開山島的生活不再那么孤獨可怕了。

王繼才說他守島27年,沒有王仕花,他是無法堅持下去的。

那天,王仕花應丈夫之約,還為其朗誦了高爾基的《海燕》:

“在蒼茫的大海上,狂風卷集著烏云。在烏云和大海之間,海燕像黑色的閃電,高傲地飛翔……”

王繼才只記得最后一句,于是和妻子一齊朗誦道:

“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一場暴風雨在他們夫妻高亢的朗誦聲里,就真的這樣來臨了。

好一個大舞臺啊,這可是世界上最真實的、最大的舞臺了。

王繼才又抓了一把生米,放在嘴里嚼著。

第三章 升國旗——小島上最莊嚴的時刻

他們自掏腰包買國旗,27年來他們升壞了193面國旗,創造了中國級別的“獨一無二”。

刮了十幾天的臺風終于停了。王繼才按照妻子王仕花的要求,下島后去醫院檢查,果然如妻子所說,自己的肋骨斷了三根。醫生說,不要緊,開點消炎藥,靜養幾天,再觀察觀察。王繼才拿著處方箋,到收費處一劃價,45.8元。王繼才嚇了一跳,他身上一共只有50多元,準備交黨費和買國旗用。

王繼才夫婦,年薪才3800元,這點錢連家庭的基本開銷都不夠。燕尾鎮干部王立平說:王繼才夫婦雖然工資不高,但黨費都是第一個交。他們難得下一次島,下島第一件事是到我這里交黨費。對于困難黨員,我黨有規定可以不交黨費,但王繼才說無論怎么困難,黨費一定要按時交上。

這次王繼才下島交了兩個人的一個月黨費,身上只剩下46塊錢了,就是說交藥費,就不能買國旗,買國旗就不能交藥費,二者必居其一。順便說一句,我們的守島英雄、赴邊大臣王繼才夫婦27年來連公職人員最起碼的醫療保險都沒有。王繼才想來想去,還是去買了面國旗。醫生不是說不要緊嗎,我這身子骨,榔頭都能挨三下,斷了三根肋骨算什么?

王繼才買了一面五星紅旗和一些升旗用的必備工具,共用去40.5元。當他再登上開山島的時候,懷里已揣著一面鮮紅的五星紅旗。

“回來了?”“回來了。”“國旗呢?”“在懷里。”

王繼才鄭重地從懷里捧出五星紅旗,交給妻子王仕花。王仕花慢慢地將她展開,幸福地笑了,說:“我們國家的五星紅旗,就是喜慶,紅的,又鑲有金黃色的五顆星,看著都讓人舒坦。”

王繼才說:“是啊,當我把五星紅旗揣進懷里的時候,心跳都加速了。”

為了把升旗搞得更隆重些,王繼才夫婦自已編排了一套升旗儀式。

第二天是正式升旗的日子。天蒙蒙亮,王繼才醒了,王仕花也醒了。

“醒了嗎,睡得怎么樣?”

“激動得一夜沒睡好覺。”

“我也是。”

夫妻倆沒再說話。穿衣、洗漱,整理好民兵的著裝,迎著輕輕的海風,踏著陡峭的石階走向升旗臺。

“升旗!”王繼才一聲令下,妻子王仕花拉動旗繩,五星紅旗迎著初升的太陽,在朝霞、碧海上冉冉升起!

“敬禮!”夫妻雙方向莊嚴的國旗敬禮。

從此,這座荒無人煙、遠漂在祖國海岸外的開山島,第一次升起了五星紅旗。

從此,這一簡單的升旗儀式,堅持了27年。

從此,他們以私人形式自費升壞了193面國旗。

有人統計過,這一簡單的升旗儀式——在祖國的邊陲、以私人的名義、堅持27年、升壞了193面國旗,創造了中國級別的、也許是世界級別的“獨一無二”。

王繼才說:1986年~1990年,每面國旗是6元,1990年以后是10元,再以后物價飛漲,國旗的價格也跟著漲。從每面15元,20元、38元,漲到現在的每面40元,可他倆每年的工資還是3800元。王繼才深通《國旗法》,他說根據國旗法,國旗不能臟、舊,必須經常更新。于是更新國旗就成了他們生活中的一大重要事情。40元,對一個年薪百萬的人來講,如九牛之一毛,而對于一個年薪只有3800元的王繼才夫婦來說,猶如身背一個沉重的包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27年來有誰愿為王繼才夫婦減輕點負擔呢?沒有。王繼才也曾試圖奢望“報銷”過,但被當權者輕輕一句話“島上沒有這筆開支”,而推托得一干二凈。從此王繼才夫婦默默無聞地扛起這一負擔,艱難地走了27年。直到現在,王繼才夫婦還在扛著。

王繼才面對大海的第二次訴說

王繼才對王仕花說:今天島上第一次升旗,改善生活,我要喝酒。

中午,王繼才喝醉了,想起了和大海的約定:今后我王繼才凡遇困苦的事,高興的事,幸福的事都要向大海訴說一番。

喝醉酒的王繼才搖搖晃晃地向大海走去。

在一塊礁石上,王繼才坐了下來,說:“大海呀,我的老朋友,我看你來了。我今天高興啊,看到了嗎?五星紅旗在你的身邊升起來了。碧海、藍天、紅旗多喜慶呀,開山島這才像個家。”

他想再多訴說一些,突然想起一首歌,他大聲唱起來:

“五星紅旗迎風飄揚,

勝利歌聲多么嘹亮。

歌唱我們親愛的祖國,

從今走向繁榮富強……”

大海靜了下來,是柔和的靜,夢幻般的靜。

王繼才唱歌天生五音不全,老愛跑調,又加上喝醉了酒,其唱歌水平就更不敢恭維了。

“老王,喊啥呢?”王仕花問。

“這話說得不好聽,咋叫喊啥呢?我在唱歌。”

“聽了半天,聽出點道道來了,好像是在唱歌。雖然有點跑調,但我還是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好的歌。我丈夫王繼才,是最好的歌唱家。”

王繼才說:“這才是我的媳婦。”

島上的那面旗幟暖人心

王繼才夫婦在開山島升起了國旗。漁民們說:開山島上的那面國旗溫暖人心。

漁民們出海歸來,遠遠看見開山島上的那面國旗,漁民們的心“騰”地就熱乎了好多:國旗,五星紅旗,我們到家了。

晚上,開山島四周漁火點點,無法晚歸的漁民們圍著開山島,就有了圍在自家炕頭上的感覺。

漁民們說,最重要的是他們夫妻倆都是好人,他們夫妻倆就是我們漁民心中的旗幟。

漁民陳立兵說:“晚上我們出海時他們會點起信號燈,讓我們看清航道。下雪天看不清前方海面,船一不小心會觸礁,他們就會在島上拼命地敲盆子,我們聽到后說謝謝,便從容地離開了。平時漁民沒酒喝了,哪怕島上只有一瓶酒,也要讓給漁民。”

王繼才夫婦自備一只小木箱,有常用藥和應急藥幾十種,全是王繼才、王仕花夫婦自掏腰包買的,王仕花就有了漁民免費“赤腳醫生”的稱號。

有一年初春,一條漁船在開山島附近被大風刮翻,4名漁民掉進大海里。王繼才將4人全部拉上岸,管吃管喝好幾天。

漁民們說:開山島像個漁民無償的海上供給站、衛生所、休息室。

2008年8月13日,這一天中午,天氣熱得透不過氣來。一陣清脆的馬達聲透過空氣的熱浪傳了過來。王繼才明白,這是黃小國開著小汽艇到附近收海鮮來了。王繼才忙著出門招待客人,沒想到王繼才剛出門就發現,小艇的尾部躥出一道火苗,小艇失火了。眼見著火勢越燒越旺,要是燒炸了油箱,絕對不亞于一顆小型炸彈。情急之下,王繼才一腳踹開門,沖進里屋一把抓起床上的毯子就往碼頭跑。遠遠地就見黃小國一臉驚慌失措往岸上爬,一邊喊:“島主,不行了,不行了,要爆炸了,小艇要炸了!”王繼才一個箭步跳上小艇,一把將毯子浸到海水里,把浸濕的毯子蓋在冒火的油箱上,大火被拍滅了,小艇被保住了。而王繼才的手和胳膊上都被輕度燒傷。事后黃小國要賠新毯子,王繼才不要,要賠錢,王繼才還是不要。黃小國決定在燕尾鎮一家最好的飯店請王繼才的客,之后王繼才又爭著買單,黃小國十分“不滿”,怒道:“哥,你要付賬,我就把命還給你!”

采訪到此,王繼才對筆者說:“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你就別記了。”

王繼才就是王繼才,一個樸實無華的蘇北農村的漢子。

筆者采訪黃小國時,黃小國半晌只說一句話:“開山島上的那面國旗真的暖人心啊!”

天安門國旗班在開山島升旗——

全國人民饋贈給開山島的最大榮譽

開山島夫妻哨自掏腰包買國旗,堅持每天早升旗,26年從未間斷過,這件事令天安門國旗班新老班長們十分感動,高度贊揚他們胸懷祖國,情系國防的愛國情懷。天安門國旗班決定在2012年元月1日這一天向開山島夫妻哨捐贈一臺手動不銹鋼升旗臺,和一面由天安門國旗班新老班長們共同簽名的天安門國旗,并決定在開山島舉行特定的升旗儀式。國旗班長董立敢說:“同一面國旗,你們在祖國的小島邊陲升起,我們在祖國的心臟升起,不同的場景,一樣的驕傲,讓開山島連著北京。”這一天,全國各大小報刊都爭相報道了這件事,成為當天的頭號新聞。

小小開山島,一個極為普通的升旗儀式,產生這么大的影響,這在全國也是十分罕見的。

升旗——董卿、王繼才演繹“兄妹情”

2011年國慶節前夕,中央電視臺邀請王繼才夫婦參加《五星紅旗我為你驕傲——慶祝新中國成立62周年文藝晚會》。中央電視臺一號當家花旦董卿不愧是一位優秀的電視節目主持人,一開口其切入點就非同一般:

“各位觀眾,今天我要向大家介紹一位朋友,他叫王繼才。王繼才同志為保衛祖國的海防駐守在江蘇省連云港市一個海島上,長達25年。25年來王繼才夫婦每天早晨在海島上堅持升起五星紅旗。25年來因為海島上沒有電,他們幾乎從未看過電視。”董卿深情地轉向王繼才說:

“王老哥,我叫董卿,是中央電視臺節目主持人。”董卿說這段話的時候,顯得十分激動,顯然是被王繼才夫婦的事跡深深地打動了。

董卿大大方方地稱王繼才為“王老哥”,王繼才也大大方方地稱董卿為“董小妹”,董卿這位中央電視臺的當家花旦,竟也羞答答地應了下來。

全場掌聲雷動。

一年后,也就是2012年9月9日,這對兄妹又在灌云相遇了,再次把小小開山島的這一極普通的升旗儀式,推向高潮。

2012年9月9日是教師節,又恰逢灌云縣建縣100周年大慶。灌云縣委為了把這個百年大慶搞得更隆重些,特邀請中央電視臺董卿等人來灌云主持節目。董卿當然不會忘記自己的老哥王繼才,特邀王繼才夫婦同臺亮相。一見面,雙方經一段善意的調侃后,董卿說:

“王繼才老哥,我們又見面了。”

“董卿小妹,這一年你可好?”

董卿說:“今天是教師節。王仕花你為了守島,放棄了自己的教師職業,你不覺得后悔嗎?”

“不后悔。”

“你當著灌云的父老鄉親們的面,有什么話要說嗎?”

“請家鄉的父老鄉親們放心,我一定和我的丈夫王繼才守好祖國的東大門,讓父老鄉親安心地學習、工作、休息。”

臺下掌聲雷動。

董卿問:“開山島離這里有多遠?”

“100多公里。”王繼才回答。

“晚會結束后,你還趕回去嗎?”

“趕回去,一定要趕回去。明天早晨5點30分我們要在島上升旗。”

“不能在縣城里住一天嗎?”

“不能,我向家鄉父老鄉親們的承諾是:島上天天有人,有人就要天天升旗。”

掌聲,熱烈的掌聲。為王繼才的感人事跡?為董卿的精彩主持?為兄妹倆的感人情懷?

晚會結束后,為了實現開山島26年天天有人、天天升旗的諾言,王繼才夫婦連夜搭便車行了100多華里,到達燕尾鎮時已是深夜2點多鐘;又多方尋找,搭乘了一條小漁船,連夜上開山島,上島時已經4點40分。夫婦倆稍事休息后,五點半鐘倆人正式站到開山島的旗桿下,升旗。

江蘇省著名作家張文寶先生無限感慨地說:“王繼才夫婦放棄高度文明的現代生活,為守候祖國的海防,到一個荒島上過著極原始的生活,時間長達26年之久,演繹了現代版的《魯賓遜飄流記》,其根本原因就是因為,這對夫婦心中有一桿飄揚的五星紅旗。”

第四章 少得可憐的工資收入支撐他們的是精神力量

“以勞養武”名存實亡

1986年王繼才初上島時年工資是3700元,說是“以勞養武”。以勞者,可以在開山島捕魚捉蟹,補貼生活,達到“養武”之目的。后來愛人王仕花上島,年工資還是3700元,說是倆人在島上,更有利于“以勞養武”,工資就不增加了。那時的開山島周邊海域魚蝦蟹真多,只要捉一個上午,自己吃不了不用說,還可以拿出一部分交給來往的漁船代賣,每月可以有一筆穩定的收入,加上當時的物價較低,3700元一年,能夠生活下去了。王繼才為此還被江蘇省軍區評為“以勞養武”先進單位。

后來的情況變化大了,先是開山島周圍的魚蝦蟹沒了,所謂“以勞養武”根本就不存在了。

上世紀90年代末期,工業污染越來越嚴重,開山島周圍魚蝦蟹基本絕跡,燕尾鎮漁民近海幾乎無漁可捕,王繼才這個靠小網小籠捕點小魚蝦的非專業捕魚者,便更無魚可捕了。記得上世90年代末的一個夏天,開山島的三條“大漁神”艱難地圍著開山島轉了三圈,最后才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開山島。有一條“大漁神”竟戀戀不舍地向開山島搖了搖尾巴,好像在說,再見了,開山島,拜拜了,開山島。從此這三條“漁神”便消失在深海里,再也沒有來過開山島。“漁神”沒了,開山島哪來的魚?

二是物價飛漲。王繼才夫婦年薪3700元,倆人月薪300元,每人平均月薪150元。如果上世紀80年代末月薪150元尚能勉強生活下去。如今的年代,月薪150元根本無法生活下去,尚不如城市里的一個乞丐。

難怪遼寧電視臺2011年8月在《遼寧說天下》的節目里,一男一女兩位播音員以驚詫的口吻說:“江蘇省灌云縣海域內有個開山島,是我國在黃海的一個小小的門戶,王繼才、王仕花夫婦25年駐守在這里,為祖國堅守海防,可他們每人平均月工資只有150元,25年未增資。”

節目播出后,觀眾們紛紛打來電話,問在如此重要的崗位上竟出現如此低的工資,究竟是怎么回事?

全國媒體紛紛報道,以各種形式表達對這件事的極大關注。《揚子晚報》分別于2011年7月、8月兩次以《“夫妻檔”哨兵戍守空島25年,年工資僅3700元》和《夫妻守島25年 兒子上學靠貸款》為題報道了這件事,隨之曝光的還有《大眾網》《鳳凰網》等等。

有些網民紛紛發出責問:在當今社會,月工資150元是怎么生活的?

2012年,筆者在開山島和王繼才共同生活了四天,真正體會到王繼才夫婦生活的艱辛。

王繼才夫婦平時很少下島,島上種點小青菜,蔥等,要吃時摘一點。要改善生活,王仕花會拿著竹籃到海邊拾海蠣子。筆者第一頓吃這種海蠣子,覺得口感很好;第二頓再吃,發現這海蠣子海腥味很重;第三頓再吃,就覺得海腥味刺鼻了。第四頓、第五頓,最后見到海蠣子就想吐,根本無法再吃了。要知道這種所謂的“吃”,絕不是我們平常想象的那樣當作佐飯的一道菜,而是當作主食來吃的,這種吃法你受得了嗎?真不敢想象王繼才吃海蠣子竟吃了26年,這日子是怎么過的?

王繼才愛喝酒,愛抽煙,喝的都是最低檔的酒,抽的都是最低檔的煙。喝酒時,妻子炒一盤豆腐他都覺得太奢侈了,這是吃的。再說穿的。王繼才夫婦穿的衣服,每件都得穿上個十年八載。為了節省,夏天,王繼才在島上很少穿鞋子,大多時候穿個大褲衩,光腳赤膊干活。

一件棉襖穿了十幾年,面子都破光了,只剩下棉花,王仕花用針線把棉花縫在一起,就這么又穿了好幾年。岸上人偶爾上島,說王繼才是“野人”,還有人更形象地說他是“拿破侖。”

別人家里有存款單,王繼才家里有欠賬單。大女兒結婚時幾乎沒一件像樣的嫁妝。兒子考大學貸款3萬元,銀行催著還。修建房屋的6萬元錢借姐姐的。還欠款成了王繼才一大頭痛的事。

王繼才面對大海的第三次訴說

筆者在島上采訪進入第三天。那天晚飯后,大海喧鬧了一天似乎也平靜了下來。

今晚采訪的主題是:島上生活情況。

王繼才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很動感情,說:“老哥啊!”——筆者多次采訪王繼才,雙方已經很熟了,他對我一口一個“老哥”的叫,我也一口一個“老弟”的回答,這樣的氛圍,很適合采訪的深化。“老哥啊,一提到生活的艱苦,你老弟雖是個剛強的漢子,但我也心酸,有些話也很難說出口,丟人啊。我上開山島之前,那些比我窮的人現在都發了財了,他們有的在縣城、市里、省城都有自己的房子,還有小汽車。而我有啥呢?只有滿身的債務。一些好心的漁民,有時上島來指著鼻子對我說,王島主,你這叫什么生活,你下去看看,哪家不比你好?你這叫自已糟蹋自己。那天我真的下島了,我認真地打扮一下,記得上身穿一件短袖老頭汗衫,下身穿一條破軍褲,一雙張了嘴的解放鞋,這套服裝,還是我十多年前上島時穿的,在島上是舍不得穿的,這也是我外出會客時唯一的服飾了。

“我踏上燕尾鎮的碼頭,見好多漁民在那里把一筐筐的魚往碼頭上搬,十多年前剛上島的那一幕又出現了。”

“王繼才,王島主,不認識我了?”

“你是?”

“十多年前要你跟我打工的那一位。”

“哦,想起來了,是魚老板。”

“王繼才呀王繼才,你這身行頭,可讓我‘菜刀擦屁股——開眼了’。”

碼頭上的人哈哈大笑,有的人竟笑彎了腰。

“你這雙解放鞋不少年了吧?怕是有點‘道行’了。有個好處,穿了這樣的鞋子不生腳氣。”

碼頭上的人再次哈哈大笑,有的人再次笑彎了腰。

“怎么?十多年了你就混成這個樣子?你到燕尾港垃圾箱里翻一翻,垃圾箱翻出來的衣服都比你這身衣服強。你穿這衣服上街,不覺得丟了燕尾港人的臉?”

王繼才的臉唰地白了。

“每月150元,要飯的比你強多少倍。你看看現在的燕尾港,哪家不是小院子,小樓房、小汽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的。你一個人高馬大的男子漢混成這個樣子,你對得起遍地黃金的燕尾港嗎?”

王繼才大慚,說沒臉去燕尾港了,乘著一條小漁船又返回開山島,趴在床上,足足地哭了一個多小時。

王繼才對我說這話時,十分動容,眼圈紅紅的,講不下去了。

我幾乎落淚,趁機說:休息一會兒。便沖出門外,門外近在咫尺的大海,波濤聲又起了:

“嘩——轟!”“嘩——轟!”

我的心潮伴著陣陣海潮聲,涌上頭頂,手腳都涼了。

休息一會兒后,采訪繼續進行。

王繼才對我說:“老哥啊,那天我哭了一個多小時后,突然爬起來沖向大海。妻子被我嚇壞了,急忙問,老王,你要干什么?我說,你放心,我要到大海邊散散心,和大海說說話。”

來到大海邊,王繼才躺在一塊礁石上。這塊礁石就是王繼才第一次上島時在那里睡了一覺的那塊,這次他又躺在那兒,仿佛又聽到了王長杰急促的呼叫聲:“王繼才,你要堅持住,你一定要堅持住!”

王繼才大聲地反問自己:王繼才,王繼才,難道你動搖了嗎,難道你要做逃兵嗎?這塊陣地要是丟在我王繼才手里了,我回家如何面對父親、二舅他老人家?

他振奮起來:我王繼才就認一個死理,我苦是苦了點,但如果和那些為打江山而犧牲的烈士相比,我這點苦算個啥啊!烈士打下的江山沒人守,一個個都去過甜日子了,我們還有臉去見為國犧牲的烈士嗎?他突然反問自己,你王繼才為什么要哭,難道你做什么虧心事了嗎?難道你做了對不起黨、對不起人民的虧心事了嗎?我是國家守邊大臣,我應當挺起腰桿、理直氣壯、堂堂正正地走在燕尾鎮最繁華的大街上,堂堂正正地走在縣城最繁華的大街上,堂堂正正地走在中國最繁華的大街上。我不應當哭,當哭者應當是那些富了口袋、窮了腦袋的人;當哭者是那些富了口袋,而麻木不仁的人。

王繼才發誓:你數你的票子,我守我的海島,永不動搖!

王繼才站起來,面對大海再次發出了自己的誓言:

“寸寸國土寸寸金,寸寸海域寸寸銀。祖國的領海權,高于一切!”

“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說完哈哈大笑。

我問王仕花:“那天你聽到了王繼才的笑聲了嗎?”

“聽到了,是狂笑,笑得有點不正常。我嚇壞了,知道老王這次下島受到了刺激,作為妻子,我心里難受極了。我的丈夫堂堂七尺男子漢,要模樣有模樣,要能力有能力,為什么混得連一套像樣的衣裳都沒有?我這做妻子的對不起丈夫啊!可我毫無辦法,我的口袋里沒有分文。”

王仕花說:“我心如刀絞,暗暗落淚,我只能正面開導我丈夫,我想起了一個故事,就對王繼才說:今晚是星期六,按規定今晚是周末晚會,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丈夫說:“聽你的安排。”

那天他們大女兒也在島上,由大女兒報幕,王仕花主演。王仕花說,各位觀眾,晚上好,今晚要講的故事是《草鞋將軍——陳賡》:

1933年3月,當時擔任紅軍師長的陳賡不幸被捕。國民黨捕獲如此大官,如獲至寶,立即向蔣介石報告。

蔣介石親自給陳賡上茶讓座。陳賡知道其用意,直截了當對蔣介石說:“你不要演戲,不要對我抱任何幻想。”

“你不要激動,不要那么激動嘛,我看你還是當年在一塊共事的脾氣。年輕氣盛干什么?今天不談這個,談點兒別的,我們多年沒見面了,啊……有好幾年了……。”

蔣介石站起來踱著步子,若無其事地說:“你還年輕啊,前途無量嘛。俗話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轉眼就是百年啊,你還是想開點。”

看到陳賡衣衫襤褸,蔣介石接著說:“你也是大官了,還穿著這滿是虱子的衣服,有失體面,有失體面啊。”

陳賡冷笑道“虱子天生和我陳賡有緣分,虱子是革命蟲!怕你還生不得!”

這一番話氣得蔣介石發抖,可他仍裝出很有涵養的樣子說:“那你的鞋子總該換換吧。”

“我天生就是草鞋將軍!用不著換。”

一番話令蔣介石徹底喪失了信心,無奈,只得讓人把陳賡押回了監獄。蔣介石大概永遠不會理解,共產主義為何令陳賡堅定不移。

七歲的大女兒拍著手說:“爸爸是草鞋將軍。”

王繼才苦笑了一下說:“是的,看來爸爸這一輩子都要做草鞋將軍了。”

頂天立地的中國人

打這以后,王繼才夫婦更加一心一意地干他們的守島工作。

王繼才父親病重,正趕上上級領導來哨所檢查。直到檢查結束,王繼才請假回家,父親已去世了,他只看見了一座新墳,王繼才在父親的墳前大哭一場:

“爸啊,雖然您說為國盡忠是大孝,可我還是覺得未能給您老送終,心中對不起您老人家,您兒子我心中有愧啊!”

兩年后的10月,王繼才的大哥突然去世,又恰逢大風大浪,沒有船。10天后,風停了,浪息了,回到家又只是看到一座新墳……大哥的兒子冷冷地對他說:“你是大忙人,守島去吧,回來干什么?”

有一次王繼才回家看望母親,老母親說:“你是誰呀?”

王繼才說:“媽,我是二子呀。”

“你是二子呀,我都認不得了。”

王繼才知道母親說的是氣話。王繼才跪在母親面前,久久不起來。

一天他的姐姐來了,在開山島上東轉轉,西轉轉,說:“二子,我真不明白,開山島有什么好的,竟把你給迷住了?”

王繼才傻笑了一下。

“這個島你不能守下去了。現在哪個不認錢?你不為你自己著想,也要為你的孩子著想。中國的海島多著呢,你守得過來嗎?再說你已守了這么長的時間了,也該換換班了。我給你在南京一家修理廠找個工作,你們倆干一年至少七八萬。”

王繼才說:“錢可以不賺,島不能不守。若來個不熟悉情況的人守島,我們夫妻那么多年的心血就泡湯了。”

姐姐心痛地說了一聲:“二子守島守傻了。”哭著下島去了。

上海測繪大隊的江大隊長是個正團級復員軍人,每年上開山島搞測繪。古語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王繼才認真接待這位遠方來的客人,一來二去就和江大隊長交上了朋友。江大隊長看到王繼才生活得這樣艱苦,工資這樣低,說,簡直不敢相信,當今社會還有這樣低的工資,這樣艱苦的崗位,這樣忠心耿耿的人。就說,這個島你就別守了,我給你在上海找一個場地,你在那里收破爛,一年能攢幾十萬,兩三年你就可發家了。王繼才說:我讓我堂哥去吧。

王繼才向江大隊長坦陳心跡,說他不愿意做棄島而逃的第五任島主,那是丟了咱中國人的臉,丟了咱老王家祖宗臉的大事啊!

王繼才說:“現在的社會,人人都在忙著過甜日子,我王繼才一旦下島,誰來過這島上的苦日子?怕是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守島人。這幾天海上不平靜,我看出來了,有人要鬧事,在這關鍵時刻,島上沒人守怎么行?還是讓我王繼才一人過這苦日子吧,這些年我也過慣了這里的苦日子。這里的日子苦是苦了點,但我一想起那句話,心里就平衡多了,這句話就是:祖國的領海權高于一切!”

江大隊長掩面大慟,曰:“此乃國士之風也。王繼才青史留名,王繼才忠義千秋啊!”

后來,王繼才的堂哥去了上海,三年果然賺了腰肥缽滿,在南京買了房子,買了小汽車,過起個富人的生活。

有人知道了這件事,嘲笑王繼才是癡子、傻子。王繼才說:物質財富我遠遠不如你,精神財富你們遠遠不如我。

還是那個江大隊長,拍案而起,說,王繼才說得好,也“傻”得好,中國要是沒有這樣的一批“傻子”,中國這座大廈就會垮掉,偉大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就是靠這樣一批“傻子”而支撐起來的,有這樣一批“傻子”應感到自豪,我為中國有這樣一批“傻子”而驕傲。王繼才,頂天立地的中國人。王繼才讓那些蠅營狗茍者汗顏。

江大隊長當時就開了一瓶從上海帶來的高檔美酒,和王繼才對飲,說:“美酒能讓你這位守邊的英雄喝,這是美酒的福分。我江某沾光了,來,干!”那天,兩人喝得酩酊大醉。

省軍區一位負責人說,如果派一個連隊駐守開山島,26年的花費需要多少錢?王繼才夫婦守島,為國家節約了大量的資金。

幾年前,王繼才夫婦被一家電視臺請去做一檔節目,當這家電視臺主持人,得知王繼才夫婦月平均工資只有150元后,心情非常沉重,對王繼才說:“我可以利用主持節目的機會,把你的工資情況向觀眾曝光一下,方法是我問你答,你如實配合就行了。”

王繼才沉思了一會兒,說:“事關個人利益,我無法開口。”

這家主持人心痛得半天說不出話來,說:“王繼才是我見過的最大的老實人。”

王繼才是個地道的農民。一次王繼才探家回來,對妻子王仕花說:“現在的農村真好,農業稅免掉了,種田國家還有補貼。農民蓋房子國家補貼,看病國家補貼,買家電國家補貼,農民超過60歲了,國家還要給養老錢。中國歷代皇帝都做不到,共產黨做到了,共產黨比歷代皇帝都好。有了這些,我們在此守島,也滿足了。”王繼才就是這樣處處在滿足自己,處處在安慰自己的。

第五章 “開山島小學”的大門連著南京航空航天大院

“楊文廣”出生記

島上的生活是真正的二人世界,夫妻生活是甜蜜的。但王仕花很快就發現,自己懷孕了,一算預產期,還早著呢,于是夫妻倆又忙于站崗、巡邏、觀察、瞭望。誰也沒有想到,就是這么一大意,一場危險正悄悄向他們逼來,這場危險幾乎毀掉他們夫妻甜蜜的生活,甚至毀掉他們夫妻的守島大業!

1987年7月7日晚6時30分。

島上突起大風,浪高5~6米,這樣的大風,這樣高的巨浪,任何船都上不來了,王繼才夫婦吃過晚飯,簡單收拾一下,上床休息了。

8日凌晨1點20分。

王仕花肚子有點痛,一算預產期,王仕花大驚失色,預產期算錯了!正確的預產期就在這幾天。天哪,這大風大浪,如何下得了島?王仕花急忙推醒丈夫王繼才,說明情況,王繼才大驚:“你沒算錯吧?”

“沒有,現在就肚子痛,可能要生了。”

8日早晨7點鐘。

王仕花疼痛加劇,在床上翻滾,臉都痛白了。

窗外,海風呼嘯,海浪“嘩——轟!”“嘩——轟!”地一聲高過一聲,任何船都不可能靠岸了,對外一切交通都中斷了。王仕花絕望了,劇烈的痛疼使她失去了理智,大罵:“王繼才,你害死了我。我王仕花憑什么要和你守這荒島?你害死了我,我要死在這個荒島上了。”

王繼才急得六神無主,急得渾身冒冷汗,急得幾乎要用腦袋去撞山崖!

萬般無奈之中,王繼才“砰”的一聲,跪了下來,以頭碰地祈告蒼天:“蒼天呀,大地呀,我老王家一家從未做過壞事。我王繼才奉國家之命駐守開山島,為國為民,忠心耿耿,請蒼天大地保佑我,保佑我妻子平安順產,保佑母子平安。”

妻子感動了,首先平靜下來,說:“王繼才,你來一下。事情已經這樣了,我們不要亂了自己的陣腳。剛才我罵你的那些話,不應該,我錯了,向你賠理道歉。”王繼才說:“王仕花,你罵得好,你跟著我受苦了。你向我賠理道歉,我心里更難受。”

王繼才熱淚長流。

上午8時整。

王繼才突然想到了那部步話機,他立即抓過那只步話機,向燕尾鎮武裝部徐正友部長求救:“徐部長,徐部長,救救我們一家吧,我妻子要生孩子了。”

“什么,你妻子要生孩子了,那為什么早不作準備?”

“我妻子算錯預產期了,救救我們吧,救救我們吧!”

徐正友不愧是當過幾年兵的,有幾分指揮若定的“大將風度”,說:“你別著急,我讓我妻子和你通電話。”

徐正友的妻子生過幾胎孩子,又受過幾天醫護培訓,所以經驗要比王仕花強多了。

“什么情況?”“肚子痛。”“羊水破沒破?”“沒有。”“胎位正不正?”“我一個大老爺們兒哪里知道?”“說的也是。”徐正友的妻子就笑說,“估計再過一個小時羊水就破了。好,王繼才,你聽我指揮,不要緊張,不要亂,一切聽我的。”“是的。”“有紗布嗎?”“沒有。”“小汗衫子呢?”“有。”“燒開水,把汗衫子放在鍋里煮20分鐘。“剪刀有嗎?”“有。”“放在爐子上燒紅了,放在水里煮20分鐘。”“是的,照辦。”“都煮好了嗎?”“都煮好了。”“將小汗衫子剪成10厘米寬的長條,備用。剪刀放在干凈的地方,備用。”“是的,照辦。”

上午9點整。

羊水破了。王繼才立即匯報:“羊水破了。”“好,叫王仕花使勁。”“是的,照辦。王仕花你使勁。”“頭露出來了……衣包出來了。”“衣包確實出來了嗎?”“確實出來了。”“好,男孩還是女孩?”“是個男孩。”“恭喜你,王繼才,祝你喜得貴子。下面剪臍帶。注意,臍帶一定要留兩指寬,留了嗎?”“留了。”“剪斷。”

王繼才的手在顫抖,剪刀都握不住了,遠在燕尾鎮的部長夫人通過步話機聽到了這微弱的剪刀顫抖的響動,說:“王繼才你手在顫動,不要緊張,先做深呼吸,放松,放松,再放松。好,注意臍帶留下兩指寬,剪臍帶。”“剪斷了。”“留下兩指寬了嗎?”“留下了。”“好。將剪斷的臍帶環頭,用消過毒的汗衫布包起來,扎好。”

忙完這一切,已是中午12點03分。

王繼才身上的汗衫、褲子都被汗水浸透了,像是剛從水里撈起來一般。

當聽到兒子第一聲啼哭的時候,王繼才全身癱坐在地上,不由自主地大哭起來。王仕花說:“我們母子都平安了,你哭什么?”王繼才說:“老天爺呀,王家的祖宗亡人呀,你救了我們全家的命,謝謝你呀,我王繼才給你老人家磕頭了。”

第五天,大風停了,海浪也小多了,王繼才的老岳母上島看望剛生產后的女兒,王繼才母親隨行。

上島前,老岳母聽說王繼才險些要了女兒的命,憋了一肚子的氣,島上那氣氛還真有點緊張。

老岳母一見女兒,忍不住淚花滿面:“乖閨女,你受苦了。”轉臉對王繼才說:“這鬼地方哪是人待的,我女兒遲早要被你害死!”

王仕花急忙說:“媽,這事不怪王繼才,是我算錯了預產期。是王繼才救了我的命,他一個大男人為我接生,世上這樣的男人真少見,我感謝還來不及呢。”王繼才的母親說:“親家母,不要怨天怨地了,你女婿是國家赴邊守疆大臣,是當代的楊宗保,你閨女就是穆桂英,如今你又有了大外孫,將來就是楊文廣,我們這些佘老太君們應當高興才是。”

一句話說得親家母破涕為笑,大家也淚流滿面地大笑起來。

數月之后,忽一日,王仕花覺得閑暇無聊,要找點事說說,對王繼才說:“王繼才,你好大膽,在這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開山島竟敢給我接生,如遇難產我死了怎么辦?”

“你死了,我就把你葬在這開山島上。冬天我給你的墳頭蓋床被子,開山島冷啊。夏天我就睡在你旁邊,一年四季在你身邊吃飯,這開山島屁股大點地方,我飯碗一端就到了。心里煩了,就在你面前拉拉家常。但我有個條件你要記住了。”

王仕花想:你王繼才敢對我一個死人提條件,要求太過分了。

王繼才說:“你要經常托夢給我,否則我不饒你。”

幾句話說得王仕花眼淚花花的,她知道她的丈夫是說到做到,一口唾沫一顆釘的主,便把頭深深地貼在王繼才的懷里,把王繼才的胸脯都弄濕了。

有網友評論說:“王繼才、王仕花是中國人的脊梁。他們的愛情故事,是中國最美的愛情故事。”筆者對此十分認同。

他們生死相隨,堪比梁祝戀。他們不計貧富,遠勝董仙配。

王仕花是小學教師,每月有較高的工資收入,且享受現代文明之生活。電腦、電視、電子計算機不離左右。王仕花為了愛情,為了支持丈夫的工作,毅然放棄,去過一種月平均工資只有150元、極原始的“新石器時代”的日子。從高度文明的現代社會,一下子掉入“新石器時代”,其間的差距,勝似天上人間。

他們志同道合,為了祖國的海防事業,吃盡千辛萬苦,在困難中互相勉勵,高唱“革命理想高于天”。他們的愛情故事,難道不值得我們肅然起敬嗎?

2012年11月,江西衛視邀請王繼才夫婦拍攝一檔節目,說王繼才夫婦沒有房子,沒有車子,有的只是孤島、大海,有的只是志同道合。他們為祖國樂守孤島,26年如一日,是真正的恩愛夫妻。并為他們補拍了一張婚紗照。節目播出后,不少青年人無限感慨地說:原來最美的婚姻并不需要多少物質基礎的,王繼才、王仕花是我們心中的最美婚姻。

2012年,王繼才夫婦被全國婦聯授予“中華和諧社會幸福家庭”獎,應是當之無愧的。

“開山島小學”開學了

王繼才的兒子取名王志國,有立志報效國家之意。

兒子王志國在島上生活了8年。王志國很聰明,活潑可愛。5歲時,母親王仕花教給兒子幾個字,要他做作業,他端端正正地寫在習字本上,并一字不錯地認了下來。第二天又教幾個字,又是如此。第三天再教,兒子貪玩,忘了做作業,被打了屁股。第四天,王仕花對王繼才說,她要在開山島辦一個開山島小學,讓兒子享受正規教育。王繼才說好。于是開山島小學開學了。

王志國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的小墩子上,小黑板、小課桌齊全。王仕花手拿教鞭,站在講臺上。王仕花講:“同學們好!開山島小學今天正式開學了。開山島小學共有三人,校長王繼才,教師王仕花,學生王志國。現在宣布幾條紀律。1.上課時學生說話應先舉手,報告,得到老師同意后才能發言。2.上課時兒子不能叫媽媽,應叫老師;爸爸不能叫爸爸,應叫王校長。”

“報告”。王志國舉起小手說。

“好,請講。“

“王老師,我認為兒子也不應叫兒子,應叫王志國同學。”

“說得對,請坐下。”

王仕花吃驚了,為一個僅有5歲的孩子能說出這樣的話而吃驚。

“報告王校長,昨天王老師打了學生王志國的屁股。”

王仕花想笑,憋住了。

王繼才也想笑,也憋住了。

王繼才說:“王志國同學,你說一說老師為什么要打你的屁股?”

“因為,因為我、我沒有按時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

“王仕花老師打學生的屁股是不對的,應向王志國同學賠禮道歉。王志國同學沒按時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也是不對的,以后一定要改正。”

王繼才夫婦暗暗喝彩:為開山島小學的開學,為兒子王志國的聰明機智。

“這孩子將來必成大器。”王繼才信心十足地說。

從此,這個小小的、漂流遠海的開山島,除了風聲、海濤聲外,又多了朗朗讀書聲。

王仕花在島上養了一只蘆花老母雞,這只蘆花老母雞勤快,每天一個蛋,這個蛋就成了兒子王志國唯一的高級營養品。每天蘆花一叫,幼小的王志國就把手伸進雞窩里,抓出那個還熱乎的雞蛋說:“媽媽,蘆花又下蛋了。”王仕花說:“乖兒子,拿來,媽弄給乖兒子吃。”這已經成為小島上多年來的“固定節目”。

王志國6歲那一年,一次臺風刮了20多天,陸地上的補給船上不來了,家里的糧食吃光了,天天吃海蠣子,吃得6歲的兒子王志國看見海蠣子就搖頭:“媽媽,我不想吃海蠣子,我惡心想吐。”王仕花說:“兒子,家里的糧食沒了,為了活命,要堅持吃下去。”就這樣堅持再吃,吃到最后,兒子的小便都是白的,王仕花痛得心直哆嗦。面對茫茫大海,面對無邊的巨大海浪,王仕花幾乎絕望地說: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把蘆花雞殺掉。6歲的小志國抱著蘆花雞,跪在媽媽的面前,哭成了淚人,道:“媽媽呀,蘆花雞不能殺呀,殺了雞我就沒有雞蛋吃了。”媽媽緊緊地抱住小志國也哭成了淚人,說:“兒子啊,我的好兒子啊,如果不殺這只雞,全家就得餓死了。”

蘆花雞殺了,熬了一大鍋雞湯,全家人喝了一個多星期。一只蘆花雞幫助王繼才全家度過那段艱難的日子,一只蘆花雞救了全家人的命。

2011年,王志國在南京航空航天大學上學時,被河北電視臺請去做一檔節目,回憶在島上的8年生活。說起那次遭遇大臺風,說起那只蘆花雞,說到王志國跪在媽媽面前說:“媽呀,蘆花雞不能殺呀。”已經是研究生的王志國嘴張圓了哭,哭得片場人人淚流滿面,只哭得節目做不下去了。王繼才、王仕花看了,哭著對電視熒屏說:“兒子辛苦你了,爸爸媽媽對不起你啊。”

下面是王志國在學校里親筆寫的一段文字,看了叫人幾多辛酸:

很小的時候,我躺在礁石上,聽著海濤聲,望著藍藍的天,偶爾有陸地上的人來了,會很驚奇地說:“看,這就是海島上的小孩,果然不一樣。”那時候我不明白什么叫“不一樣”,甚至誤認為“不一樣”也許是一種贊揚。后來明白了,“不一樣”就是人皮膚黑,穿得土,夾著鹽水的海風風干了皮膚,我們只能穿親戚小孩穿過的衣服。

王志國在島上生活了8年。8年后,1995年王志國下島上小學一年級。王志國的學習成績果然很好,在小學階段連續三級跳,跳到六年級。初、高中階段學習成績也是班里尖子。兒子在校品學兼優,王繼才心里樂開了花。

小島連著千萬家的心

“小島缺水,缺電,就是不缺愛。”這是語文教師王仕花常愛說的一句極富詩意的話。如果用王繼才的大白話說就是:“我王繼才每走一步,都離不開鄉親的幫助。”

王繼才指著海面上星星點點正在捕魚的機器船對筆者說,這些漁民的船就是他的腿和手,只要一招呼,不論他們在干什么,都會立即趕過來,送我們上岸,幫助我們送點煤氣呀、糧食呀等等。沒有他們的幫助,我們就變成孤島、死島,一天也撐不下去。

女兒王帆3歲時,不慎從峭壁下摔了下來,昏迷不醒。王繼才夫婦抱著女兒揮舞衣服求救,拼命嘶喊。

正在附近打魚的漁船,呼啦啦一起沖向開山島,沖在最前面的那條船立即搶過王帆,就往岸上送。船老大一邊開船,一邊拿著手機聯系陸地接應的救護車。醫生說:晚送到半小時,孩子就沒救了。

“要知道捕魚季節,對漁民來說那可是寸時寸金啊。”王繼才十分感慨地說。

2005年,王繼才家岸上的老房子打算修繕,縣人武部的領導說:王繼才,你在島上安心工作,你就不要下島了,由我們把你家這點事給辦了。縣人武部領導找來3個民兵做幫工,鎮上的鄰居也來幫工,才個把月時間,房屋就修建好了。

談到三個孩子的成長,更讓王繼才感慨萬分。王繼才說,3個孩子是吃著百家飯長大的,孩子的成長,離不開好心的鄰居。

2005年4月,兒子王志國正讀高三,下樓時不小心與同學迎面相撞,導致肩膀鎖骨撞裂。楊集鎮武裝部長萬道軍聽說此事,立即將王志國接到家中。

三個多月里,上學、放學,夫妻輪流接送;萬部長愛人張姨做菜做湯,變換花樣。王志國感動得一口一個“萬爸爸”“張媽媽”地叫。

兒子打電話說:“媽媽,萬爸爸,張媽媽對我照顧得非常好,我感受到了真正的母愛,比你們對我的照顧還周到呢。”

王仕花聽完了電話,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悲喜交加,嗚嗚哇哇地哭了一個上午。說,自己養的兒子,病了,自己不能照顧,卻讓一個陌生人照顧,我這叫什么母親呀!

王繼才要感謝萬道軍,萬道軍說:“你為國守島幾十年,我為你照顧兒子幾十天算什么呀!”

王志國終于在高考中取得優異成績,被南京航空航天大學錄取,后又考入這個學校的碩士研究生,成為國家航天事業的棟梁之材。夫妻倆做夢也沒想到,十多年前“開山島小學”的大門,竟然和南京航空航天大學連接起來了,夫妻倆激動得幾天幾夜沒睡好覺。

不久,消息傳來,小女兒王帆多才多藝,被連云港電視臺錄用。

王仕花說:“幸好我們的孩子們都走正道,要不,我們這輩子很失敗。”

第六章 腰纏萬貫的精神乞丐遭遇 赤貧如洗的精神富翁

從中華煙到十萬元人民幣

開山島雖是一個荒島,但卻是走私者的風水寶地。早先因為部隊駐守,走私者只能望島興嘆。1986年部隊撤出后,走私者認為機會來了:不就是一個王繼才嗎,本鄉本土的好說話。

首先登場的是王繼才的一位熟人。那天一條漁船靠上了碼頭,一個青年人接連從船上扛了幾箱貨上岸。

“王叔,這幾個箱子放你這里,過幾天就取走。”說著就遞過一個塑料袋:“這四條‘中華’您嘗嘗,比您那老煙葉子強多了。”

“不行!”王繼才沉著個臉,“青年人要走正道,來路不明的東西我不能要,請你立即把你那幾箱貨搬走。”

“王叔,你這人真是,現在的社會哪個不為錢忙。這事要成了,我就是您的小銀行。”

“給我滾!”王繼才大吼。

事后有人說:“這小子,不會辦事,四條煙就想買路,魚餌太小,魚就不咬鉤。要王島主動心,就要舍得花血本,辦大事的人就不能像娘兒們似的。”

不多久,果然有一個“蛇頭”登場了。這個“蛇頭”帶著49名偷渡客來到這個島上。“蛇頭”拿出一只蛇皮袋子,鼓鼓囊囊的,一打開全是成扎的十元大票子(那時還沒有百元大鈔),王繼才一輩子都沒有看過這么多的錢,心跳得厲害。“蛇頭”說,這口袋里共是10萬元,全歸你了(當時的10萬元可是個天文數字)。“蛇頭”又說:“我這次帶來了49名偷渡客,在你的山洞里就住半天,夜里外國的船來了,我就把她們運出國。如果有人發現,就說他們是旅游的。住半夜你就拿10萬元,這個錢來得太容易了,而且如果嫌少還可以再加,錢多少都好說,只要你肯幫忙。”

王繼才望著那些偷渡客,見他們中不少都是些年輕女子,那些年輕女子看見王繼才,目光躲躲閃閃,惶惶不安,像是做了虧心事。王繼才明白了,收這錢傷天害理。王繼才說,“錢你就不要再加了,你就是給我一百萬,一千萬,我也不會幫你忙的。”

“蛇頭”說:“別這樣,別這樣,我們可以再談談。”

王繼才翻臉了,“你這錢不干凈,不要把這塊軍事基地弄臟了,快滾!”

“蛇頭”帶領49名偷渡客灰溜溜地走了。王繼才立即匯報有關部門,有關部門派船在公海劫住了他們,“蛇頭”被抓,49名偷渡客全部被遣返。

這事傳開后,偷渡者,走私者傻了眼,無計可施了。

走私者、偷渡者說,王繼才這人錢少不動心,錢多更不動心;熟人不給面子,生人更不給面子,王繼才真是個難剃的頭。

于是走私者便和王繼才玩起了“藏貓貓”的游戲,把走私船停在公海外,用小舢板玩起螞蟻搬山的把戲來,一船船地搬上岸。然而王繼才是火眼金睛,在公海里眾多的商務船中能一眼就看出哪是走私船,哪是商務船。筆者請教其中奧妙,王繼才說:“其實這很簡單,走私船如幽靈,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漂移不定。白天停在那里,有時一停就是半個多月,晚上還會發信號,信號燈一亮一熄的。還有一個最大的特征,就是走私船往往用帆布將船號掩蓋起來。”

據了解,僅上世紀末,王繼才就抓獲走私船近十起,抓獲的走私物品有香煙、家用電器、汽油、柴油、生活用品,應有盡有,為國家挽回經濟損失十多億元。

走私分子徹底絕望了,說王繼才在開山島把門,和部隊一樣嚴,我們走私無望了。

開山島來了個開發商

上世紀末,開山島來了個開發商,這個開發商把自己打扮成欽差大臣,頭昂得高高的,說話的口吻大大的,出手的票子多多的,底氣似乎也足足的。這個開發商在島上轉了又轉,看了又看,連連說好地方,好地方。

開山島的山頂,有一個小廣場,那是當年戰士出操的地方。開發商說,這里可建一個舞廳,你看這四面都是大海,是一個世界級的海景大舞廳,好,好!開發商來到戰士的小會堂,說,這里可建一個酒吧廳,在這里可聽到海濤聲,好,好!開發商來到戰士的宿舍,說,這些小房間可以裝修一下,將來客人們跳舞跳累了,可在這里擁香而眠,好,好,真是好地方。

王繼才越聽越不對味,問,“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開發商。你的守島任務完成了,這個島是我的了。我要把這里建成一個海上‘小香港’。至于你的工作嘛,有人會給你安排一個好崗位,你王繼才就等著端金飯碗吧。”說完前呼后擁,下島乘船而去。

王繼才不理他,以為是一位喝醉酒的醉漢子說了一通瘋話。兩天后情況大變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姐們一批批上島來,霎時間,圣潔的兵營里掛滿了女人的內衣,花花綠綠的,像萬國旗。

兵營受到了玷污,王繼才大怒道:“你們都給我滾下島去!”

開發商說:“老王,別著急,這島已經是我的了,我先給你一筆安家費,你的工作也已經安排好了,你下島吧。”

王繼才說:“你有什么權力叫我下島,你有什么權力把昔日的軍營辦成色情場所,我受地方部隊直接指揮。”

開發商的一位小頭目把厚厚的一沓百元大鈔放在王繼才的床上說,這歸你了。并進一步做工作道:

“王叔,我對你情況也了解點,一月工資只有150元,這也叫工資?我家小孩子一月的零花錢都是幾千元。我知道,你家里很窮,兒子上學,蓋房子欠了十多萬元的債務。俗話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現在的社會哪個不為錢?離你只有12海里的西岸,就是燕尾港,那里的人都過著富足的生活,你看你,過的什么日子?整個一個舊社會,我們看了都心痛,不如下島去吧。我們除給你一筆安家費外,將來這島上賺的錢還要和你對半分,條件是你不能向上級匯報。”

王繼才說:“打住。錢請你拿走,別臟了我的床。”王繼才接著說:“我和你的想法完全不一樣,我認為人的工作有兩大目的:一是獲取報酬;二是獲取價值。我在開山島報酬是少了點,但價值卻是巨大的,有了這巨大的價值、報酬少了點,我也滿足了。”

開發商小頭目說:“王叔呀,你們這一輩人受的苦太多了,不要唱高調了,也該享受享受生活了。”

“你又說錯了,我這人以苦為樂。我要感謝黨組織把我派到這最艱苦的地方來,我活得充實,活得坦蕩。”

“你這人不可理喻。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有什么招數,你就使吧,要我下島,你就死了那條心吧。不要忘了那句老話:共產黨員是特殊材料做成的。”

開發商的態度完全變了。

“王繼才,你已40多歲了,死了還值,可惜你兒子才10歲。”

王繼才聽說這班人要對他兒子下毒手,心如刀割,他一咬牙說:“我不怕!”

記不清是第幾次訴說了,這次訴說,

王繼才再次高呼:祖國的領海權高于一切!

這班人要對王繼才動手了。

第二天王仕花突然接到一個莫名的電話,說是她的老母親病重,要她立即下島。

王仕花急急忙忙乘船下去了。

這樣,島上只剩下王繼才、開發商和一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姐。

小姐們圍著王繼才跳舞,跳的幾乎是全裸體的艷舞。開發商說:“跳,跳,你們使勁地給我跳。我不相信,這王繼才才40啷當歲,能逃得過美女這一關。”

王繼才拿出一根棍子,將小姐趕出門外,又在離自己房前十多米處畫一道白線說:“你們要是超過這道白線,不論是誰,我打斷你的狗腿。”

王繼才罵道:“你們這些人,光天化日之下一絲不掛,父母不應當生你們。你把你爸、你媽的臉丟盡了,你把你們祖上的臉丟盡了。你們是一批豬狗不如的東西,給我滾!”

一位小姐在王繼才的高聲呵斥下,“哎呀”一聲蹲下身子,就便扯了一塊晾曬著的白被單,急忙裹著自己的身體,哭著跑回自己的宿舍,邊跑邊說:“王叔罵得對,王叔罵得對。”

下午三點多鐘,這班人開始燒、砸、打。

先是放一把火,把王繼才夫婦的住處燒了,那集聚了十多年的海防資料,被付之一炬。他們推推搡搡把王繼才推到碼頭,在推搡中,王繼才的頭被弄破,血流滿面。

“王繼才,你再不下島,我就把你推下大海喂大鯊魚。”

王繼才大義凜然,不急不躁地說:“你們這批人,知道你們在干什么?”

這班人說:“你說我要干什么?”

“這里是海防前線。敵國、敵對勢力經常來騷擾我們。我在這里給你們站崗、放哨,你們不支持也就罷了,還要來搞破壞,打砸搶燒,你們還是中國人嗎?”

這班人啞了。

“有打江山的就有守江山的,自古就有赴邊守土的大臣。十幾年來我辛苦守候著這片疆土,月工資只有150元,你們不同情也就罷了,卻要打我,把我打得血流滿面,你們還有中國人的良心嗎?”

這班人更啞了。

良久,一位小頭目說:“從現在起,你們不準再動王繼才一指頭,誰要是不聽老子的,老子他媽的就廢了他!”

這場鬧劇就這樣結束了。

當天傍晚,王繼才找塊紗布把自己負傷的頭簡單包扎一下,來到咆哮的大海邊。一股血從傷口上流了出來,像一條紅色的蟲子在臉上爬。白色的繃帶、鮮紅的血,王繼才像一位從戰場上歸來的戰士,一動不動地立在海邊。夕陽把王繼才鍍上了一層紅色,整個山頭都紅了,是夕陽紅,還是血色紅?

王繼才說:“大海呀,你看到了嗎?你的老朋友我王繼才來了。這次我負了傷,你看看我的頭上扎了一塊紗布,我來就是想和你說說心里話,在這個島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我只好和你嘮嘮嗑了。

“我王繼才守開山島,父母不能盡孝,兒女不能照顧,親情我不能盡義務,每想到此,我心情非常難受,覺得很對不起他們。如今我又因為守島被人打了,心里覺得憋屈啊。但有一點,我是問心無愧的,我對祖國對黨盡心盡職了,這是我唯一的安慰。今天我挨打了,我不流淚,我決不能在這班人面前流淚。守海人的胸懷,應像海一樣寬廣,我更堅強了。我牢記一句老話:共產黨員是特殊材料做成的!我要高呼:祖國的領海權,高于一切!”

灌云縣十分重視開山島被砸事件,責令縣公安局抓緊時間立案處理。縣公安局經調查,立即逮捕了開發商頭目,并判刑7年。在審問開發商頭目時,這位開發商頭目感觸地說:“我雖然被抓,被判刑,但我十分佩服王繼才。王繼才金錢不愛,美女不愛,高壓不怕,權力不怕,不知王繼才身上流的是什么血。”

第七章 尾聲

名人王繼才

近幾年王繼才出大名了,成為國內新聞媒體爭相報道的大紅人。

報紙三天兩頭登,電視媒體從中央電視臺到各省臺、地方臺,采訪記者接二連三上島,請他們做節目的邀請電話不斷,打開電腦只要輸入“灌云開山島王繼才”幾個字,再百度一下,呈現在你面前的,便是連篇累牘的報道,令人目不暇接。甚至國外多家媒體也來湊熱鬧,英國《每日電訊報》8月4日的報道說:

25年來,他們(王繼才)守護的開山島是一個寸草不生的礁石,位于連云港以東12海里的黃海上,1938年日本海軍在連云港登陸時首先就是占領了開山島。報道說,自那以來,占領住這個小島礁就成了事關中國的國家榮譽和戰略需要的事情……

這還不算,那些慕名上島參觀學習的,登島組織國防教育的,新黨員上島舉行入黨宣誓的,一批又一批,忙得王繼才接待不過來。

王繼才頭上的光環也不少:

1991年8月開山島被南京軍區指定為一類民兵哨所。

1993年,開山島被國防部評為“以勞養武”先進單位。

2003年5月,王繼才被連云港市軍事設施保護委員會授予“國防工程先進管護員”。

2008年8月,王繼才被連云港市人民政府及連云港警備區評為優秀民兵干部。

2010年2月,王繼才榮獲“江蘇城市頻道零距離2009年度公眾服務大獎”。

2011年被選為國慶62周年全國十佳候選人。

2012年元月,王繼才被評為國防大學“十大正義人物”。

2012年7月,王繼才被江蘇省評為省民兵工作先進個人。

2012年,中國婦聯授予王繼才夫婦“中華和諧社會幸福家庭”獎。

王繼才已上百次獲得各種榮譽,上百次與軍地領導合影留念。甚至有不少令人羨慕的“大人物”和“大名人”與王繼才合影。灌云縣領導自豪地稱:“王繼才是我們灌云縣的一張名片。”

可筆者四上開山島,在王繼才的住處,看不到一個鏡框、一面錦旗、一張合影。王繼才說:“那些東西看多了,眼會花、心會亂,性子會躁,會干擾我的守島大業,被我鎖起來了。”

“還好意思說呢,你不是也出過洋相嗎?”妻子王仕花說。

“是的,我是出過一回洋相。”

王繼才回憶說,那一天,他從省軍區作報告回來,走在鎮上興奮得手舞足蹈,向鄉親們大講特講自己與將軍握手合影的事,又講賓館如何如何的高級,小汽車如何如何的高級,喝的酒如何如何的高級。

王繼才失態了,像是劉姥姥去了一次榮國府,有說不完的新奇事。

王仕花急了,狠狠地掐了一把丈夫的胳膊,悄聲地說:“你怎么這個德性?”王繼才驚出一頭冷汗,一下子冷靜了下來。回到島上,他喝悶酒,自責,我怎么了?我的骨頭難道就這樣輕?幸虧妻子提醒,不然我王繼才變成什么人了?王仕花,又是王仕花救了我,真是一個好妻子啊!

2011年春節,江蘇省軍區請王繼才夫婦出席團拜會。主席臺上,大幅守島照片投影,著名歌手特地為王繼才夫婦編了一首新歌,叫《小島夫妻哨》,歌詞唱道:

守島夫妻守著長長歲月,

只有小島知道,

他們付出是多么執著;

只有大海懂得,

信念是多么高尚……

聽著聽著,夫妻倆坐不住了。王繼才晚上躺在賓館舒適的大床上睡不著了,對妻子說:“又是發獎,又是作報告,還有紅歌手為自己編歌、唱歌。這么高的榮譽,我王繼才受不了,還是抓緊時間回島吧。”大年初一,王繼才夫婦推掉了領導安排的旅游,趕早班車返回燕尾鎮,急急上了開山島。

王繼才還是那個王繼才,出名之后的王繼才還是一個樸實無華的蘇北農村漢子。

王繼才三嘆

由于受到媒體的高度關注,這幾年的小島條件也漸漸地好起來。先是在小島上安裝了太陽能電池板,小島有電了,電視機上了島,江蘇省軍區又送上了一套音響,小島的生活開始“現代”起來,王繼才夫婦這才結束了20多年的無電生活,告別了“新石器時代”。

可筆者在開山島采訪時,卻在夜半多次聽到隔壁王繼才房間里傳來輕輕的嘆息聲。第二天我問起這件事,王繼才說:“你聽到了?”

“聽到了。”

“讓你見笑了。”

一嘆接班人。王繼才已經是五十大幾的人了,一旦退休誰來接這個班?王繼才說,如果來一個不安心工作的人,他還不放心交這個班。難道開山島后繼無人了?

二嘆債務纏身。“這二嘆說起來就丟人了,老哥啊,不是你問我,還不想開這口啊。”

王繼才因兒子上大學,家里蓋房子,借了弟兄姐妹十多萬元錢,十多年未還,弟兄姐妹有時在一起聚一聚,雖然人家沒說一句,可那眼神看出來了,比開口要還難受啊。有時王繼才甚至覺得無地自容。還有王繼才無養老保險,無醫療保險,退休無工資,看病不報銷,在島上工作26年了,從未報過一分錢的醫療費,難道干了一輩子,臨退休了,還要向兒子伸手要飯吃嗎?攪心啊!王繼才經常攪得夜里睡不著覺。

三嘆老母病危。王繼才95歲的老母親病重在床,昏迷不醒。一次清醒的時候拉著他的手說:“二子,忠孝不可兩全。你是為國家守島干大事的人,我要是哪天走了,你不在我身邊,我不怪你,你就放心地去守島吧。”一句話說得王繼才眼淚汪汪。

王繼才辭別了老母親,還是上島了,現在也不知道老母親怎么樣了,攪心啊。這三件事經常攪得他睡不著覺。

四天采訪結束了,就要下島的時候,突然起了大風,我想完了,這要是鬧騰個十天八天的,我這年齡,我這身體,如何受得了?

風浪越來越大。家里老伴打來電話:“起風了,你那里風大不大?”我說:“大,讓你聽聽這海浪聲。”我把手機對準海浪,那驚心動魂的海浪聲,立即傳到一百多公里外的老伴手機里。“這么大的風浪,你可要注意點。”老伴說。“我有可能要被困在海島上了。”老伴著急了,埋怨道:“這么大年紀的人了,上什么開山島!”

小孫子也來湊熱鬧,接過奶奶手中的手機,說:“這么大的海浪啊,爺爺,我要去開山島玩。”

我問王繼才:“明天風浪會小一點嗎?”

王繼才說:“等明天一早看看天氣再說吧。”

這天夜里,我是聽著巨大的海浪聲好不容易才睡著的。

第二天一早,風浪仍然很大。王繼才認真地觀察了天氣,說:“不要緊,下午就會停下來。”

吃過中飯,風浪果然停了,可偌大的海面上竟沒有一條漁船。“刮了幾天的風,上午又是刮了整整一上午,很少有漁民下午出海的。”王繼才說。

我很失望,望著空寂無邊的大海,希望從無邊的大海上能突然冒出一條漁船,我就可以離島登岸了。可望穿雙眼,就是沒有。

天空藍得深邃無邊,大海藍得深邃無邊,我眼睛都望痛了,除去發現幾只海鴨在海中悠閑地浮動外,其他什么都沒有。

已是夕陽西下了。夕陽在平靜的大海海面上灑了一大片碎金,刺得人睜不開眼。仍然沒有船的影子,真是下不去的開山島啊。

直到下午五點半左右,才來了一條漁船,我急忙上了船,才離開開山島。

船主姓季,燕尾港人,船上還有他的兒子,父子倆打魚。季船主今天因滿載而歸,心情很好。談起王繼才,季船主說:

“你是說王島主,好人哦。說真的,開始我們對王島主印象并不怎么好,人高馬大的一個男子漢,守什么島?有人打賭說,王繼才守島,興興頭(灌云方言,意為一時高興),撐死一年,一年后必下島。沒想到他一守就是二十幾年,不容易啊。就憑這一點,我們服了王繼才。王島主一心一意守島,金錢買不動,美女不動心,高壓不動搖,共產黨的干部都像王繼才,我們就放心了。”

過了一會兒,季船主十分感慨地說:“有一點,我們燕尾人都為王繼才鳴不平,那就是王繼才的工資太少了。每月平均150元,當今社會那也叫工資?王繼才的貢獻別的都不說,單說打擊走私這一項,僅上世紀90年代末,就為國家挽回十多億元的損失。一個為國家挽回十多億元經濟損失的人,每月只有150元,這也太不公平了。這樣的不公平,也只有王繼才才能接受。”

采訪后記

黨中央提出要建設“海洋強國”。筆者一時激動,要前往開山島第三次采訪王繼才。

灌云漁政32516號船長周萬順親自操舵,鳴笛啟航。船一出港,洶涌的海浪便重重地拍打著船舷,周船長加大航速,頂風而行。

海浪撲進前艙,繼而渾濁的海水,沖上9米高的駕駛室前窗。自重115噸的漁政船被巨浪戲弄著,就像戲弄著一個雞蛋殼,一會兒幾乎以60°角沖向峰頂,一會兒又幾乎以60°角沖向峰谷。開始,筆者興致勃勃站在9米多高的駕駛室里,原本想欣賞一下海景,幾個浪頭過后,覺得周圍軟綿綿的,身體也軟綿綿的,像是踩在棉花堆上。沒一會兒,頭開始暈了,眼前的視線模糊起來,不好,我暈船了。服務員把我扶到休息室里,休息室里已經坐了不少暈船的人,有人開始嘔吐,一個、兩個、三個、四個……我也不例外,大口大口地嘔吐,幾乎把五臟六腑都吐了出來,一生中從未遇到這樣的嘔吐,直吐得天昏地暗了。

終于出現了開山島的輪廓,可島上只有一個簡易碼頭,大風大浪,船無法拋錨停靠。漁政船被巨浪打得團團轉,根本無法靠岸。遠遠望去,碼頭上等候多時的王繼才、王仕花夫婦,正不停地舞動雙手導航,數米高的大浪不時遮住他們的身影。

半小時過去了,左沖右突的漁政船依舊無法靠岸。無奈的周船長說:靠不上去了,還是安全第一吧。下令返航。這時我才切身感受到,王繼才曾多次向我陳述的事實——一遇大風浪,任何船只都不能靠岸。

回到賓館,我已經吐得不省人事了。服務人員把我扶到床上一覺睡了五個多小時。

啊,真是上不去的開山島啊!

真不敢想象,王繼才夫婦在這樣險惡的環境下,是如何生活27年的。

直到第三天風平浪靜時,我們才得以順利登島,開始了文中多次提到的那次為時四天的采訪。

有人問我:你曾采訪過不少典型人物,這些典型和王繼才相比,你有何感受?我答曰: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作者簡介:

朝煜,原名高朝煜,男,1948年生,江蘇省灌云縣人,現任灌云縣作家協會副主席兼秘書長。上世紀80年代初發表小說、報告文學等文學作品,共計約80多萬字,并有多篇作品獲省級獎勵。報告文學有《“春蠶”之死》《男人、女人與黃土地》《一位烈士遺孤的期盼》等,其中發表在《揚子晚報》上的《一位烈士遺孤的期盼》,在報界引起一定的反響,全國30多家報紙轉載,并跟蹤報道。這是他退休后發表的作品之一。

責任編輯 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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