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小青和我是家鄉人,同住蘇州。我第一次聽到她的名字,是上世紀80年代初,我弟弟說,一位年輕漂亮的女作家去他的中學,給他們上文學課,她叫范小青。十年后,我也開始寫作,見到鼎鼎大名的范老師,她輕松隨心,說說笑笑,娛己娛人。大家都叫她小青,我也就混在人堆里叫她小青。叫一聲小青,不知高低,竟一晃又過去了兩個十年,她還是那樣輕松隨心,說說笑笑,娛己娛人,在我看來,連外形也沒變。
她有一個中篇小說《花兒為什么這樣紅》,早期的,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注意過這篇小說,但我閱讀以后,我注意到這篇小說有幾個方面值得我深思。一是里面濃厚的80年代特有的文化氣息。她的小說是從80年代走過來的,如今她的小說不再具有那種一望而知的理想主義,取而代之的是批判、嘲諷和一些無奈,但她并沒有蛻變,而是把她的理想用更深的文字隱藏了。二是透過這篇小說,我們捕捉到她心理上的一些內容。眾所周知,什么樣的人寫出什么樣的小說,這句話反過來說也成立,什么樣的小說里看到什么樣的人。小說中有一處細節,女主人公要上高中,但名額有限,幸運的是她上了,而她的競爭者無法讀高中。我要寫到這里,我會就此結束,因為我認為生活就是這樣的。但她沒有讓文字停留在這里,她寫了下去,她寫女主人公的父母又去千方百計地為那個落選的孩子爭取了一個讀高中的名額。
我曾反復問過自己,為什么不同的作家會有不同的結尾?當然,不同的作家肯定會有不同的結尾,但是我要知道為什么。小說的結尾,有時候就是作家本身的總結。
三是她在這篇早期小說里,有花草的描寫。是的,小說一開頭就描寫了紫云英,這種花在她這篇小說里出現了三次。次數不太多,但通篇都籠罩著紫云英的抒情的淡紫色。
后來她的小說,一直到《現形記》,幾乎沒有這種女性化的敘述語調,她變得干脆、直接,去除多余的枝枝蔓蔓。這使我想起蘇州園林,一樹一景,歷經多年塑形打造,干練成精,沒有絲毫多余。
有一天傍晚我出去散步,看到新村的地攤上有人出售范小青的《褲襠巷風流記》,這是2006年的再版,其實我記得這本書好像是在上世紀80年代就出版了。比原價便宜一些,我就買了下來。閱讀完畢,我知道了一件事,她的思維,去除了枝枝蔓蔓,顯出了簡單,但反而更有力了。
每一位作家都在尋求力量,生活的力量和小說的力量。她的力量,她的堅強,似乎天生具有。她是巨蟹座的尾巴,緊挨著獅子座。
這樣就說到了《哪年夏天在海邊》。這是一個短篇小說,寫在三年前。除了砍掉的紫云英們,她在小說里形成的特色在這一篇里都有所表達,荒謬、幽默、冷峻,一一說起,娓娓道來,于不動聲色之中,設計了人性的大陷阱,讀之令人寒戰。
她的風格,多少年心血,日夜打磨,就這樣鍛煉成。
說一個小小插曲。大約七八年前的一天,我在蘇州一條熱鬧的街道上閑逛,看見她迎面而來。我本想偷偷上前冷不丁地打個招呼,但我看她神游的樣子,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滿大街逛街的人,她也在逛,可她真是獨特的一位:她看著天空上的云,腳步輕快,飄飄然然,她神游天外,與我擦身而過,繼續抬頭看云,自我,天然,與世界不搭界的樣子。沒人知道她從何而來,也沒人知道她這樣看著云到何處去。正巧過了幾天,我們在一家飯館相聚,我坐她邊上。大家都在講笑話,她突然自言自語地說:“我就是喜歡寫,我一寫作就快樂。”
也許我知道她從何處來,到何處去。
最后說到《現形記》。《現形記》也是一種荒謬的講敘,它細致地環環相扣地講述了一個有趣的故事。它的有趣在于,你其實知道這故事有著什么樣的結尾,但你就是想一步一步地看著它如何引導你看到最后,它的過程,滿足你對人生的評判,道理很簡單,簡單到不再說出口。一旦說出了口,便是驚心動魄。
話說我在新單位,做得很適應。有一天,單位領導來找我,說我進新單位時,履歷材料不全,幾乎只有一個名字,需要補上。于是我就去舊單位要檔案。我們都猜得出,要檔案肯定有難度。問題不在這里,問題在于:我得重新回憶一下,這些年我都干了些什么?因為經歷過太多的事,一下子有點糊涂。終于想起了許多事,細節也歷歷在目。但領導說,回憶沒有用,要有檔案才能證明你自己。
沒有檔案,你是誰呢?
檔案是保存在別人那兒的記憶,如果失去,你在別人那兒就不存在,你在別人那里不存在,時間長了,連你自己也會發生懷疑:你是誰?
我們都知道小青是誰。她叫范小青,說說笑笑,娛己娛人。我認識她多少年,她幾乎連外形都沒變……以前到現在,大家都叫她小青。
以上所說,零星瑣碎,不成系統。記之,僅作《現形記》一路走來的補充。
責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