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小皮想,無論如何也要找到劉豫章,不是他要找到劉豫章,而是有一個人說一定要他找到劉豫章。那人這樣對馬小皮說,有點像自言自語,而在馬小皮聽來卻是雷霆萬鈞,是對他馬小皮下命令。當然,那人對馬小皮絲毫沒有下命令的意思,絲毫沒有,那人只是輕輕地,隨意地,閉著眼睛,像吐出一縷風,說:一定要找到劉豫章。接著,他又補充了一句,說:能有他的墨寶就好了。
只這么一說,馬小皮就覺得被萬分寵幸了,他像領了一個光榮的任務,或神圣的使命一樣。接著,他在心里狠狠地敲了一下:我一定要找到劉豫章,無論如何都要找到,掘地三尺都要找到,尋遍天涯海角都要找到——盡管他對“劉豫章”這個名字很陌生,非常陌生,十分陌生。盡管他還是第一次聽說過“劉豫章”這個名字,但他毫無怨言,也不敢對這個名字妄加評判,更不敢對他的墨寶妄加評判。只要那個人說要劉豫章的墨寶,他只管要就是了。既然那個人喜歡劉豫章的書法,自有他高雅的品位,或不可言說的理由。
只是,“劉豫章”這個名字實在不響,當然,他的書法作品好像也從未在公開場所亮過相——至少馬小皮沒有見過,甚至鮮有人見過他的尊容,甚至連他的照片都沒有一張——這也是馬小皮憑他自己的見識得出的結論。
馬小皮先是找到市書法家協會。協會設有一個主席、五個副主席、一個秘書長、三個副秘書長,馬小皮一一問過了,他得到了十個搖頭。接著,他又大汗淋漓地跑到省書法家協會,他不知道問了多少個人,對方都說不知道。馬小皮一個辦公室一個辦公室地問,結果驚動了整層樓,在同一幢樓里辦公的省作家協會、省文藝理論家協會、省美術家協會、省音樂家協會的同志們都探出頭,擠出身,聚在有點灰黑、卻長到好似天邊的走廊上,但當他們聽到一個叫“劉豫章”的名字后,都瞪著一雙雙迷惘的眼睛,紛紛縮回了身子。
樓道盡頭擺了張桌子,坐在椅子上、正摳著腳趾的一位五十多歲、白發滿頭的男子朗聲對馬小皮說:樓上是攝影家協會,協會里什么身份的人都有,旁門左道的怪才也多,你去問問看。
攝影家協會,只有一間掛牌子的房,房里有位腦后勺黃亮一片、瘦得像只烤干的蛤蚧一樣的人,正在整理柜子里的相片。馬小皮剛把“劉豫章”的名字說出來,那個人就笑了,說:他是我們攝協的,業余玩照機,本職確實是書法。平時,他一有空,就跟著我們跋山涉水,縱情自然。他不知是不是因為低調,還是……反正書法是不為外人道也。
馬小皮大喜過望,恨不得當場拉那人去吃一餐飯,但他到底按捺住了,只是急急地問:您知道他家住哪里嗎?
那人卻不急,仍是把柜子里的照片一張一張地拿出來,那些照片上衣著艷麗的女子,以各種各樣的姿態、各種各樣的表情沖著他表演。他看了五六張照片,不緊不慢地說:你找他做什么?馬小皮湊近一步:有個人要他的書法。那人把照片一丟,同時向馬小皮丟過去一個笑。馬小皮又說:有個人指名要他的書法,如果不指名,要誰的不是要?用得著我千辛萬苦地找?那人抬了一下眼皮,說:他可能值得你找。
馬小皮從攝協的房子里拿了劉豫章的地址和電話,千恩萬謝出來。他見了那守樓道的男子,向他躬了一下身子,心里還暗暗吃驚了一下:整個省文聯大樓里旁門左道的怪才都多。
接著,他就佩服那個非要劉豫章書法不可的人。馬小皮并不急于打電話找劉豫章,而是打給那個人。馬小皮在電話里說:您真是好眼光,每位認識劉豫章的人都說他的書法好。接著問:您要什么內容的?還是讓他隨便寫?那人說:就要四個字——天高氣爽。馬小皮馬上說:好!好!好!這四個字好!
馬小皮與劉豫章取得聯系,得知劉豫章住在省展覽館后面。馬小皮說:劉老師,那地方我熟,我現在馬上過去!他走到半路,想了想,在路邊的一家小商店里買了一箱牛奶,又想了一下,買了一個“大吉大利”的紅包。
他原以為不用吹灰之力就可以找到劉豫章。不想,展覽館好找,展覽館后面的小區卻不好找,他轉進了展覽館,卻找不到出口,更別說找到展覽館后面的小區了。馬小皮越找越急,周圍不知是打墻或者是鋸木頭的噪音擾得他越來越煩。馬小皮再打電話時,偏偏那邊的話又低又沉,劉豫章輕緩地說:不要急,慢慢找,找得到。就擱下了電話。
馬小皮好不容易穿過展覽館層層的喧囂,問一名保安,保安往前一指,原本沒有路的地方,折了一個小彎,還有路,只是,路窄了一半,也沒有人,樹卻濃密了,且靜,覺得路反倒寬了許多。馬小皮燥熱的心一下子就清涼了下來,他不由自主把摩托車油門放小了。滑行了三四百米,又有一小彎,一拐,斜了車身,就進了一小院。小院里是一小區,小區樓房不多,馬小皮探了一下眼睛,目測了一下,只三四排,稀稀落落,都齊齊整整地排列著,被一些棕櫚樹稀稀落落地間隔著。
馬小皮按照樓房的標示,一路數過去,數到劉豫章在電話里所說的幢數時,他已來到一堵圍墻邊。圍墻青青綠綠、濃濃厚厚地爬滿了藤和葉。馬小皮前看后看,左看右看,正要尋一處停摩托車的地方,他瞥見樓房二樓的陽臺上,一位五十多歲的長者,正指著他的車,嘴唇嚅動著,說著什么。馬小皮連忙把火熄了,把車推到靠墻的一塊稍大的水泥地上。停了車,又瞅了那位長者一眼,猜想他可能就是傳說中的那位不顯山不露水、低調隱忍的劉豫章劉先生了。
這樣一想,馬小皮頓時敬畏了幾分,腳步放得更輕了。
門悠悠地開了,移開了一條約一寸寬的縫來。一張臉對他微微一笑,問:是小馬吧?馬小皮緊接著一句,恭敬地稱一聲:劉老師好!說完,將一箱牛奶放在門口放鞋的地方。劉豫章離馬小皮兩三步的地方,臉向前,挪動了步子。馬小皮忙趿上一雙拖鞋,軟軟飄飄地緊跟著劉豫章走。
屋里有點灰黑,又有一點沁人的清涼。劉豫章領他穿過客廳左拐,是一間二十來平米的房子。馬小皮在邁進房間的一霎,本能地把頭抬了一下,他看見門楣上有三個字,三個字端莊雍容、平實坦蕩。馬小皮情不自禁地念了出來:入俗堂。接著,他又怯生生地說了一個字:好。
劉豫章面無表情,指著門左邊的一張木椅,示意馬小皮坐下。馬小皮剛坐下,見他的右手邊有位看上去約摸五十來歲、穿一身灰白袈裟的男子雙手合十,已站了起來,正待要走。劉豫章也沒表示挽留,只是從書案上拾起一本冊頁,說:這是我用小楷抄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會印刷出來,到時捐給你們觀音禪寺一些,算是我作為佛教協會副會長的一點心意吧。那男子左手輕撫脖頸上的佛珠,右手豎掌,微微頷首,淺笑輕吟,退出入俗堂。
送走男子,馬小皮也不坐椅子,豎身垂手,對劉豫章說:煩請您書寫一幅墨寶,四個字——天高氣爽。
劉豫章微側了一下耳朵,說:寫什么?說完,從書案上取了一沓巴掌大的、潔白的便箋,放在馬小皮跟前,說:寫在上面。
馬小皮取出鋼筆,在便箋寫下:天高氣爽。接著,又補充寫上:5×3尺。之后,馬小皮退了兩步,他捏到了褲袋里那只紅包,心里慌了一下,笑著問:劉、劉老師,要多少潤格費?
劉豫章不直接接馬小皮的話頭,說:不寫。馬小皮不知是沒聽清楚,還是別的原因,問:什么?劉豫章說:不寫,不想寫,沒法寫。馬小皮又問了一句:什么?為什么?劉豫章又說:這四個字不寫,不想寫。馬小皮還是問:為什么?劉豫章聳了一下鼻子,馬小皮卻看出來劉豫章是一縷微笑,心就放松了一些。馬小皮說:就寫這四個字,不好改,我給更多的錢。劉豫章說:不是錢的問題。馬小皮說:那是為什么?有錢還買不到您的墨寶么?劉豫章問:是你自己要么?馬小皮說:是別人要,指名要這四個字。劉豫章問:這四個字可有出處或特別的緣由么?馬小皮笑了一下,說:這個,不好問他,也不敢問他,他說這四個字,就這四個字。
劉豫章遲疑了四五秒鐘,指著書案上一只乳黃色的、桃子般大小的茶盅,向馬小皮示意了一下。自己端起另一只茶盅,抿了一口,說:如果非要寫這意思的,換成“天朗氣清”,如何?馬小皮不說話,坐下來,只抿著茶。劉豫章說,此句語出東晉王羲之《蘭亭集序》,曰:“是日也,天朗氣清,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如何?
馬小皮挪了一下屁股,站起來,對劉豫章說:您稍等一下……轉身走出書房,去打電話。電話這頭,馬小皮只是點頭。放下電話,對劉豫章也是點頭,說:他認為“高”字和“爽”字比“朗”字和“清”字好。劉豫章又聳了一下鼻子,說:那我就無能為力了,沒有出處我不寫。馬小皮慌了,他給劉豫章倒了一盅茶,說:你出個價,我高出您平時一倍的價錢給。劉豫章說:不是錢的問題。馬小皮說:劉老師呀劉老師,您不要讓我們跑腿的為難了,他點名只要你的墨寶,而你卻不肯寫,您叫我如何是好?劉豫章只說:非“天朗氣清”不寫。
馬小皮只好退出書房,剛到樓下,接到一個電話,這次,他還是點頭,忙不迭地點頭,眉頭卻像牡丹花一樣盛開著。馬小皮重又折回,敲響了劉豫章的家門,說:不知為何,他又同意寫“天朗氣清”了,你就寫“天朗氣清”吧。
馬小皮見劉豫章展紙研墨,便趨前,問:潤格費……劉豫章目不斜視,說:不就四個字嘛。馬小皮為難,說:有沒有參考價?劉豫章一笑,我的字從未在書法展、拍賣會上懸掛過,只是圖個興趣罷了,不敢圖錢圖財。
馬小皮見劉豫章毛筆已沾墨了,又站了七八秒鐘,說去上洗手間。馬小皮倒插了洗手間門,卻不去拉褲拉鏈,而是掏出了紅包,他一邊喃喃“大吉大利”“大吉大利”,一邊看著墻壁與馬桶。兩分鐘后,他往紅包里塞了四千塊錢,他咬著牙,流著細汗,硬往紅包里塞,他聽到那只紅包漲紅了臉,在興奮地呻吟。馬小皮多么希望那個人此時能看到,能聽到。只要那個人看到、聽到就夠了,他就滿足了。但現在,那個人沒看到,沒聽到,他覺得自己有點自作多情,甚至有點自怨自憐。他的力氣越來越大,那只紅包的嘴越張越大,肚子也越撐越大。馬小皮以為裝不下那四千塊錢,他稍一努力,竟然很快就裝下了,他后悔沒有買一個小點的紅包。不過,他很快明白,這是最小的了,最通行的那種了。他莫名地罵那只紅包,罵它的胃口太大了。接著,他又莫名地掐那只紅包,掐得它有一道粗粗的、紅紅的褶痕。四個字,四千塊,值得嗎?關鍵是,那個人曉得嗎?更關鍵的是,我該不該讓那個人知道這個數目?如何讓他知道這個數目?盡管那個人再三叮囑他:開票,回來報銷。馬小皮還是覺得很為難,心里有一種隱隱的痛。他開始罵自己,罵自己不該怪罪紅包,罵自己怎么啦?罵自己像個什么人呢?還是不是個正常的人呢?他罵自己窩囊,罵自己虛偽,罵自己活該,但又覺得應該……應該如何呢?他又說不上來。
馬小皮開始恨自己了,恨得差點想把頭塞進馬桶里去。接著,他又對自己很得意,得意終于得到了劉豫章的墨寶。最后,他又覺得有點滑稽:在一個聞所未聞的所謂書法家這里,還特別認為是“有幸”地得到了他的書法,還以在他馬小皮看來是天價的費用購得了“天朗氣清”四個字。想到這,馬小皮重重地喘了兩口氣,伸長脖子,笑了一下。
馬小皮走出洗手間,劉豫章的書法也創作完成了。馬小皮的雙手慌亂了一下,一時想去接書法,又想往褲袋里揣。劉豫章不知何時,執了一面折扇,在耳畔象征性地、若有若無地搖動了兩下,伸另一只手去托起茶盅,不緊不慢地放在唇邊,搖動了腦袋,抿了一口茶,說:先別急,墨沒干。
這句話像點醒了馬小皮,或是幫馬小皮做了一道選擇題,馬小皮下定了決心似的,毅然將伸進褲袋里的手再深入一些,掏出了那個沉甸甸、鮮艷艷的紅包。他的目光在一兩丈見方的書案上抹了一眼,他擇了硯臺及擱筆的地方,鄭重地將紅包放了上去,還哈了一下腰,一字一頓地說:潤格費。
劉豫章的目光一直在那幅書法上,他說:錢拿回去。他又說:我來跟你裝裱。我曉得如何裝裱,別人裝裱我不放心,是卷軸還是裝框?
馬小皮說:不懂。劉豫章說:去問。馬小皮接著打電話,之后,馬小皮說:裝框吧。他又說,要玻璃的,不要塑模的。劉豫章說:當然還要最好的邊框。馬小皮連忙問:多少錢?劉豫章說:不談錢。馬小皮又打電話,電話那頭說:怎么能不談錢呢,你看著給,你一定要給!
馬小皮放下電話,說:怎么能不談錢呢?是不是少了呢?劉豫章笑了一下,說:隨你怎么想,裝裱費我拿,其他的,你收回去。說完,從里面抽出兩張。馬小皮看著那個紅包,笑了一下,說:你不要,我要挨罵了。劉豫章說:那是你的事,我不管。馬小皮說:我剛剛在電話里就挨罵了。劉豫章說:好,錢放在這里,字三天后來取。馬小皮連忙說:我們不少你錢,但,劉老師,能不能快點?對方等著要。劉豫章把那個紅包丟到馬小皮手里,說:趕出來的工不好,沒徹底干,容易潮。馬小皮又說:對方等著要。他又接著問了一句:怎么辦?劉豫章說:不缺一兩天。
馬小皮又打電話,電話那頭也說:我們不是沒錢,也不缺一兩天。馬小皮說:他也說不缺一兩天。很快,馬小皮聽到對方說了他一句:死腦筋!馬小皮頭皮都緊起來了,心里好不容易立起來了一些東西,頓時像多米諾骨牌一樣,“乒乒乓乓”一下子全倒了。電話那頭又說:到時你找個可靠的工人,專門去張掛。說完,他又叫馬小皮記下一個手機號碼,交代他,到時與那個號碼聯系,提供具體的上門安裝地址。
第三天,馬小皮還沒到七點半就起床了,因為是星期六,馬小皮沒去公司報到,而是開著摩托車直奔劉豫章家里。到了樓下,劉豫章正在爬滿青藤的墻根前比畫著拳腳。馬小皮在心里說了一句“老師真有閑工夫”,卻在表面上賠著笑,一旁垂立等待。
馬小皮決定今天好好打完最后一場仗,今天的仗打好了,總體來說,還算是個漂亮仗。不管那個人怎么認為,馬小皮自己覺得已經盡力了,應該是問心無愧的。
馬小皮決定親自打那個手機號碼,他決定親自請一個張掛字畫的專業工人——不管多少錢,要請就請最好的,大錢都花了,在乎這點小錢,那就得不償失,甚至可能會前功盡棄了,而且,他要親自陪安裝工人上門去安裝。
劉豫章收了拳,馬小皮就看見他叫的小貨車滑進了小區。馬小皮把書法拿下樓,輕輕放在墻邊,仔細一端詳,素雅的花色底紋,配上麻黃的邊框,果然漂亮,有了神采,有了韻致,有了風情。馬小皮舒了一口氣,偷偷一喜,比自己得了還高興。
小貨車司機卻滿不在乎,拎起那幅書法,就要往車里塞。馬小皮慌得像在大庭廣眾之下掉了褲子,扯著司機的衣角說:慢點慢點,小心呀小心。說完,奔向摩托車,從尾箱里變戲法似的搬出一堆報紙來,墊在小貨車里。司機還沒關車門,馬小皮追著司機的后背說:到青山路停一下,我到書畫裝裱店請位師傅給我張掛這幅書法。
到了青山路,馬小皮問了兩家裝裱店,一家說師傅沒空,正在外面忙著呢,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一家說才一幅,上門安裝劃不來。在旁的貨車司機笑著說:誰叫你不在他們這里裝裱呢。馬小皮沒理會司機的話,又問了第三家,第三家的主人斜著身子,斜著眼睛,朝停在路邊的小貨車瞥了一眼,憋了七八秒鐘,說:不論大小,按幅數計費,每幅兩百塊錢。
馬小皮撐了一下眼皮,說:沒有吧,這么貴。那人說:貴你去找別人吧,我這里就是這個價,這條街上我還不算貴的。馬小皮看了司機一眼,想征求一下他的意見,或許,是向他求援,他希望這個時候,司機能站出來替他說句公道話。但司機顯得不耐煩,好像等不及的樣子,此時已經像只烏龜一樣,縮著身子,蹬著雙腿往駕駛室里爬。馬小皮嗟嘆了一聲,說:那好吧,你坐我的車,還是跟小貨車走?
司機探出長發亂蓬的頭,問馬小皮:走?往哪里走?馬小皮這才想起三天前得到的那個手機號碼,他到處翻,口袋里翻,錢包里翻,摩托車屁股底座里翻,尾箱里翻,翻得司機和張掛字畫的師傅眼皮亂翻。司機說:打個電話問問吧。馬小皮說:前幾天告訴了我的呀。師傅說:誰告訴你的,打個電話再問問不就知道了?馬小皮說:放哪里了呢?司機與師傅都在晃腦袋。師傅干脆說:在哪里都不曉得,去個屁呀!轉身就要走。馬小皮一只手高高揚起,嘴里“別別別”,另一只手去按手機的鍵。他按了三四個鍵,說:我明明記得是記在哪里的嘛,我記起來了,是存在手機里了。
馬小皮撥響了那個手機號碼,對方不知說什么,馬小皮只是點頭,點頭,繼續點頭,還是點頭。接著,他念叨著“青山花園”、“青山花園”。最后說了兩句“好的好的,我們馬上就到。”
太陽好像沒有任何的過渡,一出來,就是火熱火熱的。馬小皮一看到它,額頭就已沁出了細密的汗水。他再發動摩托車,感覺背上涼颼颼的,就知道,其實早就出汗了,這會兒被一縷縷不大不小、反復無常的風迎面一吹,他都不知道是什么季節了。
二十多分鐘后,車上了青山路,城市的喧囂像才退落的潮汐似的,在聽覺里遠去。太陽恍如水晶,在東天旺盛地掛著,透過頭盔上的擋風玻璃,給人一種沉浮在水中的感覺。
八點二十幾分了,青山花園很靜,很陰涼。馬小皮旋轉了一下身子,不知是在看天,看房,還是在看樹。馬小皮又掏出手機,還打剛才那個號碼,還是剛才那個女聲。這次,馬小皮好像與她很熟了,主動叫了她一聲“美女”,之后,他把“美女”像插秧一樣,均勻地種在每一句話語的前面。對方卻沒有耐心,口氣也很燥熱,說:怎么搞的,早早就醒了,我都等你們快一個小時了,還不見來!馬小皮趕緊賠著小心,把對方提供的詳細地址又輕輕地重復了一遍:好,6幢8樓左手邊,6幢8樓左手邊。放下電話,馬小皮嘀咕了一下:什么女人?這么盛氣凌人。
青山花園的路很蜿蜒,一幢幢樓房坐落在舒緩的山丘間,到處是榕樹,大葉榕,小葉榕,高的榕樹,矮的榕樹,樓房就神龍見首不見尾了。馬小皮轉得暈頭轉向,才找到第6幢,他示意司機和師傅把書法抬下來,他不緊不慢地去摁門鈴。司機把書法放下,問馬小皮要運費走人。馬小皮不給,昂著頭說:把它送上樓再給。司機的頭昂得比馬小皮還高,高到了天上。司機說:為這屁大的一幅字,我已耽擱得夠久了。馬小皮說:你這樣說,我就沒法跟你交流了。司機說:我頂多不要你錢,把字運回去。說著,過來要搶那幅書法。馬小皮軟下口氣說:幫人幫到底,8樓也不高,送到家就給錢。司機白了馬小皮一眼,說:說幫你還差不多。
剛進屋,一連串暴風驟雨般的拖鞋聲就向他直沖過來。馬小皮還沒有看清對方的臉,就聽到她連連向他大聲喊:怎么這么晚,下午我約了一幫朋友來聚會,都裝修好了,就差書房墻壁上空出的那一大塊,難看死了!
馬小皮與師傅抬著書法,跟著她走。女人很高,有一米七的樣子,穿著牛仔褲,馬小皮的目光使勁在她后面的下半身抹,卻找不到她的屁股。馬小皮的目光就往上走,他看見女人穿一件白色的T恤,T恤顯得很寬松,因為找不到肩膀的掛靠,一路垂下來,一大片后脖頸連著后背,在馬小皮眼前明晃晃地蕩動。馬小皮突然很想轉到她前面去,仔細地看看她的臉,她的嘴,或者其他什么部位。他想:這么瘦小的女人看樣子已逾四十了,嗓門怎就那么粗大呢?他懷疑她細細的喉嚨里安裝了擴音器。
女人指著房門,馬小皮抬起了頭,他一眼就看到了門楣上的三個字:松風閣。
三個字紅艷艷的,用隸書刻在一塊灰黃而粗拙的木板上。馬小皮沖那女子的后背問:美女,為什么“松風閣”三個字不請名家書寫?
那個后背轉了過來,她狹長而干癟的臉、擰得緊緊的嘴巴、鼻子、眼睛全變了形,說出來的話悶悶作響:哼,我最惡心黑乎乎、鬼畫符一樣的字。馬小皮一聽,覺得有些不妙,他的眼睛不敢看手上的那幅書法,也不敢看那個女人,他的目光在房間里亂瞅。他的目光被一張大大的書桌撞了回來,他又執拗地看過去,這回,他看清了,他認為那不是書桌,也不像書案,而是一塊又厚又大、烏黑發亮的木板。他想起了封建社會衙門里的案堂,威武,莊嚴,肅穆;他又想起了小時村里屠戶殺豬宰羊的肉案,有點殺氣騰騰。他猜,坐在這里的是位什么樣的人呢?他為什么稱他的書房為“松風閣”呢?這位女人又是誰呢?馬小皮猜著猜著,就拼命地阻止自己不要亂猜,但他越不想猜,就更忍不住想猜。
馬小皮吩咐師傅往墻上打孔。那個女人揮手制止了,她說:不要掛了,不要掛了。馬小皮問為什么?那個女子說:又是字,字我不喜歡,我不要掛在墻上一團團黑,讓家里跟著晦氣倒霉。馬小皮說:是有人訂做的,給了我這個地址,你不知道嗎?那個女子說:他沒跟我說是字,我以為是畫呢,我以為是大紅大紅的牡丹呢,我以為是《富貴花開》呢,我以為是……
馬小皮說:字也寫了,裝裱也裝裱好了,送也送來了,我連張掛的師傅都請來了,你說不要就不要……那女子甩了一下身子,說:我不要。馬小皮說:你叫我怎么辦?那女子跺了一下腳,閉著眼睛,喊了一句:我不管,說不要就不要。馬小皮說:你有點不講道理……
那女子突然睜大眼睛,像餓極了的金魚,她突然盯著腳下雪白的墻壁,驚叫一聲:你們看,你們看,剛才你們抬字進來的時候劃了一道痕。天啦,這么深的一道痕,多難看,我這房子才剛剛裝修好的呀,你們得賠!
馬小皮想對那女子說:我對老天對上帝對觀音菩薩發誓,那道痕不是我們劃的。我清楚地記得,那幅書法作品只在那扇門的中央悠悠地穿行過,然后,就優雅地靠在了大木板上。它還來不及靠墻,即使靠了墻,它的四個角都用軟紙包住了,它們至今仍完整無損,絕不可能自己撕開那層紙,張牙舞爪咬那墻壁一道傷痕。馬小皮很想這樣對那女子說,但他看見那個女子在墻壁上摸來摸去的樣子,他覺得他沒有必要,他覺得自從接受了那個人的指令起,就注定要走向這個結果似的。他感到了一種無奈,一種虛無,一種辱沒,還有一點憤怒。
那個女子的目光不只對著馬小皮,她先在馬小皮的身上挫了一下,然后,又剁向了張掛字畫的師傅。師傅不看她,只看馬小皮。馬小皮看見師傅把那個女子剁向他的目光接過來,投向他,馬小皮聽那師傅冰著厚如鐵板的臉說:到底掛不掛?不掛我走了。那個女子接過他的話,說:不掛不掛不掛,掛了我也要取下來丟掉!師傅向馬小皮走近一步,伸出一只手:收錢。馬小皮問:不掛也要收錢?師傅說,當然,我們上門一次收五十元,這是行規,不信,你到處問問。馬小皮對那師傅笑了一下,對他說:掛,怎么不掛……
那個女子沖了上去,T恤在她身上晃晃悠悠,馬小皮看見她竹筒似的脖頸上青筋暴突,她去扯馬小皮的衣服,一邊扯一邊喊:出去出去,滾出去!她說完,松了手,改成揮了,她一邊揮手,一邊喊:你們都出去出去,都給我滾出去,再不滾出去,我要打110了!
馬小皮與師傅站著不動。馬小皮看著師傅右手提著電鉆,突然轉向那女子,笑了一下,說:你叫吧,你叫你的人,我掛我們的書法。
那個女子伸出長臂猿一樣的手,去奪師傅的電鉆,一只手去按手機的鍵,馬小皮聽到那個女子的手機像子彈一樣,一顆顆地呼嘯,那個女子喊著:“110快來!”
進來的人卻讓馬小皮吃了一驚。
進來的人看了馬小皮一下,眼睛瞪大了一下,很快就縮到了正常的大小,但臉上卻寫滿了慍怒。
馬小皮暗想:全完了!只得呆呆地看著那個進來的人。那個進來的人慢慢地向他們踱過來,馬小皮看著他熟悉的神態,知道他正在尋思怎么辦。足足五六秒鐘后,進來的人想了想,雙手將那個女子和馬小皮伸長得像天鵝一樣的脖子壓了壓,示意他倆不要說話。
他首先對馬小皮說:不是要你叫個人來安裝就行了嗎,你怎么自己來?馬小皮彎著身子說:我不放心,所以……那個人黑著臉,說:讓你操心了。馬小皮身子仍彎著,說:應該的。
那個人突然笑了一下,問馬小皮:知道松風閣嗎?馬小皮搖搖頭。那個人又問馬小皮:知道為什么將書房命名為“松風閣”嗎?馬小皮還是搖搖頭。
那個人說:松風閣在湖北省鄂州市之西山靈泉寺附近。相傳宋徽宗崇寧元年,好像是1102年9月,黃庭堅與朋友游鄂城樊山,途經松林間,見有一亭閣,上書“松風閣”。是夜,他與朋友在此過夜。當晚,風過處,松濤陣陣,聽之成韻,遂作歷史上有名的《松風閣記》行書。我最難忘此中兩句:“鳳鳴媧皇五十弦,洗耳不須菩薩泉”和“夜雨鳴廊到曉懸,相看不歸臥僧氈。”
進來的那人又問馬小皮:可知黃庭堅何許人也?馬小皮還是搖搖頭。
那人又說:黃庭堅,字豫章,為北宋著名詩人,詞人,書法家,與張耒,晁補之,秦觀世稱“蘇門四杰”。黃庭堅推崇杜詩韓文,詩風瘦硬,氣象森嚴。他的書法亦是一絕,其《家書帖》筆法精到,揮灑自如,精神飽滿,氣勢貫通;其《致立之承奉尺牘》筆法飛動灑脫,充溢擴展開張之氣;其《花氣詩帖》為中年寫意,洋洋灑灑,一任自然,極得天然之妙;其《山頂帖》為其晚年得意之作,用筆節節頓挫、遒勁,點畫之中,筆鋒無處不到,功力之厚,后人望塵莫及……
說著說著,那人踱到劉豫章的書法之前,端詳有半分鐘之久,然后說:此四字與黃庭堅《與景道使君書》用筆相似,柔韌有致,提按轉折不逾法度,亦不乏遒勁雅致……說到這,那人“嘖嘖”了兩下,說:這老劉,果然日益精進,更得黃庭堅書法神韻了。而且,人,還是以前那個人……
那女子尖聲尖氣喊起來:反正我不喜歡,黑乎乎的,掛在墻上,多不吉利。
進來的那人臉上的皮膚徹底松弛了下來,他環視了大家一眼,笑了一下,慢聲細語地說:年輕時,我交了一非常好的朋友,我們性情相投,常常共約觀海聽濤。他一個眼神,我懂他什么意思;我一句不著邊際的話,他就曉得我有什么心思。
所不同的是,他習字,我畫畫。我勸他:俗話說,三十年的書法二十年的畫,畫畫見效快。何況,如今世道,畫作在市場上也好賣,不如放棄書法,跟我畫畫。
他不聽,說錢多有何用?仍矢志不渝習書法。我又多次勸他,他有氣,說我厚畫薄字,也就是看不起他。后來,他許是聽我勸煩了,或是其他什么原因,不再與我來往了。從此,斷了音訊,但我知道,他一直在譚城……
馬小皮接口說:現在,你成了全省小有名氣的畫家;現在,你的牡丹圖賣到了每平尺四千塊錢,卻仍懷念你昔日朋友的“黑乎乎”;現在,你辦起了文化經紀公司,專業代理拍賣古玩字畫。現在,你身家過億,呼風喚雨……而你的舊友,還是一個“躲”起來練習書法、閑里愛跋山涉水、縱情自然,為人低調、名不見經傳的攝影愛好者。
那人仍然一笑,看了馬小皮一眼,說:二十多年過去了,現在,我特別懷念那么淡然的一個好友;現在,我想再尋一位像他那么默契的人。
說完,那笑著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個紅包,鄭重地放在馬小皮手里。接著,沖師傅揚揚手,說:給我掛上吧!
馬小皮從老板手里接過那個紅包,他認得那個紅包,對,就是那個紅包。
他攥著那個紅包,聽到那個女子還在嘟噥:我就不懂,那字有什么好?還是你的牡丹富貴喜氣。
作者簡介:
陳紙,男,本名陳大明,曾用筆名橙子,1971年8月生。發表長篇小說《下巴咒》《逝水川》,出版詩歌散文合集《停下來看一朵花》、隨筆集《撥亮內心的幽光》、中短篇小說集《天上花》等,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等文學刊物上發表中短篇小說60多篇。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西作家協會理事、廣西寫作學會理事、廣西文藝理論家協會會員,2010年獲“第10屆廣東作品獎”。現棲身于《南寧日報》文藝副刊部。曾就讀于魯迅文學院第八屆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