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在深夜里照出了一切的骨頭。
我呼進了青白的氣息。
人間的瑣碎皮毛
變成下墜的螢火蟲。
城市是一具死去的骨架。
沒有哪個生命
配得上這樣純的夜色。
打開窗簾
天地正在眼前交接白銀
月光使我忘記我是一個人。
生命的最后一幕
在一片素色里靜靜地彩排。
月光來到地板上
我的兩只腳已經預先白了。
我偏愛寫月亮的詩。亙古地懸在天空中的月亮,也懸在我們偉大的古代詩歌中,幾乎照出了一切漢字的骨頭。最打動我的,是王維的那幾句簡潔明了的詩: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一個“來”字用得多好!化無情為有情,化腐朽為神奇。打動我的是那顆孤獨而自在的心靈,——孤獨的心靈長有,自在的心靈難覓。而與自然萬物毫無隔閡的心靈,在我們今天更是已經杳無蹤跡了。
寫月亮的現代詩同樣令人眼花繚亂,那個以睿智著稱的盲詩人博爾赫斯寫道:
在那片金黃中有那么多的孤獨。
夜晚的月亮已不是那個月亮
——那個亞當最早見到的。許多世紀
不眠的人們用古老的悲傷
充滿了她。看吧,她是你的鏡子。
這小詩那么直接地抒寫了孤獨和悲傷,以致最俗濫的“鏡子”的比喻,都充滿了一種直接的力量,具有陌生化的神奇效果。
說了那么多,其實就是為了引出中國當代“月亮詩”名篇——王小妮的《月光白得很》。每一個認真的讀者都能切身體會到它那種自然的流動,感受到月光傾瀉在天地之間。然而,它所表達的卻又是一種真實和“殘酷”——一種屬于生命本質的“殘酷”,一種返樸歸真的“殘酷”。
“月亮在深夜里照出了一切的骨頭”,第一句就讓人震撼,突兀,警醒。它為全詩奠定了一個基調,既沒有浪漫主義的悲傷,也沒有亙古的追問,只是借助月光的清澈來洞徹生命。現實的皮膚被一只“素色”的手揭開,呈現出真實的面目:骨頭。這里面包含著一種語氣溫和然而嚴厲的批判,“人間的瑣碎皮毛/變成下墜的螢火蟲”,“城市是一具死去的骨架”,貫穿著一種現代意識。
月亮是夜晚的精靈,是可以直視的靈魂,和帶來光明、血肉的太陽完全不同。在月光中,夜色是“純”的,但是詩人看到的是“生命的最后一幕”,而這一幕在“靜靜地彩排”。那么明天呢?演出是否正式開始?誰知道呢。王小妮也不關心,因為月光已經來到地板上,而“我的兩只腳已經預先白了”,成為一個純粹的生命,“忘記我是一個人”。
月光白得很,光這個題目,或許能讓你想起兩年前網上“流傳”的那首“名作”《對白云的贊美》:“天上的白云真白啊/真的,很白很白/非常白/非常非常十分白/極其白/賊白/簡直白死了/啊——”
拿這首詩和王小妮的詩相比較,其實蠻有意思。一個寫白云的白,一個寫月光的白,一個寫成了廢話,一個卻恢復了漢語的意境,這說明嚴肅的態度和技藝的錘煉對一個詩人是多么重要啊。
我喜歡王小妮的詩歌和言談中隱隱透出的風骨。她沉靜中有堅韌,樸素中有高貴,對社會不公和黑暗現實有著鮮明的態度。她特別強調個體的意義,強調獨立和自由的重要。月亮在照出一切的骨頭之前,首先就照出了她自己的骨頭。
王小妮曾說過,“個性,比女性重要得多。”因此,請不要叫她“女詩人”吧,直接叫她“詩人”,再在某個深夜安靜地讀讀她的這首詩,感受一下那輪呼出“青白的氣息”的月亮——它不再是女性的月亮,而是個性的月亮。 (唐不遇)